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面具爷爷及其他

孙小六在十二岁那年第三度离家出走—或者该说“第三度遭人拐走”—的事发生在一九七七年,“民国六十六年”。当时市面上流行一首烂歌叫《从民国六十六年起》,大意是说,从这一年起,一切都会更美丽。我敢和任何人打赌,在那个年代,很多人是以一种感动得不能自已的心情在唱着那首歌的。大约也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遇到元旦、“双十”和随便什么鸟节日,都会有一大票人趁天还没大亮的时刻从四面八方簇拥到介寿路上,昂起头等着看两名宪兵在楼塔尖上升旗。电视台派出来的摄影记者还会把那些仰望升旗、淌下眼泪的老百姓如何感动着的模样拍下来,在你刚吃过晚饭,正打着饱嗝儿的时候播放出来。

一切会不会变得更美丽是个愚蠢的问题,我只知道一切会变得完全颠倒错乱。如此而已。比方说,孙小六失踪那天,我所认识的所有的人都在讨论一贯道的事。那是某个礼拜二或礼拜三,一个一贯道的“前人”王寿被刑警抓起来了,和王寿一起落网的家伙叫萧江水,他的职称是“宰相”。两人被捕的罪名是他们宣称自己乃佛祖投胎转世,于是称王称帝,发展组织不说,还以“渡大仙”的名义向信徒募敛钱财,混了个上几千万的资产。治安机关随即宣布:要彻底消灭邪教势力,让我们的社会风气更清新、更干净。可惜这话说早了—王寿和萧江水给抓起来之后,治安机关才发现,一贯道信徒的总数比全部的陆海空三军加起来还多了好几万。一切并没有因为称王称帝的神棍被捕而更美丽—很多很多年过去了,孙小六从五楼窗口一跃而出,窜入竹林市的那天下午,有三组准备出马竞选领导人的政治人物分别在一个半小时之内拜访一贯道的总坛,呼吁全国不吃鱼、肉可是不忌吃鸭蛋的教友投他们一票。

我还可以举一个一切不会变得更美丽的例子。孙小六在那一年六月十三号那天遇见万得福,地点是在台北西门町峨嵋街一家叫“金元宝”的小歌厅门口。万得福在骑楼下拦住孙小六,要他到对街立体停车场“避一避”。话才说完,金元宝”门里冲出来三个人,前面两个大个子人手一把枪,后面的小个子则神色惊惶,滴溜溜转着双大眼珠子四下张望。孙小六给万得福扯着臂膀,冲过街心的时候听见一声刺耳的紧急煞车—

关于那两个大个子如何朝煞车却未及开门的一票人连开多少枪,以及他们如何护送那贼眼贼眉的小个子劫车离去的细节我就不说了—因为我不在场,没有立场说话,只是孙小六瞥了那小个子一眼,因之而印象深刻。他认识那小个子。他是个颇有点儿小名气的台语歌手,出道十多年,渐成电视红星。就在给孙小六撞见的前一天,这个叫叶启田的歌手还在台南元宝歌厅驻唱,因为受不了台南地痞的勒索而找了几个少年郎替他围事,动起手来把地痞打了个一死二伤,自己只身窜到台北来,投靠元宝歌厅老板的哥哥—此人是金元宝的大股东,人微角轻不必细表。总之孙小六见过的这小个子后来居然当上了“立法委员”,插身“教育文化委员会”问政。这是我说世界不可能变得更美丽,只会变得颠倒错乱的另一实证。

如果要把“从‘民国六十六年’起,一切都会更美丽”的反证一一罗列而出,恐怕要说到“民国九十九年”也说不完。不过,跟孙小六有关的另外一个事实是非说不可的。这件事发生在搜捕一贯道首恶分子之后、通缉贼眼小个子歌星之前,正确的时间是三月三十号上午。孙小六所谓的“面具爷爷”扔石头没留神,打下了一架直升机—事情要用类似孙小六那种慢条斯理、不忌繁琐的方式说,才说得明白。

农历年前的二月八号,只有十二岁的孙小六在双和市场里遇见这“面具爷爷”—这人脸上罩着个长了双弯犄角、凸眼珠,还有副翘下巴和一张血盆大口的塑胶制妖魔面具。他凑近孙小六,低声道:“有空没有?”孙小六听那声音便知道:完蛋了!又来了!正待拔腿要跑,“面具爷爷”早已按住他的琵琶骨,道:“前回‘纱布爷爷’没告诉你么?”

孙小六胡乱点了点头。

“‘纱布爷爷’说什么来?”

“说我要是不跟他走,就把我爸我妈我哥我姊切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孙小六说着,已经流下泪来。

“然后呢?”

“然后绞成泥、和韭菜—”孙小六这时开始抽搐起来,然而琵琶骨上的手指抠得更紧了些—他不觉得疼,但是浑身上下却有如叫人用麻绳给扎了个结实、直叫透不过气来,自胸腔以下则几乎完全麻木了。这时他的悲伤倒不是由于疼惜自己身体的缘故,而是想到他爸他妈他哥他姊可能遭遇的下场。

“绞成泥又和上韭菜之后呢?”“面具爷爷”温声问下去。

“做成—饺子,煮,一,锅。”孙小六终于把这一套恐怖的流程说完,连鼻涕也呛出来了。

“既然都记得,咱们就上路了罢?”“面具爷爷”似乎是在面具后头笑了笑,道,“你小子如果当真是那星主投胎降世,包你不出一年半载,就能打我这儿出师。”

“可是—”孙小六一眼朝市场口瞥去,忽然给激出个主意来,当下抬袖口抹了把脸,扯了个谎,“今天下午我要去师父家练拳。”

“想搬出你师父那两套臭把式来吓唬爷爷我?”“面具爷爷”的面具凑得更近了些,从那张血口之中喷出一股又腥又呛的怪味儿。孙小六打从这一刻起迷糊了,只知道自己歪歪倒倒踅出市场口,扶墙摸到武术馆,站在大门口跟彭师母道了个别,说过了年也不一定会来,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地走了。

这一次,孙小六居停所在却不见之前的那个新生戏院了。“面具爷爷”带他住进一幢乡间的别墅。这别墅前后皆有庭园,园中修竹短草,参差有致。侧院筑有白石小径一条,顺着这小径往里走,过了二进房宅还另有天井一方,中有鱼池一座,池中养了几十尾或赤或白的锦鲤。对幽囚在此的孙小六来说:每天能到那池畔以观鱼作耍,称得上是唯一的乐事。

除了鱼池,那独门独院的大别墅中最令孙小六印象深刻的是某小室墙上的十字架,以及小室对面卧房床下的一双大皮鞋。之所以印象深刻,乃是因为“面具爷爷”每见那十字架都要施以“哼哼”两声喷鼻冷笑,却从不说明缘故。至于那双大皮鞋则更有不得不令孙小六难以忘怀之处—他每天晚上都要在那双皮鞋旁边的地板之上打坐入眠。陈年老皮子加上钻石鞋油的刺鼻气味,着实难以消受。然而“面具爷爷”曾经三令五申:暂住于此实非得已,为了不节外生枝,徒增惊扰,是以在此居停之际绝对不能破坏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室内陈设原本如何放置,便一任它如何放置,连几上茶杯、厕中巾绢和床下皮鞋亦复如此。孙小六初入此屋的几日感觉万分不自在,只道这房子的主人一定是个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的神仙,才能把居室住得这样纤尘不染。未料三数日后,“面具爷爷”才告诉他:此屋原主已在两年前仙逝,人死了,房子也带不走,如今只有三两个“底下的人”每周前来洒扫整顿,务使其情状一如原主生前旧观。

“咱们既然只是来此借住,便不该移动原先物事一分二毫,这—”“面具爷爷”用鼻孔哼了两声,叹了口气道,“也算是对死者的一点敬意罢!再者,你若随手移动了些许物事,教那来洒扫整顿之人窥看出什么端倪,咱们可也就住不下去了。”

是以每日清晨,“面具爷爷”都会手持一枚放大镜,将屋前屋后、里里外外巡看一遍,直要见到每样小物件皆归置原处,未见丝毫偏移,才算放了心。这样巡看一回,差不多已过八九点钟光景,“面具爷爷”便带着孙小六从后园的一堵矮墙纵跃而出,去做这一天的功课。直到夜色四合,再由原路跃墙而入,蹑步潜踪,各自回房睡觉。有那么一遭孙小六心血来潮,在“面具爷爷”巡看之时劈头问了两句:“这主人既然死了,怎么还要人来替他打扫房子呢?难道他要变个鬼回来住吗?”

“面具爷爷”闻言之下悄然说道:“人世间哪里有鬼神可以立足之地?自凡说神道鬼,皆是因为怕人失去了敬畏之心,才借这鬼神的说法来畏之、戒之的。人一旦有了敬畏之心,也就不至于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了。”

“他既然变不成个鬼回来,又为什么要替他打扫房子,还擦皮鞋呢?”

“面具爷爷”想了片刻,一副不该说、又不得不说的神情,几度启齿,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最后终于迸出这么几句来:“人虽然不在了,可是祭之、祀之就仿佛他还在的一般。这里头有个极深的意思,叫‘祭如在’。说的是我们活着的人眼中不能只看见现在的人、现在的事。”

“那么这死了的人以前是个好人?”孙小六问道。

“面具爷爷”这回不答他,扭头进了那间小室,关上门,大约是又抬眼瞥见了墙上挂着的木十字架,随即发出两声哼哼。孙小六没得说,只好扑身盘腿,在那双大皮鞋旁边趺坐定神,一夜如常,无话无梦。

至于每天所行的功课,便与“大牙爷爷”和“纱布爷爷”所授者完全不同了。这“面具爷爷”总是手持一枚放大镜,出门逢着什么事物,似乎但凭兴之所至,便凑近前,仔细端详一阵,再回神思索半天,仿佛直要将所见之物想了通透无碍,才肯向孙小六讲述。所讲述的内容,初步未必同先前那事物有什么关联,听来不过是一个套一个、一则接一则的故事,但是环环相衔,只字片语皆令孙小六铭印在心,挥之不去。下面是为数不下千百计的故事之中的一套。

那一天“面具爷爷”和孙小六跃墙而出,朝后山坡下行了数百步。走着走着,“面具爷爷”忽然“咦”了一声,停下步子,朝身旁草丛中寻拨一番,一面掏出放大镜来,冲一株碗口粗细的树上打量了许久,又循例思忖了约莫有半个钟头。猛地开口:“你该认识这树—这叫桑树。且此株能生长得如此结棍,乃是经历过好些年月的艰难打熬,它居然能活下来,倒真是不容易了。

“从前孟老夫子说过:‘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说的是什么呢?一般人说这几句,不外是有个五亩地的宅院,在空地上种些棵桑树,再养养蚕,就可以让五十岁的老人家穿绸衣服了。这是不明白孟老夫子的道理说法儿。孟老夫子说五十岁的老人可以穿绸,而不说二十、三十岁的壮年之人,或者七老八十的暮年之人,乃是说这种桑育蚕的事业,非有个几十年的时间是无法成就一分产业的规模的。所以十几二十几上种了树,到五十岁才穿得上绸料。底下才会有‘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载于道路矣。’这一大堆的话,说的都是谋生教养的艰难,非穷耗无数岁月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这些话,你要记下了。

“再者,方才我说此株存活尤为不易,也是有道理的。这株桑树原先不知什么缘故,是发在我们所住的那宅院之中。那主人嫌桑丧同音,兆头太坏,便叫整理庭园的工人给锄了、扔了。不意它落在这杂草坡下,滚了如此遥远的路途,居然还抓地生根。如今眼见都两丈多高了,倒是忌讳它的那主人,而今安在哉?而今安在哉?—这,你也要记下了。

“你再看这桑树内层根皮—所谓桑白皮者—这是极有用处的中药,有清肺去热、下气定喘的功效,可以固元补虚、泻浊止嗽的。还有这桑耳,它又叫桑臣、桑、桑黄,也叫桑寄生,是一种专门附生在桑树上的菌,是可以吃的,也可以入药。你,且记下了。

“桑树身上还有这么一样特别的藓类植物,长的模样儿像地钱,名叫桑花,却不是桑树自有之花,也是可以吃的。宋诗曰‘柳菌粘枝住/桑花共叶开’,所指的便是此物。你便将这桑花也一同记下罢。

“另外同这桑树有关的事还很多,其中有些是你一辈子用不上、也学不来的知识,有些是你学得了却未必正用的知识。倒是有这么一样,你非得牢牢记住不可:日后倘若有一赤脸丑老汉拿着一把桑木制成的弓、一支蓬草做的箭,前来寻你,你便不问情由,同他前去。那赤脸丑老汉会传你一套有用的艺业。知道吗?”

孙小六实出无奈地点了点头。也差不多就是在那一刻,他猜想自己这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各式各样的老头子们的追捕和牢笼了。

然而,此时他所经历的还只能算是极小的一部分—即使单就桑树的知识而言,前面所说的这些也还只是“面具爷爷”所授之学的九牛一毛而已。

“面具爷爷”看似随兴闲说的内容乍听之下彼此并无干涉,可是时日稍久,自然相互呼应起来。而且不只是“面具爷爷”自己所传授的内容得以桴鼓相应,更多的时候,孙小六可以在他的话语之中听到一些当年从“纱布爷爷”那里听过的道理。比方说一九七七年三月三十号那天上午所发生的一桩怪事。这桩怪事又必须从日后整理而得知的相关背景资料说起。

一九七六年七月间,一场据说是由台湾省林务局雇请消防专家施放的无名大火烧毁了阿里山小火车站前的一整排木造房屋。传闻中主使此事的林务局其实也是在有关单位授意之下才干出了这等勾当。至于是哪一个有关单位,一直未有定论。有说是“安全局”、有说是“警备总部”,也有说是“国防部”情报局的,总之是这么一个情治单位。由于查察线报,该单位得知:在各族山地同胞间有一跨部落的“走路人”行当存在。这种“走路人”师徒相传,每传一代弟子皆是自各族中拣选体格壮硕、耐力逾常者,是为周游于全岛部落之间的信差或专使角色。这种“走路人”终身不娶,其所司之事便是自基隆附近的小丘陵入山,沿棱线遍行全岛,传递部落间大小信息。由于身份不俗,使命特殊,“走路人”每至一处,便会受到极其丰盛的酒食款待,且有美女服侍,务使惬洽。此外,“走路人”决不介入各族之间的争战,其所行走的棱线路径亦属绝对机密,非师徒相授者,外人无一知晓。那情治单位在侦知有此一秘密路径之后,曾屡次遣特训人员跟踪,却每每于半途中失算落梢,不可复得。而根据所有已知情报综合研判,每年七月中,阿里山小火车站附近,都有类似“走路人”师徒模样的老小“山青”出没。这个研判结果落在该情治单位的一名消防顾问洪子瞻手中,却得出了一个“火攻之计”的策略—质言之,便是在七月初施放一场大火,再遣便衣人员严密注意阿里山小火车站左近人口流动情况,遇有可疑者即行逮捕,届时再加以秘密刑讯,不怕没有口供。洪子瞻之所以力主此计,乃是因为他坚信“一场大火”乃是各族山地同胞之间都会关心讨论的重大事故,“走路人”有义务奔而告之。

倘若仅此一虑,火未必放得成—因为这毕竟是攸关百姓生命财产安全的灾害,岂可任意酿致。偏巧台湾省林务局有个为“山地同胞”开辟新社区的计划,正愁没有说服住民放弃老房舍的口实,洪子瞻这“火攻之计”恰可与新社区拆迁计划互为表里—这场火只要不烧死人,便称得上师出有名了。

这场火果尔将小火车站前的几十幢木造房舍烧了个片瓦不留。所幸大火延烧之前,林务局早已作了安置:招待住民去林务局实验所看露天电影,是以火场内并无人员伤亡。事后局方承诺:半年之内可以规划建筑完成一批新社区房舍,住民也就有新屋可住了。

孰料火也放了、屋也烧了,“走路人”却始终未曾现形,那主持纵火逼事的情治单位撂下话来:没有“走路人”的棱线路径图,就不会发放新社区的兴建经费。此事延宕到一九七七年二月,那些流徙到其他聚落村集中无家可归的住民已经忍无可忍,成天到晚前往林务局驻在单位扔掷空酒瓶泄愤。此情由观光客辗转向新闻界透露,遂有那专以刊载社会耸动案件起家的报馆以“官逼民反”之类的案语登了几日消息。林务局实在吃不消这样攻讦,赶紧挪支了些山地水土保持经费,先给所谓“新社区预建址”处打上了地桩土梁之类的地基,又邀约了十名新闻记者搭乘直升机前去阿里山,名曰“参观神木新社区整建工程”,期使这一趟行脚下来,记者诸公可以在报章上替林务局美言几句。然而这一架编号八—一三一三的直升机根本没飞上阿里山,它在林口上空就坠机了。这一日低空风势强劲,上升气流间歇起伏,倒是应该不至于影响已经升空、且以稳定速度前进的直升机。然而,就在坠机的前一刻,机上正副驾驶、两名林务局陪行官员以及十位记者都听到螺旋桨叶片发出“喀啷”的一记巨响,随即在数秒钟内失速。直升机体勉力盘桓十数匝之后终于撑持不住,侧身压倒在一株大树顶上。由于树冠十分茂密,托卸了很大一部分的坠失劲力,是以机身虽然断成两截,机上一干十四名人员大多无碍,仅正副驾驶和一名林务局官员受到轻伤。

众人相继爬出机外,所能看见的直升机已是残骸,螺旋桨叶片早就不知断落何方去也,只这机身外壳经树枝擦磨了一圈,竟然片片卷卷,犹似鱼鳞。一名记者在次日的新闻中如此描述:“我们这一群侥幸大难不死的生还者在爬出机身之后的第一个感觉竟恍若从一条鱼腹中钻出的一般。”

另一名记者则以较抒情的笔调描述了附近正在举行建醮法会的某寺庙僧众稍后前来协助从事救援工作的细节。在这位记者的文章中,还有如下一段刻画:“头部碰伤的副驾驶在获救当时频频呓语:‘白色的老虎。白色的老虎。’我们都以为副驾驶可能因脑震荡而产生了轻微的幻觉。幸好入院检查后并没有进一步的症状出现……”

上述这个背景—也就是从利用“火攻之计”迫使“走路人”出首,一直到十四名坠机事件生还者后来的叙述—皆可以自报章杂志乃至一些散轶的回忆录式文字中爬梳而得。然而它仍只是片面的。如果不拼合“面具爷爷”这一方面的事实去看,则它非但片面,甚至充满误解。

至于“面具爷爷”这一方面的事实,又要先从他在一九七七年三月三十号当天带孙小六外出授课的内容说起—那一天,“面具爷爷”告诉孙小六:当年“纱布爷爷”教了他一套奇门遁甲阵虽然称手好用,可却只是这门学问中的皮毛。

“所谓变色易貌、布幻设迷,只在唬弄那些没眼神、无心机,比咱们愚笨的人。”“面具爷爷”如此说道,“可是奇门遁甲作为一种占卜之术,还有无数功法成就,犹在摆阵之上。

“此术早在明代中叶即由一名唤刘兰溪的老道士传下,一传两支。一支经走方的黄雀卜者而传,一支经卖艺的江湖术士—也就是我们今天称之为‘魔术师’的—而传。这两支向例互无来往,一直到清末出了个苦石道长,机缘奇佳,先后从一卜者、一术士身上学得这奇门遁甲两支的全般艺业,传了你‘纱布爷爷’。只可惜你‘纱布爷爷’还不曾出师,苦石道长便入寂归真了,是以他的道行还不算完备,摆几个迷阵固然难不倒他,可是讲究起观天窥人、未卜先知来,就有些吃力了。

“我是个喜好读些杂书、研究各种旁门左道之务的人。此生容不下一件不明白的事、见不得一宗不透彻的理。是以过去几十年来,东鳞西爪地涉猎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琐碎学问。你‘纱布爷爷’那几手我也参习了十四五年,直到这几年上,我才参出其中还别有究竟。你且看—”

孙小六应声顺势抬头朝“面具爷爷”指尖尽处看去,但见一片朗朗青天,高空中有一块一块似瓦片又似鱼鳞的云彩。

“这叫高积云。”“面具爷爷”微微眯着眼,细细觑了半天,弯身拾起块小石子在手中,道:“老古人叫这云为‘庆云’、‘紫云’、‘景云’,意思是一种祥瑞之云。有了这种云,就不会下雨了。俗话说‘天上鲤鱼斑/明朝晒谷不须翻’,就是这个意思。你顺便把这云的称谓、形状和这谚语都记下了。再往云后面看—”

孙小六手打亮掌遮住眉沿,逞尽目力朝那高积云破洞深处的一抹蓝天望去,可怎么看也只见一片湛蓝。美则美矣,却并无可见之物。正狐疑间,耳旁传来一阵低沉的嘱咐:“欸?难道你‘大牙爷爷’教给你那套‘欲穷千里目’的功夫你竟忘了吗?”

孙小六闻言一怔,还来不及思索:这“面具爷爷”不只同“纱布爷爷”相识,居然连“大牙爷爷”也知道。转念之间倒立刻忆起“欲穷千里目”是一套增强目视能力的内功—孙小六极幼小时背诵过千遍百遍,印象深植脑海,但是他从未认真记之、用之,直到“面具爷爷”这一提醒,才赫然想起来了。

当下先将气血过宫总诀默诵一遍,再就这天光看出:此际属辰时,辰时气血归发于胃宫,血行在鼻、透心窝十二支骨、脐边平直开四寸,这得将内力自足阳明逼成一线,散入三焦,经一小周天,暂囤于气海,使成忽断忽续之势,点点离离,循任脉而下,沿督脉而上,潜伏于百会少顷。接着,再透过内观冥想将这点状之气布于眼周蝶骨边缘,待其分布均匀之时根本无须睁眼,那视力便可透过眼睑皮膜,直穷于外。此时正在光天化日之下,若以寻常视力观看世界,万物灿烂明亮,岂有异状?但是一旦运用起“欲穷千里目”的奇功,却得以眼睑为滤片,滤去这强光之害,直看进更迢递窅渺的宇宙之中。“面具爷爷”在这一刻道:“我食指尖所向的一颗星叫天冲星,又叫左辅星—这,你总不至于也忘了罢?”

孙小六貌似瞑目,其实看得个一清二楚—那正是当年“纱布爷爷”教他辨认的一组星辰中的一颗。

那总共是九颗星,分别命名为天英星,又名天枢或贪狼,配在离位;天任星,又名天璇或巨门,配在艮位;天柱星,又名天玑或禄存,配在兑位;天心星,又名天权或文曲,配在乾位;天离星,又名玉衡或廉贞,配在中宫;天辅星,又名开皇或武曲,配在巽位;天蓬星,又称摇光或破军,配在坎位。另有天冲星,又名左辅;天芮星,又名右弼。这两颗星经常是隐而不见的,但是熟通前七星布列之势(也就是一般人所称之北斗七星或大熊星座)者,对这两星也多有想像的位置—即是在天蓬、天辅二星之间的左右两侧,它们便分占震、坤二位。

是以也可以用这样一个图表来显示这九星八卦的基本配置:

“面具爷爷”这时在孙小六耳边沉声道:看你神色,仿佛真忘了你‘纱布爷爷’的教诲了。”

“不不不、没忘没忘。只是找不着那颗天冲星—”

话还没说完,孙小六后脑勺上便吃了一记拍打,可他眼皮还不敢睁开,耳边又听“面具爷爷”道:“说你忘了还不认?‘天冲、天芮,视而不见’的诀词难道是白背的么?来!我投个石子儿给你比拟比拟—”说着,便窸窸窣窣在一旁草丛中拨寻了片刻,又猛里大喝一声,仿佛是运上了不知多么大的一股气力,奋掷小石出手。隔着层红橙橙的眼皮,这孙小六逞起“欲穷千里目”奇功仍看得一清二楚—那小石子儿便恍如一渐去渐远、也渐小的黑斑,恰恰朝天蓬、天辅二星左侧飞去。偏就在那小石子儿即将自极高处疲落而下之际,但见横里忽然飞过来一只硕大无朋的蜻蜓,恰恰撞上那石子儿。说时迟、那时快—孙小六睁开眼皮,身旁的“面具爷爷”也瞠目结舌地“啊—呀!”喊了一声。

原来说巧不巧,真个是一脚踢出了屁来的那么份儿巧劲凑合—当空不知多高多远之处,堪堪飞过来的是一架林务局招待记者,准备南下阿里山宣导新社区整建作业的直升机。“面具爷爷”把这直升机的螺旋桨叶片打了个弯折,那一枚小石子登时化为齏粉,直升机动力顿失,便飘飘摇摇、挣挣扎扎地坠落了几百丈高,栽进一丛树冠之中,压垮了树身不说,机身也由尾架处断成两截。

这“面具爷爷”作何表情,孙小六是不知道也就记不得了。可是在那一声惊喊之后,他又紧跟着念了一串怪话:“‘天冲值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征应后四十日内拾得黄白之物,发横财。七十日内家主有折伤之患。’”念到此处,“面具爷爷”摇了摇头,又思索了片刻,瞄一眼半里开外坠毁的直升机,拍了拍孙小六的肩膀,道:“好在这征应里没有死人,否则爷爷我的罪过就大了。咱们快走罢!”

“直升机里一定有人,不去救他们出来吗?”孙小六双脚杵着,动也不动。

“待会儿自有一麻袋的人会来救他们的,此处没咱们的事儿。”“面具爷爷”似乎着了急,抬手抓抓脸,又忽地发觉脸是给藏在一顶面具底下的样子而停了手,低下声自言自语起来:“怎么这么说呢?李绶武啊李绶武!你活了偌大年纪,经历过多少颠沛流离,到了这紧要关头,器度胆量竟还不如这么个孩巴芽子。唉!罢罢罢!—小六,还是你说得对,那直升机里一定有人,咱们不能见死不救。”说罢一甩双臂脱去罩身长袍—里头居然是一套连身的紧束棉衣裤,大约是穿的年代久了,说不上来是白的、灰的还是黄的。孙小六从没见识过那样的衣靠,一时之间还以为是BVD长筒内衣裤,正寻思这“面具爷爷”为什么要脱衣服,猛可见他一个旱地拔葱,蹿入半空几达十余尺高,空中却不稍停伫,使的竟是孙小六的姊姊小五会使的一种凌空翦腿的身法,一径往直升机落地之处飘了过去。未待孙小六交睫眨眼,“面具爷爷”已然趴伏在那硕大的鲤鱼一般的前半截机身之旁,蹑手蹑脚像是怕叫机身之中的乘客给认出来的模样。就这么前后寻了两趟,才向机身底侧的另一边踅绕过去,冲飞而起,顺势扭开向着天空那一侧的机门把手,再绞着一双像是由一具马达操控的腿子,沿原路飘了回来。这一去一返只不过是弹指间事,非徒令孙小六印象深刻而铭记不忘,恐怕也让当时机身之中唯一瞥见这过程的副驾驶大感骇异—难怪在那篇文字感性温柔的女记者的追问之中,众人一致怀疑副驾驶因撞及头部而出现了暂时性的幻觉。不消说,那“白色的老虎”正是脱去外袍、头戴鬼脸的“面具爷爷”。他是前前后后几位爷爷之中唯一不小心让孙小六获知名字的人,不过,由于孙小六在二十二岁以前的语文程度太差之故,他自然不会知道“李绶武啊李绶武”是哪几个字,他在龙潭徐老三的老宅子里跟我描述这整个过程的时候也疑则传疑地表示,他听到的字是他不认得的字,也许是“你瘦五啊你瘦五”罢?

孙小六这个版本可以一直说下去:从“面具爷爷”从外面打开已经变形的机门门柄,到几十百名在附近做法会,却临时前来救难的和尚们如何集结以及下达军事口令等等。不过那样说太费事。虽然我必须坦白招认:我非常喜欢和尚们高喊“向右看齐”、“向前看”和“齐步走”的细节—且由于这细节太真实又太荒谬而令我捧腹不已。对孙小六来说,和尚这个部分甚至还是整个坠机或救难事件中最迷人的一段(他表演了两次)。可是,对我而言,看似最无关紧要的“你瘦五啊你瘦五”则别具独特的意义。

在一九八二年八三年之间,我尚未来得及结识高阳,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李绶武正是化名“陶带文”而实为《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原作者。此外,在短暂的接触、交谈之中,不论是万得福也好,我老大哥也好,也从未向我提过这样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大约就是那种和黄杰、陈大庆、高魁元等等,差不多的名字,他们都做过一阵什么官,然后就变成了资政。这种人通常无政可资,所能做的不过是出现在报纸的讣闻栏中,吓人一跳—因为读者通常在看到这种人名字的时候直觉以为他们早就死过一次,怎么又跑回来了?

脸上罩着个妖魔面具,身上穿了套棉质紧身衣靠的资政被这世上的某个小人物误认成白老虎。这是令我十分着迷的一个千真万确的情节,一个可以说已经湮没在世人记忆或认知体系之外的荒原中的事件。它发生了、存在过,然后被误会和忽视所放逐,几乎因之而寂灭。它甚至应该比阿里山小火车站前那场烧掉整排民宅的无名大火更值得被载录于《“中华民国”大事年表》之类的史料之中,因为正是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把一个又一个看似神秘又彼此无关的名字串联在一起—至少,对我这样一个杂读群书而无所用的鼠辈来说,其所揭露的历史毋宁更为有趣而可信。让我姑且以“‘面具爷爷’及其他的历史”称之。简言之,“面具爷爷”—资政李绶武—是第三个绑架孙小六出走的老人。他们潜踪借居之地是桃园县复兴乡角板山附近一处“老头子”的行馆。此地于“老头子”心脏病突发去世之后一度关闭,仅维持极少数人力打扫整理,直到一九七七年暑期以后才开放民众前往参观。我就是在那年以“救国团”分支机构“中国青年服务社”培训之噜啦啦服务员身份负责向参观者导览那行馆的工读生。也正因为有这么一段经历,当孙小六向我描述那座乡间别墅的庭园、鱼池、房间以及墙上的十字架和床下的皮鞋,乃至院外山坡草丛中死而复生的桑树……诸般细节的时候,我能够毫不迟疑地辨认出那就是“老头子”生前经常喜欢盘桓、居停甚至商议重要国是的所在。

只不过到那行馆对外开放参观之际,李绶武已经将孙小六带往台北市西门町的另外一个空屋藏匿—这显然是由于他不希望被汹涌而来的参观人潮打搅或干扰的缘故。

此外,正因李绶武无意间吐露了自己的姓名—听在孙小六耳中也许只是一串全无可解之意的符号,可是却提供给我一个极其重要的线索—这个“面具爷爷”当年曾经被冠以“最年轻的资政”之号,据云乃戴笠一系名为“特务”的情治单位出身。抗战前曾在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任职机要。然而自国民党迁台以后(也就是他当上资政未几)便再也不过问任何台面上的重大政务了。有一个关于他的传闻曾经出现在《传记文学》或《中外杂志》之类的刊物之中,我依稀记得那篇回忆录式的文字是以充满惋惜之情的修辞暗示:倘若“老头子”在一九六三年十月能够顺利取得一份重要的军事情报,则“反攻大陆/解救同胞”的革命大业非常可能“迈入了一个新的里程”,之所以未能迈入这新的里程,则是因为“某一曾经参赞中枢、与闻机要且时时以博学淹通睥睨群公的人士作梗”之故。也正因为“反攻大业”倏尔遭到“撒泼塌击”(按:这是老派文人喜欢运用的一种译式语言策略,疑原文为sabotage,意指在产业或政治、军事纠纷中以故意破坏机具、设施,或阻挠某一计划之遂行为手段的阴谋活动),“老头子”才会在两年之后逐步展开对政府内部残留匪谍或异议分子的肃清行动。

关于这篇刊登在那种“类历史性”杂志上的文字,我记忆有限,独于一次秘密策划的“反攻大业”行动和一个博学而瞧不起衮衮政客诸公的“某人士”印象极深。在孙小六说出“你瘦五啊你瘦五”的时刻,我赫然想起那个几乎已经消失了的资政。

“‘面具爷爷’及其他的历史”还可以是非常繁复的一部中国当代生活资料纪录。比方说,他身上那一套白色棉质紧身长筒衣靠日后便穿在孙小六的身上—如果有谁能到竹林市找着孙小六本人,让他脱下来,再找个科技单位研发部门好生研发研发,继而推广之、行销之,当可大暴利市。因为就在茶园仓库大战、以及尔后发生在“美满新城一巷七号”楼顶的恶斗之际,这一身据说是当年杭州湖墅地区工匠以“木龙头”手拉机穿梭织就的衣靠发挥了极强极韧的防护作用,救了孙小六一命。

此外,经孙小六转述的一则回忆也填补了“面具爷爷”李绶武和“蓝衣社”之间恩怨纠结的一段经历—它恰恰可以嵌在我所读过而无法相互勾稽拼合的几段史事之间。

孙小六转述它的时候并无确切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其中除了“面具爷爷”这个角色之外,都是身份模糊的“坏人”、“那帮人”、“特务”和一个被称为“大元帅”的家伙。对我而言,那些人的名字却再清楚不过—一如用解密本译写出来的明码—其实就是贺衷寒、蒋坚忍、康泽、余洒度、居翼和邢福双。也正因为我曾经寓目的书籍之中还牵涉了另外两个人物,也应该在这个段落里加以说明—只不过在李绶武向孙小六述说这则过往之时并未提名道姓,只以“另外两位爷爷”称之—他们分别是汪勋如和钱静农。

李绶武之所以要同孙小六述说这则往事,或许跟孙小六不期而然撞上万得福有关。当时他们已经离开角板山“老头子”行馆,躲回台北市西门町。在一次意外撞上逃亡的杀人歌手叶启田的时候,被万得福拦住,一把扯到对街立体停车场,躲过一阵天外飞来的枪弹。万得福事后只跟孙小六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叫万得福,回去跟你那几位爷爷说,‘老爷子’临终有交代,得见了面合计合计。”说完人就一溜烟儿不见了。

依照我事后的推测:万得福之所以那样匆匆来、匆匆去,藏头缩尾、讳形匿迹,一定是出于不敢轻信对方究竟是敌是友的顾虑。借由孙小六传话,起码透露两层意思:第一,万得福知道有这么“几位爷爷”动辄拐架孙小六离家出走,授以平生绝艺。第二,让这“几位爷爷”也知道有万得福这么一号人物如影随形,翩然在侧。换言之,万得福口头上虽然说“得见了面合计合计”,意思恐怕反而是“并不方便见面”。机心深刻一点设想:万一孙小六遭第三者强行问讯,得到的口信就只能是“得见了面合计合计”之言,则表示万得福并没有和这“几位爷爷”见上面。如此一来,显然双方还是不见面的为佳。

李绶武听了孙小六转述之言,点点头。过不久让孙小六重说了一遍,又点点头。片刻之后,居然又道:你再把当街拦你那老头子的话说一次。”

“他说:‘我叫万得福,回去跟你那几位爷爷说,“老爷子”临终有交代,得见了面合计合计。’”

“你记下了没有?小六。”

“记下了。”

“记下了好。”李绶武笑着说,“再有旁人问你,你就这么说。自凡是照实说,一定忘不了。”接着,李绶武向孙小六叙述了那段充满尔虞我诈气氛的故事—对于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孙小六来说,我认为他所能够得到的教训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