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
气实则斗,气夺则走。
——《尉缭子·战威第四》
一束束昏黄的阳光,如箭雨从枝叶缝隙间斜斜射入,投进山林的深处,才被那氤氲与幽暗吞没。
泛着烟尘的光丛里,有异物在掠动。
骤眼远看,还以为不过是风吹叶影;只有接近仔细观察,才可能辨别得出来:是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缓慢而平稳地移动,于树干之间潜过,没有发出半丝声响。那压抑着力量的步履,令人想象是一条正在朝猎物静静接近的蟒蛇。
这奇异身影的主人,正是山贼之首孟七河。
就像昨天在山寨里一样,孟七河依旧赤着精瘦结实的上身,但是原本铜色的肌肤全都涂成了青绿色——那是用树叶和青果捣烂成浆调制的颜料,涂上之后既让身体颜色与四周树林融合,也掩盖了体味,就算是林中野兽的鼻子也可瞒过。
孟七河在涂成绿色的身体上,再用炭灰抹上许多斑纹,这样就更令轮廓线条难以察觉。他下身的深褐色裤子绕着许多带有叶子的蔓藤,又是另一重隐蔽伪装。
这些,都是他当猎户的爹教他的。
孟七河行走在凹凸不平、满布枯枝落叶的树林间,步伐就如日常走路一般轻松,每步竟不闻声响,尽显八卦门步法的精妙功夫。
两年前孟七河被王守仁率领的大队人马围捕,正是靠这伪装与步法,无声无影地孤身潜过对方防线,从后头打开一道缺口,方能带着少数部下杀出重围,逃入山里。
——今天,我正以同一套功夫,报效王大人。
孟七河到达树林斜坡的顶端,身子慢慢半蹲下来一动不动,手里反握一柄刃身熏黑的匕首,保持蜷缩的姿势,眼睛朝八方扫视,双耳听觉大大扩张。
他视察了好一阵子,确保这山林的前头并没有敌方的哨兵,这才站起身来,身姿动作立时一变,有如一头躁动的猿猴,朝来路奔跃回去。
孟七河跑回半山一片树荫底下。那儿是个较平缓的斜坡,许多身影正坐在岩石上歇息,他们身旁放着一大堆沉重的行装。
身上穿着竹甲的年轻山贼唐拔,本来正在纳闷拍打着爬到身上的蚊子,一看见首领返回,马上兴奋地站起来。
“前头没人,我们可以再走了。”
孟七河其实跑得一身是汗,但他懒得抹一抹,说完急不及待就提起搁在山坡一角的八卦大刀,斜斜挂到背后。
那些身影同时起行。十九人皆是孟七河麾下的山贼,全挑选最壮健的精英。他们跟首领一样轻装上路,但每人各背负或提着又大又沉的布包。布包全都鼓得胀起来,隐约可见里面收藏着一个个像人头大小的东西,一提起来时,内里发出瓦石轻碰的声响。
十九人里唯有唐拔和另一名山贼没提布包,他们肩上却斜掮着一大团绕成圈状、又粗又长的绳索,看来也不比那些布包轻得了多少。
他们这趟登山,走的都是没有路径的荒林,山坡崎岖难行,林木又异常茂密,更要带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得甚是辛苦缓慢,直至黄昏才完成一半。眼看快要入夜了,前面大段路程要摸黑攀爬,将更加困难。
可是十九人都没有发出半句怨言,孟七河一声令下,他们又默默提起东西开始上路去。
这固然是因为他们敬服的头领孟七河就在前头;何况一群无辜村民此刻就在波龙术王魔掌中,他们都深知不可再拖延。
可是还不只这些原因:他们当中,还有第二十个人。
这条身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大,手里跟背后带着长长物事,正以微拐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那是背带长弓的岛津虎玲兰。她将野太刀的刀柄跟刀鞘绑起来,用它当作行杖,皱着眉一步步登上去。
虎玲兰虽然已用布带在腰胯处紧紧束了数圈,但每走一步仍是带来痛楚。但她绝不肯放慢下来。
——只要想到每迟一刻,又将多一个村民在“清莲寺”前被处刑,自己肉体的伤痛,算不得什么。
孟七河不禁又再看看这位豪迈的女剑士。为了在山里隐藏形迹,虎玲兰改穿了一套深青色的粗布男装,但仍半点未减其娇美。经过大段登山行走,她衣衫都被香汗湿透,更呈现出优美的身体曲线。走在后头的山贼看傻了眼,不禁吞吞喉结,继而又猛吐一口气息,振作着继续走路。
孟七河见了不禁心里笑着暗骂:
——王大人,你这老狐狸……是故意把她编进来的吧?
孟七河跟部下相处许久,深知他们的脾性。要是换作平日,强迫他们干这搬运重物登山的苦差,就算是多么紧急的事情,此刻必定叫苦连天,也多少会慢下步来。
可现在每个人都不肯落在旁边的同伴之后,竞相往山上爬去,年轻的那几个更争着去拿最沉重的布包。谁也不甘在这么一个异国美女面前示弱——疲劳辛苦都是小事,江西男子的威风,绝对丢不得!
孟七河天生身材矮瘦,早就习惯了跟远比自己高大的人相处,与虎玲兰同行,并没有什么不快;倒是她用的大刀,竟然比他的还要长,这就教孟七河心里有点不是味儿。
他跟一班臭男人困在山上久了,见了这样的大美人,忍不住逗逗她说:
“女侠,走得辛苦吧?要不要我背你一程?”孟七河拍拍自己肩后:“来来来!”
“呼”地一物朝孟七河迎面袭至,他惶然一记“八卦掌”往外一拨,把虎玲兰刺来的鞘尾架去!
虎玲兰这一招去势甚速,那长长的刀子连着鞘更加沉重,她单手使来却还是轻松得很。孟七河狼狈挡去这一刺,不禁吐吐舌头。
“说笑!说笑!”孟七河说着就展开步法倒行上坡,跟虎玲兰拉远了一丈,心想这日本女刀客果真冒犯不得。
“老大,吃豆腐吃着石头啦!”后面的山贼哄笑起来,精神士气又提高了不少。这正是孟七河希望的事。
孟七河回过头去,收起了笑容,又再全神贯注开路上山。
他虽然没有负重,但其实不比部下轻松:为防备波龙术王可能在这青原山东麓布下哨戒,孟七河充当箭头探索,先确定前路没有敌人,再回头通知大队前进,因此每段路他都要走三次,尤其第一次无声潜行,更是非常耗费精力。
虽然术王众在这野林布防的机会不大,但孟七河不敢轻率,只因他深知自己这一路奇兵,在王守仁进攻“清莲寺”的战略里有多重要。
一想到王大人,孟七河的眼睛就在越来越昏暗的树林里亮起来。
他回想今天早上,回到久违的县城老家时那个情景:
孟七河得到唐拔快马通报,知道波龙术王挟持泗塘村四百余人,并将要定时逐一处死的可怕消息,于是火速集合人马,赶往县城会合。
一年前他再次落草为寇,无人送别之下,带着既愤怒又无奈的心情,怆惶乘夜离城;今日他带同百人回来,庐陵县民大开城门夹道相迎,一个个瞧着他走过时,都露出欣慰与期盼的表情。孟七河见了,心里喟然感叹。
孟七河上次虽得王守仁招安免罪,但在庐陵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终究已非清白之身,作贼时也确实曾经杀伤过人命,在城里不免常遭白眼;稍有体面的商家富户都不敢雇用他,只能干些低三下四的粗活,还要常受官府凌辱。
生于庐陵,也长于庐陵,孟七河这廿多年来,从未像今天般受到如此尊重。
——是王守仁,教他寻回当一个人的真正价值。
可是在关王庙外与王守仁再聚时,两人却都没有说什么。王守仁只看了孟七河一眼,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就展开草草绘画的“清莲寺”地势图,开始讲解他拟定的计策。
——现在不是浪费光阴聚旧的时候。有什么要说,留待救人杀敌之后。
孟七河过去与王守仁为敌,受他指挥是头一遭。但孟七河本来就有率领大队山贼的丰富经验,对王大人的策略,一听即时了解,并迅速安排手下去张罗所需物资器具,又从部下里挑选了一支二十人的健旅。未过午时,他们共二十二骑,连同三匹驮物的马儿,已经出发离城。
出动之前,孟七河把其余大队主力交给独眼的老亲信梁福通指挥,并且向暂时分别的手下说:
“今天,绝不要留情。”孟七河扫视众部下。他虽然作贼,但毕竟并非凶残好杀之徒,平日经常约束手下,做买卖和跟官府对抗时,要尽量少伤人命。
——但今天是解禁的时候了。
“这一次,他们才是贼!”
孟七河举起八卦大刀高呼,然后在兄弟的轰然和应之下,策马出城。
在王守仁的战略里,孟七河与虎玲兰等廿二人负责的是最重要的突袭,首务是要躲过术王耳目,因此绕远道驰往青原山之东。一行人马意气高昂,结果只花不足两个时辰就抵达山脚。
然而这东麓的险恶山林,却比孟七河估计中更难穿越。上山后才不久,就有一个兄弟扭伤脚踝无法再走,留了在后头,因此只剩这十九人。
——这样下去不行。那边每半个时辰就要死一个人!而且我们要配合主力进攻,非得在午夜前登顶不可!
孟七河在前头,一边用唐拔给他的镰刀砍枝开路,一边加快登山的脚步,无形中也在催迫身后的同伴加速跟上。他深知这样做正把部下的体力消耗推到界限,恐怕随时又有更多人意外受伤。但他别无选择。
后头的喘息渐渐加重,再也听不见调笑声。就连虎玲兰的存在也失去了激励的作用,众山贼已再无闲情瞧她一眼。
倒是虎玲兰本人,仍然挺着腰上的刀伤,紧跟着孟七河的脚步。孟七河抓抓一头鸟窝般的乱发,对这女子的毅力很是讶异。
——她哪来这力气?到底这些家伙是什么人?
孟七河早上在县城里就只顾备战,根本无暇与“破门六剑”真正认识。昨天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上麻陂岭山寨来,已令孟七河很吃惊,想不到燕横的伙伴竟然一个比一个古怪,不是带着刀剑的漂亮女孩,就是穿着战甲的和尚;另外那个满身都是兵刃的怪老头,也是非比寻常。
不过最令孟七河印象深刻的,是瘸着一边腿、胸前挂着受伤的左臂、一身穿戴着黑色衣甲披风的那个壮硕男人。
“我名叫荆裂。”这伙人里,他第一个过来跟孟七河打招呼。那张斜斜缠着黑布条的脸,绽着灿烂豪迈的笑容。
孟七河朝他点点头。他嗅得出来,荆裂跟自己有种相近的气味,大家同样带着一股难驯的野性。他马上已对荆裂生了好感。
当时孟七河正把弄好的绿色颜浆涂到身上。荆裂好奇地看看,猜到这是在山林里掩蔽的手段,笑着拍拍大腿:“这真有趣!可以教我吗?”
“行。”孟七河爽快地回答,然后又加上一句:“要是我们都活着回来。”
两个汉子相视一起笑了……
孟七河见过“破门六剑”众人所受的剑伤,想象得到他们先前与波龙术王的交战,实是何等凶险。
——他们为了完全不相识的寻常百姓,都拼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庐陵子弟,怎么能够给比下去?
孟七河咬紧牙关,狠狠挥动镰刀,砍去一串带棘的树枝,继续跨步而上。
跟在他身后的虎玲兰,同时亦在想着荆裂。
早上在县城里,当她得知王守仁的策略,要求她跟荆裂分头行动,她马上焦急地抗议。
“不!我要跟着他!”
听了这话,就连童静也觉得意外。童静虽然早知虎玲兰芳心已许荆裂,但刚强的兰姐一向以冷傲掩饰,绝少如此直接。
——可见荆大哥受这重伤,令她如何心疼……
“别说任性的话。”
荆裂断然拒绝虎玲兰。
“这一次,几百条人命都系在我们身上。”
“可是……”虎玲兰红着脸要反驳:
——几百条人命,比不上你重要。
但这种话,她还是不能在这样的情景下说出口。
“你希望我平安,就去把王大人交给你的任务拼命完成。”荆裂说:“给敌人最大的麻烦和伤害,我这边的危险也就最小。”
当虎玲兰跟着孟七河策马出城时,回头看了看一身黑衣的荆裂。
她回想起在汉阳城里那一夜:他握着她的手掌,说过要娶她为妻……
不错。生为武家女儿,岛津虎玲兰本就注定要嫁为武士的妻子。
那就该有武士之妻的气度。
虎玲兰以野太刀撑着山岩,提起受伤的长腿,咬着樱唇,努力朝胜利的方向攀登上去。
——他正在那一头等我。
青原山北面山脚的登龙村,百年来从未像这个黄昏般闹哄。
即使是从前太平日子,如鲫游人上“清莲禅寺”参拜,半途在村店歇脚;或是大半年前术王众如蝗群卷至,掳人占村的那可怕一天,登龙村这小地方,也没有像此刻塞进这许多人。
王守仁率领着六百余人的庐陵义军,一下子填满了这条因波龙术王占夺而荒废的小村,一排排空屋之间顿时重现生气。
西方的暮日只剩一线。民壮们在村子里各处空地生起火来照明,严守出入村子的道路,以防术王弟子乘黑潜入捣乱。有的人则负责在屋里打火造饭。
——即将要展开漫长的一夜。打仗前自然要吃饱肚子。
王守仁在燕横和练飞虹左右保护下,身后跟随着六个门生,于村里行走视察。他沿途亲自跟众多带着兵器的庐陵民壮打招呼,自是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
“他们……还是怕得很。”在王守仁右侧的飞虹先生,走着时把受伤的右臂搁在腰侧刀柄,另一手捋着白须,以忧虑的语气朝王守仁悄声说。
燕横细看,在火光掩映之下,那些男子的脸容都显得苍白肃穆。
“没办法。”王守仁说。如今他们并非守城,而是直接踩到波龙术王的大本营来,对这些乡县平民来说,感觉就如把手伸进老虎口里。这几百人虽已是志愿的民壮,但毕竟数天之前,他们仍在术王的魔爪底下偷生。
这支义军除却“破门六剑”和孟七河留下的八十余名山贼之外,其余五百多人,全是庐陵县城与邻近乡村自愿加入的男丁。由于术王为祸已久,庐陵一带能够离乡谋生的青壮许多都已逃掉,又或者像孟七河般成了流寇,剩下的男子不是太嫩就是太老,王守仁能招集到这个数目,已经很不容易。
虽然表面有数倍兵力的优势,但王守仁深知这批民壮并不是可靠的战力。布阵守城他们还可一用,如今出城攻击则太过勉强了。他没有指望仗赖这人数去攻破“清莲寺”,动员如此数量,主要是为了壮大声势。
——可要是到了最恶劣的关头,还是得让他们拼上……
民壮里也有跟薛九牛年纪相近的小伙子。王守仁见了,心里虽不愿把他们送上战场,但亦没有选择。
——此战不克,大家都没有明天。
燕横从旁看着王守仁忧心的脸色。
——当一个领袖,就得为别人的生死负责,可真的不容易。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要复兴青城派,有一天也必得担上这种角色,现在得好好向王大人学习。他昨日就亲眼看见了,王守仁如何令孟七河折服,说辞情理兼重,实在是非常教人佩服。
这时在村子中央,传来男子号哭的声音。
王守仁怕军心受影响,马上赶去探看究竟。只见在登龙村的祠堂前石阶,坐着两个汉子,年纪较大那个手里捧着一副祖宗牌位,两人相拥哭泣。附近其他民壮也围过来,好奇地瞧着他俩。
二人见王守仁走近,朝他下跪叩头:“谢谢王大人,把我们兄弟俩带回家来了!祖宗还在!祖宗还在!”
这对姓赵的兄弟本就是登龙村人,当天波龙术王到青原山,赵大刚好带着弟弟去别的村子说亲,因而逃过一劫,却一直不得归家。赵大的妻子遭术王众淫辱多时,前天才得荆裂和薛九牛救回县城,他两兄弟感于侠士的恩德,毅然自愿投入义军,此刻随着大队终于回到老家,看见祖宗牌位幸未被妖人污损,一时激动得大哭起来。
王守仁的门生上前,连忙把二人扶起。那些围观的民壮,各自的家园同样久遭术王凌虐,看见赵氏兄弟的情状,不免也感触起来,他们早就积着一腔酸苦,不少人不禁陪着掉泪。
这时一条身影跳上前,一脚蹴在旁边一个正在哭的男人屁股上,那人大叫一声趴在地上。
“哭什么?娘娘腔!”练飞虹一脸白须被风吹动,神情充满威严,用厌恶的眼神扫视众民壮,吓得他们都住了声。
“你们以为现在来是干什么的?”
练飞虹举起被波龙术王魔剑重创、此刻层层包裹着的右臂。众人看了,都想起这位老侠士为救庐陵所流的鲜血。
“你们今天,就要把属于自己的地方拿回来!”
众民壮一听,原本哀愁的气氛一扫而空。
——没错。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
——没有给人夺去也不吭一声的理由。
他们都朝那黑暗的青原山上方观看。
心中升起的火焰,虽还不足以把他们的恐惧完全驱去,但至少已经有了登上那山头的勇气。
王守仁瞧着练飞虹,点头致意。
“没什么。”飞虹先生耸耸肩:“我最讨厌就是畏首畏尾的家伙。”他瞧着燕横又笑说:“从前在崆峒山,我不知踢过多少弟子的屁股了!”
在村子另一头,一身黑色披挂的荆裂,就如半融在黑夜里。
他站在从梅心树夺来的那匹黑马旁边,整理检查马鞍的皮带,确保没有松脱,然后抚摸着马鬃,看着村子里的众人。
只见由孟七河手下梁福通带领那一众山贼,几十人自成一伙,围在一起吃喝笑闹,神态自若,远较民壮来得镇定。
他们毕竟习惯了刀口过活,一旦跟着首领豁出去,也就不多想生死之事。当然,说没有半点害怕是骗人的;但这伙汉子在山寨里就爱争强斗胜,谁也不肯在同伴跟前示弱。
荆裂再看看四周村屋,回想起两夜前与薛九牛潜进来的情景,还有薛九牛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小子,那时候,我输给你了。
荆裂伸手摸摸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倭刀。
昨天薛九牛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换,把它送到了荆裂手上。
荆裂轻轻将倭刀拔出寸许。那银刃反映远处的火堆,微微在发亮。
——今晚,我会斩下那家伙的脑袋,拿回去祭你。
他猛力还刀入鞘,在夜空中发出清亮的金铁之声。
同时在他后方几座屋子外,圆性正静静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后有个县民拿着刀子,为他把头颅上那层薄发剃干净。
圆性脸颊和下巴上的胡渣也都刮光了。他摸摸光滑的脸,向那剃头的县民说:“这刀子真不错。”
“当然了。”那人笑着回答:“这小刀从前给寒石子先生磨过,锋口快得要命。他磨一次而已,用了一年多都没有半点变钝。”
童静蹲在一旁,将“静物剑”横放腹前,双手捧着脸,看着圆性刮光了胡须的样子。
“和尚,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比之前年轻十几年啦。”
“少胡说。”圆性说时脸红起来。他毕竟自小就在佛寺长大,甚少跟妇女谈话,这样被一个娇嫩的姑娘盯着脸看,感到很不自然。
这时头顶也刮好了。圆性摸一摸,反倒觉得比平日乱发丛生还要不自然。这么不爱刮头的和尚,天下间也许就只这一个。
“为什么要刮干净呢?”童静好奇的问。
“是王大人的吩咐。”圆性神秘地微笑,拾起放在一边地上的小布包,递了给童静。“现在到你干了。”
童静不解地接过布包。
“这是……干什么?”
“是王大人叫的。”圆性说:“你是女孩子,手比较细。你喜欢画东西吧?”
童静打开布包来,里面竟然是墨砚和一管细细的毛笔。那县民又把用来洗刀锋的那碗清水拿了过来。
她带着满腹狐疑:这是干什么?再看见圆性身后那个县民,从一个大布袋里掏出一件衣服。
看见那件衣服,聪慧的童静恍然。
“我说呢……王大人,真是条老狐狸……”
她说着就磨起墨来。童静虽然生在帮会家族,没可能跟清白的官贾对上姻亲,但父亲童伯雄对这独生女儿还是有所寄望,自女儿懂事后就聘先生到家里教她读书写字。
“对了童姑娘……”圆性这时瞧着她问:“你是怎么会跟着荆裂他们的?”
童静一边磨墨,一边就说着在成都时发生的事情。回想跟燕横相遇,现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小在帮会总号里,看见搁着的刀枪剑戟,又瞧见帮里的人练武打架,我就是喜欢。”
圆性浓眉一扬,抓抓光头:“我也是啊!从小在少林寺里,成天都是想着打拳耍棒,佛经都不肯念,不知道捱过师父多少责罚了。可他罚我抄经,我就一边扎着马步一边抄,哈哈……”
童静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门牙笑起来。
“好了。”童静把墨磨好,以细笔醮了几下:“来,大师,好好坐定,不要动啊。”
圆性朝她眨眨眼:“记着,画得吓人一点啊。”
童静提起笔尖,沾在圆性的脸颊上。
“清莲寺”后厢的一个宽广禅房,陈设成货仓般的样子,到处堆满杂物。墙上本来放经书的架子排满了药物瓶罐,角落处堆起了一座青砖砌的小炉灶,上面的锅子正在炼煮着不明的浆液。
房间中央有一张长长的大桌子,围站着十个八个瘦削少女,她们口鼻蒙着布巾,把制好的药粉按分量装入小纸包里,集合二十小包后又再裹成一大包。细看那些纸张,全都是从“清莲寺”所藏的佛经撕下的书页。
禅房门窗重重密封,以防杂质灰尘飞进来。这些少女全是术王从邻近乡村掳劫得来,再挑选其中指细手巧的十几个困于此间,日以继夜为术王制药。术王更明令部众,绝不可侵犯她们——原因当然不是怜香惜玉,而是不想阻碍了制药的进度。
波龙术王巫纪洪站在近房门处,伸出芭蕉叶般的大手掌,抚摸放在墙边的两叠小木箱。内里收藏的,全是在此制炼的“仿仙散”。
虽是大战当前,但货物付运在即,波龙术王绝不容许停下来,更如平时每天两次亲自监看。
这批“仿仙散”花了三个月才制好。之前术王更以庐陵县民作了几个月的试验,不断改良配方,他深信现在这一批,已经非常接近物移教原有药方的效用。
——这些药,将换来我们的第一笔资本。
巫纪洪心里已在计划:如何借这种令人无法自拔的幻药,把资本再变大数倍;接着就要开展那伟大的理想,准备迎接“师兄”再临……
——可惜,梅师弟不能陪我看见这一天……
一想到被杀的梅心树,波龙术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进那木箱里。
“术王猊下!”后面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
这制药禅房乃是禁地,弟子急来找他,必定有要事禀报。
波龙术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们长期被囚在此炼制“仿仙散”,虽然用布蒙着嘴巴鼻子,还是难免每天吸进小量,身体已受摧残,一个个眼神呆滞,只是像被无形丝线拉动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术王看了觉得满意,这才开门出去。外头除了负责把守的两名弟子,还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禀告猊下,对方已经进了山脚的村子……”那弟子急说:“共有数百人,但至今还不见上山来。”
——敌人有我方数倍之多,这名弟子心里其实很是不安;但他深知术王猊下最厌恶弟子表露出惧意,也就强装出镇定平常的声线。
“还没有过来……他们不焦急吗?”
波龙术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个时辰处死一名泗塘村人质的规矩,但敌人到了青原山脚,却没有马上杀奔上来,看来对方的头领虽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乱阵脚。该忍的时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内就组织动员几百人……可见此名头领绝对是个人物。
——难道正是杀梅师弟那人?还是那几个没有出手的剑士里其中一个?
一想到为梅心树手刃仇敌的时刻将至,波龙术王握着腰上的武当剑柄,五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猊下,我们要怎样应对?……”那负责传令报信的弟子问。
“以逸待劳,紧守山门。那儿将是他们尸山堆叠之处。”术王冷冷说,然后又补充:“继续按时处决。”
那弟子领命回头。术王想了想却又呼唤:“等一下。今天的人质……是不是霍护旗杀的?”
那弟子回头停下来,垂头说:“她只交给我们去办……弟子来这儿时,沿途没有看见她。”
术王挥挥手让他离去,心里却在沉思:平日这种事情,霍瑶花总会亲手杀上一、两个,以免被众多男弟子看扁她心慈手软……
波龙术王隐隐察觉,自从昨天起霍瑶花就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有什么改变。
不过波龙术王对霍瑶花的信任,仍是未动摇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么,能够比他的邪恶、威严与奇药,更能控制人心。
弯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过。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颤震,柱上的横纹变得歪歪斜斜。
霍瑶花将这柄来自南蛮异国的狩猎小刀收回来,垂头怔怔地看着。刀尖随着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这是停服“昭灵丹”一天一夜后,药瘾发作的后果。
霍瑶花现出黑色的眼圈来,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带着危险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与虎玲兰的激烈刀战,霍瑶花身受的创伤其实比对方轻不了多少,只是有物移教的药物消减了痛楚;药力退去之后,手腿中刀处都传来像要裂开的感觉,经过调息治理,现在才恢复了力气。
霍瑶花摸摸被虎玲兰用刀柄击打过的额头,轻轻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脑袋中央。她咒骂着摇摇头,挥去那晕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斩了……”
她知道要减除痛楚和停止颤抖很简单,只要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昭灵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强忍着。想起那夜被虎玲兰打中后,脑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觉,霍瑶花就感到口干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呕的反应。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厌恶的感觉——术王猊下所赐的灵药,她总是当作糖果一样享受。
奇怪的是,没吃“昭灵丹”一天,霍瑶花感到头脑有一种久违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许多事情。
她扶着“清莲寺”外头的那根木柱坐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远眺前方。
这儿正对着禅寺南侧的空地,那头生着几堆火,火光下有许多人影,里面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正是昨晚掳上山来的泗塘村四百多个人质。
她看见一个术王弟子从人堆里走出来,一手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着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小溪边,将那物事随手抛到一旁,蹲下来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以身上的物移教五色袍擦拭刀身,将刀收回腰间皮鞘,轻松地哼着《物灭还真歌》,又再走回人质丛中: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又一个泗塘村民被砍头了。
跟随波龙术王后的这些年头,霍瑶花一直对这等屠杀之事毫无感觉。但这刻她竟生起了许多想法。
她再次垂头看看昨天得到的这柄小刀。那个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忆起师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过去的自己。
用肉体去换取武功;弑师出走;诛杀楚狼刀派的同门……这些事情霍瑶花从来没有感到半丝愧疚或后悔。
——这全都是那干臭男人逼出来的!
她一直告诉自己:我才是受逼害的那个。即使后来沦为寇盗,杀人越货,她也深信自己只是无可奈何:我这么一个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杀人这一项本事,不干这个,怎么活下来?
可是这一刻她蓦然回头,方才惊觉:
——我是什么时候,从一个被害的人,变成害人的那个?
霍瑶花背项渗出冷汗来。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并以此而自豪;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一条他人豢养用来咬人的狗。
她抓紧刀柄。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么看我的?……
霍瑶花从来不介意被人憎恨——这一直是推动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于与天下人为敌。
可是被人厌恶和鄙夷,却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绪一片混乱,只希望脱离这一切,什么都不去想。颤震的手指开始缓缓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再想又有什么用……哈哈,霍瑶花啊霍瑶花,你以为到了今天,自己还能够回头吗?
——吃一颗吧……忘记这一切……
就在此刻,南面“因果桥”对面突然铜锣声大作。
被这突来的鸣音唤醒,霍瑶花的手停住了。
“来了!来了!”小溪对岸的大空地正是术王众守军主力的集结处,只听见那边传来这样的呼唤:“快布阵!”
然后有术王众的头目在人丛间吹起尖锐的木哨,并且念诵发音奇特的咒文。这是要催激术王弟子的战意。
霍瑶花听了这些音号,自然又激发起不服输的本性。本来要去拿“昭灵丹”的那只手,改为抓住放在身旁的大锯刀,以刀鞘支地站了起来,另一手则把狩猎小刀插在腰带里。
她决意,不管多么辛苦,还是要保持这颗清醒的心,去再次见一见那男人。
即使是死,霍瑶花也要知道,自己对荆裂到底有什么真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