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地球的最后一天。这是最后一天的最后几个小时。在全巴黎最古老的房屋的地下室里,一个男人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呃——”达根拍掉手上的灰尘,笑呵呵地说,“终于摆脱那个鬼东西了。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需要好好喝一杯。”
博士和罗曼娜同时使劲摇头。
“不。”博士正在努力研究融化旋钮上的刻度,他抬起头说,“我们有一段旅程要走。”
“去哪儿?”
罗曼娜看了一会儿烧焦的机器残骸,突然拔腿就跑。
“四亿年前!”她叫道,和博士一起冲上台阶。
达根习惯成自然地跟了上去。“哪儿?”
“别问了。”博士叫道。
他们冲过城堡的一个个厅堂,没有了主人,它们显得那么空旷和悲伤。罗曼娜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我们没有时间和空间坐标,博士。只知道是在四亿年前和地球这颗星球上,那就像在四大洋里捞一根针。”罗曼娜停下脚步,靠在米开朗基罗的一尊雕像上。
“你们两个。”达根气喘吁吁,他的脚又是跑又是踹门,疼得难受。“你们两个都疯得厉害。”
“要是我们不上我的飞船,整个人类历史也会一样。”博士很严肃,他已经有一点恶心的感觉了。
“但我们需要坐标啊!”罗曼娜坚持道。
博士推开城堡的大门,他们跌跌撞撞跑上大街,博士边说边跑,达根在疲惫、恼怒和敬佩中听得合不拢嘴。“斯卡罗斯会在时间里留下微弱的轨迹。假如我们能在几分钟内冲进塔迪斯,就有可能——但只是有可能——跟上去。”
“你把塔迪斯停在附近了吗?”这会很有帮助的,罗曼娜心想,千万别说塔迪斯停在巴黎另一头的那家画廊里。
“在巴黎另一头的那家画廊里。”博士承认道,在车流中左躲右闪。
“哦,好极了。”
罗曼娜和博士发现自己跑上了车道之间的水泥墩子。
他们疯了,达根心想,疯得厉害。
有一条宇宙法则是这样的,你越是需要出租车,就越不可能叫到一辆。这条法则尤其适用于巴黎。巴黎出租车的运行规则很简单:假如你非常幸运,出租车司机凑巧没在罢工,那他们肯定会开得非常、非常快。在巴黎他们只能这么开车,因此也就不可能为了搭客而劳神费力地放慢速度和停车了。
假如司机这一天过得很不顺,就是不想为游客停车,那么你被注意到的几率就会继续降低。游客来到巴黎,往往会认为拦下出租车问司机是个打听方向的好办法。他们以为这是什么免费服务,出租车司机会乐于指点迷津。然而这个想法完全缺乏证据的支撑。满腔怒火的出租车司机仔细研究过导游手册,却根本找不到这条建议的出处。更糟糕的是,游客总会提一些最离奇的问题。埃菲尔铁塔旁等客的出租车队伍里回荡着绝望的呻吟,因为总有游客来问埃菲尔铁塔怎么走。这种情形真是既悲惨又愚蠢得难以想象。
假如有人说他完全理解概率波函数坍塌,这种人要么天生就懂,要么是去过图书馆,查阅文献后衷心希望他能有个更好使的大脑。天生就懂这些东西的那种人呢,他们出门去酒吧寻欢作乐,通常能占到一张桌子,很少会弄洒一杯酒,从来不会误了回家要乘的那班公共汽车。
他们之所以能过上这么美好的生活,原因之一是他们(在黑板上)评估过,假如他们不小心提到概率论、量子物理、波函数衰减或本征态向量化,那么今晚的享乐会有什么结果。其中的道理很简单,要是他们真的说起这些东西,那么百分之百就会一个人搭公共汽车回家。
假如你在酒吧里堵住这么一个人,这家酒吧凑巧在巴黎,然后告诉他说巴黎的整个时间线即将进入与经典环境之间的热力学不可逆相互作用状态,他会抓起帽子就跑,甚至连公共汽车都不搭了。
博士站在公共汽车站上。他已经放弃了叫出租车的念头。达根无法理解这个行为。假如世界即将毁灭,为什么没有任何预兆?还有,巴黎有公共汽车吗?他觉得这证明了博士和罗曼娜骨子里是英国人。只有英国人会在这种时候坚持排队。
显然世界确实要毁灭了。博士和罗曼娜耐心地站在那儿(但达根很确定这只是一根路灯柱)等公共汽车,三句话不离世界毁灭。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博士笑逐颜开,热情洋溢地赞颂起了巴黎的出租车司机。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位矮个子老先生,挤开博士,头也不回地说:“这是我的车,先生。”他钻进车里,出租车扬长而去。
博士嘟囔了几句,用的不是法语。
他们继续在公共汽车站等待。天开始下雨。
“说起来,罗曼娜,”博士忽然说,“我看巴黎没有公共汽车。”
他们又开始奔跑。
达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们,就在他们起跑后几秒钟,一辆公共汽车进站停下了。他只是跟着他们奔跑。
从凯旋门沿香榭丽舍大街到头恰好是一公里。达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的某位老师这么说过。他的这位老师在巴黎解放战役时是一名坦克指挥官。他负责守卫凯旋门,一辆德国坦克隆隆开上香榭丽舍大街的尽头。速度决定一切。寻找目标、估计距离和瞄准火炮都需要时间。但达根的数学老师记得很清楚,从凯旋门到香榭丽舍大街尽头恰好是一公里,因此敌人还没来得及开火就变成了一堆废铁。知识确实就是力量。
不过,罗曼娜会气喘吁吁地指出,从凯旋门到香榭丽舍大街尽头实际上是一点三公里。这段路跑起来慢得让人心焦,因为你要在车水马龙里左躲右闪,会因为踢到车门而扭伤筋骨,同时还得担心世界随时都有可能毁灭。
他们跑过一段街区,要是你不怎么急着去拯救人类历史,多半会停下来喘息片刻,顺便欣赏一下这附近的美景。但达根没有停下,而是一口气拐过一个弯。
然后他看见博士和罗曼娜靠着一个售货亭喘气,在文明消失前欣赏巴黎那份凌乱的趣致美丽。
“这里真的很漂亮。”罗曼娜喘息道。
博士点点头。
这是个美好的日子。阳光照耀得像是不会再有明天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一辆出租车沿着卵石街道颠簸而来。博士拼命挥手。司机耸耸肩,没有停车。
博士绝望地环顾四周。“这是怎么了?”他哀叫道,“难道就没人关心历史了吗?”
只有博士才会带他们去画廊拯救地球。这一点达根可以肯定。他们终于跑到了那片街区。这里充满了游客,全都抱着购物袋和花束,脸上坚定的表情在说:“我们溜达得很高兴,决不允许被人推来搡去。谁都不行。我们在家已经受够了。我们来巴黎就是为了街头漫步。”
结果,博士、罗曼娜和达根在这条街上的速度变得很慢。但从博士疯狂的指指点点看得出,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了。
但达根的脑袋里有个抹不掉的担忧念头:塔迪斯究竟是什么东西?
博士、罗曼娜和达根跑得忘乎所以,因此没有注意到那位街头艺术家。
通常来说,博尔基靠给游客画素描挣到的钱足以让房东不再对他怒吼。这是个有失身份的活儿,但房东的嗓门真的很大。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家美国人。他们笑得很灿烂,像是在说:“你瞅瞅,我们要成为了不起的艺术作品了。”会是一幅杰作,父亲对其他人说,就像雷诺阿的油画。他已经在说打算花多少钱买画框了,讨价还价起来厉害得让人惊讶。也许他已经注意到了,博尔基的手在颤抖。
博尔基尽量不去看画纸,飞快地落下每一笔,娴熟地画出这家美国人,稍微瘦一点,稍微高一点,稍微少几个购物袋。他还没有画脸。这次肯定不会发生了,博尔基心想,绝对不会。他开始在背景添加埃菲尔铁塔的轮廓。美国佬心醉神迷,但惊呼声没那么响亮了。
“别担心,孩子们,”男人说,“他等会儿就会画脸的。这就是所谓的技法。我说,你等会儿就会画脸的,对吧?”
博尔基画完埃菲尔铁塔,想入非非地考虑能不能再画第二座。不,不能继续拖延了。他必须开始画脸。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从父亲的头部开始。对,这次绝对不会出岔子。画了几笔,他放松下来。出现的不是表盘,而是——对,肯定是一个男人的头部。他皱起眉头。这个头部似乎哪儿不对劲。下巴稍微宽了点,眉毛稍微浓了点。总体效果有点返祖,像是猿猴。他连忙开始画孩子。面部出现,完全正常,一笔又一笔,加上眼睛和嘴巴,空白变成接近容貌的东西。但接下来,就在这一笔和下一笔之间,影线变成表盘,鼻孔里涌出指针。尖叫声随之而起。
艾莲娜望着哈里森,期待他能做出什么反应。她心想,我的耐心差不多要见底了。她带他领略了巴黎的所有美景,但她很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巴黎的魔法完全没有俘虏他。还有,她选的那双美丽小鞋特别挤脚。她决定最后再试一次,不行就只能放弃了,将其归为试图达成谅解的高尚努力。她真的努力过了,谁也不能说她没有。这家画廊里肯定有能够打动他的作品,对吧?
她领着他走到最后一件展品前,等待他做出反应。
一阵沉默,拖得稍微有点久。
“唔,要我说,”哈里森有点犹豫,“这件作品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绝妙的……”他清清嗓子,说不下去了。他盯着这件作品,觉得奇怪地安心。他忽然知道了他想说什么。“它绝妙的机能缺失主义。”
“对,我明白你的意思。”艾莲娜诧异地对他点点头以示褒奖。“它与功能分隔后,可被纯粹视为一件艺术品,线条和色泽的结构很有意思地呼应了功能的退化残余。”
完全正确。它让哈里森想到了家。同时又让他觉得在这里更加高兴。它与环境是那么格格不入,反而特别让人心情愉快。他露出笑容,词句脱口而出。“由于它没有任何理由会在这里,艺术性就存在于它在这里的事实之中!”
艾莲娜带他来的是M·伯特兰画廊。刚开始,他态度冷漠,嘴里嘟嘟囔囔,但却在最后这件展品前停下了脚步。想象一下吧,一个木头蓝盒子让他驻足观看!不是别的,只是一个警察岗亭!
他们站在那里欣赏,三个人匆匆挤过去跑进蓝盒子。蓝盒子发出呼呼的声音,一转眼就消失了。
“精彩,真是精彩!”艾莲娜惊呼道,轻轻鼓掌。
哈里森点点头。他终于在巴黎看见了真正的美丽。
达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东西究竟不是什么就一头冲进了塔迪斯。站在塔迪斯里,他模糊地意识到这儿无论是形状还是尺寸都不是应有的样子,但他的大脑有很大一部分忽然就不在乎了。
一只乌贼偷走了《蒙娜丽莎》,正在穿越时间去终结人类历史,而他们乘着岗亭紧追不舍。唔,好,很好。
不过,他发现博士有一条机器狗,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爱的东西。
博士和罗曼娜忙着互相叫喊并对着一台大电脑之类的东西叫喊。达根没去理会他们,而是和博士的机器狗交上了朋友。
“哈啰,小伙计,你叫什么?”
“K9。”
“K9?好名字,真是有才华。”
“查询‘才华’。”机器狗说,听起来开心得奇怪,像是刚买了一顶新帽子。
“你会玩什么把戏,小狗?会作揖吗?”
“不会。”
“捡东西呢?”达根抓起一本书扔过去。机器狗动也不动。
“博士,你的机器狗没反应了。”达根说。
博士正忙着解开缠成一团的许多线缆,抬起头说:“不,它只是很容易就觉得厌烦。”博士趴倒在地,去抓几个螺丝。
“哦。”
罗曼娜朝达根疲惫地笑了笑。她忙着将塔迪斯的坐标锁定斯卡罗斯留下的波动能量信号。这就好像有人朝湖里扔了块石头,等涟漪全都平息,连湖水都干涸后又过了很久,你跑来寻找这块石头是在什么位置入水的。更糟糕的是博士企图帮忙。通常来说,博士的所谓帮忙就是把航线设成最近一颗超新星,因此只会越帮越忙。她望向K9,K9也望着她,眼神里饱含一条机器狗能聚集起的全部同情。
塔迪斯投入时间漩涡,巴黎的六千条街道在身后坍塌。闪闪发亮的办公楼街区化为废墟,浮华大道分崩离析,地铁系统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塞纳河的浪漫水面在沸腾,埃菲尔铁塔轰然倒下。现实陷入不确定状态,要是量子物理这玩意儿依然存在,量子物理学家一定会非常兴奋。
人类的所有成就彼此分离,暂时停止了往来。塔迪斯穿越时间向回走,因果关系逐渐解除,就像没有打完的毛衣,一行又一行历史彼此解除关系,事件闪烁熄灭,仿佛动画炸弹上的引信,塔迪斯飞向历史的起始点,斯卡罗斯尚未撤销的那个成就。
在历史中导航变得出乎意料地简单,因为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塔迪斯里难得地陷入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