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背后的背后

在孙小六转述自“面具爷爷”口说的版本里,这一节故事中拳脚殴打逼供的场面可以说多得不胜枚举,包括康泽、蒋坚忍、余洒度等人在内的许多可以对照出真名实姓的人物都曾经出手修理过李绶武。关于这个部分,我实在不敢深信,所以也写不出来。我猜想那些殴打加刑的场面之所以有如一首交响乐的主题那般辗转递出、屡见不穷,只可能有两个原因。其一是李绶武为了引起时年十二岁的孙小六的兴趣而渲染出来的,其二是孙小六将自己捱彭师父揍的经验内化成他意识底层种种冲突性记忆的一部分,从而渗进了他所讲述的故事里面。总而言之,当我对来路不明的暴力细节产生疑虑的时候,便失去了记录的兴趣。

至于李绶武加入贺衷寒等人的组织之后的情节就变得比一部动作片还要乏味了。他换上了藏青色中山装上衣,领口紧紧地扣着一枚铜扣钩,下着米黄色卡其长裤、黑皮鞋,每天伏案阅读计划处里贮放的文书宗卷。可以用“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一语带过。可令我无法安然的是,李绶武究竟在这“南昌行营”里待了多久?如果比对其他史料加以推算,我们仅能猜测:居翼和邢福双二人匆匆上路、赶赴南京,从十几个化装成印度阿三的叙利亚籍刺客手中救下“老头子”一条伟大的性命的同时,李绶武已经暗中为贺衷寒所吸收,成为他个人或者是“三民主义力行社”辖下第一个收揽人才单位—“复兴社”—的一分子。那身衣装应该就是该社公务人员所穿的一种非定例的制服,是以才有“蓝衣社”的诨号。接下来发生的事,应该就是山东泰安九丈沟的一节。在彭师母还叫儿的时候,年仅五岁的光头大侠欧阳昆仑手刃邢福双的段落。

我在陈述这个段落的时候曾经留下了几个悬而未解的头绪。比方说,李绶武原本要将邢福双转荐于老漕帮万砚方门下避祸而托之代呈书信一封,可憾那邢福双阴险成性、杀心突起,却被欧阳昆仑出手格毙在“高人码头”坡顶。然而那封书信的下落如何?李绶武的去处又如何?此外,在试图说服邢福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时候,李绶武曾经出示过一叠砍下来的人头的照片,这些照片除了持之以儆醒邢福双之外,是否原有其他的用途?更关键的一个疑问是:李绶武如何说服贺衷寒等人纵之远赴山东泰安而赶上了那“高人码头”上的一场厮杀?质言之,李绶武之入社若不仅仅是权宜之计,而是在饱读汗牛充栋的秘密档案之后对于国民政府成立以来诸般幕后操作产生了钻研穷究的兴趣,则取信于“力行社”核心干部、当上了“复兴社”新编成员的这个过程便不只是某种求生苟活的手段,而是出于自发自主的企图了。

我仅仅能依据孙小六的叙述和平日从闲书中读来的材料研判:这里面的机关十分复杂,或许李绶武的目的既是探玩“武藏十要”的真伪,也是毁弃这一部极可能成为特务血腥手段帮凶的魔法。或许李绶武在取得贺衷寒等人的信任的同时自己也成为另一个死心塌地的革命同志兼神秘莫测的谍报人员。或许他已经进一步窥看出这批高高在上、掌控庞大资源的党国元老背后还有更强更大更恐怖的势力。只不过在一九八二八三年间,我所能知道和怀疑的都过于简略。

如果将彭师母年幼时所亲历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和孙小六得自“面具爷爷”李绶武的遭遇拼凑起来,还是那个并不显眼而极易被忽略的细节其实十分可疑:那就是李绶武千里迢迢追踪居、邢二人到山东泰安去的时候,口袋里放置着一叠诡异的照片—那些照片上是一颗一颗和身体分了家的人头,人头旁边(可能是以一种类似毫芒雕刻的手法镂写在小小的底片上以后,经放大而显现)还注明了死者的姓名和年月日般的数字符号。我尽可以揣测,那一叠照片原先可能就存放在“南昌行营”计划处的书架上某个档案夹里,然而无论如何我却无从得知,李绶武随身携带着一叠可怕的照片是何用意。它们是某种考古材料吗?是历史文献吗?抑或是同那封要交给万砚方的信有关的影像讯息呢?

坦白说,我在这个小小的疑问上卡住了。几乎就要组合起来的拼图板忽然失去了和其他线索之间的联系。如今回想起来,我可以断然地说,倘若高阳于一九九二年遗赠予我的七本书和一叠笔记早在十年前就出现在龙潭美满新城一巷七号的破宅子里,或许我立刻便能掌握住一连串看似彼此全无牵涉之事的关系,从而解开所有割裂之后的事实背后所隐藏的谜团。可是—我被一大堆捏造出来的硕士论文参考资料包围着的那个冬天和春天里,根本无法判断,自己的人生究竟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岔路?遇上了一群什么样的怪人?我还有什么样的机会去认识这个世界?以及我自觉认识了的世界的背后还有些什么样的力量在操控和推动着?

我只不过确然体会到“背后”有着什么的那种滋味。

让我依随着原先拼图的时序,将那个后来成为资政的李绶武暂且卡在一叠用意不明的照片上,然后学小五那样,从另一个方向来观看、接近并进入孙小六和我在逃离背后那些恶灵时所寄居过的美满新城一巷七号。

可以想像得出,当孙小六用佛手瓜和姑婆芋的种子布下一个地遁阵之后的那个星期六,站在正对面茶园中央可称之为“产业道路”上的小五一定曾经短暂地犹豫了一阵—因为在那一刻,她极有可能像拼图板上失去了左邻右舍的小图块一样迷惘。

那天她手里捧着两盆植物—一盆小虾花、一盆夕颜—背包里是一大堆泡面、罐头、酱瓜、肉脯之类的食物。就像之前以及之后的许多次一样,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转搭无数班客运车,有的时候还故意在龙潭和关西或龙潭和大溪之间来回搭坐好几趟,直到百分之百确认同车乘客皆非跟踪盯梢之辈,才肯下车,再走上几百公尺,穿越整甲的茶园,来到这破宅子。

而我总会想像那一个特别的星期六午后特别的一刻,满头大汗的小五站在茶园中间,忽然发现那破宅子不见了,满眼但见苍苍郁郁的佛手瓜、龙须菜和巨大的姑婆芋叶扇。她也许会“呀!”的惊叫出声,也许会怀疑自己下错了客运车站而走进了另一片茶园,也许会忽然忘记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或者身在何处。总之,这是一连串令我十分着迷的想像。

关于小五是否真的产生过我所想像出来的那种暂时性的迷失感,我从未求证过。我只记得,摆下地遁阵之后,孙小六有事没事就会沿着二楼后阳台侧墙的钢筋梯登上楼顶,趴在隔热用的石绵砖上朝茶园的方向眺—有如古代藏身于刁斗之中的卫卒那样—看看小五来送口粮了没有。是以小五来的那天所发生的事很简单,孙小六远远地发现了站在茶园中东张西望的小五,便飞身下楼,连打几个纵跃,有如一条猎兔的雪达犬那样欺近小五面前,再往四下里打量了一阵,确认并无外人,就把她接进屋来了。

可是我却宁愿执意去揣摩当时站在茶园之中突然感到世界极其陌生的小五的心情。无论在当时抑或日后—甚至到我当兵服役期间—不下数十百次之多,我总会不期而然想到手捧盆栽、浑身是汗、伫立在阵阵寒风之中的小五曾经十分短暂地和全世界失去联系的那个片段。在那片刻之间,她突然和自己的来处和去处同时断离了,她会惊惧、畏恐、惶惑吗?像一个玩着躲迷藏游戏的孩子(因为躲藏得太深沉、太严密也太专注的缘故)而竟至在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的角落里忽然忘记自己正努力从事着的游戏。

那一天,小五带来了应该说是令人欣慰的好消息—徐老三找着一家背景牢靠的打字印刷公司,可以在最短期限之内帮我把论文打印成册,装帧完好。人家甚至还愿意把所里规定必需缴交的十四套论文专程送到学校去。这整个过程之中唯一的麻烦是没有人能够替我干校对。印刷公司的人说得妙:印这种学术性的东西绝对不要接手校对工作。因为你给他校出来的错字可能没有错,他真正写错的你又校不出来。要校一定要作者自己校,不然印好了上门来吵吵闹闹要重印,赔几辈子都赔不完。

可是徐老三却认为:一部要写好几十万字的东西来来回回在路上跑是极其危险的事。万一托带的人一个不留神、让人窥知形迹,迟早还是要暴露行藏的。于是徐老三擅自替我作成决定:打好了字就付印、印足了页就装帧,这叫干净利落。小五转述徐老三安慰我的话是这么说的:“就算有几个错字好了,认不出来的,活该认不出来;认出来的一定知道对的字怎么写,你费那么些事干吗?”之所以插叙打印论文的这段枝节,乃是基于学院中责任伦理之故。我必须非常明确地宣示:一九八三年六月付印的那本《西汉文学环境》之所以堆叠着那么些可以用“绵延近寸”形容之的错别字,完全是因为情治单位正在指使帮派分子追捕(或追杀)我的缘故。

老实说,我根本已经不会在乎什么错别字不错别字的问题了。对当时的我而言,那部论文只是另一个躲迷藏的游戏。我其实并不关心它能不能通过审查,而我能不能取得学位,日后是不是又能凭借它所换取的资格而进入一个什么研究或教学单位混碗饭吃。我之所以没日没夜地赶写出它来纯粹是因为唯有在那样一头钻入一个由我自己构筑起来的世界的时候,我才能够完全忘记红莲。这部硕士论文唯一的意义似乎也在于此。而且—我愿意率直且诚挚地说:写一部看来有根有据的学术论文所能达到的忘情效果要远超过任何事,它甚至远超过我所擅长的小说。

春天正丰美繁盛一如刚开始的飨宴,小五一次又一次带来的植物让破宅前后院变成了亮丽无比的花园。明明经历过好几个月的栽种、培育,但是这一切却像是在一夜之间布置起来的一样。小虾花沿着长板凳下方排开了一列十五尺长的黄色队伍。山樱也一朵朵地发了苞,正补足圣诞白凋落了片片叶瓣之处的闲空。竹子变得更粗、也更密了,从竹枝和竹叶间拼力挣出头颈来的是从来未曾露过面的鹅掌藤;仿佛是叫那竹丛逼挤、激将出来一种发愤的生命力,自竹茎和竹茎的缝隙中探身向外,寻找斑斑离离的阳光。当我突然发现这些鹅掌藤的那天,小五坐在长板凳的另一端纳鞋底,孙小六蹲在大门里修补地遁阵的阵脚,我则捧着刚才写好的论文结论部分的草稿。我们三个人忽而同时迸出一句:“快好了!”而我们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那是一个奇妙而带些诡异气氛的周日近午,我在邻居和路人都不可能察觉或欣赏的美丽庭园里嗅出空气中渲染着的离别的气味。我猜想小五和孙小六也和我一样—在如此宁静安详且美好愉悦的时光中,你一定会感受到潜藏在某个间隙里的不安的。似乎事情总是这样:当你认为一切都安适了、服帖了、顺遂了,就会惊觉这世界已经稍许地改变着了。一时之间我还说不上来,到底有什么样的东西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是我不自觉地回头朝背后看了一眼—待我再扭转头脸之际,发现小五和孙小六也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往背后凝眸静视。我们三个人又相互望了一眼,每个人的意思看来都像是在探询另外两个人:你们看见了什么吗?

孙小六眨眨眼、搔搔后脑勺,低声说了句:“不会罢?”

话音未落,但见他将就着原先的蹲姿朝空一纵,一团身影登时弹起三丈多高,上了二楼房顶。小五则一把探向我的肘弯,抓了个正着,另只手也环住我的腰眼,我只觉得眼前脸上像是叫一支接一支的扫把给猛可拂了几阵—少顷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竹枝和竹叶刮擦所致—小五像是“带”我跳交际舞那样地拽住我;我这厢双脚腾空、身躯打横,被她紧紧箍在怀里,而她则仅仅凭借一只右脚踩在一枝斜里朝上窜出、不及一分粗的竹枝上。她的左脚我看不见,倒是我的腿肚子底下有那么一只柔软的物事撑着,事后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左膝盖。

很难说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姿势,勉强形容起来,就是小五和我凝结在竹丛之间,状似一对跳探戈的舞者,只不过她跳的是领舞的男生,我跳的是跟舞的女生。如果当时有人拍下一张照片,再将掩翳在我们四周的竹丛抹了去,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一支探戈舞华丽的终结。我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人那样揽着,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相反地,我甚至应该觉得很舒服,因为就从小五单脚站定的那一刻开始,我的手脚四肢和腰腹之间忽然柔软起来,有如失去了每一个细胞、每一块肌肤和每一根骨骼的重量。我不知道跳探戈的女人是否在那样挺腰倾倒之际都有这种失重的快感,然而我的快感却是千真万确的—仿佛任由小五那样兜抱着,我便可以像个婴孩一般熟睡到天荒地老,永远不必醒来。

事实当然没有这么浪漫轻盈。孙小六在屋顶上遭遇了两个穿着灰蓝色电信局工作服的家伙—他们果然是从后院外翻墙进来,又使挠钩和钉掌手套沿水泥壁爬上楼顶—这两般器械可不是电信局工程人员常用的。孙小六在楼顶截住这两个家伙的时候瞥见他们身后还站了一堆奇形怪状的人物,有的也穿了电信工程人员的制服,有的则穿了运动装和慢跑鞋,人手各执长扳手、铁链条和消防斧之类既是工具又是兵刃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场打斗的详情如何是我无法形容的,因为从头到尾我都藏身在竹丛之中,任由小五揽着、抱着,听她在我耳边轻声哄着:“没事的,没事的。不怕不怕。一会儿就过去了。”

在那“一会儿就过去了”的时间里,我还听见铁器交击的鸣声以及金属敲打在水泥楼板上沉重的闷响,夹杂其间的除了有人唔唔唉唉的喊叫之外,还有一种抽抖布帛的促音;那促音每出现一次,小五的双眉便不由自主地舒展一下,两片光滑的嘴唇便微微绽启,数出一个数字。几乎就在小五数数儿的同时,楼顶上方就会飞出来一抹人影,跃过前院的上空,直摔到大门前几十尺以外的茶园里去。当小五数到“四”的时候我已经像观看某种童戏一样开始跟着数算那些从空中掠过又坠落茶园深处的身影究竟穿的是工作服还是运动装。

在小五数到“十八”、而我算出有十套工作服和四套运动装之后,楼顶上方暂时沉寂下来,偶或有一两声踢动隔热砖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还有两个。”小五低声说着,随即俯脸贴住我的面颊,道,“是高手,不过不打紧的—”

“你怎么知道?”我也悄声冲她的耳朵说。

“他们踩的步子同我爷爷是一路的,可是功力差得远了,应该就是前两个月被—”小五话还没说完,楼顶上传来几声浓浊的咳嗽。

“年轻人!你这是何苦呢?”问话的这个一句话才出口,又猛烈地咳了几声。孙小六显然没有答腔的意思,但听另一个鼻音黏腻、嗓音尖细的老家伙接着说道:

“上回咱二老叫你小子给打发得好不惨然。今番再来讨教,原本只想寻摸寻摸你小子的武学根柢,不料这一十八名各怀绝技的练家子仍抵敌不过你小子的两招散手。放眼当今这满街狐狗、遍地鸱的江湖之上,居然还出得了此等高人。咱二老若是不能明白个中一二,即便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须化做厉鬼冤魂,啁啾缠祟,永世不歇的啊!”

这一席话说到后来,竟尔凄恻惨悄,犹似魑魅啼泣,听在耳朵里好似初学小提琴的孩子在咫尺近旁开锯拉弓,赫然是一阵魔音贯脑之势。偏在这一瞬间,小五喊了声:“不好!”随即奋力将我朝空中抛了个老高,我还没来得及动念头,整个人便像只脱了线的陀螺一般晕天胡地往横里转了几圈,眼见就要朝园中栽倒,腰身又给小五只手扶住,随她在空中站直了,可两脚沾不着实地,登时就要摔它个三丈六尺高的跟头,孰料才恶叫出口,人已经立定在楼顶之上了。

先前少说有一刻钟的时间两脚没踏过尺土寸地,我忽而往那楼顶上一站,居然像是喝醉了打踉跄,一时摇晃得厉害。小五仅用一只软绵绵的掌心托住我,另只手上前扯住孙小六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道:留神!他俩有上乘的内力,还会使‘迷踪步’。”

孙小六冷冷一哼,道:“不要紧,过年那两天我就见识过了。”

我顺着他姊弟二人的视线望去,楼顶西侧的底端果然杵着两个老者。一个身穿咖啡色混纺尼龙布夹克,底下是条深蓝色卡其布长裤和一双胶底胶皮的便鞋。另一个与他身量一般无二,上身成了蓝布夹克,裤子却是咖啡色的,便鞋一样是胶皮胶底。越是多看一眼,你越是觉得这两老头儿的模样十分寻常,也十分不寻常。他们就像街上熙来攘往的、通称之为“老芋仔”的那种人,从眼前迎面而来,你根本不会多花一微秒的时间去注意他们的面容、聆听他们的语声、观察他们的举止。质言之,他们就是一团介乎蓝色和啡啡色之间,朦胧如雾模糊似鬼若有若无不虚不实的影子。以这种影子般的形体他们存在着,偶尔发出酸腐的气味,让错身而过的青年不假思索而练就瞬间闭锁呼吸的功夫。

应该是出于一种迫切的危机感,我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们一会儿,从那十分寻常的模样里看出了十分不寻常的部分—他们的腰身要比一般的老头子们纤细很多,而胸膛和肩膊也凹陷斜削,显得异常单薄。经楼顶的劲风一吹,原本松垮的裤管紧紧贴上小腿的胫骨和大腿的股骨,就更可以看出那两双腿子有如铜浇铁铸的一样坚硬挺直—即使它们极其细瘦。

在我目不转睛凝视着他俩的片刻之间,那不时咳嗽几声的老头儿继续对孙小六说道:“好不好就此打个商量?咱们两不计较了。”

“上回在那边儿仓库里,”黏鼻尖嗓的接着道,“你小子一把软钢刀杀得咱二老浑身上下一共落下七十二道口子—这,咱不同你计较了。”

“今儿你一口气伤了十八名干员,”咳嗽的又接着说,“指不定有残了的、有半残了的;人家端的是公门里的饭碗,家里也有老小妻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黏鼻尖嗓的再接着道:“那也是一十八个无辜受害的家庭啊!这个么,咱们也不同你小子计较了。就连他—”说到这里,两老头的脑袋瓜子一如傀儡戏里的牵丝木偶那样齐齐向我转过来。

“咱们也可以不再追究的。”咳嗽的一面说,一面又猛力地呛咳着了。

“可你小子无论如何得给咱二老一个交代—你这一身武艺是出自哪一门?哪一派?哪一位师尊?”

孙小六听了,搔了搔后脑勺,随眼遍地胡乱看了一阵,一副掉了什么物事的神情—这楼板上散落一地的俱是些钢丝挠钩、掌钉手套、长扳手、铁链条和消防斧,当然没有一桩是他的—不消说,孙小六所失落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应对的语言。他显然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对方这听起来十分慷慨的允诺。就这么犹豫了片刻,孙小六仍不免透着八九分疑惑地嗫嚅着说:其、其实、其实我、我也可以活活打死你们就没事了啊!”

两老头儿听他这么云淡风轻地说着,脸色骤然一变,面皮整个儿垮将下来,相互对了一眼,仿佛不知道该如何接腔。待他们再扭头望过来的同时,各自身形猛可朝南、北两侧闪开一步,靠北的一个拉左弓右箭步,左拳向前平举、右拳倒扣当额;靠南的一个拉右弓左箭步,右拳向前平举、左拳倒扣当额—这一式在彭师父从前传授我们练步拳里叫“骑马射箭”,依我看不过是戏台上的伶工使来“亮相”的一种“花架子”;村子里的小伙儿也都说这一式只在放屁的时候管用。可两老头儿才拉开这式子小五便一步抢上护在我身前,孙小六又闪影子跨腿护在小五身前。这样好似老鹰捉小鸡的排排一站竟有几分滑稽的趣味—因为我不得不歪起个脑袋才能勉强越过他姊弟俩看见对面那两个“骑马射箭”的家伙,我朝左歪,小五也朝左歪,我朝右歪,小五也朝右歪。总之就这么闪闪藏藏之下,孙小六忽然又开了口:“如果我同你们说了,你们就不会再来烦我张哥了吗?”

“君子一言—”左弓右箭的说。

“快马一鞭。”右弓左箭的接着说。

“不过,”左弓右箭的阴阴笑了笑,“即便咱二老放过了他,自有放不过他的人—你小子保他保得住今日,未必保得住明日。”

“咱二老说话算话,旁人说话未必算话。”

偏就在这两老头儿继续这么一搭一唱地说话的时候,我眼前忽然闪过一幕情景—那是在几个月之前,孙小六和我在青年公园的天遁阵里窝藏的最后一个午后,我们瞥见一棵树下站着四个人,他们分别是“岳子鹏”、断掌的猪八戒和另外两个“老得不像话的瘦皮猴”。当时我只顾着和孙小六争辩手提空鸟笼的大胖子是不是彭师父,是以匆匆几瞬眼间未遑细顾其余。然而此刻这两老头儿侧马拉弓,而我又非得从孙小六和小五的背后这么左窥右盼不可的情况之下,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蓦地深刻且明确起来—这两老头儿正是昔日我从儿童游乐场的水泥树桩后面看见的两个“老得不像话的瘦皮猴”。或许,当时看他们瘦皮如猴的印象竟又是同身躯过于肥大的“岳子鹏”相比较之下而得来的罢?

无论如何,一旦我认出这两老头儿的确就是那天一听我喊了声“岳子鹏”之后便仓皇离去的四个人中的两个之际,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手上也握了副可以加码的好牌,随即往旁边跨了个大步,双手往腰眼上一叉搭,昂声道:“臭老头儿在那边哼哼哈哈、鸡鸡歪歪什么东西?你们‘追究’我?我他妈还‘追究’你们呢!你们跟‘岳子鹏’搞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逼急了我全给你们抖出去。知道吗?逼急了我全给你们抖出去。”

我的确就是这种唬烂成性的人。每当我唬烂的时候—我记得我曾经如此坦白过—每当我所想的跟所讲的不一致的时候,我讲话就会特别大声,而且会重复。站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楼顶的寒风之中,我的牙关颤抖、气血僵凝,打从骨髓里面害着怕。我知道此刻所面对的正是这一向在我背后出没的那些个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恐怖分子之中的人物,且他们的背后还有其他我根本无从想像的幽灵和鬼魅。要对付他们,我只能靠胡说八道。

在胡说八道的那一刻,我只想暗示他们:我在报章杂志这一类的媒体上有很多朋友,我在文艺圈也小有名声—这倒不算吹牛,早在大学时代,我靠几个短篇小说得了些文学奖,时不时会风光一阵,还有些想要吸收年轻作家以充实旗下阵容的副刊编辑偶尔会来约约稿、请请客,并代邀知名评论家在他们的文章中为我美言几句。有一位前辈就曾经说过:“张大春是很可预期成为未来的大师的。”在整个流行给人封赠大师二字当头衔的七年代和八年代初期,我还不觉得自己未来将要和那些三教九流满街窜走的媒体明星同列有什么可耻,反而颇有几分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所以当我跟那两个瘦皮猴老头儿说“我全给你们抖出去”的时候,脑子里面确然有某个部位映现出各大媒体刊登出黑道分子迫害未来大师级作家的字样。然而我还来不及设想,究竟我手上有什么可以抖出去的东西?倒是对面依然维持着“骑马射箭”之姿的两老头儿闻言之下相互看了一眼,右边老咳嗽的一个道:

“‘鸡鸡歪歪’是什么意思?”

左边黏鼻尖嗓的一个摇摇头,接着道:“可‘哼哼哈哈’我却明白!”

两人顿时朝我扭转脸来,同声吼道:“原来你小子还真认识咱二老!”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是“哼哈二才”!

当“哼哈二才”向我们撒出各式各样的暗器的那一霎时之间,我自然无法得知:他们为什么会忽然决定下杀手?因为一切发生得太急太快—对我而言,从那四只夹克袖筒里冲钻而出、飞驰而来的物事只如斑斑点点迎风兜绕的蚊蚋、苍蝇,它们并不是像我从前在一些武侠小说里读到的甩手镖、袖箭、飞蝗石或铁蒺藜那样以直线运动的方式劲射而至,倒像是在离手之后、迫近之前还兜空绕起了螺旋形、波浪形、圆弧形和闪电形的路径。若要勉强描述的话,只能说我倏忽自觉陷身在一群恶作剧的隐形小儿手持的仙女棒火花阵中—不过,即便是如此迷离奇诡,也只一眨眼间而已。

我所谓的“一眨眼”,其实就是当异物迫近之际,人会出乎本能地赶紧闭上双眼的那种反应。我就是“本能”反应了那么一下,再睁眼时,前身正贴着的是小五柔软的背脊和屁股,再前头仍是孙小六颀长高大的影子。我想挣一挣身形,看那两老头儿一眼,却给小五反手按了个死紧,听她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别动!千万不要动!”

“两位长辈还有什么明的暗的、长的短的,就往这边招呼罢!”孙小六两臂朝横里平平摊出,整个背影犹如一个“大”字,把对面的一切全挡住了。我既挣动不得,视线只能在他的后背和小五的头顶之间往复游移—猛可间,我睇见一样叫我触目惊心的东西,它埋在小五浓密乌黑的发髻里,藏得很深,几难令人发现,只在极偶然的刹那间映照着天光,闪烁出异常的光芒。是那根翡翠簪子。

我像是被那簪子给扎了一下,也像是随视线所及而诱发了嗅觉,当下在一阵浓郁的(或许是明星花露水)的香气之间,我的胸口狠狠地痛了一下。我并没有被“哼哈二才”的暗器击中,可是那蜂螫针刺的疼痛却真实无比。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我并没有时间去深刻体会一下那刺痛之感究竟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然而我不得不承认,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人产生怜惜之意。

怜惜。一种混糅着不忍又不舍的情感,它浮显在发簪的翠绿色泽以及廉价且带有怀旧气息的香水味道之间。直到多少年之后的今日,我已然不再能凭借零碎、黯淡又渺茫的感官记忆去重塑那短暂的感受—其间有一次,我甚至将整瓶明星花露水洒在一叠稿纸上,试图重新体验一下那种全心全意因为他人的委屈而感觉自己刺痛起来的滋味,然而我所能得到的只是扑脸呛鼻如酒精中混合了农药的凶猛挥发的作用力。在那一叠布满了可能永远拂拭不去的化学药剂气味的稿纸上,我所写下来的是和红莲在宿舍中疯狂打炮的一段情节。

至于在小五背后有如神悟的片刻—无论是肉体上的刺痛抑或是情感上的怜惜—永远失落而不可再得了。我只能这样勾勒:也许是在小五专注地用身体翼护我的整个过程之中,她发间的簪子和香水与当下险恶现实的疏离和不协调所牵动的荒谬感所引致的。试想,小五在那天清晨离家上路之前,曾经以多么温婉而柔缓的动作、多么细致而繁复的步骤整理过她的长发,并且在脖颈、耳根和我无能想像的部位扑打上不多不少的香水。她决计无法逆料的是这一切的努力都成为惘然—我真正注意到那发簪和香水的时刻正藏匿在她的背后,触目所及的还有一片掩翳在凌乱发丝之下的头皮。以那样贴近的距离去凝视一小片遍植发根的头皮诚然不会产生什么美感,它甚至有些丑陋……这,便是在经过许多许多年以后,我对当时那即生即灭的怜惜之情所作的一个勾勒。我把发生了不及半秒钟的过程停滞了、放大了、凝显了。于是我才能够约略察觉,其实我一直要逃离的不只是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村子、我的生活,我还同时想要逃离面对小五的处境。也只有在她的背后,以那样漫不经心的一瞥,哪怕只是一截若隐若现的发簪、半缕若断若续的香气和一片其实谈不上美丽的头皮—这些都是被什么切割了的片段,在这些片段里没有逼人面对或正视的东西,我也才敢于释放那怜惜的情感。是的,我是一个只能在他人背后释放情感的家伙—从某种严厉的分析角度来看,被小五努力翼护着的那个我其实是个因为拙于表达而彻底失去爱的能力的人。

那天“哼哈二才”,并没有伤害到我,他们所发出的暗器全数钉在孙小六的躯干和四肢上。他们也显然是在目睹孙小六硬生生吃下这些暗器的时候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孙小六依然像个“大”字般的站着,又追问了一声:“怎么样?二位长辈。”

“方才你小子这身法已经道出了来历—这是当年北京飘花门末代掌门孙少华的一招‘漫天花雨’。你,可是孙少华的传人?”

另一个也接着道:“咱二老有言在先,既然知道了你小子的出身来历,今日之事也就作罢了,更何况—”说时竟压低了声,有如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怎么会是飘花门的后人?怪哉怪哉!”

“我是姓孙,我叫孙小六,可我是不认得什么孙少华不孙少华的。”

两老头儿闻言不由得一怔,当即收了势子,相互欺近两步,交头接耳起来。过了好半晌,才同声喝问道:那么飘花掌孙孝胥又是你什么人?”

未待孙小六接腔,偏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小五像是早就提防到有此一问的态势,猛然抬手按住她弟弟的后肩,借力撑身跃起,一记鹞子翻身跃出五尺开外,抢道:“他的一身功夫都是我教的,你们有什么事不明白,就问我好了。”

我看不出小五这一筋斗翻出去有什么大了不起之处—所谓前空翻,那本事自凡是练过几天徒手体操的都能凑附,远不及几年前我从郭家厨房顶上窥看她从孙老虎手下救出小六的一手凌空翦腿来得神奇又优美。可那两老头儿却仿佛各叫人封点了什么周身要穴的一般,右首咳嗽连声的一个张着大嘴,露出一口烂牙,左首黏鼻尖嗓的一个猛眨着眼皮,直要滴下泪来的模样儿。

“飘花门向例不传女弟子,你—你怎么?”

“如此看来—我说品才啊—咱二老这一回莽撞了。真个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哪!这个差使,恐怕是交不了了。”

给唤做“品才”的也连连摇起头来,止不住又咳了几嗓子,才唉声叹道:“交不了差没什么,只可惜这么高的身手、这么深的内力、这么好的师承,却如何甘心情愿维护一帮国家民族的败类呢?唉、唉、唉—呀!”说着,瘦削如髑髅的脸上那一双深陷的眼珠子倏忽朝我一瞪,接着道,“姓张的!你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逃得过今朝、逃不过明日。咱二老即便认栽去了,你终究是要受天理国法的制裁的。别忘了把老夫这话也同你老大哥、还有万得福那二厮交代。用才,咱们走!”

话才说完,两老头儿身形不改,直愣愣朝后弹退,犹似两枚炮弹一般地蹿出几十丈外,径没入几十株樟树和相思树的树冠之中。

孙小六连忙冲步上前,往后院和院墙外的杂木林鸟瞰了一阵,十分懊恼地嗫嚅道:“真叫赖皮—他们破不了我的阵,却从背后这一头混进来了,看样子后院也要布一个—”

“小六!”小五却突然一声喊,但见她两手环胸,神情出奇地严峻,“我问你,你打哪儿学来的‘漫天花雨’?”

孙小六掉转身来,往自己通体上下打量一遍—我也才看清楚—他的手臂、前胸、两胁、腰腹以及裤裆和双腿之上密密麻麻钉着一大堆晶光闪亮的玩意儿,不消说,正是他先前用那招什么“漫天花雨”的身法给硬吃下来的暗器,而且果然并不是什么甩手镖、袖箭、飞蝗石、铁蒺藜。从射入的角度看去,倒像是一片一片超大号的图钉,只不过钉帽都是角锥形的,孙小六顺手拔了几个下来,可见角锥帽前插入衣衫的部位全拱成了圆弧状的尖钩—显然,它们原先是两寸多长的刺针,只不过在劲射而入的瞬间给孙小六的某种护体神功给抵折了,才变成挂钩的模样。

“小六你的皮还真够厚。”我失声叫道。

“我哪够看?”孙小六嘿嘿一笑,扯开那件破夹袄的盘扣,露出里头那件白内衣的一部分,“全是‘面具爷爷’的衣靠了得。”

“小六!我问你‘漫天花雨’是打哪儿学来的?”小五抬手朝我脸前晃晃,有如交通警察拦路,禁止通行—也就是不准我说话打岔的意思。

孙小六一面继续拔着身上的暗器,一面咕咕哝哝敷衍着,过了天长地久的几秒钟罢,忽然间像是找着了下台阶,眉眼一开,笑道:“你不是说你教的吗?”

“少贫嘴!”小五说时从脖子根往上泛起整片的潮红,还分神狠狠瞪了我一眼,仿佛是说:小六嘴这么贫,非你给教的不可。我想要辩解,可说什么又都嫌多事;小五却严辞厉色地说下去:“你明明知道我是唬弄他们的,说!”

“你凶什么凶啊凶什么凶啊?你凶就有理啊?你凶就对啊……”孙小六撒着赖,姊弟俩接着又来上一段夹七缠八的口角—最后还是孙小六认输,迸出两句:

“是—是那个飘花门的掌门嘛。人家不是说了吗?”

“那位老掌门已经过世三十多年了。”小五那只交通警察的臂膀这才悠悠放下,双手环住胸口,嘴里却一字不肯放松。

“那就是那个孙笑什么东西—”

这话还没说完,小五不知使了个什么样的手法儿,环胸的手看似纤毫未动,但是在她和孙小六之间却倏忽亮出一只长着葱白粉嫩手指头的巴掌,那巴掌当即结结实实烙上孙小六的左颊,留下五指红印。我猜孙小六并不觉得疼—彭师父把他当成个沙袋那样揍,他都不疼,这一耳刮子应该不算什么。可是他随即捂住了脸,又冒出两泉眼泪,双唇抖颤着,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却因这委屈极深,或者是惊吓太大,竟至说不出话来。倒是小五也噙着泪、抖着唇,哽声说道:

“孙孝胥—你想说的是孙孝胥么?孙孝胥就是爷爷,咱们的爷爷就是孙孝胥。爷爷早就死在新生戏院那场大火里了。”

孙小六闻言抢忙抬袖子一抹眼眶,皱绞双眉,猛里露出孙老虎那种剑拔弩张的气色。他昂昂下巴朝天空看了看,眨巴眨巴眼皮;垂垂头朝楼板望了望,又眨巴眨巴眼皮,最后居然扭头冲我道:张哥!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里根爷爷’的故事吗?”

我点点头。

“‘里根爷爷’如果是我爷爷的话,那我爷爷就根本没死呢!”

里根,当时仍在第一届届内的第四十任美国总统,曾经是好莱坞著名影星,通常扮演正直、善良而带些柔性气质的西部英雄。自银幕淡出之后担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加州州长。一九七六年争取共和党提名竞选总统失败,而在一九八年卷土重来,非但顺利获得党内提名,还以压倒性的胜利成为美国有史以来最年长的总统—当选那年他已经六十九岁了。两年以后,台湾从南到北的玩具店、菜市场和地摊上都出现了一种铁定出自仿冒的胶皮头套,以里根的头脸为模型灌铸而成,彼时若有人戴那头套上街,的确会惹人侧目嗤笑一阵,然而不须几日,里根那张松皮赘肉的老脸便为一批批妖魔鬼怪的脸所取代了。一旦退了流行,没有人会在街上看里根一眼半眼—这张脸要比任何一个平凡人更平凡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