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费舍尔的胡须和端着猎枪的手都在颤抖,他眼睛里布满了恐惧。他在恐惧什么?恐惧我将这里的一切活着带出去,恐惧我知晓了他的故事,恐惧我成了他一生最大污点的见证者……
我心念电转,眼睛与他对视。他额头沁出汗水,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道:“你按我说的去做……”
他声音有些颤抖,他其实是怕我的。
“你没有子弹的,”我提醒他,“子弹早就被我在银帆上打光了。”
枪口一颤,他这才想起来,失策了。“别说话,更别动!”他的枪口颤抖着,“你看见你右前方那个地洞没?”
他指的是被切成四块的主躯干被送入的黑洞。
“我喊三二一,你跳进去……”
“你到底……”
“闭嘴!”
这时候,我忽然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嗒嗒声。
“蜘蛛,就在你身后不到1米,你若不动,它或许不会攻击你。”
听他如此一说,我惭愧至极,原来他的枪口对着的是我身后不知何时到来的机器蜘蛛。
“三……”
我瞅准了地洞。
“二……”
费舍尔悄悄地将装着劳拉的箱子解下,放在地上。他的动作,引发我身后的蜘蛛发出喳喳的声响,它似乎察觉到了费舍尔的存在。
“跳!”
我纵身一跃,双手入洞,随着履带的传送我的身体也进入了地洞,但是双脚脚踝忽然一紧,我意识到,是被蛛丝缠住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向上拉去,我拼尽全力紧紧地拽住履带的边沿,我感觉我的身体快要被撕成两段了。却听费舍尔骂了一句“王八蛋”,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爆裂声,拉着我双脚的力量松了。
“费舍尔!”我被履带拖着下坠,身体已经投降给了重力。
在我的脑海里,一只铁臂刺穿了费舍尔的前胸,他无力地看向洞口,已经无法回应我了。
我被挤在几块冻肉之间,沿着管道下坠,最终掉在一堆切成块的肉山之上。肉山旁还有几个机械臂,但此时并没有工作,这层的控制开关与上层没有关系。
“费舍尔!”我又喊了一声。过了漫长的十几秒,上面忽然传来一声无力的回应:“还活着,他妈的,就是受了点伤,你等我,我去把劳拉抱出来,再找你会合……这鬼洞口……塞不进箱子……”
管道里传来几声咳嗽声,但是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力道。
“伤到了哪里?”
没有回答,切开的冻肉一块块地跌落,或许上面的机器杂音掩盖了我的喊声。
过了有两分钟,上方传来啪嗒一声,像是装着劳拉的箱子摔在了地上。“他妈的……忍不住了……”
费舍尔急促地喘息着,我甚至能听到凉气自他齿间擦过的声响。
管道蠕动,终于,费舍尔也掉落在肉山之上,怀里还抱着劳拉。劳拉经过休息,身体已经有了力量,一对眼睛四下望着,跌倒在肉山上打了个滚,便在费舍尔怀里站了起来。
我扶起费舍尔,揽住他腰部的左手触摸到了一片暖乎乎的黏液,血!
“哎哟……你轻点,正捅我伤口里,你也不是犹太人,干吗如此折磨我……德国人亏欠犹太人太多,但并不欠你们中国人啊,你可别借机给犹太人出气……对了,集中营里是不是有你的祖先……”
“你这该死的幽默!”
他急促地哈哈两声:“抱歉……咦?我为什么要向你说抱歉……哈哈……”
我扶着他走下肉山,让他平躺在地上,掀开他的衣服,却见他腰眼被捅出来一个宽达5厘米的伤口。我迅速掏出凝胶,将伤口的血液止住。费舍尔不住地喘息,脸色变得更为苍白。劳拉也意识到主人的异样,站起身去舔费舍尔的大胡子。
“好姑娘,不要担心,都是小伤……还记得去年我和海豹打架吗?比那次可轻多了……”他急促地重重喘息,却被狗舔得笑了起来,“……没忘没忘,我要带劳拉去莱茵河洗澡,怎么敢忘……”
一人一狗之间,似乎在用超越语言的方式交流着。
黑暗中传来嗒嗒数声,又是机械臂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我将两根指头压在费舍尔嘴上,他立即警觉,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一堆冻肉上,屏息的同时捂住了劳拉的嘴。
“七点钟方向,在肉堆的一侧。”
我点了点头,费舍尔一人一狗在荒野生存了20年,残酷的自然已经将他培养成一名出色的猎手,听觉以及生存经验不知比我强了多少倍。
嗒嗒、嗒嗒。
声音翻过肉堆,一个悬浮于地面的红色光点绕到了我们的左侧。
“不要动,这家伙是聋子,却不是瞎子。”
红点有一米五左右的高度,伴随着嗒嗒的声响,它迅速移动到了我们的正前方。红色的微光之下,八条黑色的铁肢泛着血光,圆形餐桌大小的身体微微扭动,红点下方,位于“圆桌”前部的方形感应器正在扫描着我们两人。红色的光点像是一只恶魔的独眼瞪视着我们,这只机械蜘蛛比外面见过的都大。
我不信神,但那一刻我已经求遍了天上所有的神。
终于,感应装置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机械蜘蛛朝着肉堆的右侧走去。
我长嘘一口气,费舍尔强忍着伤痛,见蜘蛛走开,终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唏嘘。
忽然,一声狂吠——
汪!汪!劳拉不知何时挣脱了费舍尔的怀抱,跳到了肉堆下方的空地上。它显然不喜欢这个黑家伙,便不客气地吠了起来。蜘蛛的感应器180度掉头,8只脚原地不动,便开始向“后”迅速移动。
感应器扫描着劳拉,迅速锁定目标,八只脚忽然向下一压,便腾空弹起,于空中画了一道黑色弧线,两条前腿变作两道尖锥,一左一右向着劳拉刺来,费舍尔在匆忙之中向前一跃,将劳拉推开,从身后朝蜘蛛甩出两块冻肉。
冻肉干扰了蜘蛛的判断,也仅仅这一瞬间的工夫,费舍尔滚向了左侧,捂着伤口想要逃跑,可是身子一疼,却跪在了地上。
蜘蛛的两条前腿各自拨开冻肉,转身便又朝费舍尔攻去。
危急关头,我翻身上了肉山,然后一个助跑,从蜘蛛身后跳到了它桌子大小的后背上。
蜘蛛正要攻击费舍尔的后背,见我爬到了身上,便开始晃动身体,想要把我甩下去,两条前臂也向后弯曲,前端的锥子盲目地向后背中心刺来。我站在后背上辗转腾挪,向费舍尔吼道:“我拖住它,你带着劳拉快点找个地方出去!”
费舍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砸它的红心……”
“这里有个铁罩,不像外面那群是塑料!”
费舍尔想要从地上捡起冻肉,可是微微一弯腰,身子就剧痛不止,我提醒他:“凝胶只是暂时止血,你千万别再乱动了。”
我躲开了铁臂的横扫。“沿着墙壁,看有没有机关,找路逃跑……”
“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才不会逃跑,更不会给你挂上铁销!”
“别废话了,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我总比你跑得快,抱上劳拉……”
费舍尔喘了几口气。“好,就让你这胆大的家伙当回英雄,你坚持住……我找找路。”
劳拉朝着机械蜘蛛狂吠着,妄图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恐惧,费舍尔忍着疼痛将它拦腰抱起,绕过肉山,朝一个黑色的门洞跑去。
刚才与费舍尔对话的过程中,我心中忽然闪出一丝希望,但因为情势紧迫我没有深入思考——刚才到底提到了什么,让我想到制服这蜘蛛的可能性?
凝胶!我提到了凝胶。
想到此处,我左手抓住蜘蛛的边沿,躲着两条挥舞的前臂,右手伺机将凝胶喷雾器握在掌心。待两条前臂移开时,我看准了空隙,一个前扑,左手扒在它的“额头”,右手的凝胶便朝着机械蜘蛛红灯下部的感应器喷去。
那是它的眼睛,虽然不明其工作原理,但至少是类似于摄像头的图像采集装置,只要用凝胶封死,没有信息输入的蜘蛛……
它停了下来。
蜘蛛不再跳动,不再攻击,而是收好两条前臂,规规矩矩地立在了原地,就像匹温驯的成年母马。
这或许是一种伪装,我先试探着在它的后背用力跺了几脚,见它没有动静,便壮着胆子用力跳到了肉山之上,蜘蛛依然没有动静。
我这才开始大口地喘气,擦掉额头的汗——是了,这些蜘蛛只是被设计用来工作的,杀人不是它们的本职工作,它就是一种工具,一种只能接受命令、没有独立意志的工具。
一旦封锁它的信息接收渠道,任务也便中断了。
伴随着刺啦声,四盏大灯同时打在了肉堆上。房间空旷,长宽各有30米,除了中间的肉堆,就是墙下停放着的4辆装卸车,车子后方10米的位置,费舍尔正扶着一个把手望着我的方向。
“你竟然打败了它?”他喊道,“赵,你是不是会中国功夫?”
“管好你自己就行……不,还要管好狗!”我撑起身子,跑到他旁边黑乎乎的通道口处,“这地方不知道是否还有机械蜘蛛,我们一定要做好准备。”
通道里除了之前留下的两道错综的车辙轨迹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痕迹。我们二人一狗继续向前摸索,费舍尔扶着墙壁,而劳拉如今却已经能跳能跑,身体恢复了。
穿过走廊,这里是一个直径50米的圆形空间,有12个门洞通往此处。门洞中心有一台圆形的机器,机器周围堆放着一座座被截碎的肉山,均有十几米高,手臂一堆、手掌一堆、肾脏一堆、心脏一堆、肠子一堆、人头一堆……
肉山的温度比别处略高,全部呈暗褐色。空气中弥漫的腐臭气息,令人闻之作呕。
不同的车辆将尸体送至此处,应该还有机器会将肉体送入这个圆形的机器内。到了出口处,各个尸块就会被打好真空包装,或装箱,或装匣,一堆和车站见到相同的箱子就被码在出口,码成了箱山。
正对着我们所站立门口的上方,是一道透明玻璃隔开的长廊,透过长廊可以看到像办公室一样彼此被均匀隔开的房间,其中一间正闪着忽明忽暗的红绿灯光。我向费舍尔打了个招呼,他捂着口鼻,不情愿却又没有办法地与我一同穿越一座座肉山,向对面走去。
“赵,这臭肉里面,不会藏着蜘蛛吧?”他经过肾山时忽然说了一句。
“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所以你也认为?”
“哈,我只不过不想吓唬你!费舍尔,你看起来就像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勇士,可胆子怎么这么小?”我指着一堆肝胆道,“我们中国人有一句经典的养生理论,叫吃啥补啥,你不如就地取材!”
费舍尔发出哈哈的笑声:“跟我相处这一会儿,你就增长了几百万幽默细胞。”
我们登上了一道旋梯,旋梯的拐角处又看到一个身着银色制服的年轻人被蛛网禁锢于墙脚。我努力不去想他与外面肉山的联系,否则又怜悯又仇恨的复杂情绪,会形成洪流将我冲垮。
二楼的走廊很安静,此处或许是经常受地面车辆的影响,走廊里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我们踩在尘土之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赵,这里安全,若有蜘蛛来过,地面上肯定有脚印。”
“还记得外面埋伏在雪地里的蜘蛛吗?我们经过的时候,它们似乎一直在冬眠,并没有进行任何巡逻活动,是我们吵醒了它们……”
“你可真是一个复杂的人。”
“我?复杂?”
“在最应该惜命的时候,你胆子比谁都大;可该松口气时,你却又比谁都细心。”
“我就当是夸奖了。我其实很怕死,比谁都怕死。”
“怕死的话,那等出去之后,就和我在南极一起生活吧。猎猎海豹、逗逗企鹅,极夜来临还有炫目梦幻的极光,如果不考虑洗澡的问题,南极算是个不错的地方。”可能是为了保护我这潜在的逗企鹅伙伴,费舍尔抢先一步跨到我的前面,腰弯得像一只大虾,手都可以扶到劳拉的头。
“以后吧……我现在还有很多事没做完,等我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我会来南极来找你。”
“啧啧,你这人比我小了将近30岁,说起话却老气横秋,不过也很奇怪,我倒不讨厌你,可能我太需要人陪我说话了……”
“你还是多多当心蜘蛛和劳拉吧。”
“不用你提醒……”走到那闪着红绿光的房间外,费舍尔愣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走廊内部的一个房间。
一个男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被吊在房间内,看他的动作,倒像是在原地做体操,右脚脚尖着地,身体前倾,右手伸得笔直将墙壁上一个把手向下拉了五厘米便停住。
银色的蛛丝将他的手与把手捆在了一起,又勒住他的脖子与房顶的吊顶连在了一起,后面掀起的左脚,也被蛛丝吊住,不过是被硬生生地拽到了后面,与一张桌子捆在了一起。
显然,事发时他急切地想去将对面的把手拉下来,却被蜘蛛阻止了。
“你说这把手是不是所有蜘蛛的遥控总开关?”
“可能性很小……你会把蜘蛛的遥控开关放在一间屋子的墙壁上?而且……”为了固定这个人,这间屋子几乎被蛛丝填满,但穿透蛛丝却能看见男子左后方,有着由十几个屏幕组成的矩阵。
“而且什么?”费舍尔问道,我没理会他,迅速翻过层层蛛网朝着那屏幕摸索过去,终于让我在桌子上的一堆按键里,找到了开关。
屏幕一面面亮了起来,不过大部分都是乌黑的一片,只有两面屏幕上有画面,一是我们所在的圆形广场,第二个,却是仰拍的我们刚刚进来的风洞。
“看什么呢,也不理我?”费舍尔抱怨着。
“我不就10秒没和你说话?”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要知道你可是我20年来碰见的第一个能交谈的人。”
“好吧好吧……”忽听身后吧嗒一声,费舍尔已经将那把手扳了下来。
“你……你在干吗?”
“探索啊,好奇啊,就像你一样。”
“你刚才不还怀疑,这是蜘蛛的总控开关,你就……”
“可你不是否定了?”
“你就这么相信我?”
“你可是20年来……”
“行了,行了!下次找事的时候,提前跟我打个招呼。”
“我找事?嘿嘿,赵,恐怕,你得十二万分地感谢我吧。”
“感谢你?”
费舍尔指向我身后那面屏幕。屏幕里,风洞顶部的两瓣遮挡正缓缓打开。费舍尔哈哈大笑:“你可以开飞机离开了!能不感谢我?”
“你还真是……”我摇了摇头,笑道,“胆大心细,也不如你有份好运气。”
“我推测这里应该是个控制中心,可以掌控全局的地方,这个死人应该是获得了飞行员的申请,正准备协助飞机起飞,就被偷袭了。飞机没能起飞,于是一个个的屠夫,反倒成了鱼肉。”
我点了点头:“不愧是科学家,逻辑推理能力不弱。”
“那可不,我年轻时候可是最爱看推理小说,老一点的如福尔摩斯系列,新一点的如中国的神探陈晋系列,以及日本作家,比如东野圭吾也是我的最爱,东野的书你看过没?”
“那都什么年代了……”
“几十年而已,你们这些年轻人,难道平时不看书?”说话的同时,费舍尔摸索向死人后脚方向的一个玻璃柜子。
“我喜欢读诗,我们中国的古典诗歌、当代诗歌,以及西方——就是你们欧美文学的,比如拜伦、雪莱、惠特曼等,在战争没开始的时候,还有几位AI诗人,我记得有个叫‘冰蓝’的是我最爱,可是战后,他们的文学作品都被禁了。”
“哇噢!赵,你看这是什么?”费舍尔走了回来,手里拎着一瓶日本清酒,他拧开酒瓶嗅了嗅,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不错——冰蓝?这我记得,我有个同学就在这个AI诗人的工作室,不过据他所说,冰蓝的创作属于概率型,一年能写几亿作品,好的作品真如大海捞针一般,你说这也算写诗?”
他刚要喝酒,却被我一把抢过。
“长大了看自然不算什么,但年纪小的时候,会被它独特的文采和似有似无的想象力所吸引——你肚子上有伤,此时喝酒,恐怕会让你更加痛苦。”我接过清酒,先倒在食指肚上微微一品,味道的确清而不腻,于是便小啜一口。
“如何?”
“不好。”
“不好也给我尝尝——你知道酒可以杀菌消毒的,我喝一口,恐怕对身体还有好处!”
“你直接说自己馋吧。”
费舍尔抢过清酒,咕嘟嘟喝了两大口,然后心满意足地擦了擦胡子。
“对,我就是馋。我最近一次喝酒,还是在玛丽伯德地的边沿,应该快接近爱德华七世半岛的一个考察站,是俄国人的,在他们的柜子里搜到了两瓶伏特加,我自己喝了一瓶,第二瓶打开之后便醉了,可惜醒来时,酒却倒在地上全洒了……”
“是劳拉不让你喝。”
“那时候我还没遇见劳拉,发现劳拉应该都是喝了伏特加之后的五六年了……”他又皱眉算了算时间,“对!劳拉现在12岁,那就是12年前的事。我驾着银帆在一处冰窟里发现了刚刚几个月的劳拉,它的母亲死在了冰窟不远处,头皮都被掀掉了,我猜是和某种鸟类进行搏斗过,最后不敌身亡。”
我接过清酒又喝了一口。“从此,你们都成了彼此的唯一。”
“说得就和情侣似的,不过我和劳拉之间,只是父女关系。”
我哈哈一笑,将酒瓶递给他,无意间扫了屏幕一眼,却见有什么点状物体正从风洞外面爬进来。我腾地站起身,跑到屏幕前。
蜘蛛,机械蜘蛛!一只一只,从风洞打开的天顶鱼贯而入,沿着风洞盘旋而下。我还没提醒费舍尔看到了什么,就听他大喊一声:“赵,蜘蛛来了!”
“看见了!”
“不是屏幕,在楼下,楼下啊!”
2
发狂的钢铁蜘蛛排着队向我们的方向袭来,整个大厅内回荡着喳喳喳的机械臂声音,嘈杂,恰似魔鬼的嘲笑。
我们拼尽全力地逃命,费舍尔本来就跑不快,我抱起劳拉,让费舍尔扶住我的肩膀,我们艰难地朝前挪动。
蜘蛛扑了过来,费舍尔用房间里捡到的铁棒回击着,总算打退了两只蜘蛛,但是源源不断的蜘蛛已经在狭窄的走廊里排好了行刑长队,也有些蜘蛛等不及从墙壁上爬了过来……
我们闯入了一条走廊后尽快关上铁门,以为这样可以拖延蜘蛛的速度。但当一只钢铁臂穿破铁门之后,我们就明白眼下想活命只能继续逃。我们绕过一道楼梯来到了楼下的大厅,我尝试启动一辆运输车,所幸还能发动。
快速移动的车子迅速成为了蜘蛛们集体攻击的目标,它们打破玻璃,毫不畏惧地从三楼跳下来,四面八方涌过来100多只将我们三面合围起来。
我让费舍尔驾驶运输车,沿着隧道朝前开去,但是车子的速度终究缓慢了些,不断有蜘蛛爬上车子,我用车上的扳手与蜘蛛搏斗,直至筋疲力尽,双臂和肩膀有五六处伤口血流不止。
隧道的尽头是我们之前到达的车站,我们上了火车之后再度和蜘蛛进行赛跑。
蜘蛛没有追上火车,我们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这种情况下,谁也没心思拥抱庆祝。止血凝胶已经用光了,费舍尔撕烂了自己的大衣,为我制作绷带,包扎伤口。
火车到站之后,我们才意识到高兴得有点太早了,已经有蜘蛛在车站等待了。它们等得有些急躁,车子尚未完全停好,就已经扑了上来。
“费舍尔!”我拎起扳手向扑上来的铁臂砸去,守住车门,“抱上劳拉,你们从后面的窗口翻出,弯腰……”我痛揍了一只蜘蛛,那怪物后退两步,却将身体一缩,再度弹起翻身撞入窗口,“你们快跑……”
费舍尔抱起劳拉:“赵,我们一起撤!”
“别废话了!你没我跑得快,你先去启动飞机帮我吸引蜘蛛。”
费舍尔略做思考,显然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于是他揽起狂吠的劳拉,从窗口翻身跳到了火车的另一面,弯着腰从轨道旁的月台下,悄悄地潜到了飞机附近。
我挥舞着铁扳手,将列车车厢砸得震天响来吸引蜘蛛的注意力,费舍尔则趁机将劳拉推上飞机,紧接着自己也翻了上去。
这群蜘蛛虽然是AI,却没有太多智慧。如果真的像硅城的慧人一样,那就算只来两三个,我和费舍尔谁也逃不了。
蜘蛛们联手将列车钳住,我来回应付着不断戳进来的铁臂。
“费舍尔!启动飞机!”
费舍尔回答道:“赵,我……我忽然忘了怎么驾驶这家伙……”
我此时已经被蜘蛛包围,如果逃进飞机,肯定会将它们吸引过去,那么我们最后的逃生希望也就会失去了。
我将自己的经验传达给费舍尔,可他不知是慌乱,还是真如他所言——他根本找不到我描述的启动键。
列车车厢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只蜘蛛钻进了半个身子,其他蜘蛛见到之后便纷纷开始全力用铁臂撕扯车厢。
“NO——”费舍尔大吼一声,“赵,飞机交给你,劳拉也拜托给你了!”
他翻身跳下飞机,捡起地上的一段铁锁链,将铁链抡圆。
“笨蛋蜘蛛,来抓我啊,我在这里!”他一边喊着,一边将铁锁链抛向了列车,恰好砸在一只蜘蛛的后背上。
他又跳又喊,生怕蜘蛛看不见他。这招果然奏效了,一半的蜘蛛都被他吸引了过去。他逃进货箱架子中,利用空间优势躲避蜘蛛。费舍尔这是在用生命,为我们换取最后的逃生时间。
我翻出车厢迅速跑上飞机,先把货箱门打开,这是给费舍尔留下的救命窗口;我快速进入驾驶舱,劳拉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焦躁地看着下面的费舍尔,想要下去帮他,可根本起不来身。我右手安抚着它的情绪,左手迅速启动了飞机。
飞机前后两个螺旋桨同时开始嗡嗡转动,此时费舍尔已经被逼入货架死角,身上多处受伤却仍然在死命坚持。飞机的转动果然吸引了蜘蛛的注意力,一部分蜘蛛朝着飞机跑来。但依然有两只蜘蛛没有放弃费舍尔,他为了逃命,翻身跳进轨道后半晌没有站起身。
劳拉终究不放心费舍尔,竟然跳出了驾驶舱,踉踉跄跄地跑到货舱边缘,朝着费舍尔狂吠。这时候飞机突然开始渐渐离地,但是我并没有操控它。
“费舍尔,快上来,这是一台自动驾驶的飞机!”
飞机已经离地1米,费舍尔从地上爬了起来,翻身刚上月台,又有蜘蛛朝他扑去。
费舍尔一瘸一拐艰难地到达飞机底部时,飞机已经上升到2米左右。他把手中的铁棍砸向身后的蜘蛛,纵身一跃,双手抓在了飞机货舱的边沿。
“赵!”他吼道,“帮我!”
我听到费舍尔的呼喊,赶紧跳出驾驶舱,双手抓住费舍尔。
飞机已经上升到3米多的高度,费舍尔笑了笑,我也长嘘了一口气。
忽然,他陡然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向下面,我觉得手上的重量忽然变小了。他的下半身掉在了蜘蛛群中,暗红的血液从空中泼洒而下。
紧接着,一只巨大的铁臂钩住了费舍尔的脖颈,硬生生地把他扯了下去。
扑通一声,一切归于静寂。
劳拉悲鸣一声,想要跳出货舱,最后被我紧紧抓住。
飞机终于上升到了地表,阳光虽然微弱,却无比刺眼。白雪如盖,蓝天如洗,寒风如刀,方才的一切,恰如噩梦。
血液冰凉,我仰头倒在了货舱之中。劳拉一动不动地趴在我的怀中。
飞机上升,我的灵魂、我的心,却在血与泪中沉沦。
梦里的时间和现实的时间并不是同步的,但其间有什么联系,到如今也没有准确的研究数据。黄粱美梦,只是煮熟一顿饭的时间,做梦的人就已经度过一生;我曾经在闹钟响起的几秒之内,梦见自己参加了一场盛大的游行,从街头走到街尾,梦里的时间应该有十几分钟,但实际上不过数秒。
梦里星空浩瀚,我一个人行走在河边,不知什么方向吹来冷风,冻得我在风中瑟瑟发抖。此时心头仿佛有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光着脚快步在河畔的泥沙中奔跑起来。一条死去的鳄鱼将我绊倒在地,我摔倒在泥塘中,脸上、衣服上、胳膊上全都是黏糊糊的泥巴,我捶打着泥塘,放声哭泣。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悲痛,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我没听过的一曲钢琴声,弹琴的人似乎把星空的语言用音符演奏了出来……
劳拉从黑暗中跑来,在我的脸上舔来舔去,我看见劳拉更是悲从中来,一把将它抱住。不过劳拉还是挣脱了我,奔向那琴声传来的黑暗之中……
劳拉,别跑!
我追逐劳拉而去,有了劳拉,我才不至于如此孤独,纵然有星空为伴,但星空终究是寒冷的,我需要温暖。
劳拉坐在一架黑色的钢琴之下,费舍尔坐在钢琴后面。他的十指在琴键上起伏,他的指尖与琴键接触时迸发出的火光,在夜空中跳跃。
费舍尔!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音乐停歇,但仅仅两三秒后,乐声又起。
费舍尔,我是赵仲明!
费舍尔并未理我,我追着他向前奔跑,但是无论如何追逐,费舍尔、劳拉以及那一架钢琴都始终和我保持着同样的距离,我在夜空中奔跑,他们在夜空中后退,最后终于,消弭于那无尽的星空之中……
费舍尔……
费舍尔……
……
我哭喊着醒来。
飞机还在持续上升,外面一片漆黑,星星点点的沙灰从半开的机舱门内飞了进来,在昏黄的顶灯光照耀下剧烈地跳跃着。
我在机舱中和几具尸体躺在一起。疼,脑后疼,胳膊疼,胸腔疼,后背也疼……
我恍然,飞机已经上升至平流层。劳拉一动不动地躺在我怀里,我抱起它慢慢挪进驾驶舱。
我蜷缩着身子,斜眼看了机舱门旁的温度显示——零下50摄氏度,估计距离被冻死可能还需要些时间。更严峻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我一定要控制这架飞机,否则谁知道它会升到什么地方,如果被AI空军发现,只消一颗炮弹,我便连做梦的机会也没了……
费舍尔!
我又想起他死前的惨状,泪水流下来就结了冰。我坐在机舱地板上,手臂颤抖着抬起来,用袖口抹去了眼角瞬间凝结的冰碴。
我麻木地关上了驾驶舱与货舱之间的门,开始尝试操纵这架飞机,可是无论如何拉操纵杆,飞机都匀速地向着斜上方飞去。
飞行时间只有2小时14分钟,航行高度16654米。外面乌黑一片,看不到任何光芒,平流层的黑云将飞机团团包住。
十几分钟之后我还是放弃了,根本无法实现手动操控,无线电里也没有任何频道,我没法和任何人沟通。
飞行时间15小时37分,飞行高度15554米,机舱内温度显示零下35摄氏度。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飞机的飞行速度明显变慢了,AI的飞机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出现。肯定是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飞机,所以即使发现也没有攻击,如果他们知道我就在上面,怎么可能轻饶我?应该快要到达某个目的地了。
然而,飞机并没有向下飞行。
副驾驶座位下有一个长约30厘米的铁扳手,我将这唯一的武器握在袖子外,抱在怀里。降落的时候一旦遇到敌人,兴许还能抵抗一阵。
倦意再次袭来,我强打起精神不让自己睡过去。程复,你千万不能睡去,千万不能!
飞机上空,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光亮,目的地到了!
这里显然是某个悬浮于空中的堡垒底部,模糊的光亮实际上是一圈方形的门洞周边用来导航的灯光,等飞机飞到堡垒底部正下方时,方形门洞从中打开,强烈的白光照在我头顶的玻璃上。
应龙降落在门洞上方的停机坪上,周围停放着几辆运输车。这里想必就是AI储存人肉的仓库了。
仓库约莫有50米宽,百来米长。与我所处位置并排的还有10个停机坪,周围还停着4架相同型号的飞机,每个停机坪下方都是一个方形的洞口,自然是飞机出入的地方。
我关闭了飞机的螺旋桨,世界重归安静。
机舱外温暖如春,白色且柔和的灯光普照,犹如天堂一般,而我就像一个误入天堂的旅客一般。
我打开舱门,踩着舷梯蹒跚地走下飞机。我脱掉已成血衣的飞行服,手里握着那根扳手,走在空荡荡的停机坪上,皮靴与地板相碰的声音清亮,在空荡荡的大厅内回响。
前方关闭的大门上写着一组英文字母与数字的编号,我看不太懂。我需要更强大的武器,我需要活下来,我要为即将发生的殊死搏斗提前做好准备!
我忽然看到一个类似枪口的东西,我猜测那应该是一支冲锋枪,类似于我之前在利莫里亚机动队时用过的那款中型冲锋枪。
我摇摇晃晃地向那枪口走去,只要拿到它,我活下来的概率就会大大提升。
20米,15米,10米……
“站住,不许动!”一个清亮的男声在大厅上空盘旋,“再走一步,我们就开枪了!”
人类?
我喘息着停下脚步,这时候,我又看见了一支冲锋枪,同时看见的还有半个头盔和一双警惕的眼睛。
“举起手来!”
“我,也是人类!”
“少废话,让你举手就举手!扔了你手里的武器。”
铁扳手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丁零声,声响在大厅内回荡着。我将双手举过头顶。对面两排箱子后面突然出现了十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那制服的颜色和款式,我无比熟悉。
利莫里亚机动队!
“哪里来的?”对面一个人喝道。
“下面!”
“下面?你是哪支部队?”
“我……你们是哪支部队?”
“少废话,问你呢!”
“利莫里亚空军,第四飞行大队……”
我还没说完,就被对方其中一个人打断了。“队长?!”他喊道。
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那个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士兵跑了过来,向我敬礼后道:“队长,真的是你?”
我看着他,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我曾经在203机动队的行军参谋,如今的队长——韦森。
韦森一把扶住我,惊道:“队长,你回来了……你这一脸的血,我刚才都没认出来!”他招呼两名士兵,“过来,架着赵队长回去!”
怎么可能?
“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执勤。三天前,203机动队被换防至此处!”韦森笑着说,眼睛里却是激动的泪水,“这些都是新兵,所以不认得你。对了,莫甘娜在另外一边……”
我打断他的话:“这里是利莫里亚?”
牙齿打战。
“是啊!你飞越美洲,一举摧毁了敌人两大空军基地,这英雄壮举,我们都知道!”韦森说道,“新闻说,你可能牺牲了,我们哭得天昏地暗,现在看到你平安回来,我们真是太高兴了。”
我没有死,但我现在比死更痛苦。这里,竟然是利莫里亚。飞机的自动导航,竟然把我送回了利莫里亚。一定是被AI操控了,被AI操控了……但我转头望去,另外那四架飞机又是怎么回事?我的大脑一阵眩晕。
“让我坐一会儿……”我剧烈地喘息着。
“大家停一下!”韦森扶着我坐在一个半米高的箱子上,通过耳机和指挥部取得联系。用不了多久,整个利莫里亚都会知道,本应牺牲在南极,本应被冰层埋葬的赵仲明,又活着回来了。
现在不是痛苦的时候。
我闭上眼睛,渐渐调整呼吸,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结果,渐渐在我心中显现:飞机就是往来于南极基地与利莫里亚的。
利莫里亚,有人,或者某种东西,吃人!
南极基地,在半年前还是利莫里亚控制的,但机械蜘蛛忽然失控,杀死了所有人。利莫里亚操纵着南极地下数千人的生死,他们杀了那些人,并将他们分解成人肉后又送回了利莫里亚。
这是目前最可靠的推断。我驾着南极基地的飞机返航,我看到了,我也知道了,那些罪恶的制造者、阴谋的掩盖者,他们又怎能饶过我?
韦森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喜形于色,转头向我道:“队长,你的归来对我们是个极大的振奋,国防部长和政府内一些大官,要亲自接见你,就现在……”
“那真是……荣幸……”我硬挤出一个笑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我的身子朝着地板倒去,我任由他们将我接住。此时,我只能尽量拖延时间。如果去见了国防部长以及程雪那些人,说不定就真的“牺牲”了。
“韦森……帮我一个忙……”
“队长,你说!”
“飞机上的狗……帮我救活……”
3
“报告部长,赵仲明身体多处受伤,失血过多,如今还处于昏迷中。”病房门外,负责我健康的医生,正在向毛玻璃上一个深绿色的影子汇报着。
我从回到利莫里亚,就一直在装昏迷。有时候,回避强大的敌人,或许是活下去最有效的手段。
这是费舍尔教我的,这个总是在回避危险的老头,却因为我的出现……
国防部长莫普提低沉的声音响起:“能活下来吗?”
“报告部长,赵仲明的性命无虞,我们刚才已经为他输血……”
“你的工作结束了。”一个尖锐的男声说道。
“结束了?可是……”
刚才的男声道:“孙医生,你可以下班了,这里现在交由国防部国土安全保障局接管。”
医生嗫嚅了几声,最后只能不甘心地离开。外面的人低语了几声,绿色的影子一闪,我迅速闭上了眼睛,莫普提则迈着缓慢的步伐走进病房,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清脆的皮鞋声。
“你怎么看?”莫普提向旁边的人问道。
“很可疑。”
“怎么处理?”
那有着尖锐声音的人仿佛思考了几秒:“索性……”
另一人却道:“不妥。”
“有何不妥?”
“赵仲明重返利莫里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12区,由于前期没有封锁消息,造成了民众对于赵仲明狂热的英雄崇拜,如果贸然……”他轻咳两声,“我担心……毕竟,大敌当前,赵仲明是团结人心的重要角色,还请部长三思……”
莫普提道:“你考虑的正是我所担心的。”
刚才那人道:“不如,先扫描他的记忆,如果赵仲明真是个危险分子,我们再行动也不迟。”
皮鞋在地上踱了几步,莫普提道:“就按你说的做。”
几双皮鞋先后走出病房。门关上之前刚才那个尖锐的声音传来:“找个可靠的人,看好他。”
“是!”
莫普提一行离开不到15分钟,嘈杂的脚步声与轮子转动的声音混合着,来到病房门口停下来。房门再度被打开,首先进来一个金发的白人女郎,是娜塔莎!
她指挥两个穿着和她同样深蓝制服的男人,将仪器安排在床头,另外两名穿绿色制服的男人则带着凝滞的气场,站在了娜塔莎身后。门外还有两名穿着白衣的医护人员守着,观察着里面的动静,我看不清她们的相貌,大概是两名护士。
两个男同事将仪器的金属芯片贴在我大脑的各个部分,一切就绪之后离开退到门外,娜塔莎也向那两个穿绿色制服的人道:“你们也出去吧,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格林司长特意交代,这一次由我们共同来完成这份工作。”说话的人,是个长着鹰钩鼻的秃头,眼睛不大,一眼望去看到的都是眼白。
“怎么,格林司长还信不过我……的技术?”
“那倒不是,”鹰钩鼻子旁边的方脸男人笑道,“不过,据我们了解,你和赵仲明之间还是有点私人交情的……我们担心你会过度悲痛……”
娜塔莎冷笑一声:“过度悲痛?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我又悲痛什么?”
“我们也是为你的情绪着想。”
“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我身为机密事务司要员,自然懂得分寸。”
鹰钩鼻与方脸盘对视一眼,只是笑吟吟地站在显示屏之后看着娜塔莎,并不打算离开。“一定要看?”
鹰钩鼻道:“我们也很好奇,战斗英雄赵仲明,到底经历了什么?”
娜塔莎坐在显示屏前笑道:“也好,不过此事干系重大,你们……最好还是先把门关上。”两人对视一眼,方脸盘转身关门,娜塔莎接着道,“你们也不要说话,病人虽然昏睡,但你们的行为和语言很容易干扰到他,只要造成他内心的丝毫波动,都会误导我的检索。”
两个男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娜塔莎却兀自说了下去:“你们的行动、语言,都有可能引发赵仲明的梦境。这样的话,我们检测到的就有可能是梦境,而不是事实……明白了吗?”
两个男人继续点头,明显有些失去了耐心。
“不,你们并不明白,如果真的明白,就不会坚持站在这里了……”娜塔莎说着,但我却仿佛从她的言语中,琢磨出了一些刻意的味道,她接着道,“幸好他处在重度昏迷,如果他此时真有什么心理活动,人为地改变测试结果,我们就真的一点办法没有。”
她在暗示我?
“我们知道了,保证在你测试的时候会保持老僧入定的状态。别浪费时间了,部长和局长都在等结果呢,开始吧!”鹰钩鼻道。
娜塔莎启动仪器,我感觉到电流在我的大脑皮层与神经中枢之间游走,身体酥麻,伴随着淡淡的刺痛感。
“部长要从哪里看?”
“嗯……并未交代,你自己看着办,着重了解赵仲明返回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就从他与利莫里亚最终通话开始,”娜塔莎回头道,“你们不要说话了,以防影响他主观地改变结果。”
结果可以主观改变?娜塔莎已经强调了不止一次。我现在越发觉得,她这些话都是在讲给我听。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如果她和赵仲明真的是朋友的话,那么她这么做,肯定是想保护赵仲明?上一次她就已经看到了我的记忆,自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所以她是在保护赵仲明,也在保护程复!
娜塔莎,你到底是什么人?
娜塔莎说道:“现在赵仲明的思维混乱,这样极容易测到错误信息,还要再等等。”
她是在提示我不要胡思乱想?
如果按照她所说的主观改变记忆的理论,那么现在我必须深信自己就是赵仲明,我必须遗忘我心中与赵仲明无关的记忆……
如果我暴露了,那么势必会连累娜塔莎。保护好娜塔莎,是我目前能为赵仲明做的最重要的事。
“你们看,飞机坠毁在了南极,出现了一个男人和一条狗……”两个男人凑过来,娜塔莎指着屏幕道:“我现在是快速浏览模式,你们若见到不对劲的地方,可以让我恢复正常速度。”
“停,这里!”
“我们的人去救赵仲明了,这炸弹……嗯,这个男人要带赵仲明去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娜塔莎解说完后继续快进。
“停!”
“这里……赵仲明也不知道这些机械蜘蛛是怎么来的,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基地,赵仲明认为,这里是AI政府的秘密基地……没有什么问题。”
两人沉默了10余秒,鹰钩鼻在本子上记了几句,方脸盘才道:“继续吧。”
我忽然想起从风洞向下走的时候,我和费舍尔聊了很久的私人感情问题,而我则谈到了我在夸父农场上对丁琳的看法。
我有这些念头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对,果然,听到娜塔莎说道:“这一段都是闲聊,我们不看了吧……”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单方面地加快浏览速度。
“等等!”鹰钩鼻忽然吼道,娜塔莎一惊,却听鹰钩鼻道,“这些死人怎么回事?”
娜塔莎将耳机的声音外放了几句:“你们自己听……赵仲明认为,是AI在屠杀我们的人民……”
我与费舍尔交谈的声音在病房内回响,他们就像在看一部影片。二人听了几分钟,显然没有发现破绽:“快进!”
我又回忆着哪里会有问题,忽然,鹰钩鼻又道:“怎么如此混乱?”
娜塔莎道:“我们刚才的交谈,诱发了受测者的心理活动——当然,这么说,不代表他已经醒来,因为人睡着的时候,大脑也会对周围的环境做出反应。”娜塔莎又将声音切回耳机,然而鹰钩鼻也向娜塔莎要了个耳机戴上。
我竭力控制心神,不去乱想什么。
他们继续向后看下去,我不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地方,心中未免惴惴,但也不敢胡思乱想。
“停下!”
“一群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倒回去!”
“太恐怖了吧,你们都什么兴趣爱好……”
“倒回去!”鹰钩鼻声音大了许多。
娜塔莎眉头微微皱起,只能依言重新读取刚刚过去的记忆。
“你听到了什么?”方脸盘还不明所以。
“你听这一段,赵仲明的心理活动……听见没?”
“程复?”方脸盘惊道。
鹰钩鼻仿佛发现了宝贝一样,将脸贴到了娜塔莎一侧。“再听一次!外放出来!”
扬声器中传来一个女人刺耳的尖叫:“程复,救救我,我真的很痛苦。”
这是在车站铁销拴住大门之后的女人。
“怎么回事?赵仲明的心理活动,怎么会有程复的名字?”
娜塔莎紧张道:“这……不太明白。”
“将这一段重点记下来!”
“收到!”娜塔莎只能依言去做,“的确很可疑,不知道他之后会不会解释……”
娜塔莎又在暗示我。
“我们再听听后面的话,或许会找到原因。”
我尝试着去回忆那凄惨的场面,年轻的肉体在百米的地下凋零,我嗅到了血液的味道,我是赵仲明,我的心理活动中为什么会出现程复的名字?
因为,我曾经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一个女人在MU大陆上垂死挣扎,她喊着:“程复,救救我……”
那个女人是谁?
是姜慧,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在我进门的时候,她朝着程复大喊:“程复,救救我……”
对,就是这段。我强迫自己,让这一切恢复成真,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这段记忆。
果然,身后的一个男人皱起眉头:“怎么记忆变得这么混乱,程复的名字为何频频出现……”
娜塔莎分析道:“现在记忆出现重叠,是因为受测者受当时环境影响,想起了曾经的回忆……你们看,这是……这是MU上的情景,我之前看过赵仲明的记忆,没错的……这里有个女人,也曾喊出了和刚才那个死去女人相同的话……”
“那个女人是谁?”
“身份不明!据其他犯人交代,好像是个AI。因为安全问题,机动队已经将她的躯体就地销毁。”
“先记录下来,继续。”
嘈杂混乱的声音自扬声器内传出,忽然,身后两个男人同时喊了句:“停!”他们面容惊悚,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娜塔莎重播刚才的片段,扬声器里传来我的声音:“我曾经听说过人体种植,AI通过人类的身体种植器官,用来为联合政府统治下的人类换器官,不过据说有一部分器官被送进餐厅,成了市民心中的‘绿色食品’……”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鹰钩鼻道:“你刚才听到的是什么?我怎么记得,赵仲明说的是他亲身经历过人体种植?”
方脸盘道:“记不清,或许,是我们太敏感了——我曾经听说过,与我亲身经历过,这两段话的确有些相似。”
“可他听说过人体种植,也不对!”鹰钩鼻道。
娜塔莎补充道:“赵仲明和程复接触过,也和MU上的人交谈过,我认为,关于人体种植的细节,他多少了解一些。”
我暗自庆幸自我修改记忆的成功,如果他们掀开被子看看,就会发现我的整个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后面,他们没有再喊停,因为我的大脑强制自己相信我就是赵仲明,而且后面没有关于程复的情节和对话。他们一直看到了我昏倒在飞机上的那一刻为止,至少在此之前,我都强迫让自己相信这里是AI的基地,与利莫里亚无关。
“看看赵仲明知道飞机自动导航是回到利莫里亚之后内心的想法。”鹰钩鼻十分谨慎,而他要的内容,至关重要,关乎我的生死。
娜塔莎将记忆播放跳到了我与韦森见面的时候。
我内心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我重新构建了当时的见面情景。
我内心说:“太好了,太好了……一定是利莫里亚的人发现了我,操纵了我的飞机,把我带回了家……”
虽然模糊,但是这句话的大致意思还是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身后那两人在本子上记录了几笔,从娜塔莎手中接过拷录的机密文件后便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娜塔莎微微闭上了眼睛,松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重新将门关上后坐到了我的床边。我睁开眼睛,看着她,她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你醒了……”
我坐起身:“幸亏你……”
她忽然就吻了过来。
大脑里,烟花绚烂。
赵仲明因为工作原因,多次进入机密事务司,对娜塔莎一见钟情。但是,等到他第一次和她说话,竟然是在拉里贝的追思会上。此次以后两颗心便将彼此抉择为此生最重要的人。
在机密事务司,娜塔莎了解到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于是她产生了一些冒险的想法:通过整理一些禁书,将内容植入到自己的大脑中。她以极短的时间掌握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人类智慧,但是这些事情只有赵仲明知道。
是她告诉赵仲明那粉红色小药丸的秘密,并怂恿他,与她一起体验了伊甸园中毒蛇教唆夏娃吃下的禁果。
他们不断地幽会,在任何没有监视设备的地方接吻,一次次地挑衅利莫里亚的法律,却又每次都能成功。他们在这紧张与刺激的游戏里上了瘾,直到赵仲明宣布:他打算退出游戏。
是娜塔莎在犯人身上搜出的违禁物品中,发现了那个神秘的挂坠,并在登记簿上消掉了挂坠的名字。
我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心脏跳得像个淘气的猴子。这是赵仲明的心脏。可我清晰地记得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在夸父农场N33上第一次见到施云一样。
我要凭那墨玉镶边的眼睛,睫毛直吻着你颊上的嫣红……
脑子忘记的事,心却都记得。
“想起来了吗?”她移开嘴唇,揽着我的脖颈问道。
我点点头。“这就是你当初为我植入的非要等特定条件下才会启动的……小把戏?”
她笑了,脸颊绯红。
“你变聪明了。”
显然,在她眼里,我还是赵仲明。
“上次,你为什么没有直接告诉我我们的关系?”
她有点埋怨地说道:“是你执意要将我抹去的。”
“那你为什么今天又突然……”
“因为我演不下去了。”
绿色玻璃上人影一晃,娜塔莎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心说话,有监视。”
她话音刚落,我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一位白衣护士推门而入,却听那人轻声咳嗽:“如果工作完毕,请尽快离开病人病房。”
娜塔莎站起来后转过身去,我看到了那名护士,竟然是雪华!
她冷笑道:“你还真是万能啊?刚才还在机密事务司,现在又来当护士,工作时间逃班,又碰上长官,尴不尴尬?”
雪华也笑道:“在你出门之后,国防部就已经调了我的岗,娜塔莎,你如果认为我的工作埋没了我的能力,那尽管去国防部理论,为我鸣个不平。”
语气不急不慌,还真挺像个温柔的护士,更像我曾经的妻子。但是她的出现,让我刚刚才被娜塔莎温暖的心,瞬间如堕冰窟。
“赵队长,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将娜塔莎挤到一旁。
我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目不转睛地看了她有段时间了,以至于连娜塔莎都察觉到了我不对劲。
“仲明,你怎么了?”
我轻咳两声:“我之前和这位朋友有点误会,刚刚在想,真是冤家路窄呀,你不会趁机来报复我吧?”
雪华笑道:“赵队长真是幽默,你现在是利莫里亚的大英雄,我能照顾你,荣幸之至。你如果能不计前嫌,我简直感激万分呢。”
两名穿蓝色制服的行政人员帮助娜塔莎将仪器运了出去,娜塔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病房,她看向我的最后一眼,充满了担忧。
雪华检查了我身上伤口的恢复情况,又从仪器上记录了心跳、血压等数据。
“赵队长,你现在心跳过速……”
“我……我确实有些不舒服。”
她淡淡一笑。“你不会因为看到我,紧张了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希望她没有看出我脸上变幻的风云。
她又笑道:“我开个玩笑罢了。”
“不好意思……”我忽然试探性地说道,“我……我失态了。”
“你最近一段时间,没吃正心丸?”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不过我知道,她已经认为我心跳过速的原因,来自她作为异性的吸引力。
“那你不会见到每个女人,都这副窘态吧?”
我索性就装下去。“自然不是,主要因为你……你很漂亮。”
雪华骄傲地一笑。“这些话,可别让外人听了去。”
“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看了一眼我的眼睛。“你可以叫我阿雪。”
阿雪,我喃喃道:“你……我……”
“你一个大英雄,怎么说话支支吾吾的?”
我索性便演下去。“你长得……很温柔、很特别。我经常去机密事务司,怎么就只见过你一次?”
“你这小嘴儿可真甜,利莫里亚上的人,可没几个如你这般有趣儿。”阿雪笑吟吟地为我调整了空调的温度,“看你额头上这么多汗——嗯,我负责的工作一般都是内部的,所以你没见过我,我也是才调去的机密事务司。”
“难怪……”
“你是不是对每个美女,都会关心几句?”
“自然不是,”我朝她尴尬一笑,“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可是我们的英雄,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谢谢……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没吃正心丸的事,能不能替我隐瞒?”
阿雪将头歪向右侧,有些调皮地朝我微笑:“乐意之至!那这样的话我们之间也算有秘密了。”
她拿着病历表单拉开房门准备出去的时候,忽然愣住了,然后她又将门关上了。
“你……你认识程复?”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嗯?你打听他干吗?”
“没什么,”她眼神有些恍惚,“我不过有些好奇这个人。”
“我和他有过简单的接触。这个叛徒,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
“你刚才……”她说出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话多,不过还是说了下去,“提到了程复?”
“我?”
“娜塔莎来给你做的记忆检测,你记忆里出现了程复的名字。”
我装作什么都不了解。“是吗?都测出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赵队长,你好好休息吧,有需要的时候,随时按床头的红色按钮。”
她白衣一闪,飘然出门。
如今,一些不愿意相信的推测,渐渐在我心头明朗——夸父农场和利莫里亚,必然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
我驾驶着朱雀战斗机掠过AI在南美洲的空军基地,看见夸父农场与施云时就该想到——那就是敌人俘获的“补给飞船”!
我重重一拳砸在床上,掌心的伤口虽然已经修复,但此时内部的组织又疼痛起来。
越痛,越真实。
补给飞船,夸父农场,根本就是一回事。曾经的器官种植,根本不是送给AI治理下的人类,因为我亲自去过硅城,那里的人大部分都换了机械器官。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夸父农场就是利莫里亚控制的,它是监狱,是犯人的劳改农场,那里的一切产出,都供应给了利莫里亚。而南极的基地应该也是如此,只不过它是个加工厂罢了。
每天下午进入夸父农场运货的飞机,难道就是运往利莫里亚的?如果不是,那雪华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本已经在利莫里亚的施云又怎么会出现在夸父农场上?答案只有一个:AI从未控制过夸父农场,一直是人类在控制着。但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冲上心头,让我无法坚信这个推断。秦铁和大河原树又是怎么回事?丁琳出事的时候,他们以联合政府智人管理局的身份登上过夸父农场,这又怎么解释?
他们确实是联合政府的人,也确实是AI的“走狗”!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一定有什么是我还不了解的。
真相,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