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巴黎一日间

伯爵渐渐想了起来。那艘飞船。那颗没有生命的行星,那片可怕的天空。受困于那场爆炸,它漫长得没有尽头,直到此刻还在继续。

我是最后一名杰加洛斯人,斯卡罗斯心想。不过也最后不了多久了。

谢天谢地,翘速场终于坍塌了。飞船碎片原本被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压得无法动弹,此刻总算找到机会,将熊熊燃烧的自己泼洒向这颗死亡星球的表面。

斯卡罗斯死了。让他吃惊的事情随后发生。

翘速场中心那难以想象的力量束缚住了斯卡罗斯,他有一瞬间发现自己与时间这个整体分享相同的空间。杰加洛斯人最后一项伟大成就是时间旅行——某种时间旅行。

“美极了,对吧?”艾莲娜轻轻地说。

哈里森·曼德尔环顾展廊,希望能喝到一杯好茶。艾莲娜拖着他来到这个“事件空间”。这里在蒙帕尔纳斯之外,是个在阿哈戈大街上的残破场所。他觉得随时都有被扒手盯上的危险。他其实很不想待在这里,但艾莲娜非常坚持。她在进来的路上给他买了杯劣质葡萄酒,好歹让这整件事变得稍微可以容忍了一点。

这个事件空间拥有哈里森厌恶的所有东西。焚香味?有。拉维·香卡?有。散发死绵羊恶臭的大衣?有。

不知什么人在弹奏邦戈鼓。

最糟糕的一点是所有人看起来都年轻和美丽得难以置信。我真的已经这么老了吗?哈里森心想,我已经忘了怎么寻欢作乐?

一个女孩跳着舞挤过他,完全没来由地笑个不停,哈里森又喝了一大口酒。

有人在大提琴的伴奏下吟诵散文诗。哈里森打个寒战。

他们在人群中穿梭。有人举着一托盘纸杯蛋糕请他吃。哈里森伸手去拿。艾莲娜按住他的手,拉着他走开。“蛋糕里下了药?”他问。

“当然没有,”她惊呼道,“只是他们的厨房里有老鼠。来,我们到了。”

角落里坐着一个男人,拿着炭笔,发疯似的在墙壁、地板和一张又一张白纸上涂画。他身材魁梧,留着大胡子,套头衫磨得露出线头,沾满了黑灰污渍。

“他叫博尔基,”艾莲娜轻声说,“我必须带你来看一看。他太厉害了。所有人都说他突破了以往的框架。你看。”

博尔基的所有作品画的全是人,但面容都被破碎的表盘取代。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哈里森承认道,“我看不懂。”

“啊哈!你必须学习如何谈论艺术。咱们得聊一聊,帮你想些说辞,”艾莲娜咯咯笑道,“可怜的博尔基说他能看穿时间的裂缝。”

这话是什么意思?哈里森心想。

博尔基像着魔似的画个不停。他抢过一名游客的《蒙娜丽莎》复制品,用一盘像是枪乌贼的食物作画。

“多么大胆,”艾莲娜钦佩地感叹道,“他这是通过对传统形态的波普式重用来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对话,你觉得如何?”

唔——哈里森心想。

伯爵夫人穿过城堡空荡荡的走廊向回走。他们有数量可观的仆人,但古老家族的传统毕竟还在,你很少能见到这些仆人。每天早晨,一名女仆将牛奶咖啡送到她的房间,赫尔曼也将咖啡送到伯爵的房间。

她回到图书室,烟灰缸已经倒空,信件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她并不吃惊。她之所以没有吃惊,是因为她没有留意。

她坐下,无所事事地玩起了一个中国迷盒,手指抚弄着木盒表面的精致雕纹。拧一下这儿,按住那儿的一个细微凹痕,轻轻按住,然后滑动……迷盒往往需要上千个步骤才能打开,但这一个只需要几十个。即便如此,她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记住那一堆复杂的前后顺序,简直就像学习弹奏钢琴奏鸣曲。每逢拿不定主意,她就靠这个迷盒镇定情绪。

赫尔曼清清嗓子,表示他走进了房间。“伯爵夫人,你想找的人来了。”

她点点头,心情为之一振。总算有点事情可以消磨时间了。“带他们进来,赫尔曼,带他们进来。”她对赫尔曼露出温暖的笑容。当然了,他会留在房间里帮忙。

赫尔曼转身出去领客人进来。伯爵夫人看见卡洛斯把手镯随随便便地放在了桌上。怎么可以这样?她飞快地拿起手镯,塞进迷盒封好,抽出一根香烟插进烟嘴,将双腿叠放在身体底下,向后躺了躺,准备享受接下来的盘问。

她听见了脚步声。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努力回想。达根、一个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这个男人很可能和达根一样,笨呼呼有点可爱……那个女人呢?她在脑海里寻找英国女性的形象,但只能想到一个古板寒酸的图书管理员。

赫尔曼把一个乱蓬蓬的围巾男人推进房间。男人扎手扎脚地摔倒在她脚下,惊醒了她的白日梦。

“我说啊!”男人一跃而起,叫道,“多么了不起的管家,暴力得真够劲。”

伯爵站在一条走廊里,对着一面从地板到天花板的精致镜子,岁月在鎏金镜框上磨出了黑色印痕。他望着鸭蛋蓝的墙壁,望着镜框,望着除镜子之外的各种东西。他尽可能地不去看镜子里他那张让人难以置信的脸。

先前他站在实验室里,沉浸在自己镜像所带来的怪异感里。他的脑袋里充满了叫声和念头,仿佛滔天的浪涛,就算他本来没有迷失,也会被它彻底淹没。

他一挥手把小剃须镜扫到地上,从碎片之间捡起他扔掉的残破脸皮。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一只手抓着一条条脸皮。他在走廊里停下,想看清自己的面容,但几乎无法承受他见到的东西。他怎么会忘记所有这些?他怎么会依然无法清楚地想起所有事情?

他再次听见叫声,但此刻的叫声并非来自脑海。叫声正在迅速接近,伯爵有一瞬间险些惊恐发作。但叫声拐弯进了图书室,他放松下来。他的秘密尚未曝光。

他低头望着手里的一条条脸皮。

卡洛斯·斯卡列奥尼的那张脸只剩下了这么多。

赫尔曼走进图书室,一只手推搡达根,他的一名手下带来了……哦,咦,这个姑娘倒是出乎意料。

她迎上伯爵夫人探寻的视线,回敬伯爵夫人一个眼神。她多么年轻,多么美丽,伯爵夫人心想,从烟头火光打量着她。看着她受苦一定会是愉快的享受。

达根在赫尔曼的手里挣扎。永远是一条不服管教的老猎狗,脾气那么坏,脑子那么笨。赫尔曼拔出枪想给他一枪托,倒在地上的奇怪男人抬起胳膊随便挥了挥,不经意间挡住了赫尔曼的这一下。

“谢谢了,赫尔曼,”男人大声说,“这样就可以了。”全身衣服皱巴巴的不羁男人就那么跪在地上,向所有人绽放笑容,左顾右盼打量整个房间。

伯爵夫人很愿意给他一个舞台,欣赏他的表演。反正只是一小会儿。上个月占据那一小块地毯的是个同样闹腾的铁路大亨。中央锅炉里到现在还时不时能捡到他的身体碎块。

“哈喽,”男人跪着爬向一把椅子,“我是博士,这位是罗曼娜。”

年轻女人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位是达根,你一定就是斯卡列奥尼伯爵夫人了,这显然是一把路易十五时代的可爱椅子。我跟你说啊,小路易这个统治者肯定比不上他父亲,但他的家具绝对要好得多。”博士优雅但坚定地坐进椅子。“能让我坐一下吗?”他问。

他在椅子里尝试着扭来扭去,尽量坐得舒服。“我说啊,磨损得岂不恰到好处?”他用指尖摸着靠垫,开心地发现就是原装,紧接着不怎么开心地发现某位日本极道留下的一整个指甲。博士捻起指甲研究了半秒钟,随手弹飞,然后上上下下拍了一遍椅子,露出满脸纯粹的喜悦表情。

“博士,”伯爵夫人亲切地点点头,“你见到我似乎很高兴。”

这句话说得博士有点不好意思。“啊哈,呃,我天生就是这么容易高兴。”

伯爵夫人从沙发椅上起身走向他,挥动手里的烟嘴。“可是,我邀请你来不是为了社交。”

“我知道,”博士立刻变得沮丧,“你没有请我们喝一杯,所以我看得出来。”她甚至没得到张口结舌的机会,就听见博士继续道:“谢谢你,三杯水,加冰就可以了。”

赫尔曼一英寸都没有动,但改变了站姿。您发个话,夫人,只要您发个话就行。

还不到时候。但她知道她会很高兴地看见这个男人变成只懂得呜咽的动物。

她说了下去,用词和钢琴独奏一样精确。“博士,带你活着来这儿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听你解释为什么偷走我的手镯。”

“啊哈。”羞怯和懊悔写满了博士的那张脸。“哎呀,那是我的工作,您要明白。我是盗贼,罗曼娜是我的同伙,这位达根是一不小心逮住我的警探。”他顿了顿,研究她的表情。“那是我的工作,”他又说,但她的表情依然不为所动,“我们两边的职业契合得堪称完美。”他打了个复杂的手势加以说明。

她非常希望他是左撇子。她会让赫尔曼最后打断那只手。

“非常有意思。博士。但你要明白,”说到这里,她允许自己扮出半秒钟的惋惜,“我更愿意相信达根先生一直在跟踪我。”

“呃,那么……”博士看看她,又看看达根,最后挑起一侧眉毛,“你是一位美丽的女士,大概吧。应该是吧。我知道了!他在酝酿勇气,想邀请你共进晚餐!达根,对不对?”

达根怒目而视。真可惜。曾经有一个瞬间,她说不定——只是说不定——会答应。呃,这个不重要。

“是谁派你来的?”她问。

“谁派我来什么?”博士露出轻浮的笑容。

伯爵夫人的脑海深处泛起波澜,局势正渐渐不受控制,很快她连脾气也要控制不住了。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老佛爷百货的每一个店员都知道伯爵夫人从不大喊大叫,但她越是安静,你就越是要小心翼翼地招呼她。

她强迫手腕漫不经心地抖了抖,在大理石烟灰缸里揿熄烟头,开口道:“博士,你越是想让我相信你是个白痴,我就越是不这么认为。你再这么瞎胡闹,很容易就会丢掉性命。”

赫尔曼和她对视。他在请求许可,让他放手大干。

这半秒钟的分神给了罗曼娜足够的机会,她大步从伯爵夫人身边走过,干净利落地坐在那张沙发椅上,捡起那个中国迷盒,露出喜悦的表情。“哎呀,多漂亮。”她很有礼貌地说。

“给我放下,”伯爵夫人怒喝。她正在双线作战,而这个姑娘,这个愚蠢的姑娘,居然在玩她根本不懂的东西。简直太不公平了。

“这就是那种传说中的迷盒吧,对不对?”罗曼娜不怎么轻柔地晃了晃它。

伯爵夫人惊吓皱眉。“这是个非常罕见、非常珍贵的中国迷盒。”她不在乎这话说得如何居高临下。它要是受到了损伤,卡洛斯一定会怒不可遏。“你不可能打开它的,快放下。”

罗曼娜似乎根本没听见。她三两下拨开迷盒,像是每天都在玩这东西似的,然后抖出里面的手镯。“哈,快看!”她咯咯笑道。

博士并没有真的鼓掌,但看表情多半正在考虑。

“对,非常漂亮,对吧?”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一个人靠在门框上,对整个世界全不在意,向所有人绽放最慵懒的笑容——这个人正是卡洛斯·斯卡列奥尼伯爵。他看起来仪表堂堂,浑身散发着等人问他想喝点什么的气息。他一只手端庄地插在上衣口袋里,抬起另一只手,捉住一缕散发。伯爵的生命中没有任何不恰当的地方。“非常漂亮。”伯爵重复道。

“是啊,”罗曼娜赞同道,“是从哪儿来的?”

“从哪儿来?不从任何地方来。”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伯爵。“它是我的。”

达根只进过一次剧院,很不喜欢那次体验。他对队长这么说:“也许是因为我看得出人们什么时候在撒谎吧。剧院就是人们互相撒谎的一个大房间。”

“也许是因为你缺乏想象力吧。”队长这么回答他。

此时此刻,达根觉得自己活在一出戏里。随时都可能有人推开法式落地窗跑进房间,开口就问:“有人要打网球吗?”绝大多数戏剧似乎都有这种情节。好吧,《奥赛罗》没有,但只能说明有一出戏非常需要打网球。

在达根看来,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博士突然开始扮演欢快的窃贼,罗曼娜活脱脱是个聪明的天真女学生。伯爵夫人假装没有被所有这一切惹恼,而伯爵……伯爵在演什么?反正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是达根第一次和伯爵正式见面。他们曾经在画廊和拍卖会上点头致意。达根点头是在说:“我明白你的把戏。”伯爵的点头就像吃饱了的狐狸在对他今天懒得吃的小鸡打招呼:“今天放过你,但不用等多久了。”

但此时此刻,就在他自己的家里,伯爵却似乎依然在所有人面前演戏。达根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在演戏,只有管家赫尔曼除外。达根不得不尊重这个家伙。他们早就开始互相打量,两个老战士,游戏大师,永远不放松警惕,只要见到一丝机会就会发动攻击。达根钦佩他的这种气质。要是换个环境,他倒是很愿意和赫尔曼喝杯啤酒。

(赫尔曼对他却没有这种念头。他对达根的感觉只有厌恶。他更在意的是他的主人。主人他没事吧?因为伯爵很难得地显得不太自在。)

伯爵昂首阔步穿过图书室,手指抚过桌上打开的几卷书册,在壁炉前停下。每个舒适的房间都必须有个足够结实的壁炉。这个壁炉曾经属于蓬巴杜夫人,蓝花大理石质地,带着洛可可式的喜气,精致的壁缘雕着彼此躲藏的宁芙和牧羊人。但就此刻而言,它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非常结实。伯爵重重地靠在壁炉上,用尽每一分力量彰显这个动作的漫不经心,使出浑身解数不让别人看见大理石支撑了他的多少体重。他冒险瞥了一眼镜子。脸没问题吧?虽说他打心底里不愿意,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去摸脸,他赶忙就势撩了一下头发。他在笑容中加了百分之十八的放松,将那只手放回口袋里,尽量随意地扫视整个房间。

要是命令赫尔曼用子弹洒遍整个房间该多么好啊,他心想。对,他心想。用一根指头打个手势就行。就这么办,去他妈的后果。干掉他们所有人。从头开始。

但是,不行。

伯爵聚精会神地查看了一遍指尖。他靠在壁炉架上,望着房间里的众人,笑容显然在说:“呃,既然我已经来了,那咱们就开始吧。”

伯爵夫人心领神会。“亲爱的,就是这些人在卢浮宫偷了我的手镯。”

伯爵正要用一个傲慢的点头向所有人打招呼,博士却在座位上朝他使劲挥手。“朋友你好!”

伯爵没有搭理他。他望着伯爵夫人背后的夕阳。“多么有意思,”他沉思道,在声音里加上一丝怀疑,“一双蟊贼走进卢浮宫,偷走……一只手镯。”说到这里,他直视博士,这家伙居然瘫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里。“那难道是你能找到的最有意思的东西吗?”

“我只是觉得它的设计特别吸引人,不寻常到了极点。”博士懊悔地耸耸肩。“当然了,换一幅画偷着玩儿肯定很有意思,但我以前试过,结果,”他翻个白眼,“各种警铃一起响个不停,特别打扰注意力。”

“不难想象。”伯爵同情地笑了两声。“所以你偷手镯只是因为它很好看?”

“对。”博士立刻赞同道,“我觉得非常好看。你认为呢?”他似乎特别想听伯爵怎么回答。

伯爵让寂静在半空中挂了一会儿。他妻子等待有人过来给她点烟,最后只好自己动手。她轻轻地走到丈夫身旁,用演戏似的耳语轻声说:“我不认为他像看起来的那么愚蠢。”

“我亲爱的,没有人会像看起来的那么愚蠢。”伯爵心照不宣地对她笑了笑,然后几乎彻底关闭了笑容。他有那么多其他事情要做,实在太多了。他从这些人嘴里得到的却只有噪声。那种瘙痒又回来了。他忍住抓挠额头的冲动。“这次会面到底结束,”他大声宣布。

“好的,很好!”博士跳起来,喜滋滋地搓着手说,“那我们这就走了。咱们去香榭丽舍散个步,然后去马克西姆家吃顿饭。罗曼娜,你说怎么样?”

那姑娘像是装了弹簧似的蹦起来。“马克西姆是谁家?”她急切地问。

赫尔曼在伯爵身旁冒出来。伯爵点点头。总算有个能指望他会按规矩好好做事的人了。“啊哈,赫尔曼!帮个忙,把咱们这几个朋友关进地牢。”

博士的脸耷拉了下来。伯爵打量了他几秒钟,哪怕不当他是合格的对手,至少也值得浪费一点时间。他笑容里的迷人和讥讽占了同样比重。“我真不愿意和这么有趣的人断了联系。”

达根受够了。这些人说个不停,却没一句有用的。他很生气。一个奇怪的博士,一个趾高气扬的姑娘,他们和全世界最可怕的艺术品大盗待在一个房间里,却根本不提这一茬。尽绕着一件珠宝和一个木匣兜圈子。完全是浪费大好机会,更糟糕的是,博士似乎很愿意让他们被关起来。达根看见他的机会,用双手扑上去抓住。

他抓住刚被博士腾出来的那把椅子,胳膊一用力举了起来,准备砸在赫尔曼头上。

“达根,达根,达根!”博士轻轻攥住他的手腕。达根惊讶地发现他的整条胳膊都不能动了。博士义愤填膺地在他耳边咬牙道:“你以为你在干什么?这可是路易十五的椅子!”

博士必须迅速做出反应。原因之一:他看见赫尔曼的手飞快地伸向佩枪。达根毫无胜算。原因之二:他真的很不愿意看见那把椅子被毁掉。

这个时刻转瞬即逝。达根向赫尔曼投去恼怒的眼神。有这两个外行拖累,你指望我能怎么办?

赫尔曼几乎没有注意到。杀死达根固然令人愉快,但在离波斯地毯这么近的地方开枪永远是个麻烦事。女仆会证明她们清洗血污的本领名不虚传,但他的运气迟早有耗尽的一天。

博士松开达根的手腕,达根忿忿不平地扔下椅子。

他怒不可遏地扭头对博士吼道:“你不会是想让他们把我们关起来吧?”

“你就配合一下,表现得像个文明世界的客人好吗?”博士用哄骗的语气说。

罗曼娜跑到博士身旁,活泼地挥舞着手臂。“我们可以走了吗?”她开心地问。

“啊哈,赫尔曼,”博士带着十二万分的礼貌,向管家鞠躬道,“请您带我们去我们的地牢可以吗?”

博士一阵风似的走出房间,罗曼娜蹦蹦跳跳地跟着他。达根最后愤怒而抱歉地瞪了赫尔曼一眼,磨磨蹭蹭地跟上去。

要是达根再多逗留几秒钟,他就会听见伯爵的惊人供述了。伯爵和伯爵夫人目送博士出去。就算伯爵夫人对这次会谈的结果不甚满意,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就算伯爵在自己的皮肤底下感觉并不舒服,他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朝夫人招招手,她走了过去。非常顺从。

两人站在那里,望着落日看了一会儿。

然后,海蒂非常温柔地亲吻丈夫的嘴唇。他有一瞬间像是想退开,但他没有,而是微笑着搂住妻子。

她对伯爵伸出手腕,伯爵给她再次戴上手镯。他向妻子露出温暖的微笑。

“多留意你的首饰,我亲爱的,”他怀着爱意责备道,“咱们要偷的毕竟是《蒙娜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