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童年已经结束,现在他是少年了!黄昏的山谷,急雨瓢泼。西姆眼睁睁地瞧着一条条新涨成的小河横切山谷,绕过“金属种子”搁浅的那个山头,朝外流去。他积累知识,以备未来之需。每个晚上,山谷里都会涨出一条新的小河和一道水流新切割的河床。

“山谷的外面是什么地方?”西姆想知道个究竟。

“从来没有人走出过山谷。”达克告诉他,“有人曾经想穿过山谷到达平原;但他们不是让冰雪冻死,就是给太阳烧死,没有一个幸免。清晨和黄昏十分短暂,各只有一个小时。人们最多朝外面跑半个小时,就必须返回,否则就会死于非命;因此,人类对世界的了解,也就局限于这半小时路程的范围。”

“这么说,从来没有人到达过那颗‘金属种子’吗?”

“科学家——”达克话里带刺地说,“他们在做着尝试。这伙笨蛋!他们不知进退,不肯罢手,这种尝试是毫无意义的。‘金属种子’太遥远了。”

科学家!这个词儿使西姆浑身一震。他出生前后曾经看见过这幅画面,不提倒差点儿忘了哩!他急不可待地问:“科学家们在哪里?!”

达克朝他瞥了一眼说:“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们会把你当作试验品弄死的。我不希望你与他们为伍。好好过日子吧!别为了山上的那颗该死的‘金属种子’送掉性命。”

“我去问别人,我要找到那些科学家。”

“没有人会告诉你!人们痛恨科学家。你只得独自去找他们。即使给你找到了又怎么样呢?你能够拯救我们大家吗?嗯,能够吗?你这个傻小子!”她面露愠色。她的一半儿生命已经过完了。

“咱们不能光空谈、吃饭,坐着等死!”他跳了起来。

“去找他们吧!”她刻薄地反唇相讥,“他们会使你忘记一切。忘记,忘记一切!”她愤愤然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忘记你的生命在几天之内就要结束!”

西姆跑步穿过甬道,到处寻找。他不时仅凭着似是而非的猜测,摸索通往科学家们居住地的道路。他只要一问起科学家住在哪里,周围的人们就怒火上升,惊慌和不满像潮水般倾泻出来。他们之所以来到这个可怖的世界,归根到底,是由于科学家的过错。西姆在连珠炮式的谩骂攻击下,望而却步。

他悄悄来到山洞的中厅,坐在孩子们中间,倾听成年人的谈话。这就是谈话和传播知识的时光。尽管他急躁难挨,生怕耽误时间;尽管生命悄悄溜走,死亡的迫近疾如流星―他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头脑需要知识来武装,而今天晚上这里就是一所学校。但是,他仍然禁不住坐立不安,神思恍惚——整个生命只剩下五天时间了!

契恩坐在西姆的对面。他的两片嘴唇薄薄的,傲气十足。

莱特出现在他们两人中间。几小时不见,她长高了,变得更加温柔可爱,步态也稳重了。她那紫罗兰色的头发更加耀眼。莱特理也不理契恩,径直坐到西姆身边,嫣然一笑。契恩面色尴尬,停止了吃东西。

人们开始谈话,声音充满洞穴。人们讲话的速度快得像脉搏——每分钟要吐出一两千个字。西姆学习着,脑子渐渐充实了。他虽然睁大着眼睛,却坠入了一场幻梦。胎儿时期的幻象又在他的面前时隐时现;山洞里人们的谈话声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梦幻和现实,共同编织成一幅知识的壮锦。

他梦见一片牧场,绿草如茵,没有乱七八糟的砾石。黎明时分,草儿悠然随风起伏,既没有严霜酷寒的侵袭,也闻不到烤焦的岩石或者被焚毁的东西的怪味儿。他信步穿过一片青绿的牧场。前方,那颗“金属种子”驶入太空。那儿的气候温和宜人。万物都在放慢节奏,放慢,再放慢。

鸟儿在树林中欢跃。这些大树可以活一百天,二百天,五千天!万物各得其所。旭日东升之际,飞鸟不再张皇失措,扑拍着翅膀乱飞;阳光射来,树木也不再朝后枯萎倒下惊恐万状。

梦中:人类心脏的节奏舒缓平稳,不再疯狂地乱跳;他们徐徐漫步,极少狂奔。青草安然无恙,不再被大火烧个精光。人们谈起明天,总是意味着生活,而不是一谈起明天,就等于死亡。一切都是如此的亲切真实!以至当有人突然握住他的手时,他反倒误以为是做梦哩!

莱特握住了西姆的手。“你在做梦吗?”她问。

“嗯。”

“万物都是平衡的。咱们的心灵需要维持平衡。生活中充满了丑恶和不公平,咱们需要追求美好,来自我安慰。”

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猛击石板地。“我恨这一切,那是不公平的!我憧憬一个更好的世界,那个失去了的世界!为什么咱们要有知觉?!为什么咱们不能懵懵懂懂地去死,而非要看到这种畸形的世界?”他嘴巴半张,肌肉紧绷,气喘吁吁。

“万物都有自己的价值。”莱特说,“咱们也有人生的目标。它推动咱们去工作、去筹划、去探索前进的道路。”

他的眼睛像是两颗火热的绿宝石。“我慢慢地爬上了一座绿草茂密的山峰,爬得很缓慢。”他说。

“就是一个小时以前,我爬过的那座山峰吗?”莱特问。

“也许是吧!至少是相差不远的。幻梦总归比现实更加美好!”他眨眨睫毛,眯起了眼睛,“我观察着人们,他们并不在吃东西。”

“也不谈话吗?”

“对了,也不谈话。咱们一天到晚地吃,没完没了地谈;而梦里的人们却有时候闭上眼睛,摊开四肢,一动也不动。”

莱特盯住他的面孔,仔细端详。突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沉入了遐想:她的面孔变老发黑,爬满了老年的皱纹;双鬓的白发像雪花一样随风飘落,两只眼睛像是一线微光照耀的暗淡的硬币;牙齿脱落,嘴唇瘪了进去;手腕枯萎,纤纤十指像一根根发黑的芦柴,朝下垂着。西姆凝视着她,只见她的美貌正在渐渐消蚀。他直愣愣地看着她,内心充满了恐怖。忽然,他幻见自己的手也枯缩了。他一下子感到窒息,禁不住大叫一声。

“西姆,你怎么啦?!

他的唾液干枯了,只吐出几个字来:

“只有五天……”

“科学家……”

西姆抬起头来。谁在说话?昏暗中,一个高个子在说话:

“……科学家把咱们带到这个星球。到现在为止,他们浪费了成千上万条生命和无穷无尽的时间,但却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啊!算了,饶了他们吧!但是,别再为科学而献身了!请记住,你只能生活这么一次!”

那些受人厌恶的科学家到底住在哪里?经过一番学习和交谈,现在他已经做好准备去寻找他们。至少,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为自由、为那颗“金属种子”而奋斗!

“西姆,你上哪儿去?”

说时迟,那时快,西姆已经走了。他奔跑的回声在光滑的石板地上消失了。

看来,他又虚度了半个晚上的光阴。有一伙儿发疯的年轻人,不断地对他发起进攻;他屡次落入死的深渊。他们想杀死他,延长自己的生命。他们迷信的胡言乱语在他耳边回荡;他们拼命乱抓,使他遍体鳞伤。

然而,他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悬崖底下的矿脉中有一处玄武岩小山洞,六个人聚集在那里。他们的面前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些西姆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器械。它们发出悦耳的乐音。

科学家们成群地工作。老人干重要的活儿,青年人学习、提问。他们膝下有三个小孩儿,是未来的接班人。每八天就要换一批新的科学家来研究各种问题。他们的科研成果是远远不够使用的,往往刚刚达到创造力旺盛的黄金时代,死亡就随之来临了,一个人最富于创造力的时期,在他的整个生活中大概只占十二个小时。人的四分之三的生命用于学习;接着,经历一个短暂的创造时期;然后就老态龙钟,神经错乱;最后,离开人世。

西姆走进山洞,人们回转身来。

“我们得到了一个帮手,难道这是真的吗?”年纪最大的科学家说。

“我可不信。”一位年轻的科学家说,“把他赶走!他也许是来寻衅开仗的。”

“不,慢着!”老科学家不同意,拖着赤脚一步一步朝西姆走来,“进来,小伙子。进来吧!”他那对眼睛是灰色的,迟钝,友好,充满平静。这对眼睛与上面山洞里急如星火的人们的眼睛截然不同,“你想干什么?!”

西姆话到嘴边,又犹豫不决,低下头去避开老人平静温和的目光。

“我想活下去。”他喃喃自语。

老人轻声笑了。他拍了拍西姆的肩膀。“你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你有毛病吗?”他怀疑地看着西姆,故作严肃地说,“你为什么不去玩耍,不找时间去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明天晚上,你就要进入成年;一不小心,你就会葬送青春。难道你不懂得这一点吗?”他不再往下说了。

西姆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双方都带有质询的含意。西姆眨了眨眼睛,瞧着桌上的那堆器械。“我能留在这儿,参加你们的工作吗?”他问。

“当然可以!”老人大叫一声,话音斩钉截铁,“你真是一个奇迹!一千天以来,大伙儿没有一个人肯自愿上这儿来!我们只好培养自己的后代当科学家,建立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团体。数数吧,六个!六个!我们只有六个人,加上三个孩子!我们一筹莫展!”老人猛地一拍石板地,“我们请人们帮忙,人们却回答说:‘去找别人吧!我们没有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西姆怯生生地说。

“因为他们是自私的。他们想活得长一些。哼,他们认为科学不能延长人的寿命!科学也许可以延长他们子孙的寿命;但是他们舍不得爱情,舍不得短暂的青春,舍不得一个个黎明和黄昏的美妙时光!”

西姆斜靠在旁边,诚恳地说:“我什么都懂了!”

“真的懂了吗?”老人茫然凝视着他,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口气说,“对,当然,你会懂的。我不敢期望别人也能懂得这一点。我不敢对任何别的人寄予期望!你确实是个凤毛麟角的人物。”

其余的人围住他们俩。

“我叫迪恩克。明天晚上我将要死去,由科特来接替我的职位;后天晚上,科特的职位又将由别的人来接替;然后,就轮到你了——如果你相信科学,为我们工作的话。噢,等一等!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只要你愿意,还是回到你玩耍的伙伴中去吧。你有情人吗?回到她身边去吧!生命是短促的。你为什么要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呢?!你应该有一个要求生活权利的青年!只要你愿意,现在就走吧!因为,留在这儿,你就会失去一切;只有工作,工作到老,工作到死!当然,这个工作是有意义的,不是吗?”

西姆瞧了一眼山洞里的甬道。远处风声呼啸,饭菜的香味飘来;赤脚的跑步声夹杂着年轻人的欢笑声,越来越使人心驰神往。西姆慢慢地摇了一下头,他的眼眶湿润了。

“我决定留在这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