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还没死。
斯卡罗斯躺在地上,以为会看见到处都是燃烧的飞船碎片。
不,没有。只有一些蓬头垢面、哼哼唧唧的动物。它们挥舞着骨头棒,好奇地盯着他。其中一只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朝他丢了一块石头。没有打中,也没有更多的石块飞过来。
这就有点出乎意料了。这颗星球不是说没有居民吗?他们连这点事情都搞不清楚?
说起来,他又是谁呢?这不可能还是那颗星球吧?荒芜的戈壁和稀薄的红色大气层不见了。他躺在植物茂密的河谷里,仰望温暖的蓝色天空。还有一群动物盯着他。
他警觉地慢慢起身。它们要是突然冲上来怎么办?那些骨头棒很像棍子。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什么都没有。
他比它们高。它们的样子和他完全不一样。它们毛发浓密,皮肤是令人不安的粉红色,而且会哼哼唧唧。
其中一只动物,他猜测是它们的首领,突然跳出来冲向他,骨头棒举过头顶,左右挥舞。这是在威胁他。它们显然经常猎杀比它们大的动物,真是麻烦。另一方面,这个首领似乎也很不情愿接近斯卡罗斯,而是被另一只动物推出来的。它望着斯卡罗斯,虽说他不会翻译它们的哼哼唧唧,但意思不用想也知道:“你看,我很抱歉,可是,一个人总得迎难而上……”
斯卡罗斯轻而易举地拧断了它的脖子。短暂的犹豫害它送了命。那群动物的反应令人心旷神怡。它们显得既恼怒又害怕。很好。两种情绪他都用得上。
傍晚时分,动物们带他来到它们的岩洞,开始崇拜他。斯卡罗斯很满意,因为他需要时间思考。思考,倾听脑海里的那些声音。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并不像刚开始认为的那样孤独一人,但这反而更糟,让他的处境变得非常复杂。
刚开始,这些声音像是被遗忘之物的名字。然后,它们在脑海里构成概念。很难解释这种感觉。他努力回想飞船的形状。刚开始什么都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那是……那是……
他卡住了,寻找他不知道的字眼,形容他失去的某件东西。他最后想到了两个词。一个是“荒谬”,一个是“吓人”。这两个概念气喘吁吁、急不可耐地冲进脑海,就好像从远方一路狂奔而来。没多久,飞船的形状也跳进脑海,同样跑得气喘吁吁。你都没法相信我从哪儿来,飞船像是在这么说。
是吗?这艘飞船很荒谬,很吓人。他的大脑为什么运转得这么慢。是休克了吗?更多的概念一个个出现,每一个都荒谬得吓人。
在这个原始部落的注视下,它们的新神开始自言自语,晃动他恐怖的头部,一嗓子接一嗓子地嚎叫。这个部落不由挤在一起,思考它们到底应不应该崇拜它,继续朝它扔东西是不是更加正确。
神渐渐不再自言自语。夜幕降临。
斯卡罗斯慢慢明白了,尽管他拥有完整的躯体,大脑也能正常工作,灵魂却支离破碎。假如他需要一个概念或一段记忆,就必须自己想办法去寻找。去时间的长河里寻找。从某种角度说,这还挺……怎么说呢?……好玩的。但换个角度看,就……呃……很可怕了。据他所知,他是所有的他之中最早的一个。第一块碎片。漫漫长路上的先行者。其他的他……十一个他……散落在时间的漫长走廊上,每一个对局势和斯卡罗斯都只有模糊的了解。随着时间流逝,彼此之间的连接越来越纤细,思维回归的延迟越来越久。
斯卡罗斯有一会儿还挺高兴的,因为周围没有同等智力者可以交流,否则想解释清楚这些委实过于困难。但他随即意识到了他有多么孤独。
斯卡罗斯不由颤抖。岩洞里非常寒冷。寒冷而黑暗。它们为什么不生火?他望着四周的部落。它们敬畏地望着他。但还是没有谁去生火。斯卡罗斯终于明白了原因。哦,看来他要花很长时间训练它们了。
斯卡罗斯坐在被火光照亮的岩洞里。部落望着他,很高兴它们没有杀死这个新神,它们在等待他的下一个启示。
从他上次发明东西已经过了一整天。他很快就会停止自言自语。停止自言自语,给它们新的什么神奇东西。也许应该让它们向他献祭?他喜欢什么来着?野牛怎么样?
斯卡罗斯拼命思考,尽其所能与自我的其他碎片交流。类比最后终于成形。就仿佛他回到了飞船顶部的翘速场控制舱。听取其他声音的报告,喊出数字、问题和现状,叫声回荡在飞船的通道里。纷乱叫声中只有一点共同之处:全都在期待斯卡罗斯做些什么。
他对此思考了很多。现在该怎么办?念头渐渐成形。荒谬而吓人,需要所有的他齐心协力。在时间长河中,从自我的第一块碎片到第十二块碎片。最后一块碎片无疑最不了解自我,因为它离他太遥远了。他可以向它注入目标,仅限于此。非常麻烦,因为正是最后一块肩负着最重要的使命。它生活在时间的尽头,在它之后只有茫茫虚无。
实验室里也到了深夜,克伦斯基再次感到了疲惫。斯卡罗斯的最后一块碎片像着魔似的狂写乱画。线路图、方程式、算法源源不断涌出,涂满了一张张绘图纸、一个个笔记本,甚至流淌到了餐巾纸上。克伦斯基站在他身旁,拼命想跟上思路。
“可是……”他时不时冒出两个字。
伯爵理也不理,继续运笔如飞。
克伦斯基站在那里看着伯爵,感觉到了疲惫、饥饿和自怜。伯爵那些威胁是当真的吗?他真的是那种人吗?不可能。你很难把那个文雅而无情的贵族和这个咆哮怪人联系在一起。眼前的怪人正就着一瓶香槟重写整个时间物理学。
香槟放在托盘上送来,只有一个酒杯。
伯爵夸张地挥动手臂,傲慢地把那叠纸推给克伦斯基。
克伦斯基终于得到机会仔细查看,他开始翻阅。他以为会见到醉酒狂人的胡写乱画,结果却可怕得多。
他盯着那叠纸吓呆了。伯爵摇摇头,嘴里啧啧有声,喝了一大口香槟。
克伦斯基又看了一眼。
“可是……”他最后只挤出两个字。
伯爵毫不气馁,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槟,举起来对着灯光。他点了点那叠纸。“来,教授,看看你的辛苦工作的真正成果。这就是你将为我搭建的东西。”伯爵露出最能蛊惑人心的笑容。
克伦斯基无精打采地拿起那叠纸,盯着它们又看了一会儿。它们从教授的指间滑落。
“好好看!”伯爵咆哮道。
克伦斯基吓得一抖。
伯爵亲切地拍了拍那叠纸。
克伦斯基再次拿起那叠纸。图表拒绝在他的脑海里成形。他假装再次查看伯爵的手稿。也许他上次看漏了什么。但纸上的数字全是胡扯,等式愚不可及,电路图滑稽得像是藏在了教区牧师的帘布背后。
可是,放在一起,它们却构成了纯粹的黑色喜剧。
伯爵给自己弄了一盘鹅肝酱,目光灼灼地盯着教授。他在柔软的白面包上厚厚地涂上一层鹅肝酱,克伦斯基尽量不去看他,不去注意落在图纸上的面包屑,尽量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那叠纸上,在其中寻找珠玉。
“可是啊伯爵……”他字斟句酌地说,“这是……这台机器完全是相反的,和我们……”他卡住了,最后一点自我忍不住最后一次亮相,“……和我一直在研究的东西。”
伯爵点点头,接受了他的看法。他慷慨地把盘子向克伦斯基推了推,克伦斯基满怀感激地吃了一块鹅肝酱。
趁着教授咀嚼的当口,伯爵俯身凑近他,露出毒蛇般的仁爱笑容。“有一点你必须同意,你在我指导下完成的研究,朝两个方向前进都是可行的。”为了说明这个观点,他猛地交叉双臂。鹅肝酱朝一个方向飞出去,香槟朝另一个方向泼出去。
“是的,确实如此。”克伦斯基不情愿地赞同道,吃掉手里的一片面包,希望还能吃到更多的面包,但伯爵没有给他。“可是,这就会增大我尽量削弱的那种效应。”
“正是如此。”伯爵喝完杯里的酒,再次斟满。他朝那叠纸摆摆酒杯。继续看。再试一次。
克伦斯基读了下去,突然停下。这些数字刚才还只是在互相嘲笑,此刻嘲笑的对象无疑变成了他。
“但这个尺度太夸张了。”他劝告道。疲惫、饥饿和困惑让他声音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伯爵?这东西丑恶得超乎想象。”
“丑恶!”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这几个字显然挠到了伯爵的痒处。教授从没见过他露出这么灿烂的笑容。再灿烂一点,这张脸就会裂开了。伯爵俯身凑近克伦斯基,他比教授高大得多,也强势得多。他凑得那么近,尼科莱能听清香槟里气泡破裂的声音。伯爵的语气亲昵、和蔼、耐心。“但你会为我造出来的,教授,对吧?”
“不,”克伦斯基惊恐地悄声说,“一千个不。”他忽然想到一点。他不想显得太不顺从。“可是,就算我想帮你,我也做不到。”
“咦?”伯爵直起腰,挑起一侧眉毛。他并没有生气,而是觉得很有意思。
克伦斯基指着最后一张图纸说,“这个尺度的设备……这个尺度的功率……需要几百万几百万地烧钱。”他越说越起劲。这个世界有它的极限。伯爵必须理解他在万事万物中的所处位置。“哪怕是你,伯爵,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斯卡列奥尼点点头,看起来是认可了他的观点。伯爵甚至耸了耸肩。哎呀,好吧,算你说对了,他的微笑是这么说的。
就在这时,赫尔曼跑下楼梯,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纸包。他挥舞着纸包,破天荒地像是沉浸在喜悦中。克伦斯基心头一沉。
“先生!”赫尔曼高兴地叫道。他甚至忘了鞠躬。“《蒙娜丽莎》已经不在卢浮宫里了。”他晃动纸包。
什么?克伦斯基心想,重重地坐下。
“好极了,赫尔曼,好极了。”伯爵乐呵呵地说。他朝震惊的教授露出胜利的得意笑容。“你看?办法总是会有的。”
永远板着脸的管家兴奋得都快颤抖了。“等新闻一报道,先生,我们的七个买家就会准备付款。”
伯爵开心地猛拍教授后背。他向赫尔曼举起酒杯。“敬那些傻瓜!”他祝酒道,“那些单纯的可怜傻瓜。”
赫尔曼鞠躬。
“我们能得到多少钱,赫尔曼?”伯爵示意他告诉教授。
赫尔曼假装心算片刻。“大约一亿美元,阁下。”
伯爵朝克伦斯基点点头。“明白了吗?”他用得意的笑容说。
克伦斯基大脑里的处理器在超时工作。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克伦斯基加速器的图纸。现在找不到借口不为伯爵建造它了。因为有关伯爵,他不肯相信的每一点都成了真:伯爵是罪犯,他冷酷无情,他的目标根本不是人类福祉。他是魔鬼。他阴沉地望着赫尔曼和伯爵。他们这些年一直在干什么?
赫尔曼把那幅画递给伯爵,伯爵撕开包装纸,兴致勃勃像是圣诞节早晨拆礼物。他举起那幅画,得意扬扬地晃了晃。
能这么近欣赏全世界最著名的一幅画,克伦斯基本来会心醉神迷才对。但他毕竟已经见过了它好几次。蒙娜丽莎静静地向他微笑,不在乎教授见到她有多么惊恐。
七幅《蒙娜丽莎》。伯爵怎么会知道那六幅《蒙娜丽莎》的存在?他见到它们显然并不吃惊。赫尔曼也一样。克伦斯基又偷偷瞥了一眼伯爵的装置蓝图。他的胃里一阵抽痛,但并不是因为饥饿。
他抬起头。伯爵在对他微笑。“继续你的工作吧,教授,”他和蔼可亲地笑着说,“尽量乐在其中,否则就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