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中,西姆出世了,躺在山洞冰凉的石头上,嗷嗷大哭,浑身血液奔流,脉搏每分钟一千跳。他不停地长大。
妈妈用发烫的双手喂西姆吃东西。人生的梦魔开场了。一来到世间,他的眼睛就闪烁着警觉的光芒;而后又令人费解地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恐怖神色。西姆的喉咙让食物给噎住了,呛得哇哇大哭。他茫然四顾。
浓雾散开,山洞的外景展现。一个面如死灰的男人冉冉隐现。他疯狂,野蛮,面目狰狞。他老态龙钟,风吹日晒显得干瘪,像一块炙脆了的砖坯。他蜷缩在山洞深处的角落里,翻着白眼,双目斜视;倾听远处风声呼啸,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星球的夜空回荡。
妈妈喂西姆吃山谷里采来的青草、洞口敲下的冰珠和长在鹅卵石缝里的浆果。同时,她紧盯着那个男人,不时颤颤发抖。西姆吃,消化,再吃。他越长越大。
山洞角落里的那个人是西姆的父亲。他面如死灰,只有两只眼睛里还闪耀着一丝生气。他下巴肌肉松弛,感觉迟钝;两手虚弱无力,握着一把原始的石刀。
西姆放眼望去,瞧见老年人都坐在一条雨道里,远离这个生意盎然的角落。此刻,他们正开始走向死亡。
山洞里弥漫着垂死挣扎的痛苦。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人们牙齿凸出,瘦骨嶙峋的面孔内部溃烂,就像蜡人一样融化了。这一分钟,他们的面孔还生机勃勃,肤色光洁,呈现着壮年的风采;下一分钟,就形容枯槁,萎缩得不成人样儿了。
西姆在妈妈的怀里辗转反侧。她抱住他,轻声哄着:“别闹!别闹”同时,她紧张地睁大眼睛,看看是不是又惊动了她的丈夫。
随着一阵赤脚疾走的脚步声,父亲跑步横穿洞窟。妈妈一声尖叫。
西姆感到妈妈的手一松,自己摔到了石头上。他打着滚儿,脆嫩的肺部一张一拿,尖声大叫:西姆的父亲拔出刀子,猛地朝西姆凑过脸来。他的脸皱缩得就像是一张蜘蛛网。在母腹中,西姆曾经做过许多噩梦。现在,好像就是其中的一场!在疾如电闪、短得不可思议的一刹那之间,一系列问题闪过西姆的脑海。刀子高举,西姆命在旦夕。然而整个山洞里的人们(那些垂死、衰老、疯狂的人)的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却在幼小的心灵里汹涌澎湃、激荡不已。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孩怎么可能懂得这一切?一个初生的婴孩能够观察、思考、理解并阐述吗?不,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西姆身上,一切却奇迹般地发生[22]!到现在为止,他才活了一个小时;而且,一刹那之后,可能就要死去。
妈妈用力猛撞父亲的脊背,打落了他的刀子。他俩互不让步,恐怖的余波感染了西姆。“让我杀死他!”父亲高声大叫,气喘吁吁地说,“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行,绝对不行!”妈妈寸步不让,用自己老弱的身体挡住大个子的父亲,抢夺着他的刀子,“他一定要活下去!他也许会有锦绣前程,也许,他会比咱们活得更长,变得年轻。”
父亲仰天倒在一张石头小床的边上,躺在地上,双眼直愣愣地闪闪发光。西姆看到石头小床里还躺着一个女孩子,她伸出娇嫩的手寻找食物。她是西姆的姐姐达克。
妈妈从父亲手里夺下石刀,站起身来,理了理又灰又硬的散发,呜呜地哭了。“我要杀掉你!”她抖着哆哆嗦嗦的嘴唇,瞪着躺在地上的丈夫说,“不许靠近我的孩子!”
老头子吐了口唾沫,疲乏而又酸楚;他瞧着躺在小床里的女孩儿,茫然若失地说:“对她来说生命的八分之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喘了口气,“而她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突然,西姆眼睛里的妈妈好像变了样。她四肢扭曲,受着痛苦的煎熬;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绽开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她痛苦地颤颤发抖,不得不坐在西姆的旁边,把刀子紧紧地贴在干瘪的胸前。她像甬道里的老人们一样,正在变老,走向死亡。
西姆不停地大哭大叫。他环视四周,到处都是恐怖。他本能地朝石床投去一瞥,姐弟俩心心相印,就像有谁的手指轻轻地搔弄着他们的心房。西姆与达克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学习。
父亲的眼睛发绿,叹了口气,合上眼皮。“喂西姆吃东西吧!”他身心交瘁地说,“快点儿,喂!天快亮了。今天,是咱们生命的最后一天。喂西姆吃东西,让他长大吧!”
西姆默不作声,消除了恐惧。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浮动。
这是太阳边上的一个星球。夜晚寒流摧毁万物,白天烈日炙死一切。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狂暴世界。人们生活在峭壁峻岩里面,躲避无法形容的严冰和烈日。只有黎明和黄昏,才有空气芬芳,花朵怒放。山洞里的人们带着孩子出来,走进岩石高低不平的荒芜的山谷。清晨,冰块消融,化为小溪和河流;傍晚,白天的烈焰熄灭,温度冷却。短暂的黄昏,气温宜人。人们走出山洞,自由自在地生活、奔跑、玩耍、恋爱。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欢蹦乱跳,奔向生活。一刹那之间,万物生长。鸟儿犹如出膛的子弹,展翅飞翔,掠过长空。小动物在岩石丛中,拔腿狂奔。万物都抓住这短暂的间隙,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
这是一个令人忍无可忍的星球,西姆出生几小时之后,就懂得了这一点。“家族的记忆[23]”在他的心灵里开花结果。他将在这山洞里度过一生,每天只有两个小时可以外出。他将待在这条通风透气的石头甬道里,不停地与别人交谈,永远也不睡觉。思索,思索,仰躺在地面上做梦,但是永远也不睡觉。
他只能够活整整八个昼夜。
这个念头震撼人的心灵!八天,短短的八天!多么不公平!多么不可思议!但现实就是如此。甚至西姆还在母腹中躁动的时候,一个遥远、奇特、野蛮的声音,就向他传授了关于“家族”的知识。这个声音告诉他:你正在飞快地结胎成形,马上就要出生。
诞生快得像钢刀的利刃;孩提好似白驹过隙;青春就像电光石火;壮年犹如南柯一梦;中年时代无异是荒诞的神话;风烛残年不可抗拒,转瞬即至;死亡临头是命中注定的必然归宿。
八天之后,父亲现在的那副模样就是他的榜样:半瞎地站着,死到临头,干瘪枯槁,无可奈何地瞪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天一天就相当于全部生命的八分之一!他必须抓紧分分秒秒,尽情寻欢。他必须从父母的大脑里汲取知识。
因为几个小时内,父母就会死去。
世界是如此不公平,那么不可思议!难道这就是全部的生活吗?难道西姆在娘胎里没有做过长寿的梦吗?难道他没有梦见过绿草如茵的山谷(而不是那种遍地乱石的山谷)和气候宜人的乐土吗?不!一切都梦见过了;并且,只要他梦寐以求,这一切一定能够实现!他怎样才能找到长寿的秘诀?到哪里去寻找?短暂即逝的八天之内,他又将如何去完成人生巨大而沉重的使命?
人类是怎样陷入今天这个困境的?
像是有谁按了一下电钮,西姆看见一幅画面——几颗“金属种子”从遥远的绿色世界里飞来,它们在烈焰中挣扎着划过长空,坠落到这个寂寞荒凉的星球上。男人和妇女从四分五裂的“金属种子”里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
这一切发生在什么时候?很久,很久!大概三十年以前吧!“金属种子”失事之后,幸存的人们躲到悬崖峻岩之下,逃避烈日的烘烤。火焰、冰川和洪水把硕大的“金属种子”的残骸消灭殆尽。就像钢铁在洪炉中熔炼,人们脱胎换骨,被打造成为另外的一副模式。太阳能以辐射渗透人的全身;他们的脉搏越跳越快,先是一分钟两百次,然后五百次,最后一千次!皮肤增厚,血液变质,一转眼工夫,人就变老了。孩子们在山洞里出生,长大,长大,飞快地长大!世界的全部生活都乱了套。不幸坠落到这里的人们只能活一个星期,就要死去;然后,撇下他们的孩子再去重蹈覆辙。
西姆想:原来,这就叫做生活!现在他不是用语言在思维,因为他还不懂得语言。他只晓得画面;画面反映了“家族的记忆”。他的意识活动是心灵感应术,它能够穿透肉体、岩石和金属。人们在种族繁衍的过程中,逐步获得了心灵感应术和“家族的记忆”。这是得天独厚的资质,恐怖四伏中的惟一希望!西姆在想:难道我真的是人类的第五千个没有出息的子孙吗?我该怎么办才能救出自己,而不在八天之内死去?到底有没有生路呢?
他双目圆睁,又一幅画面映入眼帘——
峭壁林立的山谷外面,有座低矮的山丘,一粒完好无损的“金属种子”躺在山顶上。这艘被遗弃的飞船外形完整,未受创伤。它是所有失事的飞船中惟一完整可用的一艘,但是它太遥远了。船内空无一人,没法帮助他们。远方山上的这艘飞船,寄托着西姆长大以后面临的使命。那是逃离这个可怕星球的惟一希望!
他的心收紧了。
巉岩的深处,荒凉的山洞边缘,有一小群科学家在工作。当这些人老谋深算、明察万物的时候,他们就死了。他们也梦想逃走,梦想长寿,梦想绿草如茵的山谷与温和宜人的气候。他们也睁大眼睛,翘首盼望遥远山顶上的那艘飞船。飞船的金属十分坚固,既没有生锈,也没有老化。
悬崖下的人们开始呻吟了。
父亲扬起皱缩干瘪的脸,面无人色。
“天快亮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