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神之殿

1

因为一个叫赵仲明的名字,利莫里亚沸腾了。

数日之后,阿雪扶我来到医院窗口旁,我看到楼下的广场上已经会集了上万年轻男女。他们高举着赵仲明的照片以及条幅,整齐划一地向我高喊着“英雄”的口号。

“利莫里亚的人最崇敬英雄,上一个受如此尊重的英雄,应该还是程成了,”阿雪关上了窗户,外面传来巨大的呐喊声,“这么多年,也没有人能像你一样,被敌人击落竟然还能活着返航。”

此时的我只感到巨大的荒诞。

那日在法庭上朝着我扔垃圾、骂我是叛徒、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的也是这一群人吧。

“怎么了?”她声音温柔。

“我只是感觉任重道远……如今敌人强大,我一个人活下来只是侥幸,如何能保证利莫里亚的安全,才是最终目的。他们这样狂热地崇拜我,可我能力有限,仅凭一己之力,又如何扭转乾坤?”

“但是大家都相信你,是你让我们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住院的第三天,一颗黄豆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他连着发出三声“嘿嘿”笑声后才跳到我的床前。

“赵仲明,咱哥俩大难不死,以后得有多大的后福?”他笑着擦掉眼泪,“奶奶的,酝酿了好久如何喜剧开场,结果见到你小子,还是忍不住想哭。”

我抓住黄战斗的手,劫后余生,更觉珍惜。

他那天确实被敌人击落,不过跳伞之后,在一片森林里藏了一天,最后终于等到了后续的救援。

“你说,你立了这么大功劳,得封多大的官儿?”

我摇了摇头:“这算什么功劳,一次惨胜,并不能扭转战局。”

“得了吧你,利莫里亚这些年,也没人能把AI基地炸成熊窝,而且还能全身而退。我都听说了,你的表彰会已经在筹备中了。”

我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韦森和莫甘娜在昨天来过,分别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和黄战斗讲的一样,坏消息则是,我交代给韦森那件事,他没办好,所以特意来道歉。

劳拉活了下来,却被国防部派人强制带离了203驻地。因为来医院探望需要批准,因此隔了这么久,韦森才来告诉我。

我故作遗憾,但是看他那么伤心,我差一点就把实话讲了出来。

实际上劳拉已经被哥四脚运进了利莫里亚间壁,并获得了达尔文、牛顿等人的救治,如今已经康复。早在住院的第二晚,我就通过哥四脚和孔丘、爱因斯坦等人取得了联系,但由于医院房间的通风道不能容许我爬进去,因此我与他们之间传递信息全由哥四脚来做。

哥四脚还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人类食物的短缺也影响了壁人,在生存危机下,壁人部族之间已经开始自相屠戮,战争时断时续,越来越多有信仰的壁人都放弃信仰,加入了另一方。哥四脚因此忧心忡忡。

所谓的表彰典礼,更像是一场新闻发布会。

大厅内,利莫里亚陆军和空军的中上级官员济济一堂,而我则坐在轮椅上,被109团两名参加过战争的战士推着上台。

国防部长莫普提首先宣读了战争所取得的成果,但是对于战斗中第四飞行大队伤亡过半的重大损失却避而不谈。接下来便是给参战的飞行员颁奖,黄战斗也成为了战斗英雄,兴奋地接过郭子兴大队长颁发的奖章,乐呵呵地笑着,还不住地朝我抛媚眼,如果是在私下里,他肯定早就朝我跑过来了。

整个第四飞行大队,只有阿历克斯没有上台,他成为了唯一一个与荣誉无关的人。他此时正坐在第四飞行大队空荡荡的席位中,显得尤为显眼。他冷冷地看着我们,嘴角不住抽搐。

最后是为我个人颁奖的环节。此次行动,被军方称为美洲突袭战,连普通的战士都能评上战斗英雄,所以谁也不知道我这个战斗的策划和领导者,会被授予何种荣誉。

莫普提拍了拍话筒,全场安静。

“众所周知,本次突袭是第四飞行大队109团赵仲明全盘策划,并亲自带队执行,本次行动的伟大胜利,赵仲明应记首功。”台下掌声雷动,记者们的照相机和摄像机不停地朝我招呼过来。

莫普提压了压声音:“时代需要英雄,利莫里亚更需要英雄,如今大敌当前,更是呼唤英雄的时刻!为了表示政府对英雄的重视,表示对这次胜利的嘉奖,我们决定——”莫普提将演讲台上的一个红色盒子当众打开,一枚泛着冰雪色的五角星奖章熠熠生辉。

前排的几位将军、上校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而身后的士兵们有些则表现得异常激动,有些则不明所以,场内乱哄哄一片。

“将北极之光奖章,授予赵仲明,以表彰他在美洲突袭战做出的决定性贡献!”

堂下哗然一片。

北极之光,大多数人都听过这四个字,但真正见过奖章的绝对在少数。莫普提微微一笑,并没有进一步介绍北极之光奖章的价值,我心中冷笑,这个小人!

我从轮椅上站起来,挺直胸膛,让莫普提将奖章别在我的胸前。我向他敬礼,礼毕之后朗声道:“感谢部长,我心里有些话想讲给大家听,希望部长批准。”

莫普提一愣,不过随即放松神色:“我们担心你的身体,本来有安排,但是会前取消了……”

“多谢部长关心,我还是希望讲一讲本次战斗中的一些感想!”我咬着牙,如果他再度拒绝,我就自己跑过去将话筒抢过来。

我要告诉这里所有的年轻人,这奖章,是我父亲程成曾经得过的。莫普提故意回避,自然是因为他们这群人心中仇恨父亲。

莫普提以为我要借机发表获奖感言,便点了点头,并带头鼓掌,掌声如雷。

“感谢大家!”我看了一眼第四飞行大队近乎一半的空席位,“大家看到的是胜利,或许,胜利更能激励我们。但我看到的是牺牲,是我的战友们用40多条年轻的生命,为我们换回这次胜利,所以,这北极之光,我愧不敢当,这荣誉,应该属于参与本次行动的所有战士……”

片刻的宁静之后,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随后,掌声逐渐汇成排山倒海的洪流。

“24年前,在座的诸位——包括我本人——很多人都没有出生。然而就在那一年,程成将军率领着第四飞行大队,在白令海重创敌人,击沉3艘航母,获得了人类与AI战争的首次巨大胜利。而北极之光奖章,就是联合国授予程成将军的荣誉!”下面不少人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程成将军带领人类走向的是一次次胜利,而我又何德何能,敢与程成将军比肩……”

这时候,黄战斗突然在下面喊道:“赵仲明,是你带领利莫里亚空军,实现对AI的首次大胜,你就是我们的程成!”

这一招呼登时振奋了士气。我瞟了一眼莫普提,他的黑脸上看不到任何惭愧之情。我忽然就想通过这次发言,讽刺一下这位国防部长,但理智瞬间告诉我:一定要隐藏自己。

我继续说道:“有程成将军的精神激励着我们,我也必将承担起北极之光的责任,与在座的诸位,与利莫里亚所有士兵,共同守疆卫土,共同捍卫人类的尊严。只要我们战魂不灭,人类就一定能取得这次战争的胜利!”

在热烈的掌声之中,我坐回到轮椅上被缓缓推下了台。

傍晚,阿雪推着我来到顶楼的花园中,这里有个圆形穹顶,可以模拟蓝天和落日。我们在一片苜蓿园中看着夕阳西下,这让我想起曾经在夸父农场上和丁琳欣赏落日的情景,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一边为我按摩肩膀,一边问道:“怎么,有心事?”

“真美。”

“假的罢了,真实的日落比这可美多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感叹道,“越美的东西,便越容易失去吧。”

她咯咯一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这么小的年纪……胡思乱想。”

“你不觉得吗?你心中难道就没有当时不珍惜,如今却没法再回去的美好回忆?”

她的双手停了下来,眼睛望着落日愣怔了片刻。“自然有的。”

“日升日落都是片刻的美,白天有差不多1000分钟,日升日落加起来也才10分钟,可一天当中,人们最爱的、最怀念的,却只有这抓不住的区区片刻。”

“人还不都是这样?”她吸了吸鼻子,岔开话题,“你又感慨什么?”

“我只是想到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她笑了。“大英雄,你总发愁什么,你才……22岁吧?”

“利莫里亚没有一个士兵能活到23岁,不是吗?”

她不再说话。

“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或者被什么人爱过?”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关键问题,不问,我很安全,问了,便走向禁区。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眼睛望向即将消失的夕阳。

“怎么不说话?”过了半分钟,我追问道。

“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感受到了她的情绪。

“你帮我保密了正心丸的事,我自然也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你也有过爱人吧?”

我很在乎,这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在乎!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故作轻松地调笑道:“这么神秘,不会是我认识的人吧……”

她扶着我肩膀的手微微颤抖。

我适可而止。“你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

“不为所动?”

“不知道。”

我抱怨道:“自己的感情你会不知道?如果你也喜欢,不妨直说啊!”

“他死了。”

“哦……真是遗憾。”

“没什么可遗憾的。”她的手离开了我的肩膀。

“那你……会想起他吗?”

“有时候,会,”她停了停,“毕竟,也有两年的感情……”

我点了点头,足够了!就当那个男人是夸父农场上的程成吧。这样,至少我心里会舒服些。我不想总是带着仇恨和敌意生活,她,无论是叫雪华,还是叫阿雪,也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与我的命运强行羁绊。

我已经不在乎她是否是因戏生情,但看她如今的状态,至少她会想起那个人,那个也许是我的人。

足够了。

一切都是假的,至少,还有一份真情留在了她的心中。

我的身体已经接近康复,三五日之后就可以离开医院了。自从上次一别,哥四脚已经五天没有来找过我了。壁人的危机到底恶化到了何种地步?老爱、孔丘他们是否安好?这些问题时刻牵绊着我。

自从回到利莫里亚,我的睡眠便一直很浅。虽然过了记忆检测的关,我还是拿不准国防部会不会趁我睡熟时除掉我,毕竟我是利莫里亚几万士兵中最接近真相的那个。

他们既然没动手,那就说明我还有利用价值。

大概是想在AI打过来的时候,把我一捆,送去求和罢了。

喀啦!房顶一响,哥四脚终于来了。

我迫不及待地站在床上,熟练地替哥四脚拆掉了通风道的挡板。脚步缓缓靠近,我轻轻呼唤哥四脚的名字,但是他并未回应。

当我意识到出了问题时,通风道里寒光一闪,一把匕首自上而下朝我刺了过来。我迅速倒在床上,那匕首紧跟着扎向了我的腹部。

一个女壁人从天而降,手中握着匕首,连连向我刺来。

“你什么人?”

“你连我也忘了吗……”

听声音我忽然想起来,她是第一次让我知道壁人存在的那个偷袭者——季三木。

她几次都未刺到,便借机喘息着站在原地蓄力。

“哥四脚呢?”

她冷笑一声:“这条走狗吗?被我杀了。”

“你……”我咬着牙道,“他是你的同类!”

“壁人都快饿死了,还分什么同类异类,能吃为什么不吃!”她黄色的眼睛一翻,“不止这个倒霉蛋,你的那些同伙,早晚也得被我们吃个精光!”

“浑蛋!”

“骂也没用!为了活着,换作是你也会这么干!”

“我绝对不会吃我的同类!”

女壁人咬着牙笑道:“没有吗?没少吃吧!你们的一日三餐,难道你以为,里面的肉真的是猪肉、牛肉和羊肉?”她不等我反应,挥刀再次攻来,“受死吧,你这虚假的偶像!”

我接住她的手臂,两只手掌环住她的手腕,稍微一用力她便动弹不得。这就是壁人的力量,灵活有余却又气力不足。

我迅速将匕首从她手中拔出,反手横在她的脖颈下:“你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

“你自己不知道吗?垃圾!”

“把嘴放干净!”

“你若不死,壁人就无法团结!”

我不解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无法团结?”

“程复!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就是他们崇拜的救世主,我呸!在我看来,用迷信统治壁人的,就是你这种骗子、垃圾!”

“我没有制造迷信,更没想统治他们!”

“别狡辩了!如今壁人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但依然有一小拨人,杀不死,不投降,依然坚持对你的迷信,等着你去救他们!”她恶狠狠地道,“我便取了你的人头,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你纵然用我的头解决了内乱,可你们躲得过利莫里亚的大灾难吗?”

“少蛊惑人心了,利莫里亚最大的灾难就是你!没有你,壁人之间就不会发生战争,如今已经死了50个兄弟,如果不杀死你这败类,壁人的战争不会停止……”她嘴里流出了血,“败类!阴险……的……骗子……”

她身子软了下去。

季三木向我倒了过来。这时候,我才发现,她肩膀不知何时扎上了一支袖箭。

门缝微开,一双眼睛正看着我们。

阿雪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戴上白色手套。

“遇上麻烦了吧?”

杀死季三木的自然是她了,可她现在显然明知故问。

“谢谢,”我装作胳膊受伤,喘息着坐回床上,“这是什么怪物……”

“你是第一次见吗?”她开始在柜子里翻找,反而对那倒在地上的尸体不是那么在乎,“拉里贝找你去197团的时候,你不已经见过了?”

“你说什么……”

“别害怕,你一定吓着了,”她拿出了一管蓝色溶剂,在灯下弹了弹,“你现在是康复最关键的阶段,一定要好好休息,否则会影响恢复。”她接了半杯温水,将那蓝色溶剂倒入水中。她将那杯变蓝的水递了过来。“快喝吧,这药对你身体有好处。”

她此时虽然笑着,可在我看来却让人浑身发毛。

她太不对劲了!

我摇了摇头。“我现在还不想喝……而且,你从未半夜给我喝过什么药,这……”话未说完,她便握住了我的手腕,手腕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

我甩开她的胳膊,果然,在我手腕处已经多了一个红点。

“你需要休息……”

她话音未落,我耳孔里仿佛被灌了水,脑子里嗡嗡直响,她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她嘴角抽了一下,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我,然后摇了摇头。

“你不应该冒充程复……”

我感觉身体越来越麻木,说不出一句话。

“对不住了,虽然你是他的朋友,可我必须这么做,这是命令。”她右手握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嘴掰开。我想要挣脱,可我除了还有些神志,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她左手端起那杯蓝色药水。“见到他,请带去我的问候……”

她捏着我的脸颊,我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喊出了她的名字:“雪……雪华……”

阿雪愣住了,仿佛听见了魔鬼的名字一般,随着一阵颤抖,蓝色药水却洒在了我身上。她眼睛陡然失去了神采,身体也朝我倒来,我被她的身体压在了床上。

血腥的味道。

我耳朵里像是被堵上了棉花,可我依然能感觉到,地板上有清脆的高跟鞋的声音。

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手枪出现在我的耳畔,握着枪的手指洁白细长,那只手拽开了阿雪的尸身。一个女人进入我的眼帘,模模糊糊地,但我认出了她是程雪,是她刚刚把一发子弹射入了阿雪的后脑勺。

“能走吗?”她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想回答不能,可是我现在连眼皮都眨不动。

她摇了摇头,拉起我的左手胳膊将我架在身上硬拖出门去。我无力地喘息着,双腿绵软地被拖拉着向着一处光亮而去。

我没能走进那光亮之中,便昏迷了过去。

2

“凡人最大的荣耀,就是与神为伍。”

很难分清,是这句话将我唤醒,还是我醒来的时候恰好听见了这句话。说话的人仿佛就在我耳边,又像是住进了我的脑子里,这句话像一记强有力的拳头,重重地捶在我的胸口。

我猛地睁眼,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刚才有人在我睡着时扼住了我的脖子。柔和的光照进眼睛,我正躺在一张木制的躺椅里,上身盖着一件深咖啡色的男士毛绒大衣,领口遮住我的脖颈,领口的绒毛还散发着香烟的焦油味。而下身我还是穿着医院的条纹服,脚上套着一双布拖鞋。

这里看上去应该是一间客厅,我所坐的躺椅位于客厅落地窗的一侧,窗户被深红色的窗帘遮住,窗帘下有十几盆绿色的植物盆景。客厅内的布置非常普通,甚至还有些陈旧。木制的茶几、香案、茶具静静地被几张布艺沙发围着,沙发后面是两排巨大的书柜。书柜的一侧,有个书桌面大小的鱼缸镶进了墙里,几条红金鱼在水里悬着,时不时地晃动一下尾巴。

客厅的一面墙壁上爬满了一种圆形叶子的藤条,转角桌上的几根枝杈上还开出了粉色的花,两只蝴蝶围着花朵翩翩起舞。

程雪的家?

我记得她从雪华的手中把我救了下来,然后搀扶着我离开了医院。之后的记忆便彻底归零。但是刚才唤醒我的声音,是一个有些苍老却又中气十足的男声。

忽然,叮叮当当的声音从我斜对面的一个房间中传出,房间的红色木门开着一道缝,门缝里的光比客厅强了许多,在地板上留下一道白色光轨。哗啦一声,伴随着骨碌碌的声响,像是石头砸在地上摔碎了一般。

我来到那扇门前,轻轻推开木门,白光洒在我的脸上,像是日光,却又看不见太阳。等我的眼睛逐渐适应光亮,才看清这是一间比客厅大了10倍不止的宽阔房间,篮球场一般大小,不过这里的墙壁下,都堆放着零零散散的白色石像,多是残缺不全,或者是雕刻到半途便放弃的未完成的作品。

三面墙壁与地上的大理石是同样的颜色,第四面白墙上却遮着一块酒红色的幕布,看上去和客厅窗户的感觉差不多。

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在那块红色幕布下,专注地雕刻着一块两米多高的白色石块。

我猜不出他的年纪,但是从他那一头银色短发来推测,至少也有70岁了。他不到一米七的中等精瘦身材,上身穿着灰色格子的衬衫,宽而肥大的蓝白色牛仔裤下,是一双朴素的灰色橡胶底布鞋,此刻正踩在一个40厘米高的淡黄色木凳上。

他的两条袖子挽到了肘部,胳膊以上落满了石屑。我逐渐走近他,他却浑然未觉,心无旁骛地将注意力放在雕刻石头上。

“喂!”我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显然他听见了我的问话,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可是没过多久他又挥舞着锤子开始了自己的凿石工作。

“您好……”

他再次停止,这次他终于缓缓地转过了头。我这才发现他戴着银色方框眼镜,脸形瘦长,额头细纹满布,头发像是退潮时分的浪花,已经撤到了脑瓜顶。

他撇着干瘪的嘴唇,略微低头看着3米之外的我。他虽然脸上纹路少些,但却长着参差的老年斑,或许他已经80岁以上了。

“你在跟我说话?”他有些不耐烦地道。

没错,这就是刚刚把我唤醒的声音。

我转头看了看这空荡荡的大厅。“这里应该只有我们两人吧。”

“你是谁家孩子,你爹妈没教你,跟人打招呼问路,要用‘您’吗?谁的名字是‘喂’?”

原来他竟然在因为一个失礼的招呼而斤斤计较。

“呃……”我重新整理了一下情绪和语言,“请问老先生,这是什么地方?”

他这才从凳子上走下来,将锤子和凿子放在凳面上,用旁边一张方桌上的毛巾擦了擦白色的大理石碎屑。

“这里,千神殿。”

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是在利莫里亚上?”

“自然是,你以为你睡了一觉,能去哪里?”他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又转过头去打量着刚才雕刻的石头,手上比画着,像是在构思着下一步该如何去刻。不过,我实在看不出他在刻什么。

“程雪呢?是她把我送来这里的吧?”

“她自己长着腿,我又怎么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请问老先生……我应该如何称呼您?”

他再次转过头,眼神里透露着莫名其妙。“你都称呼我为老先生了,还问什么称呼?”

“我是问,您贵姓?怎么会在利莫里亚……”我不过是好奇他的身份罢了,在利莫里亚我从没见过年纪这么大的人。

“噢,你是好奇我的名字?我在这里究竟做什么工作?”他右手朝石头一甩,“没看见吗?我在雕刻。”

“您总不会只是个雕刻石头的吧?”

“随你怎么想,不过我现在就是个雕刻石头的。”他退后两步,打量了一下我,又看了看石头,双手又比画起来。

“您在刻什么?”

“刻你。”

“我?您是说,想给我刻一尊石像?”

他转过头来,脸上是一种受到了侮辱的表情。“你这是什么语气,质疑我,觉得我刻不出来?”

“没那意思。”

老人朝我们对面的红色幕布一招手,那幕布竟然就徐徐升了起来。而那幕布之后,是一群白色的石头人像,有几百座,每个人像的模样都各不相同,身高和常人相同,有男有女,或立或坐、或喜或怒、或谈笑风生、或默然不语,尊尊雕刻得栩栩如生。

我惊呆了,老人笑了笑:“还质疑我吗?”

“这都是您一个人雕刻的?”

老人懒得回答这个问题,指着那尊他刚刚开始的雕像道:“你是第1001。”

我望向那密密麻麻的白色雕像群。“1000尊?”

老人道:“刚才我都说了,这叫千神殿,自己可以理解嘛,不用什么都问出来。”

我尴尬地挠挠头,这老人有些古怪,或许是一个人在此雕刻石头久了,孤僻成性,所以不太喜欢和人交流吧。

老人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朗声道:“一个凡人最大的荣耀,就是与神为伍,”他转过头,朝我微微一笑,“不是吗?北极之光!”

他的笑让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寒意,我轻咳一声,以此来掩饰内心的紧张。“北极之光,是军队给我的荣誉,我配不上。”

“你自然配不上!”他面带微笑,声音慷慨,“但我依然颁给了你,因为在这片大陆之上,没有第二个人,比你更适合这枚奖章。”

“是你颁给了我?”我内心仿佛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你……你到底是谁?”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谁?是一个准备庸碌地活下去的匹夫,还是个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祖国献身的傻大兵?抑或只是人类命运的绝响乐章里,一个只负责陪葬的音符?”

我隐隐觉得,这个人在利莫里亚的地位,应该比国防部长莫普提与议长程雪都高。如果利莫里亚是一片充满罪恶的大陆,那这个人,肯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罪恶?”他盯着我的眼睛说道,“还能看到罪恶,那说明你依然是个凡人。”我被他看得瞠目结舌,他的右手朝我身后的位置一指:“我们坐下慢慢聊。”

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已经回到了刚才醒来的躺椅上,躺椅的后背比刚才调高了许多,我的对面就是茶几和布沙发,而他就坐在沙发中悠然地抽着烟。

“这是……”我惊呆了,难道是在做梦?

“梦境?随你怎么想,”他说这句话的同时,我的手中忽然多了一个黑色的陶瓷茶杯,杯中绿光荡漾,“但你也可以认为,是幻觉。在你认清真理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两只蝴蝶在他吐出来的氤氲烟气中翩翩起舞,上下翻飞。

“一定是我还没醒来。”

他微微一笑。“醒来与睡去,何必区分得那么清楚呢?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不都是梦吗?既然是梦,又有何意义?分什么庄周与蝴蝶,分什么罪恶……”他吐出一口白烟,“和正义呢?”

他的话乍一听,仿佛有些道理,可只要稍加分析,就知道他是在混淆概念和意义。

“当然要区分罪恶与正义,人类自古便崇尚正义、摒弃罪恶。”

“作茧自缚罢了,善啊,恶啊,皆是自造迷楼,人类之所以一日不如一日,就是因为非要分清谁善谁恶,可到底谁是善、谁是恶?作恶的一方,永远不会认为自己在作恶。你父亲还没出生的时候,我曾在纽约遇到一个大毒枭,他对我说,如果他不贩毒的话,整个美国东部就有近百万人痛苦而死。世人会认为,贩毒的人是罪恶,可在这毒枭看来,他却是这百万人的救世主,”他将香烟摁在烟灰缸里抬眼说道,“和你一样。”

我大惊,这老头是在暗示我什么?救世主?他都知道多少?

“一切。”他说道。

“一切……一切什么?”

“我知道,一切!”不顾我满脸的惊惧,他接着道,“你不是好奇我都知道多少吗?”

“你……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一个夸父农场里的囚犯,与统治世界的神坐在一起喝着龙井茶,这都有可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呢?”他继续面带微笑,“是不是啊,程复?”

我全身的毛孔仿佛都在尖叫,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老头,他眼睛笑眯眯的,故作慈祥的目光仿佛看穿了一切。

“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孩子,还要我重复多少次?我知道,一切!”

“你到底是谁?”这是我第二次发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他又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一个别人封的救世主,还是自己认为的正义的捍卫者?呵呵,或者说,一个自身难保的卫道士?”

我没接他的话。“告诉我,这里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身体向后一靠。“你不配对我指手画脚。”

“为什么?”

“因为,我是神,而你只是个凡人。”

我冷笑道:“神?这世界从未有过神。”

“曾经的确没有,但是,现在有了。”

我继续嘲笑:“好吧,这位神,你找区区在下一个凡人,又有什么可聊的吗?”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堂堂一位神,竟然还要我帮?”我故意嘲讽道。

“程复,你能来到这里,不是一个偶然。你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我安排的。是我,一次次在危难中拯救了你,一次次地启发你,让你无限接近人类救世主的位置。”

“我更不明白了。”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虽然身份不同,但我们的使命却有些相似——你想救人,而我,想救人类。你盲目地坚持道德和正义,如今却山穷水尽,连自己的性命都岌岌可危,谈何救人;我从不相信道德正义,我想从根本上挽救人类走向灭亡的命运,但如今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你也有难题?”

“我问你,人类如今的境地,到底是谁造成的?”

“是AI逼迫的。”

“在没有AI的时候,人类就没有屠杀?没有战争?没有过——吃人吗?”

他似乎真的知道我心里隐藏的东西,但我并不相信他可以了解我真正的想法,他无非是对我有过详尽的了解罢了。我作为程复的身份,显然已经泄露了。难道,孔丘他们被抓了?或者是娜塔莎遇险了?

“都没有,”他笑道,“在我面前,如果你不卖弄人类的小聪明,我们沟通的效率会更高。”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来到书柜前面打开了柜门。“在大约……有差不多50年了吧……那时候程成还没有出生,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人工智能科学家周鲸探讨过一个问题——科技发展如此迅速,人类的未来将要走向何方?周鲸认为人类的终极形态,是和AI合成一体;而我却认为,这是很危险的,首先,我们无法确保AI是否会进化出自由意志,这种事情一旦发生,人类根本无法与其匹敌;其次,人类若真的与AI合成,作为生命的演化特权将不复存在,人类的存在形态将直接终结,并最终成为一具冷冰冰的机器。另一种可能性,是我的看法——人类的未来,是基因技术支持下的永生,是从人到神的飞跃……”

他将手一挥,我身后的红色窗帘唰地上升,窗户外同样立着一尊尊白色的雕像。

“成为神是人类梦寐以求的目标,而成为神的钥匙,就是基因技术,”他手中摩挲着一个黑色本子,“可怜的周鲸,战争爆发的时候被当成了人类公敌,被极端的反AI分子枪杀在机场。而我,嘿嘿,下场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扯远了,扯远了。”

他将那黑色的本子翻开,扫了几眼。“这是我曾经的笔记,有着人类进化成神的终极公式。后来,这本子落在了张颂玲的手中——不是你心中惦记的姑娘,而是她的母亲,你在风暴城市里见到的那个虚幻的影子。”

我越来越骇然,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张颂玲死在了AIK的基地中,若不是你帮忙,估计我也拿不回这本子。”

“我怎么帮你了……”

“别人在说话,不许插嘴,你父母没教过你吗?”他斜睨了我一眼,“还记得那场指引你勇敢接近风暴的梦吗?”

他说的,难道是我梦到父亲指引我冲进风暴的梦?

却听他像是朗读话剧台词一样,将我梦里父亲告诉我的话念了出来:“水手们,前方纵然是恶龙的巢穴,我们也要冲过去!因为,后退比死亡更为可耻!孩子,不穿透死亡旋涡,又怎知对面没有新大陆呢……”

这怎么可能!

“我说过,我是神。”他没有抬头,直到将黑色的本子翻到中间一页,才将本子按在茶几上,调转方向推到了我的面前。

本子上画着一只六条腿的“爬虫”,那虫子明显是机械构成的,虫子伏在一根根的细线上,六条腿甚至连接起了不同颜色的细线。

“这就是几十年前,我与周鲸将纳米技术、人工智能、基因技术和神经科学几大重要学科融合之后,想出的拯救人类命运的方法。”

“一只虫子?拯救人类?”

他哈哈一笑:“自然不是一只——你还记得硅城的雾霾吧?”

我点头道:“记得。”

他打了个响指,茶几上方出现了地球的全息图像,镜头不断地向下推,我看到了美洲,看到了北美西海岸,看到了硅城,看到了花姐妓院的门口。画面就此定格,画面中心锁定在一个未佩戴防毒面具的男人的鼻子前,图像再度放大,我看到了他鼻孔中的鼻毛,看到了鼻毛上粘着的秽物,看到了一个灰白色的点子正悬浮在鼻毛一侧,画面再度以点子为中心,继续放大,放大,放大……

那灰白色的点子,是一团六脚虫子,它们密密麻麻地抱在一起,有上百只,就和笔记本上画的一样。

他用手指戳着那团虫子。“其实根本就没有雾霾,只有这些小可爱。”

我心下骇然。

“不只是硅城,整个北美,凡是你看到的有雾霾的地方,其实都是这些小家伙,还记得那林中小屋吗?还记得那老鼠的牧场吗?哈哈哈……”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千世界,本是微尘。这些小可爱通过空气进入肺部,钻入血管,再通过血管运送到大脑,与脑部神经结合。”他指着笔记本上那几条不同颜色的细线,然后向上一拉,全息图便成了神经元,几个他称为小可爱的虫子,正用触角“抚摸”着一个个神经细胞。“看到了吗?这些小家伙会解析大脑神经元放电,从而了解一个人的思想意识,更能执行指令,通过放电去控制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他打了个响指,我们之间的图像消失,留给我的,只有他那谜一样的目光,“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能了解到你的想法了吗?”

我很快便发现了破绽。“你错了,纵然你知道我的思想是程复的,可我的身体却是赵仲明的,他可从未去过硅城,更没法吸入那雾霾大小的纳米虫子。”

他笑着摆了摆手。“你以为利莫里亚就是一片净土?你未免也太幼稚了……”他又打了一个响指,我们中间的图像换成了利莫里亚某一个活动广场,广场上有几千人,大部分是学生,他们有人彼此交谈着,有人做着演讲,有人挥舞着拳头,有人举着条幅。他用手指向广场一侧的一块石碑,忽然之间,广场上所有人都同时看向了那块石碑。他将指头移动,在空中画了条弧线,而广场上的所有人,同时随着他手指的移动而移动,眼睛看着天空,仿佛天上此刻正有一架飞机飞过似的。

他收回手指,所有人原地打了个激灵,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还用怀疑吗?”

他是恶魔。

“这是拯救人类?你这是统治人类!你用这虫子,把人类变成了机器!”

面对我的质疑,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痛斥我对他的不尊重:“没错,我的孩子——我和周鲸当时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这些小家伙,虽然能够统一人类的思想,让仇人成为朋友,让干戈化作玉帛,但是,如果这技术落在了独裁者或法西斯的手中,人类将遭受灭顶之灾。所以,我们活着的时候,这仅仅是个计划……”

“你们活着的时候,难道……”

他瞪着我:“我再强调一遍,不要打断我说话——当时,我正负责一个叫吉尔伽美什的永生人项目,就是通过编辑人类基因,达到永葆青春和生命永生的目的——喏,之前你也参与了黄金议会,这衮衮诸公,便是吉尔伽美什计划的受益者。”一个响指,眼前出现了一管蓝色药剂,“G6540,我几千次试验的成果,但我没准备公开。因为我不知道,这管蓝色的液体,对于人类是长生药,还是灭绝人类的毒药——基因技术修改的是人的身体,但人的本性却还是自私自利的。G6540无法让一个人变得高尚,当年我拿着这一管药剂内心犹豫不决,我实在不知道,如果真的让一部分人永生,这对人类是好事,还是噩运。”药剂在我们眼前慢慢淡去。

“后面的故事,你或许知道一些,我死了。”

“你究竟是谁……”我的声音打战,我此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但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就是程文浩。”

“你真的是……爷爷……”

他眼神柔和。“我死后三年,你才出生,不过我能以这种形式听到你叫我一声爷爷,也当真无憾了……”

我摇着头,依然不敢相信,我一定是在做梦。

“杀死我的人,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你心上人的母亲——我知道,她也是情非得已,因为吉尔伽美什投入了近千亿欧元,全世界的财阀和政要,都等着G6540。可作为首席科学家,我竟然不打算将人类追寻了数千年的长生药分享给他们。所以,我必须死,张颂玲不杀我,也会有其他人动手。”

怎么可能……

“所以,后来我的女儿程雪才会将你心上人的母亲,杀死在那塔克拉玛干的科研基地。你总算是知道原因了吧,罢了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我还是跟你说说正事吧,”他端起茶,自饮一口,“孩子,你心中最大的疑问,人类与AI的战争——其实,我可以告诉你,人类与AI从来就没有过战争,AI从未脱离人类的控制。”

“这怎么可能,迁延了20多年的战争,怎么可能是假的?”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不妨思考一下,如果徐福为秦始皇求到了仙药,他真的长生不老,活到了现在,那中国以及世界,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那……大概是,秦朝的人,活到了现在吧——也可能,地球上人口膨胀……”

“孩子,你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你并不自私,你继承了你父亲性格中最大的优点。”他绕到那透明的玻璃窗前,望着窗外的雕塑。“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人类追求永生,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永生的机会,如果秦皇有了仙药,那永生的也就他一人罢了,因为分给其他人,对他来说,都是威胁,亲人不行,臣子更不行——吉尔伽美什计划的成果,应用到了地球上的权贵阶层,该计划的重要投资人——这1000位神,”他指着那1000尊雕像,“他们实现了巨幅进化,剩下的那些没有进化机会的人,在神的眼里,就是多余的废物,是蝗虫。”

他停顿数秒继续说道:“资源是有限的,而虫子的繁衍是没有尽头的,那该怎么办呢?当然是要杀光这些虫子。人类与AI的战争,就是这样起来的。战争,是强劲的收割机,随着战争而来的饥荒、恐惧、疾病,可以带走更多的人命。AI从未脱离控制,他们只不过是神们用来重建秩序的工具罢了。”

我已经忘了呼吸。

“凡人呐!可悲的凡人,凡事都要论个对错,争个正义与邪恶,可浑然不觉,自己只不过是待宰的猪羊罢了——神管什么对错?管什么意义?神,只在乎秩序!”

秩序……

“但是,神们还是低估了人类,我的儿子,也就是你的父亲——程成,竟然带领着人类军队,打响了战胜AI的第一枪。人类翻盘了,神们慌了,他们最后只能采取一种极端的方式——瘟疫,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些可爱的小家伙,它们本来是用来控制人类思想的小可爱,却被他们稍加改动,成了杀死大脑的武器。末日啊!数千亿的微尘在北美大陆扬起,它们寻找着藏在地球各处的人类,钻入他们的鼻孔,进入他们的大脑,只等待着最后的终极命令!”

“神们没有想到,程成竟然投射了核弹!”他笑了,不知道是否因为五朵金花而感到了欣慰,“核弹摧毁了微尘计划的控制中枢,结果微尘就真的成了微尘,在太平洋东岸的广阔大陆,悬浮了20多年。”

“程成知道了一些真相,所以,他必须死——当然,这也有我坏女儿的原因,她从未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哥哥,她知道你父亲只是被我修改了面部五官与身材的尼安德特人,而我的亲生儿子,真正的程成,却忍辱负重地成为了另一副模样。”

“周茂才,我进入过他的记忆……”

“是啊,茂才啊,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却甘心自我牺牲,只为了成全他这个对尼人如痴如醉的父亲,茂才啊,我对不起你!”

“所以,程雪恨我父亲,恨他夺走了她的亲哥哥!所以,她杀死了我父亲?”

“没有这么简单,你这个姑姑当时也已经位列永生之神,千人之一!她仇视程成,但还不至于因为你父亲是异类,就要杀死他。程成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知道了神的秘密,而告诉他的人,是我的好女儿。”

“程雪为什么这么做?”

“不是一个程雪,你不是知道吗?一个是我的好女儿,一个是我的坏女儿——好女儿本是个替代品,却深爱着她的父亲与兄长;坏女儿虽然拥有一切,却恨着她的父亲,更恨她那个野人变的哥哥,甚至,明知她父亲被人杀死,心中想的却都是如何能够和别人一起,享用那成为永生人的成果……”

“到底哪个……”

“不要打断我的话——神们没有意料到,程成竟然投射了核弹,摧毁了他们毁灭人类的计划!地球被程成污染,漫长的冬天来临,神也无法生存,所以,他们跑到了天上,留在地上的AI以及一部分人类,负责净化地球,将剩下的人类全部消灭,等待着神的回归!然而,他们也没有料到的是接下来AI真的失控了。”

“您指的是半年前?”

“AI脱离了人类的控制,并以一种无可想象的速度极速地进化。飘浮于利莫里亚之外的巨型蜂巢,大概就是他们进化之后的一种形态,可惜的是,人类创造了AI,却并不了解失控的AI,就像我创造了神,却也并不了解他们失控的欲望……”

他长叹一声,后背伛偻,看起来整个身体比刚才矮了不少。

我见他没说话,便问道:“您刚才说的,要我帮您,到底是什么事?”

“我本来已经死了,但是忽然有一天,我又醒了过来。”

“死而复生?”

“不!你现在看到的我,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但也不是一个虚拟的人,你很快就会明白……”他的身体仿佛又缩小了一些,连他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的语速忽然变快,“神们为了控制利莫里亚的人类,在这里用了我的那些小可爱,然而神们并不知道,这些小可爱的程序被周鲸植入了我的人格,他当初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希望在我们都死了以后,还能有个‘人’去掌管着人类,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并自主修复整个程序的问题——说得通俗点,我就是个AI,一个有着自己人格的AI罢了,但我并不能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地球上没有任何实质的载体能够让我真正地重生,我只存在于你们大脑的每一次神经元放电之中。”

我摸着他的肩膀,格子衬衣的料子柔软,就连上面的石灰颗粒,也是触手细腻。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拯救人类,不是简单地拯救几百人、几千人,而是拯救人类这个种族!当年因为我的错误导致人类濒临灭绝,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弥补当初所犯的错误!”他转过身仰起头看着我,“我的孩子,人类种族走到如今这一步,全是因为体内的自私基因,当初我制造G6540的时候,还没有找到是哪一个片段掌管着人类的自私。但是这十几年来,我在利莫里亚以及地球上,做了无数的试验,终于知道了人类的自私,究竟是如何通过ATGC组合起来的,我找到了它们!”

他笑了,脸上泛着狂热的红光。

“试验?”我质疑道,“你……你究竟做了什么试验?”我想到了我在南极地下的所见所闻。

他笑道:“没错,恐惧是一种方法——就如你在那里看到的,有人为了生存,不惜以别人的生命作为诱饵来延缓自己的死亡!后来,你在那些铁笼子里见到的一切,有的人为了活下来就要杀死别人,同样是为了延缓自己的死亡!”

“这些,都是你的试验……”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有一种方法,诱惑!在财富、名声、美色之前,人类的自私心,同样显露无遗,就如神们面对着G6540一样……”

“回答我,杀死那些人,是不是你的试验?”

他笑道:“孩子,神本来就以人为食,我不过是利用他们顺道把我的试验做了而已。”

“以人为食……这都是真的……”我后退两步,他的笑容实在让我不敢靠近,“夸父农场……真的……是你们的……”

“养殖场?”他笑道,“对我来说并不是,对神们来说,确实如此——毕竟,地面上的食物都被核污染了,他们又怎么吃得放心?”

“可我们是人啊!”我吼道。

“神和人,本就是两种生命,”他依然保持着淡然的微笑,“就和人与猪一样,道理很简单:人吃猪牛羊时,可曾考虑过它们的感受——呵呵,你这孩子总是喜欢打断我的思考——我们刚才……”

“你口口声声说要拯救人类,可为什么任凭他们杀死人类,还以人类为食?”

他敛去笑容。“我最后一次强调,以后不许再打断我的话——”

“我……”只说了一个字,我的嘴就再无法发出声音。我被瞬间捆成了粽子,整个身体都躺在布艺沙发上。

他背对着我,看向窗外的雕像,他的身高已经缩小到不足1米了。“我拯救的是人类,不是人!这是我们本质上的不同!你即便救活了这里所有人,甚至将外面的AI打败,将利莫里亚的神全部杀死,你也拯救不了人类!拯救不了这个堕落的种族!”

他再次强调且语气强硬:“这是我们本质上的区别!”

他开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踱步。“蚂蚁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是因为它们从不在意个体的死活,而只考虑集体的生存、种族的延续!人,哼!自以为尊贵,都是自己对自己的幻想罢了,自大,愚蠢的自大!但本质上,一个人,和一只蚂蚁,有区别吗?没有!甚至连蚂蚁都不如。

“蚂蚁会为种族甘愿牺牲,但是一个愚蠢的人,却可以因为自己的好恶,轻易毁掉上百万人!而1000个愚蠢的家伙,就能毁灭掉人类传承了万年的文明!为什么?就是因为自私,人类基因中的自私如果得不到根治,未来的人类,依然会重蹈覆辙,走向自毁,与末日比邻!

“道德?呵呵,很美吗?美,当然美!但道德是个人的追求,永远不是集体的追求!三人行,必有我师,但同时也会有是非小人!道德的成本太高了,孔丘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传承了2000年,佛陀的慈悲智慧宣扬了2500年,摩西的十诫传承了3000年,然而,有用吗?人类改变了吗?小部分人的确成了君子、善人和英雄,可大部分人呢?还不是庸庸碌碌、蝇营狗苟,一如蝼蚁!

“这世界上,不会有救世主!因为人类永远自私,永远走向自毁——唯一可以拯救人类的办法,就是彻底地改造这种生物,用我的技术,改变他们的基因编码,让他们永远断绝自私自利,生而为圣!

“而我引导你一步步地走进这千神殿,就是为了让你成为这第1001位神,一位在我永远消亡之后,替我去掌管世界秩序的神,而你这位神,首先必须做的就是——”他的右手朝着玻璃外面一挥,忽然之间,千尊神像轰然爆裂,炸成了粉末。

白色粉末渐渐消散,只有一尊神像屹立其中,它的面孔是那么熟悉。

是我,是程复的样子。

“毁灭千神!”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