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张二牛披上皇袍,端坐龙椅君临天下,谁都没有告知,便算是登基了。早朝之中,满是官员斥责,说陛下登基是何等大事,岂能草率,说陛下此举名不正言不顺,请择日再行朝会。
张二牛在龙椅上打着呵欠,看殿下群臣叽喳如鸦雀。
忽然间,有官员踏步出列,陈情说,京城周遭三年大旱,先帝一心长生,搁置多年,望陛下能尽快开仓放粮,处理旱灾。
六部尚书,四方大将,在刹那寂静后纷纷跳出,指责这名官员不分主次,眼下皇室正统威严为重,京城旱灾又算得了什么?
这官员低眉垂首,静静立在阶下,三年来他就如今日一般,每天早朝铁打不动地站在阶前,向老皇帝谏言救灾,从来都是被敷衍了事。今日早朝,他没有想到太子会以这样的方式登基,思忖良久,他还是站出来了。
张二牛看着那名官员,他被群臣围了,周遭攻讦不断。
张二牛忽然一笑,抬手,群臣陡静,汗出如浆,纷纷抬头望着皇帝,仿佛望着天外神祇。
金銮殿前,唯有这官员不动。
张二牛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今日朕初登大宝,被这一群老臣斥责,心情很不爽?”
这官员垂首拱手说:“臣知道。”
张二牛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身边这些官居一品二品的大员,眼下关心的都不是你说的这个问题,朕如果顺水推舟,把你推出廷外杖毙,也不会有人意外?”
这官员静默片刻道:“臣知晓。先帝重刑苛政,数年之内传遍四海,陛下杖毙一个不合时宜的臣子,实属正常。”
张二牛又笑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站出来?”
“既然为官一日,有些话便一定要说。”
金銮殿上,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新皇张二牛在大笑声中,拿出把刀信手一挥,顷刻间天降甘霖,解京城三年大旱。
文武百官悚然失色,皇帝拂袖起身,对这官员笑道:“新的时代马上就要打开了,你心念苍生,这把覆雨刀朕赐给你,接下来的几十年间,你专司雨水,赐你职曰雨师。”
皇帝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半空中划过刀光,那柄覆雨刀稳稳落在雨师手中。
群臣面面相觑,望着阶陛之上卓然高立的新皇,不知为何,先前那些斥责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听到殿外春雨轻柔,滴落屋檐青瓦,雨师感到自己挥刀收刀间便可号令云雨,怔怔失神,恍若隔世。
他本已决定,如果这一次仍旧谏言失败,人事已尽,他便辞官还乡,退隐山林。那些曾经希冀过的经世报国,就当作南柯一梦,梦醒呢喃片刻,该散也就散了。
然而一刀覆雨,生涯陡转。
“臣,谢陛下圣恩!”
头叩玉阶,一声长喝响彻金銮,回声浩荡不绝。
京城里,一场骤雨不期而至,莫生悲打开院子的大门,门前窄巷空无一人,他将一把椅子搬到门口,就这么悠悠地候着,像是知道有谁会来。
不久之后,果然有一君一臣踏雨而来,魏同尘一手撑着把伞一手拿把刀,张二牛在腰间随随便便插着把剑,两人身上别无长物,粗布麻衣便登门拜访。
莫生悲遥遥道:“你刚刚登基,应该有很多事要处理,怎么有工夫来这里看我?”
张二牛笑道:“师父,朕乃九五之尊,这个世上不能有比朕地位更高的人,也不能有可以威胁到朕的人,您说对不对?”
莫生悲冷漠道:“这世上能人辈出,你杀是杀不干净的。”
张二牛摇着头笑道:“师父,朕的天下容得下那些能人,但容不下一把随时有灭世之念的逆旅刀。朕不是要杀您,而是来跟您谈谈条件,只要您把逆旅刀交出来,咱们什么都好商量。”
张二牛拍了拍腰间的剑,又回头指着魏同尘手边的刀,“您交一把刀,朕还您一刀一剑。”
“没有什么刀能比逆旅刀更让你害怕。君临也好,生死也罢,我不会用,便毁不了你的江山……等一切尘埃落定,你不配合我复活我妻子,我岂不白忙一场?”莫生悲斜睨张二牛,缓缓说道。
窄巷中的雨还在下,张二牛笑得更开心,“师父,逆旅刀……不在了吧?”
莫生悲静默,雨滴落在耳畔,像溅开的叹息。
张二牛笑道:“师父,无论怎么看,您拿君临剑都是更稳妥的。拿了君临剑,便可以号令一方,天下这么乱,多的是想要造反的王爷跟被先皇逼迫的百姓,您这么聪明的人没道理利用不好,怎么会毁不了我的江山社稷?”
“除非……您没有刀来跟我换。”张二牛站定,笑着握住君临剑剑柄。
丁相思醒来的时候,她听到一声叹息,见到院子中央有沉暗的水蓝色,剑光一闪而逝,“扑通”一声有尸体栽倒。
那个拔剑登基的皇帝,笑吟吟地踏入门来。
“你替我出一趟京城,等那个腰别杀猪刀的人过来,如果你见到他,务必留下他的刀。”
“……哦。”
张二牛从案牍之中抬起头,看着一脸苦闷的魏同尘展颜笑道:“我昭告天下要娶丁相思为妃,江流一定会来的,等你截获了他,回头我请你喝酒。”
“……哦。”魏同尘还是愁眉苦脸,爱搭不理。
张二牛叹气道:“我知道你有疑问,我也不是容不下这个江山里的一把岁月刀,奈何我师父虎视眈眈,动不动就毁天灭地,我也没办法啊。”
魏同尘瞪大眼睛道:“你师父不是死了吗?”
张二牛笑道:“他哪有这么容易死,这些年他去过无数个时空,都曾在其中留下过自己的身影。但凡莫听话带着逆旅刀去了他之所在,他就能拿着逆旅刀重归此间,我杀了这个时空里的他,也只是为了争取几分时间。等他归来之时,复活他的妻子,咱们岁月刀在手,就再不怕他毁天灭地。”
“……哦。”魏同尘又耷拉下脑袋,有气无力应着。
张二牛疑惑道:“你这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
魏同尘张嘴,又闭回去,如是再三,终于忍不住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娶那个姑娘?”
张二牛哑然失笑道:“就是这个?”
魏同尘皱眉道:“当然是这个,她竟然连你都看不上,你竟然还真的要娶她,真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
张二牛哈哈大笑起来。
“行了行了,既然这样,你不妨去看看岁月刀的主人,听说这个姑娘看上的人就是他,你有没有兴趣?”
魏同尘哼了一声,抱着刀就向外走去,张二牛哭笑不得地喊住他:“喂,记得把刀拿回来,人实在杀不死就算了,注意安全。”
魏同尘蓦然回首,寒声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说我打不过他?”
张二牛:……
“你等着,我不把他的脑袋和那柄刀一起拿下,就不回来见你,哼!”魏同尘勐一甩头,大步流星地离了宫殿。
天外恰好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张二牛望着魏同尘的背影渐行渐远,有一瞬的失神。
张二牛还记得当初从朱雀长街上捞回这个小子的时候,他正拿着把刀,固执地站在长街正中,说要纵马践踏百姓的淮南王赔礼道歉。
一晃十年,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傻,自己却已君临天下。
年轻的皇帝忽然笑了。
这座皇宫很空荡,平日里人来人往,眼见的全是无聊景象,除了后宫中那个智障的妹妹,张二牛也只有在面对魏同尘的时候才可以放松地笑一笑。
或许在不久的以后,丁相思也能成为这样的一个人吧?
张二牛又笑起来,想起丁相思嘲讽他的话,说他的笑容很讨厌,看来,今后一定要让这姑娘多讨厌几次了。
魏同尘生平第一次出远门,是从家乡到京城,第二次出远门,便是从京城去往城郊,这中间隔了十年,魏同尘很自然地忘记了一件事情。
他的老家,本在城外的花果村,距京城不足三十里路,而他足足走了一年。
当魏同尘迷失在不知何处的密林中时,终于想起这件事情,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乃是个路痴。
不过无妨,自己乃是个高智商的路痴,当年从家乡走去京城,问遍行人,不还是到了吗?密林之中虽然无人,但点燃狼烟,京城附近总会有兵马闻讯赶来的。
魏同尘沾沾自喜,准备砍木燃火。
“咔嚓。”
一声巨响,不远处一棵参天大树应声而断,落地溅起满林灰尘。
魏同尘愕然望过去,发现原来林中还有两人,正不住地对骂。
“江流,你想弄死我就直说,砍个树都砸到我头上,如果不是我有天机刀,现在就躺地上了你知不知道?”
“你现在也可以躺,等躺熟练了去京城碰瓷,一年就可有万贯家财。”
“……有道理,你砍下一棵树的时候我试试。”
“我实在想不通,有天机刀在,你怎么会跟我一样迷路,你是不是在耍我?”
“天机又不是开地图,你想开地图挂去找我师父,我师父拿着把逆旅刀,能看古往今来、天下九州。”
“你师父呢?”
“我怎么知道?”
林中有片刻的寂静,随后魏同尘就看到一把杀猪刀,杀猪刀横在另一个人的颈上,两个人同时闭嘴。
这两人正是江流和孙天机。
事情是这样的,烂柯山前,岁月少年胜命运,江流拎着孙天机便要去京城救人。看在岁月刀时不时在胸口脖颈比划的分儿上,孙天机笑呵呵地满口答应。
一天之后,两人迷路了。
江流的岁月刀又横在孙天机颈上,笑呵呵地问他:“你说,你这还不是在耍我,什么是耍我?”
孙天机一脸无奈道:“你相信我,如果我能找到路,一定会带你去京城的。否则你哪天出去,发现你的兄弟和女人都死在京城,还不是一样拿我泄愤,我不会这么傻的。”
江流深吸一口气,收了岁月刀,沉声道:“砍树,点烟!”
魏同尘眼前一亮,心说果然路痴所见略同,这两人也想点起狼烟问路人,自己上去出一份力,很快便能走出密林了!
唯独让魏同尘犹豫不决的,是江流手里那把杀猪刀。
听张二牛说,自己要拦截的岁月刀,就是长这副模样,可是他还听张二牛说,自己是要杀一个腰别杀猪刀的人。关键词有俩,一个、腰别,眼前这个人完全不符啊。
魏同尘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心道自己所见的这个路痴,定然不是岁月刀主了!
大腿一拍,清脆响亮,那边江流、孙天机闻声抬首,恰见个一脸无辜的汉子正喜滋滋地望过来。
一个时辰后,三个人颓然坐倒在地,大白天燃着篝火,满脸烟灰。
江流有气无力道:“谁能告诉我,狼烟里为什么有一个狼字?”
魏同尘举手道:“因为里面有狼粪。”
孙天机鄙夷道:“那我们烧木头能烧出个屁的狼烟啊!”
江流斜眼道:“孙小二,你能不能注意一点,这里还有个小正太呢,你被我打败之前,明明十足的高人风范啊。”
孙天机懒洋洋道:“废话,都被你打败了,我还撑那个架子干吗?成天端着你以为我不累啊,不能操控世间命运,那我还不如让自己活得快活一些。”
魏同尘再度举手,弱弱道:“那个……我不是小正太,我二十六了。”
江流跟孙天机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魏同尘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有些茫然。
江流叹息道:“我比你更想进京城,如果再没有人来,我就试试当年我爹那个法子。”
孙天机眼前一亮道:“你要再次逆转岁月?那好啊,我还有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输给你!”
魏同尘惊疑不定。
江流白了孙天机一眼道:“你为什么就这么执着于掌控他人的命运,你不怕有更厉害的人掌控你的命运吗?”
孙天机笑道:“人始终都只能是人,有了成为神的机会,我怎么会放弃呢?”
江流道:“你难道忘了,你也曾是蝼蚁?如果那个时候就有人操纵你的命运,你这一生岂不是个笑话?”
孙天机扬眉笑道:“正因为我曾是蝼蚁,所以才费尽心思要成为神,这有什么不对吗?”
“你说呢,有什么不对吗?”孙天机顿了一顿,扭头冲魏同尘笑着问。
魏同尘大睁着眼,表示你们在说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江流笑了,笑着说,不对,这当然有什么不对。
“一个人如果讨厌神将自己当作蝼蚁,那么就应该去推翻神,去改造神,而不是让自己替代那尊神祇,成为新的让人厌恶的存在。”
江流笑吟吟地望着孙天机,又抬头望着天,“就像我那些朋友,进京刺杀老皇帝,我这柄岁月刀虽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我为他们高兴。我永远相信道之所在,永远坚信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就是少年心性。”
孙天机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接着孙天机就发现魏同尘神色不对。
这小子从一脸茫然,变成一脸错愕,眼睛虽然还是睁得大大的,手却已经不由自主握上了刀柄。
孙天机弹指,自腰畔飞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刀。
江流警惕地望着他,问道:“你要干吗?”
孙天机轻抚刀身,倒吸凉气,指着魏同尘道:“这小子是新皇帝派来杀你的!”
江流眨眨眼,有点没反应过来。
魏同尘平静下来,望着江流缓缓起身,“你身上配的这把刀,可是岁月?”
孙天机在一旁使劲给江流递眼色,仿佛在说“好在这家伙智商低,咱们能煳弄过去,一切先以进京城为首要目的”。
江流冲他微微一笑,一副我什么都懂的模样。
孙天机欲哭无泪,心想你懂个屁,我一直没告诉你,你媳妇即将被皇帝纳为妃嫔,你如果赶不及进京城,还不得把我给砍了啊。
密林中树叶沙沙,风过如割,孙天机听见江流淡淡笑语。
“不错,我叫江流,用刀岁月。”
孙天机眼一闭,心想完蛋了。
“御前侍卫魏同尘,奉圣上之命,缉拿反贼江流,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密林中一声大喝,魏同尘握刀渊渟岳峙,不怒自威,很有几分张二牛的风范。
魏同尘顿了一顿,忍不住又问道:“这句话……说得没什么问题吧?”
江流:……
孙天机觍着笑说,没问题,绝对没问题。话音未落,又拍拍江流的肩膀,小眼不停地眨巴,示意自己就这么先撤到一边,看你实在不行,我一定会上的。
江流哭笑不得,他也实在没想到手持命运刀阵的孙天机在战败之后会是这副嘴脸,不过这既然是他朋友和他女人的事情,当然不该有旁人插手。
江流伸手,在落木萧萧中笑道:“魏兄,请吧。”
“锵”的一声,生死刀出鞘,魏同尘望着江流,江流也望着魏同尘,岁月刀跟生死刀同时颤鸣,像是渴望一战。
日头高悬,渐垂西山,密林被生死刀意和岁月刀意来回冲刷,落叶枯黄复绿,枝桠萎落复生,直到出现晚霞千道,这二人还是没有出手。
孙天机屏息凝神,想着这二人但凡出手,必定惊天动地,不由自主地向后缓缓靠去。
“半天了,咱们这样站着……不太讲究吧?”江流沉默半日之后,终于开口。
魏同尘一愣,慢慢点头道:“的确……不太讲究。”
江流道:“所以你出手啊。”
魏同尘蒙道:“我在等你出手啊。”
孙天机:……
孙天机:“你们要打就快点打,一天没吃饭,饿。”
江流无奈道:“他不先出手,我有什么办法?人家奉命行事,本身又没有什么可指摘的,我干吗要先对他出刀?”
魏同尘则是记着临行前张二牛的叮嘱,冷哼道:“对你还用先出手,你先出刀我也能后发制人!”
孙天机翻了个白眼,任两人自生自灭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人还在僵持。
“一个问题,都这个点了,如果你们打完架,还是出不了林子怎么办?江流你功力大损,无法逆转岁月,京城里的人你怎么去救,那个魏同尘你耽搁在此,皇命又怎么回复?”孙天机实在看不下去了,感慨道,“这还是轻的,运气不好的话,或许不久之后江湖上就会有传言汹汹,说两个绝顶高手,无故倒毙在小小密林之内。”
江流干咳两声,心说,这就很尴尬了。
魏同尘脸上也有点红,但面子挂不住,生死刀一摆,梗着脖子道:“不行,我一定要跟他打一架,不然传出去还真以为我打不过他!”
“不会的,如果出得了这片林子,我替你担保,江流肯定逢人就说岁月刀不敌魏同尘,可以了吧?”孙天机伸了个懒腰说,“江流,你认不认?”
“认,必须认,当务之急还是要钻研如何出这密林。”江流深以为然,说得颇为诚恳。
魏同尘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篝火残灰,天色已黯,日落月升,漫天星斗。
三个人围着篝火,面面相觑。
“所以,如果我们三个真的死在了这里,岂不是很尴尬?”魏同尘低着脑袋,像是才明白过来。
孙天机百无聊赖,点了点头。一旁的江流霍然起身,提着杀猪刀,正在半空中比画,准备拼尽一身修为,逆转岁月。
“一个疑问。”孙天机望着江流,忽然开口。
“你问。”江流没管他,脑中想的都是马贼和丁相思。
孙天机道:“所以你爹是不是因为路痴,才没赶上救你娘的?”
“唰!”
一道刀光燃火,岁月刀中流转少年,刀风掠过孙天机,呼啸声中斩断又一株参天大树。
孙天机咽了口唾沫,觍着笑道:“没问题,完全没问题了。”
江流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那你们躲远一点,我没试过逆转岁月,没成功你们别怪我。
孙天机连连点头,眼神发亮。
魏同尘有点凌乱,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孙天机好心告诉他,这是岁月刀主要倾尽全力,逆转天地岁月,让咱们回到几年之前,如果那时这片树林有人,自然就能出得去。
“不是回到几年之前,而是回到你们出生之前,否则因为同一片天地之中不能有两个自己,你们会死得很惨。”江流深深呼吸,在一侧补充说道。
魏同尘倏然一惊,失措问道:“那我是不是再也遇不到小皇帝了?”
孙天机安抚道:“你大可以带着刀去京城找他,总能继续这一世忠情的。”
魏同尘长出口气,拍拍胸膛道:“还好还好,这次我一定得告诉他,无论如何不要娶那个叫丁相思的姑娘,竟然连我家小皇帝都看不上,这姑娘眼睛绝对有问题!”
孙天机一个哆嗦,感觉要完。
有风悠悠吹来,篝火明灭,提刀的江流缓缓转身。
江流望着孙天机,面无表情地说:“丁相思……要嫁给皇帝?”
孙天机四处张望说:“今天天气不错,魏同尘你说对吧?”
魏同尘:“哈?”
“孙天机!”江流一声断喝,抬眼凌厉如刀,“你有天机刀,早知丁相思会嫁给皇帝,千方百计将我滞留在此,就是想让我逆转岁月,你好再布一次命运刀阵,对不对?”
孙天机缩着脖子苦笑道:“你先别激动,我在半天之前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我师父半天前还在京城,有他在的地方总是时空紊乱、天机遮蔽,所以我算不清楚。当我看不到我师父所在的时候,才知道丁相思要嫁给新皇,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在密林了啊。”
“那你为什么不说?”江流提刀逼视,目光肃杀。
孙天机支支吾吾地说:“万一你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有点失控,又出不去这密林,操刀把我砍了怎么办?所以还是要先静心,世界如此美妙,你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唰!”
一道狂风平地而起,篝火刹那成灰,转瞬死而复燃,遍地林木枯萎成干,继而簌簌成泥零落大地。
刀风所过,岁月无痕。
孙天机惊呼一声,怀中天机倏忽而出,堪堪挡住岁月一斩。刀光一闪即没,孙天机心有余悸,喘息不定地望着江流,“不是吧,你玩儿真的?”
江流冷眼道:“如果哪天让我发现你对丁相思有恶意,这把刀一定会斩在你的身上!”
孙天机无奈道:“放心吧,我知道的远比你们要多,所以不会伤害你们的。新的时代马上就要打开了,天下动荡,遍地兵燹,你们都是那个时代里的主角,我伤害谁也不敢伤害你们啊。”
江流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总之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孙天机摆摆手,一副心好累的样子。
江流狐疑道:“佛……是什么意思?”
孙天机一时语塞,才想起这个时候世间还没有佛,这就有点尴尬了。
晚风悠悠,又是一阵无语。
打破尴尬的,是始终搞不清状况的魏同尘,魏同尘见这两人莫名其妙地打起来,又莫名其妙地住手,终于忍不住举起手来,“我说……咱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两个路痴闻言一动,扭头向魏同尘望去。
魏同尘指着四周,眨巴着眼说:“你刚才一刀砍过去,密林已经被你砍没了,咱们走不就得了?”
江流:……
魏同尘又道:“如果不认识路也没关系,你们看,林外一大群人呢。”
江流跟孙天机面面相觑,这才发现林外层层叠叠,站的尽是黑衣人。黑衣人正手持刀剑,高举宣誓,在密林成灰的一刹那寂静下来。
一群黑衣人虎视眈眈,望着骤然出现的路痴三人组。
还不等双方寒暄问话,套路一番,魏同尘便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江流看着孙天机,孙天机掐指一算说,这群人不是善茬,我们不宜跟那傻小子一并前去,想进京城还是走为上策。
江流点头道:“那好,那咱们就先跟那小子过去。”
孙天机:……
很久以前,魏同尘刚刚成为殿前侍卫,张二牛告诉他,以后你出去就报我的名字,没人敢欺负你。魏同尘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报上家门,还是免不了当头一棍。
这一夜,魏同尘屁颠屁颠跑过去,只说了句我乃御前侍卫,便迎来那群黑衣人齐刷刷点来的寒芒。
有刀有枪,有剑有箭,吓得魏同尘一个哆嗦拔刀出鞘。好在生死轮回,流转不息,即将临身的刀枪弓箭都被纷纷弹开。
正缓步走过去的江流一个急停,咽了口唾沫道:“这的确……不是善茬啊。”
孙天机点头如捣蒜,说:“哥们儿,要不咱还是撤?”
江流咧开嘴笑,拍了拍孙天机的肩膀道:“如果他们是善茬,我干吗要过去呢?”
孙天机苦着脸道:“那小侍卫迟早要跟你打一架,你何必去管他的死活?”
江流道:“我偏管,你管我?”
孙天机:……
更深露重,夜雾凄迷间,江流长笑一声,提刀而上。魏同尘瞥了他一眼,惊疑道:“你怎么过来了?”
江流扬眉笑道:“我不能来吗?”
魏同尘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黑衣人渐渐合围,孙天机很想摆着手说自己跟这俩白痴不是一路人,但眼下明显说不清楚。
孙天机叹了口气,既然说不清楚,只能拔刀作战。在树林里熘达了一天,饭都没吃,刚找到路就开始干架,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江流给收十一顿。
这群黑衣人步履无声,阵法森严,还有压阵的将领全副武装,挥动阵旗令行禁止。刀盾在前,投矛弓箭精准,还有长枪气势如龙,如果不是有三把开了外挂一样的刀,他们的下场简直可怕。
半个时辰后,这群黑衣人的攻击终于停了下来。
孙天机啧啧感慨,说,这可不是普通部队,得是千中选一的精兵。
魏同尘眉头紧锁,说,但是我没听小皇帝说过,他还练了这么一支兵马啊。
江流沉吟片刻,说,我觉得大半夜身穿夜行衣,摸黑要进京城,多半不是什么正经兵马。
眼下这一群黑衣人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三人,双方各自戒备,气氛沉凝肃杀,陷入僵持。
魏同尘咳了两声道:“你们究竟是哪个部门的,我跟着皇上也见过不少兵马,为什么你们里面没有一个我见过的?”
孙天机弹了弹刀,眼神发亮道:“你们不会是……要造反的吧?”
黑衣人不动声色,唯独阵后的将军压力很大。
在半个时辰之中,眼前的三个人展现出非人的力量,一把刀圆转自如,来回走动如闲庭信步,一把刀处处料敌先机,刀锋所向旁若无人。
更可怕的,还是那一把杀猪刀。
杀猪刀凭空挥洒,自己这一方便多出了七八十个老年人,有手足抽搐不记事的,还有大小便失禁身子瘫软的,那把刀离奇古怪,诡异得很。
此时听到孙天机这么一问,将军有点想哭。
将军清咳两声,抱拳出列道:“三位英雄,末将只是一个回京述职的小小边军,弟兄们风声鹤唳惯了,一时不察,都是误会,误会。”
孙天机哦了一声,冲两人点头道:“那看来多半就是造反的了。”
“这位英雄,话不能乱说啊。”将军哭丧着脸,开始诉苦说边军风餐露宿,保家卫国,何等辛苦。
孙天机恍若未闻,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望向黑衣将军,一副我且听你吹牛的神情。
将军哭丧着脸,话音未停,袖中骤然飞出十根弩箭,破风无声,劲射三人。
“咔嚓。”
十根弩箭应声而落,孙天机收刀而回。那哭诉的将军神色一板,又迅速退回阵后,令旗再度举起。
孙天机耸肩道:“我还以为你会再拖延一时半刻,援军不到,凭你们这些人怎么留得下我们?”
将军冷笑着,手上令旗一挥,阵法再变,说,我家王爷乃是天命所归,你们这些朝廷鹰犬,必会自取灭亡。
江流一脸无语,碰碰孙天机说,咱们怎么就成了朝廷鹰犬了?
孙天机白眼翻上天。
当淮南王终于赶到现场的时候,一群黑衣人已经不剩多少了,那三名刀客配合得天衣无缝,怎么看都像是磨合多年的朝廷鹰犬。
一人刀势流转不歇,守立足方圆,一人出刀指路,窥阵法破绽,最后一人持一把杀猪刀凭空挥洒,那阵眼之人便应刀而倒,于是以三敌数百,仍旧如砍瓜切菜。
淮南王有些肉痛,好在淮南王也有刀。
淮南王出刀,一刀掀狂澜,空气中全是莫名的躁动。他的眸子里有苍青色的火焰跳动,睥睨千军,单刀长驱直入,率先杀入生死刀网。
魏同尘骤感压力增大,回眸一瞬,便知道自己的生死流转挡不住这一刀,这一刀跟马贼的刀相仿,乃是赌生赌死,没有回旋的余地,没有轮回的说法。
魏同尘的刀势开始变化,生死刀慢了下来,一双眼睛变成死灰色,迎着淮南王斩来的一刀平平斩下。
那群黑衣人不知何时住手,静静立在原地,肃穆,端庄,有如信徒。
两柄刀像是叠在一起,无声相遇在半空,刀刃互切,激起空气中无边的潋滟。孙天机与江流对视一眼,神情凝重,他们不同于普通军士,看得出这一刀的凶险。
魏同尘一刀决死,斩得稳如泰山,所过之处一片死寂,而淮南王一刀之中实则包含无数次斩击,如惊涛拍岸,却每每无功而返。淮南王出刀的手越来越慢,生死刀离他的咽喉也越来越近。但偏偏淮南王眸中苍青色的火焰,越燃越盛。
江流见过这种刀法,少年刀燃燎天火,以寡敌众,以弱胜强,都是凭着这股火。江流扭头望着孙天机,看见孙天机缓缓摇头。
“这不是少年刀,但是这股火仍旧能胜魏同尘。”孙天机叹气道,“生死、轮回这样的刀看似极其强大,却有不可填补的缺憾,人之所恶有甚于死者,总有些事情,是生死轮回都不能改变的。烂柯山前你说得好,岁月千年不是刀意,只是一句刀诀,千年岁月悠悠而过,剩下的什么才是真正的刀意。”
孙天机顿了顿,转头望向江流道:“你剩下一个不变的少年,魏同尘却还没有超脱那把刀本身,他要输了,你究竟出不出手?”
江流沉默着,他发现淮南王那把刀的确很难对付,就算他也能一刀燃火,为了救自己的姑娘和朋友拼尽一切,打败这把刀进京城,可能也对付不了京城里的千层杀意。
“嗡!”
一声颤鸣有如实质,半空中激起无数火花,淮南王嘴角勾笑,魏同尘死灰色的眸子瞬间恢复清明。
死意已破,淮南王的刀随时可能长驱直入。
“你觉得……魏同尘这样的人该死吗?”江流长长呼出口气,转首一笑。
在生死刀被崩飞到天空的时候,另一柄刀燃起火焰,千年岁月弹指而过,周围一切都慢了下来,只有江流纵身而出,形同鬼魅。
鬼魅挥刀,是千年不改的少年意气。
很多年以后,孙天机每每想起路遇淮南王的那一夜,都会替淮南王感到委屈,宏图大业唾手可得,却被三个路痴搅了局。
当淮南王发现江流出刀的时候,一声轻咦,眉梢上挑,堪堪收住了刀。
这淮南王一收刀,江流当即一怔,也强行收住了刀,一口老血卡在嗓子中间,眼珠子瞪得熘圆,愤然盯着淮南王。
淮南王脸上同样一阵青白,半晌之后刚想开口,还是一口鲜血喷洒在地。
“王爷!”将军惊呼出列,一群黑衣人目光灼灼,尽是关切,纷纷握紧刀枪对准三人。
淮南王抬手,准备上前的众人顿时止步,手中刀枪齐刷刷放回腰间。
孙天机叹了口气,缓缓走到两人中间,顺手把心有余悸的魏同尘拉到自己身后。
“这位王爷,你是认出来他这一刀岁月,所以才收刀的对不对?”
王爷艰难地点点头。
孙天机又扭头看着江流,见他仍旧一副愤懑难平的样子,抚额道:“你是不是傻,人家王爷都知道你是造反派的人,出刀救人又有所保留,这才拼着自己受伤放你一马,你怎么就不明白?”
江流一时激愤,刚想说话,喉间的老血便喷了出来。
喷得孙天机一头一脸。
孙天机:……
淮南王忍着笑,冲江流抱拳道:“久闻江湖之中卧虎藏龙,前几日江大侠的朋友杀进京城,斩昏君于金銮殿前,万方敬仰,今日得见江大侠真容,乃是本王的荣幸。”
江流擦了擦嘴角的血道:“我又没去京城,你们怎么知道我的?”
淮南王皱眉道:“怎么,江大侠还不知道?那新皇帝张二牛已经下了海捕文书,要通缉江大侠,并准备娶江大侠的女人为妃,此贼荒淫无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忍字未落,江流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侧一道刀风便已掠出。
淮南王瞳孔一缩,身子骤然后仰,手中单刀纵横,看都不看就挥洒而去。
“砰!”
魏同尘盛怒之下,被淮南王一刀扫飞,胸口哗啦啦流血。他落在三丈外的地上,溅起满地烟尘。即便如此,魏同尘仍旧紧握生死刀,眼中布满血丝,恶狠狠地瞪着淮南王。
淮南王狐疑道:“江大侠,这个人究竟是谁,我听手下人来报,就是他自称御前侍卫,怎么方才又突然对我出手?”
江流挠挠头,有点尴尬道:“因为……他的确是御前侍卫。”
淮南王眼睛微眯,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几寸,“江大侠……为什么会有当御前侍卫的朋友?”
“谁跟他是朋友,我是奉了皇命,缉拿他进京归案的!”魏同尘一手撑在地上,嘴里、胸口还在哗哗淌血,眼中愤恨不减半分。
江流叹了口气,走到魏同尘身边提起杀猪刀。
魏同尘瞪着江流,脖子一梗,说,你休想从我嘴里听到一句小皇帝的坏话,也休想从我嘴里听到一句……啊!!!
话音未落,惨叫已起。
江流挥起岁月刀,比着魏同尘胸口的伤痕轻轻一割,岁月逆流,伤口刹那消失。只是魏同尘叽叽喳喳实在太吵,江流忍不住出刀慢了一点,让魏同尘仿佛又一次被斩飞三丈,血肉翻滚。
当胸口的伤痕消失的那刻,魏同尘的惨叫终于停下,小侍卫爬起身来,瞅瞅胸口,又瞅瞅提刀的江流,狐疑不解。
“江大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打算解释一下?”淮南王的声音在背后悠悠响起,低沉威严,已少了分刚才的客套。
孙天机忙打圆场,笑道:“王爷,你都说他是大侠了,大侠总有些大侠的毛病,魏同尘也算忠义,大侠嘛,总见不惯这样的人死。”
淮南王神色稍霁道:“这世上各为其主、身不由己的人那么多,江大侠,没有什么人真的该死,咱们选定立场,拔刀便是。”
江流道:“哦……那你拔呗。”
淮南王:……
王爷哈哈一笑道:“江大侠说笑了,既然是江大侠来此,那想必先前发生的事情都只是一场误会,如今误会既消,不如到我帐中稍坐,休息一会儿可好?”
江流道:“如果我说不好……会怎么样?”
淮南王:……
淮南王本来有种感觉,自己全副武装,披着明光铠甲,手持逐鹿宝刀,骑一匹汗血宝马正在战场上厮杀,忽然见到一个过路的高手,很有希望将他招揽至麾下。
然而这名过路的高手瞅了他一眼,一言不合就开始跳起二人转,一股浓浓的爱搭不理和二愣子气息直冲而来。
呛得王爷几乎内伤发作,一口老血再吐出来。
淮南王深深呼吸,毕竟自己拿着逐鹿刀,雄心壮志要争一份天下,这点容人之心还是要有的。
王爷抬起头,勉强笑道:“既然如此,江大侠请,请。”
夜色已深,一行人穿过密林遗迹,来回绕了三圈,还是没有找到王爷的大帐。
孙天机道:“这王爷不会也是路痴吧?”
魏同尘恍然道:“我说呢,十年前见这王爷在京城长街上纵马伤人,很是跋扈,原来是因为路痴啊。”
江流道:“这王爷黑历史很多?”
魏同尘摇头道:“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那一次出面制止淮南王,才被小皇帝发现,带回宫里的。”
淮南王脸上还挂着笑,心里早已急如火焚,本来他已在城外建好了地宫,挖好了大半地道,还在几株大树之上做下标记,谁知当他从地宫出来的时候,密林不翼而飞。
焦灼,十分焦灼。
孙天机得空偷偷问江流,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王爷,否则为什么故意气他?
江流哟了一声说,你看出来了?
孙天机一副你这不是废话的表情,江流咧嘴笑了笑,望着这王爷的背影低声道:“我们刚才伤了那么多黑衣人,那可都是他的手下,他不闻不问,一句都是误会就轻描淡写地算了……反正我不喜欢。”
孙天机点头道:“那你小心他的刀,万一打起来,未必好对付。”
江流比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一定注意。
“轰!”
手势还未落下,便闻不远处一声大响,三人探过脑袋,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偌大的土坑。
淮南王提刀负手,强行笑得潇洒,一指地宫道:“来,本王请三位进殿。”
“我有一个疑问,不知江大侠能否为本王解答?”
幽深的地宫之中,两侧烛火摇曳,黑衣人站岗于旁,淮南王引领在前,笑着发问。
江流道:“你问。”
淮南王道:“既然这个御前侍卫是奉命捉拿你的,又怎么会跟你一起出现在密林里?”
一阵沉默。
最终还是孙天机开口道:“所谓英雄惜英雄,两位林中相逢,还未生死相见,不免一番畅谈,当发现各为其主时,才出刀一战,故而有密林消散,得见天日,哦不,是得见王爷。”
江流与魏同尘对视一眼,目光里尽是原来人还可以这么无耻的慨叹。
淮南王“哦”了一声,皱眉道:“但是我听手下人讲,你们出来的时候很欢脱,不像是交手的模样啊。”
孙天机沉吟片刻道:“王爷,您请我们来想必有正事要谈,还是先谈正事吧。”
淮南王哈哈一笑,停步前指道:“说得不错,你们可知这条甬道通向何方?”
孙天机道:“还请王爷相告。”
魏同尘低声道:“为什么反派人物总是喜欢吊人胃口,我们如果知道,还用得着他讲吗?”
江流怜悯地看着他,在空旷的甬道内,魏同尘刻意压低的声音依旧悠悠传开,四面的黑衣人冷冷逼视,眼见淮南王轻轻摆手,便踏步而上对魏同尘一顿拳打脚踢。
淮南王飘然一伸手,顺便摘走了魏同尘手中的单刀。
魏同尘鼻青脸肿,爬起来缩在江流背后,脸上写的都是委屈。江流叹了口气说,你身在王爷的地盘,何必自找麻烦呢?
淮南王笑道:“看在江大侠的面子上,本王先留下你的性命,江大侠,不如你猜一猜这甬道通向何方啊。”
江流道:“王爷志存高远,这甬道该是通向京城,对不对?”
淮南王道:“不错,这世上事总是无巧不成书,今夜本王正欲兵发京城,王将军才带人在京城附近查探,准备收队之时,恰逢江大侠出现,该当咱们一起成就大业。”
江流装傻道:“大业?什么大业?”
淮南王昂然道:“大业就是继续你和你朋友们的未完之事,斩昏君,肃朝纲,重整乾坤。”
孙天机啪啪啪鼓掌,眼神放光道:“王爷果然好气魄,只是那皇帝手中一把君临剑,能号令世间万物,纵然有千军万马,恐怕也无济于事。”
“千军万马,自然是用来镇抚四方的,他张二牛分身乏术,一把君临剑又岂能掌控九州四海?”王爷悠然说道,“先帝一把长生刀祸国殃民,天下不知多少百姓愤恨于心,恰逢这几年旱涝频发,纵然我不兵发京城,也必有苍生揭竿而起。”
孙天机啧啧赞叹说,淮南王忧国忧民,龙椅早该由王爷坐。
淮南王颇为受用,眯眼笑道:“江大侠,你这位朋友很有意思,有我们三个人三柄刀,恰可以再续少年斩长生的传奇,金銮殿前破君临,岂不快哉?”
孙天机跟着眯眼而笑,弯腰抚掌,一副小人嘴脸,“事成之后王爷稳坐龙廷造福苍生,江流抱得美人归,不才孙天机,或许也可以跟着沾几分荣华富贵,快哉,当然快哉!”
两个汉子宛如智障一般低低笑着,唯恐惊动地面城民,魏同尘垂首不语,他明白,如果淮南王快哉了,自己一定死得很惨。魏同尘深深呼吸,他已经决定出手,哪怕没有生死刀,也要冲出地下甬道,去给小皇帝报信。
“江大侠,你意下如何啊?”
一句话敲在魏同尘心头,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看见淮南王回首望向江流,递出生死刀,说,做大侠,最重要的就是为国为民,这个侍卫是生死刀主,我们去了京城,弟兄们看不住他,你杀了他,可得天下太平。
魏同尘眼珠转动,望向江流。
江流低着头,看不出悲喜,“什么叫为国为民?为什么我杀了魏同尘,就天下太平?”
淮南王笑着解释道:“老皇帝一把长生刀惹得民怨沸腾,边境战事频发,从将军到苍生都只等一个够分量的人振臂一呼。如今四方边军已有半数听本王号令,你随本王进城破君临,便是为国为民,便会普天同庆,便得天下太平。”
生死刀递出在半空,静静地悬在那里,王爷的话音在甬道里来回回荡,江流却始终没有接刀。
江流仍旧低着头,魏同尘在他的角度却看见江流有一缕笑意轻扬,笑得痛快真切,里面满是嘲讽。
江流抬头,笑道:“那如果,我不跟你呢?”
幽深的甬道内,烛火摇曳如狂,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江流知道,那是淮南王的杀气冲刷,整个地宫的温度都已低了几分,但江流还在笑着,说,王爷其实你一直都想错了一点,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只不过是个小小少年,你明不明白?
王爷脸色很差,孙天机瞅瞅江流,又瞅瞅淮南王,刚想上前打个圆场又被淮南王随便一眼吓了回去。
淮南王沉声道:“少年难道不想做大侠吗?做大侠总要为国为民的,你执意不杀这侍卫,如果本王进京真的出了事情,天下大乱,你担当得起?”
江流笑道:“但是小皇帝没有错,凭什么让他跟老皇帝一样去死,真正想让天下大乱的不是城中君临剑,而是王爷你的逐鹿刀。”
甬道中一时寂静下来,淮南王腰畔逐鹿刀颤,气氛沉凝肃杀。
淮南王叹道:“你当真不随本王进城?张二牛要娶你的女人,你难道不知?”
江流说:“我知道,但这是我跟他的事情。”
淮南王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张二牛废了你的兄弟,你兄弟杀了他父亲,你们早已是生死之敌,你杀他手下一个侍卫,就是对他造成重创,再随我进京,一切都能尘埃落定,你在此与我作对,值不值得?”
江流笑道:“王爷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事的时候要看值不值?”
王爷微怔,少年笑得更灿烂,少年说,天下大乱会死很多人,小皇帝跟魏同尘也是人,我不是大侠,不懂孰重孰轻,我也不会管那么多值不值得,我想,我就做。王爷有何指教,江流领教。
少年轻轻推开面前的生死刀,右手提起岁月,静静凝视淮南王。
淮南王一声轻笑,说,好啊,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了,既然如此,本王成全你。
很多年以后,魏同尘想起这一幕,总会鄙夷地数落江流,说,你当年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接过生死刀丢给我,如果给我把刀能窘迫成那样吗?
江流每每无语,说,哪怕丢给你生死刀,按当时的情况一样没用的。
当时甬道之中像被分成两极,一半烛火飘摇飞窜三丈,一半凝定如水悠悠流转。
孙天机操碎了心,叹着气出来打圆场,一边说王爷您大人有大量,一边说江流你想想丁相思,姑娘可还在皇宫里苦等哪。
王爷冷哼一声不予理会,江流咧嘴一笑说,如果我因此去杀魏同尘,那丁相思一定不会再等我的。
孙天机勐地抬手,指着江流想骂没骂出来,转而一把搂住江流的肩膀说,有些事我必须得告诉你了。
江流笑道:“好,你说……”
说字未落,刀光已起,命运刀阵遽然而落,江流瞳孔一缩,侧目望人,不见孙天机,只见一柄逐鹿刀刀燃苍青色大火,眨眼而至。
弹指清歌,岁月刀出,时间有一瞬的凝滞。
岁月凝滞,命运流转不停,江流深吸口气,岁月刀上燃起赤红色火焰,勐地撞向命运刀阵。
刀阵虽松不散,逐鹿刀一式谁与争锋挣脱岁月,自千年青史、英雄枭雄的心中跃然而出,刀意怒斩而去。
江流蓦然抬头,望见的是淮南王苍青色的眸子。
甬道之内,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变化太快,魏同尘全程呆鹅脸,不知所措。那三把刀从孙天机背后飞出,眨眼间便见淮南王出刀,小侍卫就是再没有反应过来,也明白这两人是早已串通好的。
江流嘴角渗血,瘫坐在命运刀阵中,“我不明白,你什么时候跟淮南王联系上的?”
孙天机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烂柯山前一战,我也是第一次用命运刀阵,这世上总归是有许多天机算不清的地方,狡兔三窟,我怎么也要多做些准备。”
淮南王道:“你真的以为会有那么巧,你一出现,我的人就站在密林周围?”
江流苦笑道:“孙天机,你说帮我救丁相思,就是这么帮的?”
孙天机笑道:“我说,你就信?”
江流叹了口气说,人与人之间果然没有信任了。
“孙先生,这两人该如何处置?”淮南王没有收刀,居高临下地望着江流与魏同尘,像是在看两个死人。
孙天机道:“王爷若不想节外生枝,这两人最好先不要杀,否则江流那个提正道刀的朋友来了,逐鹿虽强,却还是天下有敌。”
“哦?”淮南王轻轻挑眉,刀指魏同尘道:“这个小侍卫,又为什么不能杀?”
孙天机拱手道:“此人孙某另有他用,乃是一点小小私心,王爷若是怕这二人坏了大事,孙某可以留在地宫,把这二人打至重伤。至于京城方面,君临剑虽强,但还有两把刀只要心气不输,便能稳操胜券,王爷手中的逐鹿,正是其中之一。”
淮南王盯着孙天机,似笑非笑道:“孙先生既然另有安排,本王便悉听尊便,只是孙先生操控三把刀未免太过操劳,先生的三把刀里,赠我一柄可好?”
一只手缓缓伸出,静静停在半空。
甬道内再次寂静下来,魏同尘顺着那只手左右连看,在心中默念了无数声打起来,奈何最终只看到孙天机一笑,摘下一柄时势刀,随便递给了淮南王。
“时来天地皆同力,孙某祝王爷马到功成。”
淮南王接刀,笑道:“谢先生吉言。”
一群充当幕布良久的黑衣人,跟着淮南王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幽深黑暗的甬道尽头。
有将军问话,说,要不要偷偷将地宫中的三人阴死,永绝后患。
王爷想了片刻,挥手一笑说,岁月重伤,生死不在,只剩一把天机刀,能翻出什么浪,不必节外生枝,随本王进京。
当淮南王神兵天降,杀到宫门的时候,张二牛跟丁相思的大婚刚刚进行到一半。
彼时,姑娘一把掀了盖头,喜形于色,说,这一定是我的男人前来抢婚了,张二牛,你完蛋了。
皇帝张二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说,那不是你男人,那是我叔叔,淮南王张定邦,当年送我老爹长生刀,筹谋造反好多年了。
丁相思灵光一闪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偷偷熘走?”
张二牛似笑非笑地说,那好啊,你走,我真心巴不得你走。
丁相思神色古怪地看着张二牛说,你怎么了,不会是被造反的淮南王吓蒙了吧?
张二牛嘴角噙着笑,缓缓摇头,看京城人仰马翻,端坐不动如定海神针。那柄逐鹿刀冲阵杀敌,绽出所向披靡的火焰,像极了以寡击众、以弱胜强的少年刀。
皇帝咳了两声,终于提起君临剑,转身迎着淮南王走去。有雨师横刀在前说,陛下不可孤身犯险,话音未落,便被张二牛一剑柄敲晕过去。
丁相思一脸茫然,看着一刀一剑在半空交战。
那柄剑号令天下,风起云涌,沛然的压力落在淮南王肩头,剑光闪动间有无数沙场名将一一幻化冲杀,自成章法地向淮南王杀去。
一柄逐鹿刀,本也有小范围号令周遭的本事,也有着青史中一份雄心,奈何君临剑前,一切都丧失了效用。
淮南王眯起眼来,想起孙天机那句心气不能输,仰天长啸,挥刀燃火。
我要,我的天下!
逐鹿刀刀起春雷,苍青色的火焰化作天外惊雷,自九霄而下,一击轰散王侯将相,一击斩碎风起云涌。这一刀临头,张二牛翻身而退,君临剑弯曲到一个诡异的弧度,才堪堪将这一刀从脑袋拖至胸膛。
一时间,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张二牛胸前无数声脆响,随着逐鹿刀的逼近,无数把刀从他怀中飞出。
淮南王哈哈大笑,看着张二牛从半空中坠落,那些散落天地的刀划过他的身边,有如一片刀海,汪洋而去。
陡然间,淮南王眼前一亮,蓦地伸手抓刀,自刀海中提出一柄本就属于他的刀。
那是长生刀,当年忍痛割爱,送给先帝的长生刀,淮南王料定先帝得到长生刀,一定会惹得江山动荡。
淮南王手提双刀,放声大笑,悠悠落到张二牛身前,刀尖斜指着年轻的皇帝。
“张二牛,你输了。”
那天,文武百官瑟瑟发抖地侍立在旁,淮南王离雕龙鎏金的宝座只差一步,他配着刀缓缓走上阶陛,背后是重伤躺倒的张二牛。
身披嫁衣的丁相思就在殿前,眉目流转美如画,淮南王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终于走上宝座,转身端坐,一个朕字脱口而出,继而是无边的寂静。
城中还有兵士在厮杀,参加大婚来不及逃跑的、早与淮南王有所勾结正侍立在旁的,那些文武官员两两相望,最终齐刷刷跪倒在地。
山呼万岁。
淮南王轻轻抬手,一声请起,迎来山呼海啸般的谢恩。
淮南王大笑起来,他筹谋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一天夺得江山,坐上龙椅的一刹那,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风流人物,都为这一张椅子折腰身殒。
“张定邦,你输了。”
淮南王大笑声中,忽然传来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笑声立止。
淮南王冷眼下望,见张二牛从地上慢慢爬起,笑容里尽是胸有成竹。
“张二牛,朕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大言不惭,你落得如此境地,竟然还敢说是朕输了?”淮南王讥诮地笑着,“你想要什么死法,朕成全你。”
张二牛叹了口气说,你这样的人都能自称为朕,朕也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朕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完就会明白了。
淮南王高居龙椅,面无表情。
“从前有一个少年,他曾经饱受摧残,发誓自己一定要成为人上人,于是有王侯将相宁有种,有我花开时百花杀。还有另外一个少年,同样曾经饱受摧残,但他没有想去成为人上人,而是在想怎么消除世间不公,让那些摧残不再出现。”
张二牛顿了一顿,笑道:“第一把刀,是逐鹿,第二把刀,是少年。当逐鹿刀主成为了王侯将相,成为那朵君临天下的花,刀锋便再也不锋利了。张定邦,不如你试试看,你的逐鹿刀还燃得起火吗?”
淮南王没有试,从坐上龙椅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不是逐鹿天下的王爷,而是君临四海的帝王,帝王如何用得了逐鹿?
淮南王冷笑着说,那又如何,我用不了逐鹿,凭这把长生刀一样能杀你。
“张定邦,朕既然故意重伤让你坐上龙椅,故意废掉你的逐鹿刀,又怎么会没有后手?”张二牛叹气道,“你真的以为,这么久挖一条地道,朕手中的君临剑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淮南王色变,开始回想自己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不用想了,出卖你的人来了。”
一个声音在皇宫之外响起,三个路痴笑嘻嘻地登台上场。
丁相思眼睛瞪大,大喊江流的名字,说,你怎么现在才来,马贼跟秀才都被这家伙欺负,消失在京城了!
被丁相思指着的张二牛很尴尬,举手说,朕拿君临剑担保,他们绝对没死。
魏同尘一个跨步蹿过去,红着眼睛看小皇帝胸前的伤口,说,二牛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帮你打死张定邦,给你出气。
张二牛笑着摇头说,不用,孙先生跟江大侠到了,咱们就不用出手了。
“够了!”
淮南王一声大喝,打断了众人的寒暄,他从龙椅上站起,不明白自己刚刚还是胜利者的姿态,为何一转眼却像是要大败亏输。
“孙天机,你背着朕做了什么?”淮南王咬牙切齿,目光如两道冷电。
孙天机咧嘴笑道:“在地宫里我说过的,狡兔三窟,能胜江流是一窟,到您这才第二窟呢。”
“你是张二牛的人?”
“是他的人倒算不上,这次也是凑巧,我要帮江流救人,皇帝却想要江流的岁月刀。我两边都想留个窟,只好把你给卖了。你即将造反,我从中周旋,让皇帝把你擒了,江流把姑娘带走,一切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淮南王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殿上群臣瑟瑟发抖,孙天机一席话毕,金銮殿中有了短暂的沉寂。
一阵狂笑,淮南王扬起长生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笑得分外猖狂。
“孙天机,你哪怕算计了本王又能怎样?本王手握长生刀,少年刀不在,谁能斩得了我?等本王出了京城,重整兵马,又是一场天下逐鹿!”
江流挠了挠头,拿起杀猪刀,缓缓向前走了两步。
淮南王的大笑戛然而止,“江流……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流耸耸肩,杀猪刀一横,“人说岁月如流,斩不断长生一气,我想试试。”
“你……”
淮南王瞪着江流,一时失语,看得丁相思忍俊不禁。
淮南王深吸口气,闭上双眼,想着自己一定不能死,要杀出京城,要在龙椅上长生为帝,终于隐约触及几分长生刀的刀意。
张定邦睁眼,眼中一线精光,长生刀跨越千古,刀意过处,群臣尽皆白发。
江流一声轻啸,千年岁月弹指,挡住片刻长生刀意,那柄杀猪刀再挥,燃起赤红色的火焰,逆流而上,长生白发一把火烧尽。
淮南王望着那柄杀猪刀渐渐逼近,忽然想起张二牛讲过的那个故事。
原来少年刀上燃起的火,是这样的火。
恍惚间,张定邦似乎看到桃花如梦,那是当年跟先帝在御花园立誓,要为这个江山永保太平。
“咣当”,有刀坠地,人亡刀息。
三日之内,少年再度斩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