他们守候在新的山洞洞口。太阳落山了,岩石冷却,人可以行走了。远山顶上,飞船闪闪发光。现在是时候了。他们应该跃出洞口,奔向飞船了。

天色欲雨。西姆回忆起一个个大雨瓢泼的夜晚——他眼看着雨水涨成小溪,小溪汇成河流,河流切割谷地。河流的方向是有规律变换的:今天流向北方,明天流向东北,后天就会流向西方。洪水不断切割着山谷。地震和雪崩填满了旧河床,第二天洪水又把谷地重新切成一块一块。河流?河的流向?这个问题在西姆的脑海里久久徘徊。也许,有可能……好吧,他准备拭目以待。

西姆意识到了自己的脉搏在减缓。在新的悬崖之下,万物的生活节奏都减慢了。这是矿物质的神通,阻止了太阳射线的渗透。生活仍然节奏飞快,但是毕竟比以前要慢得多了。

“跑吧!西姆!”莱特叫着说。

他们俩冒着不是烧死就是冻死的危险,飞跑出洞,奔向远方的飞船。飞船,在召唤!

他们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跑得像现在这么快,脚步“得得”地踏在椭圆形的巨大的卵石上,踩得震天价响。他们跑下谷底。沿山脊而上,又继续沿谷地前进。他们尽自己的肺活量,拼命呼吸。那座黑色的悬崖逐渐看不见了——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光跑步,不吃东西。他们在山洞里预先已经撑饱了肚子。现在,跑就是一切。他们双腿起落,两臂摆动,肌肉颤抖。野外温度下降,空气温馨宜人。

“他们在瞧着咱们吗?”

西姆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但他还是听见了莱特上气不接下气的问话。

是谁在瞧着他们?西姆心里当然明白——那是悬崖上的人们。古往今来,多久才能看到这么一场与时间争长短的竞赛?一千天,一万天?多久才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试图飞奔越出深谷,穿过凉爽的平原?情侣们会不会停止欢笑,注视这一对像小不点儿似的男女青年奔赴命运?大嚼新鲜浆果的孩子们会不会停止玩耍,瞧着他们反抗时间,向前狂奔?迪恩克是不是还活着?他会不会蹙紧双眉,闭上眼睛,软弱无力,声调粗鲁地朝他们呼唤、向他们摆手?人们会不会骂他们是傻瓜白痴?一片谩骂声中,会不会有人为他们祈祷,祝愿他们成功地到达那艘飞船?

西姆飞快地瞥了一眼天空。夜幕将临,暮色渐深,乌云从天外飞来在他们前方约两百码的地方,一道闪电划过山谷,照亮远山,一股臭氧的味道弥漫长空。

“还有一半路程。”西姆气喘吁吁。他瞧见莱特侧过头去,瞧着她生活过的地方,流露出无限的向往。“现在是抉择的紧要关头,如果返回还来得及!错过了机会,那就……”

雷鸣响彻群山。风暴刮起来了,愈来愈大,愈来愈猛,天空像是裂开了一条又深又宽的裂缝。雨点夹着闪电,打在莱特白嫩的肌肤上,霎时间,她的头发全给雨淋湿了,闪闪发亮。

“现在已经太晚了!”她一声大喊,盖过了“得得”的跑步声,“咱们只好一心前进了。”

确实,太晚了!西姆估摸着距离,心里明白:现在,再也不可能退回去了!

他伤腿作痛,只好放慢脚步。风刮得很紧,吹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风是从背后的悬崖那里吹来的,反而能对他们的前进助一臂之力。他希望这是个好兆头,但事实不然!

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步显示了他在时间的估计上犯了极大的错误。时间越来越少,而离飞船却还有一大段不可逾越的即离。西姆跑步的速度越来越慢,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他心里暗暗恨自己,痛苦的热泪夺眶而出。

他知道莱特也有同感,不过她还是跑得飞快,几乎脚不着地,就像是一只白鸟。他听到她呼呼喘气,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刀在刀鞘中呼啸作响。

天,已经半黑了。初升的明星透过厚厚的云层,闪烁夜空。闪电一耀,照亮了面前的小路;一场迅猛异常的暴风雨夹着雷电,倾盆而下。

他们脚下打滑,踏在溜滑的鹅卵石上继续前进。莱特摔了一跤,她爬起来,愤怒地咒骂着。她摔伤了,浑身都是泥浆。倾盆大雨把她淋得浑身湿透。

大雨瓢泼,声如雷震。雨迷住了西姆的双眼,沿着他的脊背淌下,流成一条条小河。西姆难过得直想哭。

莱特又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她胸脯一起一伏,拼命喘气。

他搀扶着她说:“跑吧,莱特,咱们一起跑吧!”

“西姆,离开我,奔你的前程吧!”雨水灌满了她的嘴巴,到处都是雨水,“别管我了,跑吧!”

他浑身冰凉地站着,四肢无力,精神萎顿;希望的火焰闪烁了几下,终于熄灭了。冷雨倾盆,笼罩一切。世界一片黑暗和绝望。

“咱们一道前进吧!”他说,“走一会儿,休息一会儿。”

他们像幼儿学步,朝前走了五十来码,前面有个深谷,涨满了大水。水势汹涌,声如雷震,朝地平线滚滚冲去。

西姆拖着莱特拼命朝前走;突然,他大叫一声:“一条新的河道!”

他手指前方,“河流每天切割出一条新的河道。莱特,快看!”他朝着洪水俯下身去。

他抱住她,跳入水中。

他俩挣扎着浮出水面,像两块小木片在洪水中随波逐流。水灌满了他们的嘴巴和耳朵。西姆死命抓住莱特的手指,河水冲得他俩站不住脚,连连翻滚。河的两岸,急速倒退。西姆看见高空闪耀着星光,一股新的求生欲望又强烈地在他的心里萌发了。不错,他们本人确实是再也跑不动了,但是洪水会把他们送到前方。

激流把他们冲向一堆巉岩。他们的身体撞击着岩石,双肩像裂开了一样,腿也擦伤了。这条新形成的小河卷带着他们前进。“瞧,这儿!”西姆大叫起来,声音盖过了接二连三的雷电声。他欣喜若狂,把稳方向,朝深谷的对岸游去。飞船就停靠在眼前的那座山峰上,他们必须及时登岸,可不能擦着山脊被洪水带走。激流滚滚向前,他们拼命挣扎,翻到了岸边。西姆一跃而起,抱住一块突出的岩石,伸出双腿,挡住莱特;然后,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们刚刚爬上岸,突然大雨骤收,风暴停止,乌云散开,天空澄清。万籁俱寂中,风声像是什么人在絮絮耳语。

“飞船!”莱特躺在地上叫着说,“西姆,飞船!这就是那座山峰,那艘飞船!”

这时候,寒流袭来了。那是致人死命的寒流。

他俩硬撑着,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去。寒冷像一种化学气体透过肌肤,进入血液。他们冻僵了。

飞船就在他们前面,刚刚受过大雨的冲刷,闪闪发光。那是一场梦吧?西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到了飞船的前面!距离它,只有两百码!不,一百七十码!

地上开始结冰。他们连连滑跤,背后的那条河流冻成了一条暗白色的冰龙。天外几滴残雨飞来,硬得像小石块儿。

西姆刚走到飞船的舱前,又跌倒了。他真的摸到了它!摸到了飞船!他听见莱特声音嘶哑,呜呜哭泣。这就是那艘飞船!古往今来,有谁曾经来到过它的身边?今天,他和莱特实现了这个伟大的创举!

这时候,他的脉管也变得冰凉,凉得就跟空气一模一样。

飞船的舱门在哪里?

他们飞奔,搏击洪水,差点儿淹死;他们流汗,诅咒,拼命干;他们到了山上,爬到了飞船前面,摸着它的外壳,他们高兴得狂呼大叫——然而,到头来,他们居然找不到舱门,不能进去!

他竭力控制自己。“绕着船休摸摸看,慢慢地仔细摸索。”他告诫自己,“不过,也不能太慢了!”他的手摸着冰凉的船壳,一点儿一点儿摸过去,手上出的汗几乎都冻成了冰块。莱特也从船的另一头一点儿一点儿摸过来。寒冷像一只拳头,把他俩捏在掌心。现在,这只拳头开始收紧了。

舱门!

金属,冷冰冰、永远不朽的金属!密封的船体上有一条小小的缝儿!西姆不顾一切,猛力推门。他感到肠胃结冰,手指麻木,眼睛也一半儿被冻住了。他猛撞,他大叫,他摸索着那扇金属的门。“开门!开门!”他努力摸索着,突然听见“咔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被他撞开了……

只听见全属脱开橡皮塾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空气密封门“呀”地一声被轻轻推开,而前是一片漆黑。

西姆瞧见莱特冲进舱门,倒进一间发亮的小卧舱里,他拖着脚步,跟着她茫然走了进去。

那扇封了铅的密封门,在他们的背后自动关上了。他突然感到一口气也透不过来,心脏跳动急剧减慢,几乎停止不动了。

现在,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们被禁闭了。他跪倒在地,简直要闷死了。

他希望能从中得到拯救的那艘飞船现在正在减慢他的脉搏,破坏他的思维,置他于死命。一股对死亡的恐惧,朦朦胧胧地袭上西姆的心头。他心里明白,自己死到临头了!

一片黑暗。

在思索和挣扎中,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时光在流逝。他竭力想使自己的眼睛能够重见光明,心跳重新加快;但是,他血管里的血液流得很慢。他听到自己的心脏跳一下,停一会儿;再跳一下,又停一会儿;再跳一下,又停一会儿,然后再跳一下——心脏像是被麻痹了,每跳一下就有一次间隔。

他全身麻木,手、脚、指头都不能动。他想抬一抬睫毛,也好像重如千钧。他甚至没有力气转过脸来,看一眼躺在身边的莱特。

传来她有节奏的呼吸。那声音,像是一只受伤的鸟儿拍打着它干燥的翅膀。她躺得非常近,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体温;然而,咫尺天涯,她又好像躺在遥远的地方。

“我的全身越来越凉。”他想,“这就叫死亡吗——减速的心脏,发凉的躯体,缓慢的血液,迷惘的思想?”

他双眼盯住飞船的舱顶,来回扫视那些由复杂的机器和软管组成的控制系统。关于飞船的知识——飞船的作用和它的原理——一点儿一点儿渗进西姆的脑海。他瞧着这一切,疲乏涌上了心头。一切都慢了下来,慢了下来……

舱里有架机器,上面装着一只白光闪闪的刻度盘。

它是派什么用处的?

他苦苦思索,就像是人在水下挣扎一样。

人类曾使用过这个刻度盘。人们需要它,曾经触摸过它。人类安装了这个刻度盘,修理过它。建造、安装、修理、接触和使用之前,人类就在它的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梦想。这块刻度盘上有制造的数据,用途的介绍。它的形状就好像是梦中曾见过一样,告诉了西姆它的作用。只要时间充裕,把它上下左右看个遍,西姆就能弄懂一切。他忽然开了窍,仔细抚摸机器的各个部分,进行分析。

这个刻度盘是计算时间的!

刻度上标着几百万个小时!

真是不可思议!西姆眼睛睁得大大的,布满血丝,闪闪发光。人类哪里会用得着这么一台仪器呢?

西姆血液奔流,眼皮乱跳,他闭上眼睛。

恐惧占据了他的身心。一天过去了。“我躺在这儿,”他想,“一动也不能动,生命却悄悄地溜走了,青年时代马上就要结束。还要过多久,我才能自由行动?”

透过飞船的舷窗,他看见黑夜过去,白昼来临;白天过去,又是黑夜。天空中,星星在冷冰冰地闪烁跳跃。

“我将在这里躺上四五天,萎缩衰老。”他想,“在这艘飞船里,我一动都动不了。要是现在我在家里,待在悬崖巉岩之中,享受短暂生命的欢乐时光,那该有多好啊!到这儿来,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失去了一个个美妙的黎明和黄昏。尽管莱特就躺在我的旁边,我却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亲近她了!

他神志恍惚,心旌飘摇。他的思想在金属的飞船里乱撞,他从船体的结合部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他听见船壳夜里缩小,白天胀大,发出“嘎嘎”的声音。

黎明!

啊,又是一个黎明!

今天,我已经完全长大成人了。”他想到这一点便咬紧牙关,命令自己,“我一定要站起来,我一定要动弹一下!我一定得享受享受生活的欢乐!”

但是,他还是动不了。他感到血液从一个心室流到另一个心室,慵倦地流动着,流遍他那麻木的躯体;他的肺部一起一伏。

飞船越来越暖和了。不晓得哪一台机器发出“咔嚓”一声响,温度又自动地下降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弥漫了全舱。

夜幕降临,接着又迎来了黎明。

他躺着,眼睁睁地又看着四天的生命溜走了。

他并不想挣扎,那绝对无济于事。生命,快要完了。

现在,他再也不想回过头去了。他不想看到莱特的面孔变得和他那受尽折磨的母亲一样——眼睫毛成了灰色的尘土,眼睛像是压扁的黄沙色的金属,两颊好比腐烂的石块。他不想看见她的脖子成了烤焦的黄草绳,纤手化作火上缭绕的轻烟,胸脯好像枯焦的果皮,头发犹如带茬的潮湿的灰草!

他自己变得怎么样了?看上去像个什么样儿?下巴凹下,眼窝深陷,额头遍布深深的皱纹——是不是这么一副模样呢?

西姆的体力开始恢复。他的心跳很慢,慢得简直不可思议,每分钟才一百来跳。西姆自己也感到好笑。他浑身凉飕飕的,思想活跃,舒服极了。

他把脑袋歪向一边,一眼瞥见莱特,不由得两眼发直,大吃一惊。他发出一声狂欢般的大叫!

她年轻貌美,不减当年!

她也在瞧着他,但是浑身无力,说不出话来。莱特的眼睛像是两颗银白的纪念章,脖子柔软得像孩子的手臂,头发像一团蓝色的火焰。她的身子充满活力,头发闪闪发光。

四天过去了,她依然年轻……不,应该说:比他们登上飞船的时候还要更加年轻。她青春常在,风华正茂!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

他问的第一句话是:“咱们到底在这儿待了几天?!”

她谨慎地回答:“我不清楚。”

“咱们还是那么年轻!”

“那是飞船救了咱们。它的金属外壳挡住了太阳,隔离了太阳的催人变老的射线。它保护了咱们。”

她把眼睛移开,若有所思:“如果咱们待在这儿……”

“咱们将永远年轻,青春常在!”

“六天?十四天?二十天?”

“也许,还要更长!”

莱特躺在那儿,一声不响;过了好长一会儿,她说:“西姆!”

“怎么?”

“咱们留在这儿吧!再也不要回去了!一回去,你很清楚将会有什么样的祸事临头……”

“清楚?那倒不一定。”

“咱们立刻又要变老了,不对吗?”

他避开她的目光,瞪着天花板,瞧着时钟正在转动的指针。“你说得对,咱们会变老。”

“这样的后果,不堪设想!咱们只要一走下飞船,马上就会受不了!”

“也许会吧!”

又是沉默。他试着活动四肢,舒展筋骨。他饿极了。

“人们正在翘首盼望,等待咱们回去!”他说。

“咱们认识的人都己经死光了。”她说。这句话使西姆深受刺激,差点儿透不过气来。莱特又说:“或者几小时之内就会死去。咱们知道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

西姆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幅画面,只见达克弯腰曲背,老态龙钟。西姆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这幅令人不快的幻象。“他们也许是已经死了。”他说,“但是,还有别的人才刚刚生下来哩!”

“可是,咱们连认也不认识他们!”

“尽管不认识,但他们总还是我们人类的后裔吧?”他说,“如果咱们不去帮助他们,他们活上八天或者十二天之后,就都要死去。”

“你管不了这么多!西姆,咱们是年轻的;只要咱们自己永远年轻,别的管他呢!”

他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待在飞船里,永远年轻——那个念头实在太诱人了:“我已经比别的人活得长多了。”他说,“我需要工人,需要他们来修理好这艘飞船。现在,咱们俩去寻找食物吧!看看这艘飞船是不是能够启动。我一个人恐怕没办法使它启动。它太庞大了,我需要人帮助。”

“但是,回去就意味着重新跑那么长的一段路。”

“这我明白。”他虚弱地站起身来,“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回去!”

“你用什么办法把人们带到这儿来呢?”

“咱们可以利用那条河流。”

“要是河流改变了方向呢?”

“我可以等待,一直等到它流向这里为止。莱特,我不得不回山洞去!迪恩克的儿子正在引颈盼望,盼我归去;我的姐姐,你的弟弟,都老了,就要死去,他们也在等待希望能和咱们作最后的诀别……”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莱特动了动身子,拖着脚步走过来了。她把头贴在西姆的胸前,闭上眼睛,抚摸着他的胳膊说:“原谅我吧,我错了。你是应该回去,我太自私了。”

他笨拙地摸了摸她的面颊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你也是人。咱们之间还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他们找到了吃的东西,从飞船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飞船里空无一人,只是在控制室里,他们找到了仅有的一具尸体。这人一定是机长。当其他人跳上“宇宙救生飞艇”驶入太空逃命的时候,机长单枪匹马驾驶着飞船迫降着陆。迫降的时候,飞船的航空器撞坏了;飞船落到了一个山头上,与其他坠毁的飞船残骸遥遥相对。然而,飞船刚刚着陆,机长就死了(也许是因为心力衰竭的缘故)。飞船留在山头上,免遭了洪水之灾;人类对它可望而不可即。它像一只鸡蛋一样完整,但是寂然没有一点儿声响。那艘飞船就这样躺了不知道几千个日日夜夜!要是那个机长当时没有死去,西姆和莱特的祖先的生活就会大为改观。西姆浮想联翩,仿佛真的听到了遥远的不祥的战云震荡。那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谁打赢了,还是两败俱伤,谁也不管那些战士了!哪一方是正义的?谁又是敌人?西姆所属的一方是有罪的,还是无辜的?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西姆观察着飞船,心情十分急迫。他对飞船的性能一无所知;但是当走到舱门前面,摆弄了那些机器一番之后,他开始懂得了其中的奥妙。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缺船员”了。一个人是没办法使整个飞船启动的。他伸出手去搁在一台形似猪嘴的圆桶状的机器上面。突然,他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就像是给火烫着了似的。

“莱特!”

“怎么回事?”

他又用手碰了碰那台机器,兴高采烈地摸来摸去。他的手剧烈地颤抖,嘴巴一张一闭,眼泪夺眶而出。他瞧着机器,抚爱地摸着;然后又瞧了瞧莱特。

“有了这台机器……”他大喜过望,简直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似的轻声说,“有了,有了这台机器,我就可以……”

“可以怎么样,西姆?”

那台机器里有个形状像杯子一样的玩意儿,里面有一根杠杆。西姆把手伸进那只杯子。他们从舱顶望出去,可以看见远方的悬崖巉岩连绵不断。“咱们刚才还在发愁,恐怕河水不流过这座山岭,对吗?”他一面问,一面压制不住狂喜的心情。

“是的,西姆,不过……”

“河水一定会流到这儿来。今天晚上,我肯定可以回来!我将把五百个人统统带来!因为用这台机器,我可以在谷地劈出一条河床,一直通到咱们住的悬崖前面。然后,黄昏水涨的时候,河水就会把我和别的人一道飞快地送回来!”他抚摸着机器圆形的外壳,“刚才,我伸手一摸的时候,灵感顿时降临。我一下子就了解了它的功能和用途。你瞧!”他放低了那根杠杆。

一道白光射出飞船,尖啸一声,划破长空。

西姆在地上一点一点割出河床,毫厘不差,通往归途。傍晚只要暴风雨一来,河床里马上就会灌满洪水。这时候,夜晚已经将尽,白天就要来临。日光开始向黑夜发动蚕食进攻。

西姆决定一个人回去,莱特待在飞船里,以防备意外的情况发生。乍一看来,西姆是不可能跑回去的。早晨,没有河水来缩短他的旅程,送他到目的地——他不得不凭借短暂的黎明跑步穿过整个山谷。这样的话,他就决不可能安全抵达目的地,因为太阳在半路就会把他烧成灰烬。

“惟一的办法就是赶在拂晓以前出发!”

“这样一来,你又会被冻死了,西姆!”

“瞧!”他调整了一下机器。这台机器已经帮助西姆在谷地里划出了一条新的河床。他抬起机器光滑的枪口,按了一下杠杆,又把它放了下来。一团烈火朝悬崖的方向射去。西姆的手指按住一排控制按钮,使火焰的喷射保持三英里的距离。一切干完之后,他转过身来,瞧着莱特。“可是,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莱特说。

他推开密封门。“现在离黎明还有半个小时,外面严寒刺骨。但是,如果紧靠着这束火光平行跑步的话,我就能从中获得热量,保住性命了!”

“不过,那似乎并不很保险。”莱特反对说。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保险’两个字!”他朝前走了几步,“我在黎明前半个小时起跑,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到达悬崖了。”

“然而,要是你在跑的时候,机器突然坏了呢?那怎么办?”

“咱们最好还是别去转这种不占利的念头吧!”他说。

一眨眼工夫,他走了出去。他拖着脚步,胸口像是给谁踢了一脚。他的心脏几乎要炸开来了。周围的世界又一次迫使他进入了快节奏的生活。他感到脉搏加快,血液奔流。

夜,寒冷死寂。飞船射出来的热光划过斧地,营营作响,十分暖和、实在。西姆紧靠这束白光,朝前跑去。要是在奔跑中,他一脚踏空,那就会……

“我会回来的!”他大声地对莱特叫着。

西姆沿着热光,向前跑去。

清晨,山洞里的人们看见一个长长的橙黄色人影,伴随着一道奇异的白光,凌空而来。人们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惊恐万状,呻吟啜泣。

终于,西姆到达了他度过童年时代的那座悬崖,只看见许多人聚集在那里。这些都是陌生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时,他猛地意识到了想在这儿遇到熟人的念头,本身就是多么的荒诞可笑!有个老头儿站在悬崖上盯住他审视。“你是什么人?”老头儿大声地问,“你是从敌人的悬崖那里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西姆,老西姆的儿子!”

“西姆!”

悬崖上有个老太婆尖叫一声,一跛一跛地从石头路上跑下来。“西姆,西姆,真是你吗?!”

西姆瞧着她,十分困惑。“我可不认识你呀!”他咕哝着说。

“西姆,你真认不出我了吗?啊,西姆!我是达克呀!”

“啊,达克!”

他感到一阵心悸。她扑到他的怀里。这个浑身发抖、老态龙钟、眼睛半瞎的老太婆,原来就是他的姐姐!

悬崖上又出现了另一张面孔。它冷酷而又狰狞。这个人瞪着西姆,大声狂叫:“把他赶出去!”老头儿大叫一声道,“他是从敌人的悬崖里来的。他住在那儿,居然还是那么年轻!投过敌的人,决不能让他再回到咱们中间。你这个叛变的畜生!”说罢,他扔了一块大石头下来。

西姆拉着达克,跳到一边。

人群骚动。他们举起拳头,奔向西姆,群情汹汹。“杀死他,杀死他!”老人咆哮。西姆弄不明白,这人究竟是谁?

“站住!”西姆对大家举起双手,“我是从飞船上来的!”

“飞船?”大伙儿一听,放慢了脚步。达克紧紧地依偎着西姆,抬头望着他那张年轻光洁的面孔,也不禁迷惘不解。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老头儿哇哇乱叫,又举起另一块岩石。

“我可以让你们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大伙儿站住了,嘴巴张得老大,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三十天?”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那是怎么回事儿?”

“跟着我回到飞船里去。进入飞船,咱们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老头儿高高举起一大块岩石,正要砸下来。突然,他一口气接不上来,猝然中风倒下了。他和石块一起滚下来,滚到西姆的脚边,死去了。

西姆俯身仔细观察那具尸体。老头儿的眼神凶蛮,死气沉沉;嘴唇松弛,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身体皮开肉绽,一动不动。

“啊,这是契恩!”

“对了。”站在背后的达克用一种嘶哑奇特的口吻说,“这就是你的死敌——契恩。”

入夜,两百来个人开始向飞船进军。洪水流进了新划成的河道,途中大约近百个人不是淹死就是在严寒中掉队失踪了;但是,剩下的人都跟着西姆跨过重重艰险,到达了飞船。

莱特正在翘首以待,她立刻大开舱门。

几个星期过去了。悬崖下,又是几代人死去了。飞船里,科学家和工人却在紧张地工作。他们熟悉了飞船的功能,研究了它的零件。

最后一天,二十多个操作人员各就各位,开始启动飞船。一场命运攸关的宇航,即将开始。

西姆的手指放到了控制电钮上。

莱特走过来,坐到他身旁的地上。她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眼睛眨了眨,神思恍惚。“我刚刚做了一场梦。”她凝视着远方说,“梦见我自己待在一个寒热两极分化的星球上,在一座悬崖的山洞里生活。那里,人们迅速衰老;从出生到死亡,不超过八天。”

“多么荒诞不经的一场噩梦啊!”西姆说,“人类决不能在这种梦魇中生活下去!现在,你已经醒来了。”

他轻轻一按电钮。飞船启动,驶入太空。

西姆的话是对的。

噩梦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