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落草,正道如来

【花果村】

三月梨花如雪,秀才睁开双眼时已日头东升,门外鸡犬相闻,远山外晨钟悠扬。

“糟糕,迟到了!”

秀才一个翻身,落在地上,随便洗了把脸,抓起本书便匆匆出门。

“咣当。”

门口恰经过一个端着水盆的年轻屠夫,屠夫额头冒汗,手臂打着颤艰难前行,被秀才这么急匆匆一撞,顿时人仰盆翻。

“李秀才,你大爷的!”屠夫一声大骂,脚踢水盆飞至秀才脑门。

秀才缩脖子一闪,歉然道:“对不住啊,学生还在等我上课,回头我带几个学生去你那儿买肉,我先走了。”

“你还真走啊,也不扶我起来?”

屠夫瞪着渐渐远走的秀才,冷哼一声挣扎起身,他腰部用力,两腿一弹而起,双臂无力地垂着,随身体晃动而前后摇摆。

这模样,似是废了。

水盆在地,屠夫望着那盆,双臂还在发颤,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一袭鹅黄色的长裙忽然掠过眼前,屠夫眨眨眼,还不等反应过来,水盆已被姑娘捡起,递到屠夫手里。

姑娘翻着白眼道:“不是说好等我一起去肉铺吗,你逞什么能?”

屠夫脸色微红,梗着脖子道:“要不是李秀才,我现在已经端水过去了,我马猴堂堂七尺男儿,天天让你一个姑娘帮忙算什么事?”

姑娘切了一声道:“行,那你端着水,你走啊。”

屠夫手还在抖,用一副你是不是瞎的表情瞪着姑娘。

姑娘笑道:“哟,您也知道您现在是个残废啊,是个残废就给本姑娘好好听话,我拿东西,你走!”

“王绣花!骂人不揭短!”

“能耐了你!你不是堂堂七尺男儿吗,七尺男儿心比天高,残废算什么?你残废还不让人说,这才是真残了!”

鸡鸭旁观,哌哌作响。

马猴低着脑袋,不愿搭理王绣花,扭身走向肉铺,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什么心比天高,让老子天天剁肉卖肉也叫心比天高?跟真残了有什么区别?”

“砰”,姑娘一脚踹到马猴屁股上,柳眉一扬,“嘟囔什么呢,有理了是不是?”

马猴叹了口气,心说如果告诉你我就是那个提刀斩了老皇帝的马贼,你这小姑娘还不得吓死,大丈夫不跟你这小姑娘一般见识。

于是年轻的屠夫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大步向前走去,不远处,村中私塾的琅琅读书声,遥遥传来。

【远山对话】

淡烟晨雾,屋舍俨然,花果村如一幅画卷缓缓铺陈,画卷一角,是远山晨钟,一庙古寺。

此时古寺中站着五个人,四男一女,站位尴尬。

皇帝张二牛与魏同尘并肩,江流与丁相思携手,唯独孙天机默默站在正中央,形单影只。

“有那么一天,手持正道的书生与提刀斩君的少年退隐江湖,闲云野鹤,教书、杀猪如普通的山野村夫,江流,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张二牛背负双手,语气唏嘘。

山风悠悠,松涛阵阵,铜钟隐隐作响,五人之中有长久的沉默。

魏同尘望着皇帝,皇帝望着丁相思,丁相思只看低头沉思的江流。

孙天机左瞅右瞅,忽然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出现在这里。

江流吸了口气,抬头向张二牛说:“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但无论如何,路都该是他们自己去选。”

“这本来就是他们自己选的。”

张二牛转望江流,笑道:“秀才说服不了自己,天牢之前弃刀而去,马贼从前谁也不服,如今也甘愿听那王绣花姑娘训斥责骂。江流,你要明白,这天下间每一个人的路最终都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他们不认,朕也不能逼他们走。”

皇帝顿了一顿,又笑着伸出双臂,“不过,马贼那双胳膊的确是朕废的,在这条路上朕推了他一把,如果你想,现在就可以废了朕的双臂,朕一样可以君临天下。”

刀光一闪。

“咔嚓”,两只胳膊应声而落。

血哗哗流一地。

古庙之上,铜钟之前,一群人呆若木鸡,有飞刀旋回姑娘袖间,江流顺着那飞刀扭头,脖子僵硬,咔咔作响。

“丁相思,你干吗呢?”

丁相思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指向皇帝道:“你没听到吗,他让我砍的啊,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贱的要求呢。”

张二牛有点晕,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终究是没说出来,仰头便倒进魏同尘怀里。

小侍卫手足无措,孙天机以手抚额,拍着姑娘的肩膀说,随口一说,随口一说你懂吗?人家就是吹个牛,你这么打脸大家都很尴尬,下次注意一点好不好?

丁相思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魏同尘眼里冒火,孙天机上蹿下跳,丁相思满目委屈,张二牛生无可恋。

场面很混乱,眼瞅就要失控。

江流叹了口气,拔刀,出刀,行云流水,落地的双臂过尽千年,化作白骨,又化飞灰。岁月刀再起,逆流时光,张二牛的双臂再度出现。

场面陡静。

张二牛生无可恋的脸上浮起笑意,孙天机唏嘘喟叹,丁相思面沉如水,只剩魏同尘搞不清楚状况。

“江流,你什么意思,你不想为马贼报仇吗?”

姑娘原来并不是真的傻,姑娘手指间还捏着相思刀,像是随时准备补第二刀。

“相思,咱们走吧。”

【分道扬镳】

江流收起刀,衣袂飘然间转身东望,看那村子中尘烟缕缕,风卷梨花,眉宇间尽是惆怅。

丁相思瞪起眼睛,像不认识江流一样,抓着他一把扳过他的身子,“你当不当马贼是朋友,当初扶柳镇少年拔刀,你都忘了?”

“我没忘,我只是不明白,怎么样才算是救他。”江流叹了口气,指着山下村落,“如果砍了张二牛的双臂,我们跟朝廷注定再无转圜的余地,我知道咱们不怕朝廷鹰犬,生死看淡,不服就干。但是马贼呢?他已经叫马猴了,在花果村有他的姑娘,他的猪肉和他的生活,我们再把他拉进江湖的腥风血雨,他残着双臂,心里会好受吗?”

丁相思松开江流,目光复杂,摇着脑袋向后退着,似乎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发展,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

“而且,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江流望着丁相思,目光也很复杂,眉心紧皱成纹,“在你的印象中,张二牛是什么样的人,他真的应该像他父亲那样,面对来自江湖的刀剑吗?”

“什么……意思?”

“这个皇帝,真的该杀,或者真的该被斩掉双臂吗?不错,他的确废了马贼的双臂,可是我们总不能不让一个儿子替父亲报仇吧,何况……他没杀马贼,还撤消了对他的通缉,他的天下能容得了正道,容得了少年,我们的江湖就容不下这样一个皇帝吗?”

“啪啪啪啪”。

一阵凌乱的掌声响起,魏同尘涨红了脸,激动地鼓掌。

一群人看白痴一样看过去,张二牛有点尴尬,咳了两声拍拍魏同尘的肩。

魏同尘茫然四顾,慢慢收了双手,很奇怪地小声冲皇帝问:“江流说得这么好,咱们不该鼓掌的吗?”

张二牛压低声音道:“这种时候,人家为咱们说话咱们好好听着就是,闷声发大财懂不懂?你这样,搞得人家家庭关系不和睦,你也有责任的嘛。”

孙天机连连点头。

“都给我滚!”

一柄飞刀应声凝在半空,自一群汉子眉前削过,毛发簌簌而落。

江流咽了口唾沫道:“相思……我的眉毛你干吗也削?”

“削你不行吗?!”丁相思眉梢挑起,飞刀从江流眼前晃过来晃过去,“就是他们都不削也削你,跟本姑娘唱反调你很开心是不是?”

江流苦着脸道:“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

丁相思狠狠瞪着江流,飞刀停在江流眉心。

江流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挪开飞刀,慢慢塞回丁相思袖中,丁相思哼了一声扭过身去,望着山下的村落怅然若失。

人,总不会一直都是少年,屡经变故,总会走向更远的地方,只是丁相思没有想到,马贼走得这么快,这么早。

“其实这几天朕一直在想,少年究竟有什么用,血热如火,泼洒出来连皇帝都能杀,但那代表什么呢?如果不是孙天机,如果没有岁月刀,淮南王登上皇位,又是一片轮回。马贼那一刀究竟砍在皇位上,还是斩在天下所有人身上,朕搞不懂。”

张二牛的话悠悠从身后传来,丁相思回过身去,见到江流萧索的背影,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忽然之间,姑娘想起江流刚才那句话。

“相思,咱们走吧。”

一股无力感攫住姑娘的心脏,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在江流心中缠绕了多久,望着江流的背影缓步上前,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江流的手指动了动,他叹了口气,伸出另一只手按在姑娘手背上。

风过千岩,吹得皱江湖,吹不老江山。

【忽有天庭】

很多年以后,江流总会想起那天破庙里的钟声,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离开,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那天之后,张二牛君临天下,重整河山,一柄柄刀赐在诸位大臣手中。

前朝传下的三省六部被张二牛取缔,雨师、风伯、雷公、电母等官职接踵而来,有愤愤不平、说皇帝不循旧例的老臣,都已经被贬出京外。

四方将领之中,也有起兵造反的,覆手间被张二牛压下。其间平叛有功的小将,皇帝择其中二十八人赐刀,以二十八宿为官名,各自镇守边关。

三年之间,天下大治。

随后有老道提造化刀进京,说,陛下天恩浩荡,已非凡人,贫道愿助陛下一臂之力,登天成仙。

造化刀出,紫禁城有如活物,顷刻间向上生长,一层层深入云海星河,人称九重天外天。

张二牛埋下长生刀,在老道的帮助下,散尽长生刀意,十年之间竟在九重天外结出一片桃林,所结蟠桃服之可得长生。

魏同尘说,我总觉着自己跟前面几章的自己不是同一本书里的人物。

彼时张二牛正在写诏令,闻言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无论沧海桑田,只要有朕一口肉,就绝少不了你喝的汤。”

魏同尘说,我怎么觉得自己这么像条狗呢?

张二牛哈哈大笑,挥手间诏令飞出金殿,至南天门外,有巨灵拔刀一斩,诏令的声音便像它的躯体一样骤然增大。

“天下奇刀不知凡几,愿听朕号令者,凭刀封神,有违朕号令者,虽远必诛。

“朕在九重天外,等着你们!”

天音浩荡,传遍四海,连响三遍,不绝于耳。

魏同尘啪啪啪鼓掌,脸涨得通红,说,陛下真帅。魏同尘转念想起一茬,又弱弱地问道:“皇上,如果您那师父回来,还想毁天灭地,咱们搞这九重天……有用吗?”

张二牛摇头轻笑,望着九重天下的江湖,“没用,但我们又何必亲自出手?他毁天灭地威胁得了朕,未必威胁得了岁月,他想复活师母,总要去找江流……而江流那群人,一定对付得了他。”

魏同尘恍然大悟,想起那一夜跟马贼对刀,少年忘生拼死,印象尤为深刻。

“也不知道马贼现在怎么样了,上次见他,好像他还跟一个叫王绣花的村姑有一腿……”

【王绣花】

王绣花是个村姑,各种意义上都是。

她生在花果村,长在花果村,每天清晨睁眼,看到的都是窗外的阳光斑驳,洒在水面上金鳞点点。

有时候,王绣花能从窗外看到父亲,父亲踩着泥泞,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湖中捞鱼,喜滋滋地准备烧鱼给她吃。

十三岁那年,王绣花的父亲病逝,窗外再也没有那个捉鱼大汉的傻笑了。

十五岁那年,王绣花的母亲溘然长逝,从此村姑王绣花就只能独居于空荡的小屋。

那几年,王绣花白日经营肉铺,夜半刺绣缝针,走出门去,谁都会叫一声好姑娘。

往事如刀,出鞘不回,人总要继续往前走,王绣花年复一年两点一线,闲来也只是跟村里的闺女、大妈聊天闲扯。

咧嘴一笑,便给岁月催老,活成真真儿的一个村姑。

王绣花年少时也曾想过,或许翻过这座山,能看看外面的世界,故事里讲的公子将军、侠客书生,她也想见。

奈何这一年她十八岁了,人生就已经像本一眼能望到头的说明书,接下来无非是嫁人生子,闲话桑麻,似乎再也没有机会翻出这座山,山外的侠客书生,她也再没有机会见识。

村里的姑娘,十六已经嫁人,王绣花人虽泼辣,相貌却也俏丽得很,几年间提亲者络绎不绝,她笑嘻嘻着,一个个都给推了。

有时候王绣花走到湖边,夜半抬头,面对星风寡语,也会茫然无措,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还能推到什么时候。

那天晚上,王绣花也是这么百无聊赖地抬头观天,长吁短叹不耐烦。

陡然间,天空中似乎有一颗星星闪烁了下。

王绣花眨了眨眼,那颗星星也眨了眨眼,离她越来越近,正如流星般坠落。

落得近了,王绣花瞪大眼睛,赫然发现那不是颗星星,乃是个受伤的汉子。

王绣花揉了揉眼,觉得这两天思考人生思考得有点过度,多半是神经衰弱,该睡觉了。

抬头,汉子还在。

王绣花继续揉眼。

汉子的面容已隐约可见,腰间还挂了把刀。

王绣花忘了揉眼,瞠目结舌。

“砰!”

一声巨响,汉子砸在王绣花身前的湖里,湖水如珠玉散落,溅了她一身一脸。

【李德生】

李德生喜欢王绣花,整个花果村都知道,李德生万万没想到,会有一个天上掉下的残疾人士住进王绣花家里,目前正处于,且将长期处于非法同居阶段。

李德生不能忍。

那天春风十里,鸟鸣花香,李德生气势汹汹地朝王绣花家奔去。

还没进门,就撞见秀才从王绣花家里出来,马贼跟村姑在门内相送,宾主尽欢,浑然一体,和谐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李德生就是那根针。

针想了个办法,变卖家产,掏钱替秀才办私塾,终于有机会插足进去。

针偷偷问王绣花,你怎么就喜欢这个来路不明的残废呢?

王绣花没回答,两手托腮,望着脚夹杀猪刀,砍个肉都要半空转体三周半的马贼咧嘴傻笑。

李德生很尴尬。

于是李德生决定去找马贼,当李德生找到马贼的时候,马贼正跟村口的张寡妇调情。

李德生勃然大怒,想上前跟马贼干架,又忌惮马贼脚夹杀猪刀可以转体三周半的功夫,迟疑良久,直到王绣花从肉铺赶来,拧着马贼的耳朵回家,才悻悻作罢。

此去经年,在某个冬天李德生找秀才喝酒,李德生满腹心事,不久便玉山倾颓,醉意熏然。

李德生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王绣花不喜欢我,不喜欢你,偏偏喜欢一个浪荡的残废?

秀才愁苦道:“如果我知道,我也不至於单身这么多年。”

李德生觉得王绣花怎么这么蠢,马贼浪荡不羁,调戏大闺女小寡妇不计其数,王绣花哪怕看不上自己,看上秀才也行啊。

秀才说,感情这事勉强不来的,老板你还是看开些吧。

李德生怒拍酒案道:“我凭什么看开,我偏不看开,我知道王绣花一直想走出山去,你跟马猴从山外而来,我也要出去走一遭,等我回来,王绣花一定会喜欢我!”

木门“咣当”一声被李德生踹开,年轻村汉大步踏出,门外是万里飞雪,汉子挺着胸膛趁着酒意,直奔村外群山。

秀才叹了口气,想着这尘世间的事,大多都是如此,一念妄动,而起欲望,本空之中,幻出色身。而终此天年,但见百苦交集,诸怨环逼,再难明心见性,观照自在。

透过空荡的门扉和飘零的大雪,秀才隐约看到阴云背后星辰如海,浮沉之中有一柄戒刀凝立不动。

【十年之后】

王绣花对秀才说,马猴要是再不娶我,我就嫁给你。

秀才一蒙说,为什么他不娶你你就要嫁给我?

彼时马贼正在剔牙,闻言说:“女人嘛,年轻的时候总会喜欢传奇,喜欢有故事的男同学,但等年纪大一点,还是会发现那些传奇,那些侠客负剑、书生金榜,都远得像井中之月。这时候,总该有一个男人,温润如玉,告诉她生活从来不待见传奇,传奇迟早都得死。”

王绣花问秀才,他怎么成这样了?

秀才想了想,回答王绣花说:“不管他成什么样,我都没有娶你的意思。”

王绣花不想理这两人,提着杀猪刀自己去肉铺了。

临出门前,王绣花转过头来,很认真地看着马贼说:“不管你是不是觉着自己是个废物,从十年前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七尺男儿,心比天高,你是个传奇,不论生死残废,都是传奇。”

马贼吸了口气说,王绣花,那些武侠小说以后少看,容易智障。

王绣花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屋中陈设一如从前,只是多了些亮色且奇丑无比的刺绣挂在墙上,明媚而充满诡异的朝气。

马贼说,王绣花是不是傻,十年了我都不娶她,十年了我也只是个卖肉的,她怎么就还不死心?

秀才叹了口气,“王姑娘不是傻,她聪明得很,估计是你哪天晚上拿出少年刀偷偷擦拭,被她给看见了吧。你心气还在,为什么要那么对她说话?”

马贼道:“我哪有什么心气,拎着刀都费尽力气,双臂酸痛,青筋暴起,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有时候想起以往,也忍不住怀念一下,那傻娘们儿还天天跟我念叨,说我一定是个英雄人物。咱们已经回不去了,她再这么说有什么意思,换你你不烦啊?我到这步田地,想要的只是一个安稳,在这世外桃源待了十年,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还住在王绣花家里?”

马贼抽了抽鼻子,一时无言。

那些失去的时光不能再回,只有在王绣花家中才会让他想起,如果去找村头张寡妇,自然能一世安稳,平平静静。

“行,我走,我明天就走。”马贼漫不经心地说着,看都不看秀才一眼。

秀才斜眼道:“姑娘被你耽误了十年,你跟她住了这么久,真以为她还嫁得出去?”

马贼恼了,说:“李秀才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秀才笑了,摇头道:“不是我想让你怎么样,我度不了你,能度你的只有你自己,我能做的只是让你明白你自己究竟想怎样。”

马贼说,李秀才你最近越来越玄乎了,度是个什么意思?

“从此岸到彼岸,得见真我,叫作度化。”秀才含笑,目光闪动道,“最近我对世界又有了一些看法,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听?”

马贼正烦着,刚想说没有,便听到村口一声巨响,如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山脉发出闷雷之声,两侧尘土飞扬,远远望去,很像山脉放了个屁,响屁。

实则这副场面蔚为壮观,山像潮水一样向两侧分开,有康庄大道横亘眼前,从分开的山脉正中穿过。

像一杆长枪,刺透群山的心脏。

那杆长枪的尽头上站着人,烟尘落尽时,人影绰约,缓缓走进花果村。

正走在路上的王绣花瞠目结舌,远远望着那人,脱口而出:“李德生?”

【土地公】

李德生说,离开花果村后,我去了京城,中间省略很多细节,总之,我被皇帝赐了把量产的土地刀,成为土地公,掌管这方圆千里的地盘。

马贼伸出大拇指,由衷夸赞道:“强大,威武,男儿楷模,王绣花你嫁人就该嫁这样的!”

李德生没理他,满目深情地望着姑娘道:“绣花,你说什么算传奇,我孤身出村,白手起家,方圆千里封侯,算不算传奇?”

王绣花想,如果这都不算传奇,那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就没有传奇了。

那边马贼又已经鼓起掌来,一脸振奋,瞅着王绣花道:“你还想什么呢?阔别十年,荣华富贵等身,仍旧不改初心回归故里,只是为了娶你。放故事里,妥妥是痴情男主,迷倒万千少女的那种。”

李德生终于转动脖子,激赏地看了马贼一眼,心想这人虽然是个残废,倒是懂得审时度势,如果自己真的能跟王绣花有日后,少不得提携一把这小子。

秀才一言不发,含笑望着三人,似有所悟。

彼时,四人正聚在土地庙中,前些天李德生走马上任,挥刀便有土木摇动,自行搭建起这座办公、休闲、住宿三用的庙宇。

庙中供奉的,一是君临天下的吾皇万岁,二是造刀的造化老人,现居九重天兜率宫,气派非常。

而在这二人之下的,便是他李德生的塑像,自打土地庙建成,花果村千里沃野,风调雨顺,有所求者无有不允,本就民风淳朴的村子中,更是其乐融融。

这些李德生不信姑娘不知情。

所以挑了个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土地公宴请三人组,想敲定自己终身的姻缘。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做世情小说里的女主,那些姑娘都太娇柔,太做作,太假。我想做的是个侠女,快意恩仇,洒脱爽利,李德生,我们不是同一本书里的人,你懂不懂?”

王绣花轻轻说着,柴堆上的火苗忽明忽灭,晃得李德生有点眼疼。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安静得有些人。

马贼叹了口气,抬眼看着王绣花道:“侠女不是那么好当的,快意恩仇,那是持械斗殴,洒脱爽利,往大了说那是不服朝廷管制,说不准都得抓起来,从此在乌漆麻黑的牢房,不见天日。”

“至少,我的下场你看见了吧?”马贼轻描淡写一句话,很是苦口婆心,“你救我一命,又倾心相许,我怎么也希望你能好好过完这辈子,听我一句劝,跟着李德生挺好的。”

秀才微微唏嘘,李德生的眸光又亮,在三个汉子的注视之下,王绣花愤然起身。

姑娘伸手,恶狠狠地指着马贼说:“当年我救你回来,这十年我一直都鼓励你,开导你,让你不要把自己的残废当回事,你明知道我喜欢你,还把我推给别人,这就是你说的七尺男儿?”

村姑的气势很盛,颇有些侠女骂街的气魄,火光被姑娘怒喝到左右,飘摇到马贼眼前。

马贼无奈摊手,仰望王绣花道:“我已经走出来了,我没有把自己的残废当回事,但是姑娘你得想清楚,开导完我之后,我难道一定会像你所说的,成为个什么传奇吗?不会的,我当传奇当累了,我大难不死,每日都过得很平静祥和,我现在最怕死不可以吗?”

“我什么都想清楚了,所以我选择不去做之前那个我,我想要安稳过完这一生,有什么问题吗?”

李德生眸光更亮,竖起大拇指道:“说得好!马兄此言,深得我心!”

“你给我滚,都给我滚!”

侠女扭头咆哮着,一声大骂震耳欲聋。

马贼对秀才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想当传奇,就得活得明白,明白到那个传奇的意义之于你,是不是比性命还高。

马贼说,王绣花不明白,一门心思想当传奇,她是不是傻?

马贼又说,我总觉得这是个阴谋,张二牛那么厉害,九重天那么多把刀,肯定不缺一把千里眼,他一定在监视咱们,等王绣花要做传奇的那天,就弄死她。

沉默片刻,马贼说,秀才,我是不是得被迫害妄想症了?

私塾后院里,月白风清,石桌冷然,庭下积水空明,秀才拍拍马贼的肩膀说,没事,你就是喝多了。

马贼说,为什么我喝多了想的都是王绣花?

秀才说,当你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时,你就不会烦恼了。

“什么玩意儿?”

秀才摆摆手说,算了,机缘不到,你明白不了的,我自己都不是特别懂,不乱教你了。

【嫉妒】

李德生曾经看过一本书,那本书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很多年以后,我有一个绰号叫作西毒,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明白什么叫作嫉妒。

而现在,李德生明白得很。

他本来以为,当他荣归故里这天,一切都能尽在掌握,就像他持土地刀,能掌控这方圆千里的土地。

但他错了,情爱不像用刀,练十年二十年,都练不出章法。

李德生缓缓拔出土地刀,有随从在暗中现身,他吩咐随从,盯紧马猴,他想看看这个已经残废的男人能被逼到什么程度。

次日天光微亮,李德生便提刀到了长街,土地刀出鞘一分,他整个人便已隐在土地之中。

日上三竿,马贼还没到。

李德生肚子有点饿。

随从等在肉铺前,又晒又饿。

随从想,回去得跟李大人说一声,这活儿要加钱。

终于,一身酒气的马贼姗姗来迟,随从急忙兴冲冲地迎上。

马贼扫了一眼随从,问道:“你要什么肉?”

随从清咳两声,念起台词:“先要三斤瘦的,不要一点油腥,再要三斤肥的,不要一点瘦肉,最后再来三斤五花肉,肥瘦要刚刚对半分……哪个切得不好,别怪爷的拳头不长眼。”

台词念完,不远处的李德生笑容森冷,等着看马贼被胖揍的一幕。

奈何并没有发生。

马贼看白痴一样看着随从,进肉铺,在冰堆之中翻了翻,拎出三个袋子,丢进随从怀里。

随从一蒙,怀中三包肉赫然是早就切好的三样。

“王绣花说为防有人找事,提前分好的肉竟然还真的管用啊……”马贼喃喃自语,嘴角无意识扯出笑来。

李德生面沉如水,挥刀,在土地中传音而去。

“揍人,需要理由吗?”

随从听见,知道是自家大人的声音,想了半天却想不出答案,焦急之中抬头发问:“喂,你说,揍人需要理由吗?”

马贼眨了眨眼,没想到这年头找事的人都这么明目张胆了。

马贼咧嘴一笑,摇头说:“不需要。”

接着飞起一脚,随从被踹,落于丈外。

李德生:……

李德生觉得胸中窝着一团火,无处发泄,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控制不住自己。

【泄火】

最近,花果村里不太平,虽然风调雨顺沃野千里,但接二连三总有人受罚。

第一个倒霉的人是林小五,据说,是因为林小五经年累月,常去土地庙喝酒,笑着说当年李德生偷看张寡妇洗澡,在王绣花肉铺前放蟑螂之类的事情。

李德生说,这是对神官不敬,该罚。

李德生又说,朝廷有令,凡官、神官已有区分,陛下自号玉帝,乃是君临宇内之神。

林小五不知分寸,冒犯天颜,杖责二十。

听说林小五被抓的时候,哭天抢地,问李德生,为什么你会变成这个样子,当年的你不是这样的。

李德生冷冷看着林小五说,当年的我就跟你们不一样,我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们都笑我是愚公移山,如今我成事了,你们还要我像当初一样忍你们,凭什么?

林小五一把鼻涕一把泪,只顾哭喊求饶,李德生厌恶地看着他,拂袖让他离开。

“送他去土地庙的路上,在王绣花门前多停几刻,也好让我年少时的朋友多哭几声。”

门外哭天抢地,围观群众众多,门内一男一女,男的伸手,正拦在姑娘身前。

王绣花手叉腰,凤眼圆瞪,“你的意思,是不去救林小五吗?”

马贼无奈道:“怎么救?那林小五的确对土地不敬嘛,这么多年来受他们这种小人嘲讽,现在人家多要求点也正常,二十板子,就当长记性了。”

“放屁!难道他李德生当上土地公,就能说打谁打谁了?凭的是个人喜好,还是为官条例?”

马贼假笑道:“人家当官嘛,总不能让人什么气都不出吧?”

“滚!马猴你不去我去,我不信跟李德生说不明白!”

王绣花一推马贼,气势汹汹便要去开门,马贼伸手去拦,却被姑娘带得一个踉跄,手臂酸痛,额上冷汗再出。

姑娘一顿,有些不忍地回过头,正看见一声不哼的马贼,像是又回到了初见那夜。

门外,终于传来人马行动的声音,李德生带着林小五,已经走向土地庙了。

王绣花缓缓推开门,门外是村人的纷纷议论,姑娘望着那一行人的背影,怅然若失。所以怅然若失的姑娘没有发现,双臂剧痛,额头见汗的马贼也从窗口望着李德生一行人,双拳欲紧握而不能,眼中尽是血丝。

风声萧萧,夜幕低垂,第二个被抓的人乃是张寡妇,听说是因为张寡妇路经土地庙前,未曾礼拜天帝。

据李德生说,这是目无君上,罪大恶极,当重罚。

押送张寡妇的队伍经过王绣花门前的时候,张寡妇已经哭得声音嘶哑,颓然生无可恋。

【交刀】

“马猴你说,天下那么多塑像,如果人人都必须对塑像叩拜,万一哪天塑像代表的人有错,谁还会……”

王绣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脚给堵住了嘴。

王绣花:……

“这种话,千万不能传出去,当皇帝的人从不喜欢别人说他犯错,谁都不行。”马贼盯着王绣花,说得慎之又慎。

王绣花一巴掌拍掉马贼的脚,恶狠狠地瞪着他,“那你就干看着张寡妇挨板子?当年你跟她调情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冷漠!”

马贼干咳两声道:“年少气盛,难免拈花惹草,现在你还提那茬干吗……”

王绣花愤然跨步,背顶着门,回望马贼道:“这次你别拦我,拦也拦不住!”

外面人声嘈杂,还有张寡妇断断续续的哭声,嗓音嘶哑,一如马贼双臂初废时的呐喊。

马贼看着王绣花,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起身,从里屋拿出了少年刀。

王绣花不明所以,门外的哭喊声又已渐渐远去,马贼还在看着刀。

姑娘正准备不等马贼,径直去追,马贼开口了。

“你把这把刀交给李德生,他一定会放了张寡妇,也一定不会再对花果村多做杀孽。”

王绣花嘴巴微张,看看刀,又看看人,“马猴,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我还是个传奇的时候,我用这把刀,现在我不想做传奇了,希望这把刀能给我带来平静,我交出它,换咱们大家一个平静,你说那多好?”马贼盯着手中的少年刀,几次想递出去,却又每次都递不出手。

王绣花想起马贼废掉的双臂,忍不住问:“你交了刀,不会有麻烦吗?”

“李德生是个聪明人,我不会有麻烦。”马贼抬起头,深吸口气,终于把少年刀递了出去。

王绣花接过刀,刀身上似乎闪过一抹火光。

李德生在外十年便能成为神官,一把土地刀是张二牛亲赐,不可能是个不聪明的人。

他一定听说过,少年刀京城斩先皇,他也一定知道在京城,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都能放过的人,是皇帝不想杀,或者不敢杀的人。

那么他拿了少年刀,可以去邀功,但不会来杀人。

马贼抬头,望着窗外繁星如许,想着自己这一次,应该能求得一场长久的平静了吧。

然而并没有。

马贼忘了一点。

有的时候,嫉妒远远比聪明与否更能左右人的行为。

那一夜王绣花心脏跳得很快,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握着少年刀,在土地庙前沉吟了好久。

庙内传来张寡妇的惨叫,王绣花手一抖,最终还是迈进了土地庙的大门。

一刀换一命,虽然看得出来,马猴很爱这把刀,但毕竟人命大如天。

而且……如果没有这把刀,或许马猴真的能跟过去挥手告别,得一世安稳。

王绣花深吸口气,踏入黑暗之中,扬声大喊:“李德生,你出来,我带了把刀给你,你快放了张寡妇!”

黑暗中,陡然亮起一圈灯光,带着刀的王绣花像是误入狼群的羊羔,忐忑无措。

李德生看见少年刀,癫狂般大笑,笑得王绣花心里发麻。

【押解回京】

花果村所有人都没想到,当年金銮殿前斩先皇的人,会是那个残废的马猴。

哪怕是土地庙里的人全员出动,还有两尊手持山神刀的神官降临,人们仍旧难以置信。直到山神挥手间两块巨石砸落,径直压断马贼的双腿,人们还在议论纷纷。

这一战开始得尤为迅速,结束得也干净利落,李德生始终站在最后,看着山神手起刀落,王绣花的屋子跟屋子里的人,就都已经完蛋了。

李德生对王绣花说,如果从十年前开始,是我住在那里面,一切都会不一样。

王绣花茫然地看着马猴躺在废墟中,双腿被砸成烂泥,人已昏迷,面孔上还不断抽搐。

村姑眼里有泪,她想起那一夜初见马猴的时候,马猴还在咧嘴不羁地笑,他想拍拍腰间的刀,刚刚废掉的双臂却不听使唤,任由他怎么想动,都不挪一寸。

汉子头上青筋暴起,目中尽是血丝,愤怒,可怕。

姑娘赶忙递过去一碗粥,凑到汉子嘴旁。

汉子回头,凝视王绣花,那目光里波澜千丈,满满写的都是不甘。

这些年里,姑娘劝他要身残志坚,今日看见马猴手脚皆废,王绣花忽然发现自己曾经的语言都苍白得可怕,脑海中回荡的,都是马猴无声的那个眼神。

姑娘想扑过去,想向李德生求情,却迎上李德生冰冷的笑。

王绣花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失声痛哭。

李德生一扬手,大火从地底蹿起,转瞬吞没了王绣花那间破旧而简陋的房子。

只有一方明媚的手帕,被马贼紧紧抓在手里,跟着李德生的队伍一起前往京城。

马贼的手从担架上垂下来,他紧紧握着的手帕灼人眼目,上面绣的一双奇丑无比的鸳鸯正在互相嫌弃。

王绣花泪流满面,背后是叽叽喳喳的村民和映红暗夜的大火。

她听见有村民说,王绣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数,克死自己爹娘,又要克死自己喜欢的汉子。

【如来】

当夜,王绣花腰间别着一把杀猪刀,从旧屋废墟中捡出一根铁棍,踉跄着奔出村子。

与此同时,李德生已经叩响了秀才家的房门。

秀才还在提笔、行文,似乎是在写书,闻声喊了声进,便再无波澜。

李德生说,我已经抓了马贼,他是少年刀,你是谁?

秀才没有抬头,淡淡道:“因缘际会,自有定数,我就是我而已。”

李德生轻笑道:“先生不要跟我绕圈子了,我想,先生一定是正道,你的刀已经留在京城,你的武功也已经留在当年,我随时都可以抓你。”

秀才恍若未闻。

“当然,我也可以不抓你,我知道你口才很好,如果你能说服王绣花,让她嫁给我,我就当你从未出现过。”李德生低低笑着,成竹在胸。

秀才还是没有抬头,随口说:“如实道来,对李大人来说就这么难吗?观照自在,对李大人来讲就这么没有意义吗?”

李德生眉头微皱,不解其意。

秀才笑道:“我听说,前几天李大人为难一个幼年时的朋友,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也看不惯他们这种甘于平凡的人,你也会腹诽他们,只不过没有说出口罢了。天上地下,没有那么多尊贵的神祇,每一个人,都唯我独尊。你能看得到自我所在,便能看得到他人的自我所在,得观世音,体察众生,观照自在便可以没有烦恼,而不是一味坚持,说我想、我要。李大人,你到现在还一直在想、在要吗?”

秀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放下笔,写完了手底的一幅字。

李德生脸上阴晴不定,咽了口唾沫,“先生这番教诲,从何而来,见于何典?”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如实道来而已。阿弥陀佛,不必再称先生,贫僧如来,愿度世间苦厄,令世间众生明心见性。”

秀才缓缓起身,那幅字无风而起,一个偌大的佛字飞扬飘旋,秀才的满头青丝刹那消散,剥落于红尘之中。

天外,有一颗星辰闪烁,那是刀身如泓水,引九天星河而下。

秀才伸手,一柄不沾烟火气的戒刀破窗而入,落于手中。

李德生霍然拔刀,一声断喝,大地颤抖,火浆从渊虚中喷射而出,引力压在秀才的肩膀上陡然变重。

秀才一手竖掌在前,面带微笑,戒刀轻轻一挥,仿佛天旋地转,唯我独静。

一刀挥出,大地复稳,火浆坠落,那异于平时的引力也悄然化去。

“砰!”

土地刀碎,李德生吐血倒飞,还不等落地,戒刀已经横在他颈前。

李德生满目不可置信,怔怔地望着秀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秀才收刀,笑着倒转刀身,将刀柄递给李德生,“大地崩摧,火浆涌射,世间诸法皆空相,是施主的心动了。这一刀凝心静气很简单,你想学,我教你啊。”

李德生看着眼前的刀柄,嘴巴微张,想说话,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没关系,慢慢来,总会找到你自己在哪里的。”和尚彻底收起刀,伸出手,笑容和煦如春风。

【齐天】

马贼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身处九重天。

这是一个暗室,看起来地方并不大,有丹药的香味和烟火铜臭的气息。

他第一反应是抬起手,想看昏迷之前握住的那方刺绣,但他抬起手,手里空空如也。

“你……是在找这个?”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暗室的角落里响起。

马贼应声回首,发现那个老者举起了一柄刀。

少年刀。

马贼摇头,还不等说话,老者又举起了两样东西,是一把杀猪刀和一根熟铜棍。

“老头儿,我找的是一方刺绣,不是这些玩意儿。”马贼不耐地说着,想走过去问那老头,却又感到一阵剥皮般的疼痛。

冷汗涔涔而下,马贼咬破牙龈,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残破不堪。双腿被巨石砸断,骨沫四散,断骨扎进肉里,伤口附近的血肉都已混成一片肉泥。

今生岂止握刀无望,连基本的生活,都已经再无希望。

马贼喘着粗气,双目赤红,握着双拳发出低低的吼声。陡然间,马贼眼中如有两道火柱,穿过黑暗射向老头,一声爆喝随之响起!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老子已经隐姓埋名十年了,十年就换来这样的结果?!”

马贼倏然住口,狠狠盯着黑暗中的老头,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口咬在地上,生生拖着残破的躯体,向前平移。

“砰!”

一颗牙断裂飞出,弹到某个铜器之上,黑暗中闪过一点火花。

满嘴鲜血直流,马贼眼底愤恨不减,仍旧向前一寸寸爬着,嘴里还发出低吼,问那老头究竟是谁,吼这世道究竟怎么变成这样,吼这些所谓的神,所谓的人,为什么要对他百般欺凌!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

老者沉声道:“马贼,你小小少年,为何有这么多不服?你可知花果村里的王绣花,为了你要上九重天面见圣上,要求圣上法外开恩之事?”

缓慢前移中的马贼,骤然静止不动。

“你如果想知道,就拿着你的少年刀,爬进下面这个洞里。”老者一挥手,少年刀便落在马贼身旁。

暗室中,有一阵寂静。

一个长长的吸气声响起,马贼一把抓起刀,叼刀斩地,重重滚落那个坑洞之内。

“当!”

又是一声巨响,马贼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遮住。这个坑洞之中温度奇高无比,像是一个巨大的熔炉。

“这是老夫的炼丹炉,老夫便是造化老人,圣上还没有见过你,你就已经被老夫拉来此处了。老夫练了一辈子的兵刃、丹药,还从来没有把少年刀这等神器与少年刀主一炉炼过,如今能得你自发进炉,想必效果能好上许多。”

马贼躺在炉底,动都不能再动半分,听着炉外造化老人的话,一连串脏话从口中爆出来。

两三句话的工夫,马贼已经骂不出口了,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尽是被炉底烈火烤焦的肉,如果再不咬紧牙关,马贼怕自己会喊出口来。

造化老人的声音再度从炉外响起,语调有些唏嘘,又有些轻蔑。

“你那个王绣花姑娘,拿着把杀猪刀,提着根熟铜棍,便要学侠女,去劫两尊山神护送的囚车。或许也就是因为不自量力,你那个秀才朋友知道她不会成功,才没有前去帮她。的确,她本该被两尊山神拎回去封进花果村里,可惜老夫看中了你,她追上山神的时候,你已经被老夫接走了。

“老夫告诉她,让她去九重天的最高处,去凌霄宝殿找天帝大人,天帝大人认识你马贼,还忌惮着岁月,或许会网开一面。但是你的绣花姑娘不过区区村姑,不通武艺,又如何能在九重天之高的天庭久留呢?等你在我八卦炉中化为灰烬的时候,大概便是你跟你那绣花姑娘黄泉相见的时候了。”

炉中火旺,马贼心中一片冰凉。

那个喜欢穿鹅黄色裙子,刺绣渣得一塌煳涂,蠢到相信自己是个传奇的姑娘正走在九重天的路上,一步一步,踏向死亡。

而自己躺在炉中,浑身是火,偏偏动弹不得。

不,我一定出得去!

马贼睁眼闭眼,火海里尽是王绣花的影子,十年间自己怕连累姑娘而躲开她的一切时光,也都一一浮现在眼前。

为什么自己那么傻,马贼何时怕连累过人?马贼喜欢的人,又怎么能傻成那样,自己又为什么将她推给别人?

“砰!”

马贼叼着刀,一刀插进丹炉的雕花缝隙中,身子用力撑起,一寸一寸,一刀一刀向上挪着。

“哦,对了,老夫还忘记告诉你,朝廷以外的人,无论谁进九重天都不许带武器。所以这把杀猪刀和熟铜棍,也都是你家村姑的,至于那方刺绣嘛……好像,就在这丹炉炉底的一角,不如让老夫给你指指吧。”

已经吊在半空的马贼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头顶炉盖被掀开,一根棍子一把刀,坠入东北角的炉底。

那是一处通风口,果然有一方刺绣,静躺其中!

有两行泪,从马贼眼角流下,叼着刀的嘴终于忍不住,一声嘶吼与长喝,在丹炉之中爆发出来。

“八卦炉,土地公,造化老人,九重天……来吧,你们都来吧,我要杀,杀个通透无神也无天!”

一道人影,从巨大的丹炉中段化作一个黑点决绝地扑向炉底。

少年刀上忽然燃起了火,像是感受到主人十年不曾相见的热血,那股血烧得如此汹涌澎湃,让整把刀都化作一团铁水。

铁水熔铸,包裹、浸透马贼全身。

“轰”的一声响,马贼坠落在炉底,八卦炉里溅起冲天的火雾。

造化老人勐然站起,不明白炉中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似乎是炉中的火渐渐灭了,炼丹的暗室中有了死一般的沉寂。

造化老人皱着眉头,想上前查看,刚刚抬脚一步,便被一声巨响吓了回来。

“咚!”

“咚咚咚!”

接连三声巨响,造化老人霍然抬头,才发现是炉内有人在轰击炉盖。

“凡是在我之上,压抑于我的,都给老子……散!”

随着一声大喝,造化老人看见由自己那柄造化刀化成的丹炉片片崩裂,马贼持棍,双眸燃火,一跃而出!

造化老人连退数步,背靠墙壁浑身颤抖,暗室中蒸汽氤氲,黑色的人影自雾中而来。

“不可能,不可能的,这根棍子只是凡品,怎么可能击碎我的丹炉?!”

马贼狞笑着,抬棍指着造化老人,“这一棍,叫作落草,老子是马贼,马贼早该落草,落草便能齐天称圣,无神无天!”

“轰”的一声响,九重天中最负盛名的宫殿,被一棍砸得粉碎。

【分道】

群神惊悚。

自九重天建成以来,诸神从没见过有一个人散发杀气,从宫殿的废墟中冲出来。

也没有哪一个普通人,能从九重天下爬上来,只求圣上开恩,给一个人一条生路。

当马贼见到王绣花的时候,姑娘已经嘴唇乌青,脸色发白,内腑衰竭了。

马贼勉强扯出一缕笑,冲王绣花道:“傻媳妇,你跑上来干吗,你不知道你家男人厉害,是一个传奇吗?”

王绣花虚弱地呸了一口,也勉强笑着说:“谁是你媳妇,你一直都不娶我,你忘了?”

“放屁,哪个乌龟王八蛋狗儿子会不娶你,我马贼今生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女人!”马贼来到王绣花身前,缓缓把姑娘抱在自己怀里。

姑娘很轻,轻得像一根羽毛。

姑娘的笑容也很轻,像彼岸的花,“好什么,不是我,你也不会陷入这种危险……以后,没人给你刺难看的绣了,没人说你是个身残心不残的传奇了,你别太寂寞……我救了张寡妇,但她一定以为是你救的,你……可以娶她试试看啊,不过不能太快,怎么也要三四年后吧。”

马贼笑得比哭还难看,摇头道:“你是不是傻,你家男人好不容易长全乎了,你怎么还把我往外推呢?你知不知道,老子要是娶不了你,以后心就真的残了,死残死残的。”

“让你不早娶我,该……只是可惜,我等不到亲眼见到你成为传奇的那天了。”

“……不,你等得到,一定等得到!”

马贼又咧嘴冲姑娘笑了一下,右手提棍,左手环抱姑娘,金色的棍子燃起红色的火,随手一挥便砸飞了最大的巨灵神。

张二牛抚着头,心想这次事情大条了。

那一天,马贼提棍,踏碎凌霄,扬言落草为寇,天下间不服天上神的,无有不用。

那一天,王绣花笑得很安详,她看见马贼握棍的手心里,一直缠着一个死丑死丑的手帕,上面两只鸳鸯,正相互嫌弃。

“马贼,咱们回家吧,回家成亲好不好?”

这是那一天,王绣花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日,马贼杀出九重天,无一人能拦,直到他在花果村里要杀李德生,才堪堪被秀才拦住。

马贼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面子,下次相见,不死不休。

秀才双掌合十,叹息道:“阿弥陀佛。”

很多天后,马贼跟秀才在花果村的土地庙里分手,那些神祇的塑像依然有人叩拜。

梨花如雪,马贼抱棍嗤笑。

“李秀才,以后你是不是也要成为这样的塑像?”

“贫僧是秀才,也是如来,如果有可能,贫僧希望所有人都能在自己心中,以自己为塑像,从而去观照他人之塑像,方能众生度我,我度众生。”

马贼说,我就不该问你这个问题。

“马贼,贫僧要去天下寻一个答案了,希望来日有缘,能再相会。”

“相会也不是什么好事,下次就算李德生在你身边,我也一定会杀。”马贼漫不经心地说着,手里掂了块石子。

“砰!”

一声巨响,秀才缓缓收回目光,发现神祇的塑像已被石块击碎,村民在惊叫声中四散奔逃。

“我不懂你那些阿弥陀佛,神坛上有塑像,我就砸掉,如果以后你在上面,我也一定会砸掉。”

马贼回头,与秀才四目相对。

那么,你好,再见。

如来与落草的马贼相视一笑,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