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刀,未催人老

【学刀】

在我出生那年,江湖上出现了一批刀,挥刀能呼风唤雨。

师父告诉我,那些破烂玩意儿都不值一提,当年他手里那把刀,名叫少年,最是意气风发,唰唰唰三刀就能出火,最擅长以少击众,以弱胜强。师父还说,能打败少年刀的,整个江湖只有一把,那把刀叫作岁月,如果你以后踏入江湖,一定要小心。

那一年,我六岁,烂柯山上桃花如梦,我开始跟师父学刀。

师父给我的刀很普通,木柄,圆刃,俗称杀猪刀。我翻着白眼望向师父,说,师父你之前跟我吹牛,说的可不是这把刀吧?

月白风清里,师父撚须,仙风道骨,喟叹唏嘘道,那把刀为师丢了,否则因果宿命,保你不住。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师父究竟有多强,也就不明白这句保你不住藏着多大的麻烦。当时我只是睁大着眼,问师父,你传我把杀猪刀,又怎么保得住我?

师父笑笑,拿着那把杀猪刀,随意一挥,面前的桃花缤纷,零落如雨,弹指间花落枝枯树皮剥。

我目瞪口呆。

师父又笑,手中杀猪刀再挥,老树逢春,枯瘦的桃树再次舒展,有花香扑鼻,弹指后再有桃花如梦,随着枝桠一齐复生。

我用力揉了揉眼,看着那一树桃花,又看了看一地桃花,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

师父把杀猪刀递给我,笑着问:“现在呢,你学不学刀?”

我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学!”

【往事】

六岁之前,我没有名字,印象里只有落日木屋,妇人憔悴。

六岁之后,我叫作江湖,印象里只有烂柯山林,师父授刀。

名字是师父给我取的,刀也是师父教我练的,我练得很认真,我想当我十六岁下山的时候,江湖这个名字,一定会把天下翻过来。

师父曾经问我,你把天下翻过来要做什么?

那是一个微风轻扬的下午,我抬头看着天边飘来飘去的云,想起倚门的妇人。

“如果天下都知道我的名字,那个男人一定也知道,我很想找到他,有很多事想问他。”

那个男人为什么抛下我娘,我娘又为什么老得那样快,几年间像是苍老了几十岁,每次我问这些问题,师父都不回答。

既然师父不想说,就只能我自己去找答案。

况且,烂柯山里练刀十年,如果不去见识见识这个天下,我不甘心。少年心性,翻天覆地,需要理由吗?师父曾经拿过少年刀,当然明白这些,我看见师父幽幽一叹气,从屋子里拿出两坛酒,递给了我。

师父说,如果你刀道大成,十六岁下山那年,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

“如果你能听进去,就不需要去问你爹了。”

我一拍大腿说,师父厉害,师父威武,师父你能不能先透露一点?

师父拍拍酒坛说,你如果能喝过我,我就告诉你。

那天我眼睛很亮,拼酒的时候吆五喝六,把师父灌得七荤八素,印象里我上蹿下跳,嗷嗷叫着说以后一定能名扬天下,给师父挣脸,打败师父的那家伙,我也一定替师父打回来。

师父就静静地看着,嘴角带着痴痴的笑。

【长生与正道】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师父那一夜的笑,不是在看我,而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我娘。

下山那天,师父告诉我,杀你娘的那把刀,就是岁月,你爹用的刀,也是岁月。

我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杀猪刀,问师父,你传我的刀,就是岁月?

师父点点头说,当年击败我的人,就是你爹,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从此相交莫逆。那年你刚刚出生,大家都很欢喜,可那年出世的一把把刀,却惹得血雨腥风不止。

“其中有一把刀,叫作长生,有的是杀人续命的手段,死在那把刀下的人不知凡几,又有不知多少人因这把刀而死。刀名长生,没有人能得长生。

“最后,那把刀落在了皇帝手中。”

师父幽幽叹了口气,讲那段惊动天下的往事,往事里每把刀都通天彻地,刀诀却只被刀的第一个主人默记在心。

除非,能人刀合一。

我娘用的是相思刀,相思是把飞刀。我娘本不会武功,后来我爹出了事,相思入骨,信手一挥间飞刀离袖,缠绵里例不虚发。

而皇帝想长生,比任何人都想长生,长生刀便开始发挥效用。

囚犯死了一批又一批,战俘再也不会被放过,天地一片肃杀,古时连坐的律法被重新启用,每每都是皇帝亲自操刀。皇帝武功越来越高,操劳过度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老,天下人人寒心,却无人敢言。

师父顿了顿,望着我,说得很慢,“不平则鸣,接下来的事情,你一定要记住。”

我咽了口唾沫,重重点头。

师父告诉我,这么多把刀里,有一把刀能带来真正无敌的武功,却没有人用,也没有人抢。因为那把刀,叫正道。

人们最后见到那把刀,是在一个破落秀才手里,秀才人到中年,在小村子里的私塾教书。无独有偶,那个小村子,恰是我爹和师父的栖身所在。

一个村子里的人进城打工,涉刑入罪,朝廷兵马赶来,以连坐之制抓捕嫌犯家人。

秀才长吸口气,抖抖他洗到发白的衣襟,冲孩子们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这句话你们以前不懂,其实你们只需要记住一句话就够了,所谓仁义,就是做对的事情,哪怕可能有多么不好的后果,多么严峻的形势,也绝不能退让。

“什么是对的事情,犯错就该受罚,无辜就当保全,杀人便是有罪。

“所以啊,先生要去做一个罪人,承担这些罪恶了。”

秀才振衣而起,从教室的角落里拿出一把落了灰的刀,刀身如尺,锃明瓦亮。

那天,用师父的话来说,他才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武功——没有起身带风,没有挥手如电,那把如尺的刀只是淡淡地落下,就无人能逃,无人能躲。

正道要打人,谁能躲?

事后,师父问秀才,你这么厉害,不怕朝廷的人对这个村子不利吗?

秀才微微笑着说,我怕,可我必须出手,否则我就不对。

师父告诉我,我爹那个时候眉头皱得很紧,我爹觉得秀才这样做也是不对,见死不救不对,陷村子于危难之中也不对。

秀才又笑了,“那简单啊,把那个不对的人去掉,就没问题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出手,正是因为我明白,一旦出手就停不下来了。”

据说,当年师父跟我爹都很蒙,望着秀才只身上京的背影,很受震动。

烂柯山上,林风悠悠,桃花又落。

师父倒了杯酒,洒在地上,似乎在祭奠什么人。

我试探着问:“那个秀才,死了?”

师父点了点头,又倒上一杯酒,再次洒在了地上。我心头一颤,深吸口气,“我爹,也是这么死的?”

师父又点了点头,叹气说:“你爹当年以岁月对正道,输了一筹,当即表示要跟秀才一起上京。你爹说,岁月如流,该有正道不亡,我陪你上京,让这小子留守村子。

“可惜,进京的人死了,留下的人也没有守住村子。”

【人心如戏】

岁月胜得了长生吗?

正道胜得了人心吗?

京城之外,秀才跟我爹,两把刀七进七出,路上兵马倒了一地,秀才只伤不杀,一路走到京城,城门前有一个乞丐。那天秀才跟我爹恰见乞丐被城守毒打,秀才叹了口气,踏步上前。

据说,我爹拦过秀才。

秀才开口说:“江流,你不用劝我了,我都懂,我明白这个乞丐可能是皇帝派来的人,但我不能不管。”

江流是我爹的名字,我爹知道,他劝不回秀才的。

那个乞丐被守卫毒打,满脸的生无可恋,嘴里还说些什么城中有亲眷,他当年是如何权贵云云。

我爹知道,无论这乞丐有过什么罪孽,既然已沦落至此,便不该再受欺辱。守卫恃强凌弱,若是正道刀视而不见,就不再是正道刀了。

秀才一边拉着守卫,一边面对着周遭的长枪,还要出言安抚乞丐。乞丐却惨笑着,像是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抽出一把短刀,便要刺入自己的心脏。

秀才抓住乞丐的手,却发现这乞丐功力高得吓人,乞丐拼命想要自尽,秀才竟被扯得带前一步。

正此时,一道刀光自半空而落,像是早在秀才那一步方寸间久候。尺刀正道,离鞘而出,两柄刀一错而过,秀才踉跄后退,面无血色。

江流没有动。

江流的背后,有人着明黄龙袍,提长生刀,随风而来。

乞丐脸上的悲痛渐渐消失,用来自尽的短刀也慢慢收起,他面无表情,像是人潮之中无比普通的平民百姓。

半空出刀的人早被秀才一刀砍飞到城门洞里,但他还在笑着,笑得很开心,“我这把刀叫人心,正道虽强,还是敌不过人心,人心如水,变化无方,哪有那么多对与错。你要救的人那么多,杀进京城无异于飞蛾扑火。”

秀才望着自己胸口的刀伤,不看那人,只望乞丐。

“我就要死了,如果下次你还要自杀,怕是没人救你,你好自为之。”

乞丐身子一颤,呼吸之间又平静下来,淡漠说道:“我的刀叫如戏,我是个戏子,抱歉了。”

秀才有些恍然,脸上又浮起笑容,也鼓起了掌,“那就好,那就好……你演得也很好,希望以后能在我墓前再演一场。”

秀才说得很真诚,乞丐不由抬眼向他看过去。

掌声停了,秀才带着笑,站在城门外,一动不动。

城门洞里的人心刀客挣扎起身,咧开嘴笑,“放心,他已经死了,那边那个家伙,陛下会亲手干掉的。

“你的报酬一分不少,陛下除了生命,什么都不会吝啬。”

乞丐望着秀才不倒的尸体,漠然点头。

那边,刀光掩映,岁月如流,断不了长生一气。

师父说,你爹就是这么死的,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戏子。

戏子又接了一个任务,跟人心刀客和朝廷兵马来村子里斩草除根,他们没想到会有我,可我不能出手,全村的人都被擒到屋外。

师父的眼里出现分追忆,很多年以后我明白,那里面有眷恋和爱情,但我最后也没明白师父、我爹和我娘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

师父告诉我,好在有我娘。

相思刀出手,缠绵成痴,整个村落的花刹那开放刹那凋零,乱的是人心迷离。朝廷的兵马弹指恍惚,戏子终于找到机会,出手叛阵,一举拿下村外的人马。

师父也出手了,人心刀客却更早把岁月刀丢出去,刀气纵横,兜头向我娘洒来。

“你娘的伤,就是那时候有的。”师父沉默了好久,才说出这句话来,他告诉我,刀客跑了,戏子对师傅说了京城门外的一切,希望能在秀才立墓之后,再给他演一出戏。

烂柯山上,寂静无声。

我拿着酒杯,有分失神,半晌才笑说:“原来我身世这么凄惨,要跟皇帝作对,怪不得师父你说保我不住。”

师父摇头说:“不,你不需要跟皇帝作对。”

“因为会死?”我笑里带分讥讽。

“因为老皇帝已经死了。”师父说得很平静。

我拿着酒杯的手又颤了一分,看着师父,忽然明白了当年师父看着秀才的心情。

师父说他得到消息后,连夜收十了行李,拿着那把少年刀,杀透了京城。有刀名少年,名扬天下,少年破人心,少年破长生,杀得金銮殿上人头滚滚。

师父重伤浴血,把那几把刀都丢下了山崖,自己也滚落泥沼中,以为自己一定会死。

谁知道他没有死,还在泥沼中渐渐养好了伤势,只可惜等功力恢复,爬出悬崖的时候,我娘已经死了。

那年我六岁,师父带我上山。

【下山】

我明白,师父一定有什么没告诉我,他从悬崖下面出来之后,也一定又发生了什么。师父连皇帝都能杀,却说如果我碰少年刀,会保我不住,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可我没有问。

因为师父告诉我,我的身世,我的恩仇,都已经了结了,今年下山,他什么都不会再说。

这年我十六岁,提一把杀猪刀,下了烂柯山。

从烂柯山上下来,桃花一路随我落,师父仿佛在每一步里都逐渐苍老,我到山下的时候,师父已经停在半山腰很久了。

我抬头,师父的身影很单薄,化作了一个小黑点。我皱着眉,有些疑惑,以我现在的功力我不可能看不清师父的。

关于这座山,这些刀,还有我师父,好像都有太多不能说的事,让我实在很怀疑师父当年是怎么用少年刀的。

师父忽然开口道:“下山便是新的人生,我重新给你起一个名字,你想叫什么?”

我想了想说,江湖这个名字很不错,不必改了吧?

师父的目光悠远,说,改吧,改成你爹的名字,叫江流。他一生冲淡平和,跟你手里那把杀猪刀一样,岁月如流,什么都不剩。

“你替你爹,再活一场。”

我挥手离开,将烂柯山抛在身后,望着漫漫长路,嘴角带笑。

少年踏歌而行,总是一往无前,当年如果我回头多看几眼,或许还来得及抓住烂柯山上的十年岁月,或许就不会有那些年的执着与纠结。

无论如何,师父,很高兴有烂柯山上十年,如果有缘,黄泉碧落再相见。

此去江湖,我这把刀光芒万丈,不会让你失望,你打了十年的刀,会把江湖捅个窟窿,因果宿命,都不值一提。

【扶柳客栈】

那年江湖不太平,我初入江湖,就听说有刀名富贵,一串铜钱成刃,盘剥整片江南道。

彼时我正在扶柳镇东头的客栈喝茶,老板娘很年轻,嘟着嘴,愁眉苦脸,跟相熟的客人打闹时会露出小虎牙,很可爱。

因为老板娘很可爱,我在这家客栈多留了七天。

我听说富贵刀的主人很会做生意,扶柳镇是南来北往的要道,他没道理不把这客栈收到自己手里。既然老板娘这么可爱,我总要帮她守一守此间客栈。

闲暇时,我也曾搭讪过老板娘,老板娘说她叫丁相思,只有十六岁,来往的客人除去行商,都是镇子里的叔伯。

丁相思托腮说,她爹出去买酒了,一定会回来的,她要替爹看着这家客栈。丁相思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认真,目光坚定闪亮,继而灿烂一笑,小虎牙仿佛就戳在我心口上。

如果我没有问过那个年轻沉默的店小二,一定会把丁相思的话当真。

店小二二十多岁,整日闷头干活、不发一言,清秀的脸上带着分与年纪不符的平静跟冷漠。

那天我问小二关于老板娘的事,小二抬头看着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双眼。

他的双眼很亮,很有锋芒,锋芒如刀。

锋芒只有一瞬,小二的双眼又黯淡浑浊下来,继续拿着抹布擦楼梯扶手。

他说,老板娘的爹去隔壁镇子采购酒水,一去不回,已经有两年了,老板娘一直相信她爹会回来……但是她爹已经死了。

“死在时势刀下。”

我目光凝起,盯着店小二,“你怎么知道?时势刀又是什么刀?”

“一把你惹不起的刀。”店小二没有再说话,渐行渐远。我望着他的背影,发现自己就算出手也没有把握留下他。

挫败感,一股浓浓的挫败感,唰唰涌上心头。

我撇了撇嘴,心想江湖这是要完,一个死跑龙套的店小二都这么厉害,还玩个屁啊。

有个这么厉害的店小二,我本来不用太担心老板娘,可偏偏老板娘那句“替我爹守着这家客栈”的话出口,我就明白这件事无法善了了。

沈万贯作为富贵刀的主人,不会让丁相思守住客栈的。

一呼一吸之间,我就决定再留些时日。

腰间的杀猪刀在颤,似乎有些不满,岁月如流,这些东西本来都该看淡的。

七情六欲断舍离,才能有一刀岁月撑天地。

我拍了拍腰间的杀猪刀,笑了,低声对它说,不好意思,我只愿此生岁月不负,能不能一刀岁月斩出千年弹指的效果,我不关心。

【少年马贼】

我等了七天,没有等来沈万贯的人,却等来了一个少年。

少年脸上有疤,头发散乱,眉目不羁,进门看到我便嘿嘿一笑。彼时我刚刚下山,只有一个姑娘让我想驻足停留,整个江湖没有一个朋友。

我想不到自己第一个朋友,会是这样一个人,不过很多年后,整个江湖都认为这最荒诞不经的一次相逢,也是最值得整个江湖刻骨铭心的一次相逢。

我想起扶柳镇里初相遇,那小子只说了两句话。

他说:“我叫马贼,是个少年。”

他笑,又说,“我知道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可你现在已经认识我了,不如我们交个朋友,你请我吃顿饭怎么样?”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江湖上还有这样的人。

我摸了摸鼻子,一笑说:“我叫江流,岁月如流,希望我也能始终是个少年。”

顿了顿,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现在你也认识我了,不如我们交个朋友,你请我吃顿饭怎么样?”

马贼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跟我一样不要脸的。”

那顿饭最终我们谁都没请,丁相思实在看不下去了,嘱咐后厨炒个土豆丝,端个花生米,搁在了我俩桌上。

马贼觍着脸笑说:“这位漂亮的小妹妹,能不能再送一坛酒呢?”

“两坛?!”

“一坛……吧?”

马贼瞅了瞅我,我眉头一扬说:“当然是两坛!”

丁相思白了我俩一眼说:“你俩能不能要点脸,小本买卖,赊不起账,不然等我爹回来,一准儿砍了我。”

马贼还是在笑,说,小姑娘你这么美,又能看店管账,你爹开心都来不及,怎么会砍你呢?

丁相思呸了一口说,少来,别以为夸我两句我就会请你们喝酒!

我眨了眨眼说,难不成……我们骂你两句就行了?

“……江流你住了七天了,我怎么就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丁相思瞪了我一眼,抓起一坛酒冲我甩了过来。

“啪!”

马贼半空伸手,抓住酒坛笑嘻嘻地放到桌上,冲丁相思抱拳说:“谢谢啦,老板娘。”

我看着马贼和丁相思,又忍不住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有马贼的地方,总会热闹起来,本来不敢跟老板娘多说话的我,也渐渐跟老板娘混熟了。

代价就是,我又请马贼住了三天,老板娘又请马贼吃了三天的饭。

【内情】

马贼也是带刀的。

我见过马贼的刀,那把刀没有刀鞘,很普通,是一把谁都能拿到的单刀。

我问他,你这把刀有名字吗?

马贼喝着酒,眯缝着眼说,有,这把刀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作少年。

我眼前一亮,我就知道师父丢在悬崖下的刀迟早会重现江湖。

“你带刀来扶柳镇,待了三天还不走,有事?”

“你待了十天还不走,除了因为老板娘貌美如花,不也一样有事?”

马贼揶揄地看着我,看得我很想给他一刀,我说,儿女情长,青春期荷尔蒙爆发,少男少女那点事怎么了,你这什么鬼眼神?

马贼哈哈大笑,说,没什么没什么,的确很正常,的确很正常。不过你有没有发现,本来你在客栈等的,不该是我。

“扶柳镇小,开不出第二家客栈,往来的过客却不少。沈万贯八成会买这家客栈,而丁相思肯定不会卖,这要是打起来,我好歹也能帮点忙。”我瞟了马贼一眼,“只是没想到我等了七天,等来了你这么个家伙。”

马贼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就是沈万贯的人?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不会给你闹起来的机会。”

我夹着花生米,顺便把马贼杯子里的酒也拿来饮尽,马贼愣愣地瞅着我,直到酒菜被我吃掉半数才慌忙拦住。

“你小子干吗呢?”

“喝酒吃菜啊,你看你不吃,那我只好替你吃了。”

马贼:……

马贼道:“你没听到我说我是沈万贯的人?”

“你小子如果是沈万贯派来的,就不可能配这把少年刀。”我抬眼,目光里满是笑意,“你如果是沈万贯的人,这个江湖我不闯也罢。”

马贼眼睛眯起,说,你凭什么这么信我?

我扬眉,笑说,凭感觉行不行?

马贼咦了一声,很是嫌弃地说,你这么讲,很容易让别人误会我们有断袖之癖的。

我敲敲桌子道:“说正事,沈万贯的人为什么没来?”

马贼抢过我手里的酒,说得漫不经心,“当然是被我砍了。”

“来人之中还有两把刀,一把涌浪刀,能掀丈高大浪,搞得我有点小狼狈。”马贼吃着花生米,二郎腿跷得比桌子还高,“不过另一把刀更狠,叫作忘情,差点把我的小命给交待在江边,如果遇上,你得小心。”

我咦了一声道:“不对啊,沈万贯哪怕再想要一个客栈,也不会派这么两把刀来。”

马贼笑了,说,对啊,所以我进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请我吃饭,我重伤忘情,阵斩涌浪,差点挂掉还不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那把杀猪刀在,沈万贯怎么会派出如此强悍之人?

“所以,有谁知道你在客栈,且要插手这件事呢?”

马贼带笑问着,我脑海中有沉默小二的背影一闪而过。

【天机】

沈万贯还是来了,那天客栈外阴云成阵,细草随风偃倒,客栈里的窗户怎么关也关不上。

看着丁相思忙前忙后、接水关窗,我跟马贼还在大剌剌喝着好酒。

丁相思丢过来一本账簿道:“你们俩还不过来帮忙,作死啊?”

马贼打着酒嗝道:“老板娘你放心,我不会白吃你这么多天的,一会儿如果有麻烦,我帮你担了。”

我叩了叩桌案,提醒马贼说:“你这些天的饭钱都是我出的,要帮,也是帮我。”

丁相思站在窗前,叉腰看着我们,“别废话了,过来关窗户!”

我俩嘿嘿傻笑,动都不动。

一只手,出现在丁相思身前。

那是店小二的手。

店小二的手指纤长、白皙,他干了这么多天活儿,手却仍旧像富贵公子的,关窗的时候又异常稳定,很适合握刀。

“嘭”的几声,所有窗户都被关起,客栈内寂静无声。

丁相思狠狠瞪过来一眼,接着脸上浮起笑容,想对店小二说声谢谢,店小二却已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柜台前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

丁相思站在窗前,很尴尬,店里的气氛颇有些古怪。

“老板娘,那店小二究竟是什么来历,叫什么名字?”我盯着打算盘的店小二,低声招呼丁相思。

丁相思有分茫然,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到我旁边说:“我也不知道,他来的那天,就带了个算盘,自称姓孙,就叫小二。”

我跟马贼面面相觑,想问孙小二些事情,孙小二却率先开口了。

“再过三刻,沈万贯会带着另外两把刀过来,如果你们想保住这家客栈,现在就该走了。”

孙小二头也不抬,继续打着算盘,“沈万贯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客栈,也不是江流你手里的杀猪刀。”

我和马贼持续性面面相觑。

老板娘反应罕见地快,头摇得很坚定,说我不能走,我得等我爹。

孙小二继续打着算盘,说,马贼,你把前几天江边一战的事情告诉丁相思,让她走,她只有走了,才能有机会回来。

马贼不跟我面面相觑了,他盯着孙小二,神情少有地严肃,手已握上刀柄。

“你怎么知道?”

“我是天机。”

拨弄着算盘的手骤然一顿,客栈里门窗紧闭,似有无根之风忽起,算盘里闪出一道刀光。

一柄薄如蝉翼的刀。

“天机只一线,我是天机刀,此间事我足可了断。你们最好离开,否则江湖风波起,后事如何犹未可知。”

孙小二抬头,目光中又闪出一道光,“马贼,还有两刻,你不说,我说。”

【少年破忘情】

那年马贼挎刀,初入江湖,驻足扶柳镇江畔,正在杨柳树下小憩。

江畔有船,船头上站着涌浪刀叶帆云,一群沈府的护卫顺江而下,要入扶柳镇中。

在叶帆云身侧,还站着一个神色冷漠的人,握着柄断刀,像是对尘世间的一切都不再挂怀。

这个人实在很奇怪,马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人眼珠转动,迎上马贼的目光,死气沉沉里全是杀意。

马贼撇撇嘴不再看他,叼着根柳枝继续小憩。

“丁先生,此去扶柳镇,您那个女儿如果插手,我希望您能带她离开,沈先生这次给的任务不容有失,想必您也是知道的。”

叶帆云望着身侧的丁先生,微微一笑,又瞟了眼树下的马贼说:“所以一切可能节外生枝的事情,最好都不要有。”

丁先生的目光扫过叶帆云,仍旧淡漠,声音也像是从冰缝中蹦出,“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本就可能节外生枝?”

叶帆云一怔,干笑道:“丁先生手拿忘情刀,求的是在天下大势里能进能退,不会还在意家里那个小女儿吧?”

丁先生神情僵硬,像看死人一样看着叶帆云,“既然你明白我求的是什么,就不该拿我女儿来威胁我。我会管好我女儿,也会出手拿下那个人,可你如果一心想要抢功,反而会坏了沈先生的事。”

“丁无忧,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叶帆云握住刀柄,神色一寒,江面上无风起浪。

小船刹那间如离弦之箭,弹指已至岸前,叶帆云回头冷冷一笑,踏浪跃到岸上。

岸上杨柳无人问,春风十里,少年带刀。

叶帆云甫一回头,便见一张笑脸,紧紧贴着他,几乎鼻子对上了鼻子。他下意识退后几步,一脚踩到水里,踉跄一晃,几乎摔倒。

少年大笑起来。

丁无忧仍是抱刀不语,死灰色的眸子,更阴冷。

叶帆云老脸一红,指着少年的鼻子大骂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敢挡老子的路?”

少年自然就是马贼,马贼嘻嘻笑着说,江南道上,能请得起涌浪刀的,自然只有沈万贯沈大财主。

叶帆云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家先生是谁,还敢造次?”

马贼连笑摇头,说,不敢不敢,小子只是想问一件事情,问清楚马上就走。

叶帆云想起马贼悄无声息站到自己背后的功夫,有些后怕,他回头看了眼丁无忧,发现丁无忧抱刀望天,一言不发。

“你问!”叶帆云皱眉,最终还是认了个,想着老子是为免节外生枝,乃是顾全大局。

马贼抱拳,笑道:“刚才小子一不小心,听到您和船上那位谈论扶柳客栈里的一位孤女,船上那位既然是她父亲,却又一心想着什么沈先生的大事……二位放心,小子当然不想管沈先生的大事……”

少年顿了一下,又是笑容满面,“小子只想问问,大事完成之后,那姑娘会怎么样?”

叶帆云不耐道:“你既然不想管,问东问西做什么,那小姑娘自然有她的命数,她爹都不管,我管她做什么?”

马贼哦了一声,又笑嘻嘻地看着丁无忧说,她爹,您怎么看?

丁无忧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沉默片刻后,开口的语调仍如先前般死寂沉缓,“我过了三十年庸碌日子,她年纪小,不曾体察过白眼嘲讽。我运气好,遇到了时势,但我要借时势成事,必须付出代价。自我抛弃过去,拿起忘情刀起,当年的我就已经死了,我已不再是她的父亲,你懂不懂?”

马贼笑嘻嘻地摇头说,我不懂。

丁无忧又说,那我本来不必对你解释这么多,你又懂不懂?

马贼拍掌笑道:“这个我懂,你比姓叶的明白,你是真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你想让我明白你,让我不插手这件事,我说的对不对?”

丁无忧点头,说,对了一半,我还有一半意思,是为了你的性命。

马贼哈哈大笑,说,丁先生你讲的都对,可我现在不想走了。

丁无忧不再说话,灰白色的眼上翻望天。

叶帆云错愕道:“你,你什么意思?”

马贼摊了摊手说,没什么意思啊,刚才我就说了,问个清楚我马上就走。但现在,我觉得这事不清楚,当然不能走。

“什么叫清楚?”

“清楚就是,那姑娘到底会怎么样,你们没有人告诉我,所以我很不爽。”

马贼停了下,眯起眼来笑,一字字说:“看你们很不爽。”

叶帆云怔了下,仰天大笑起来,江南道上,竟然还有人敢当着他们的面说看他们很不爽,果然是年少无知,徒有轻狂。

“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靠爽不爽来决定的。”

丁无忧目光落下来,手已握上刀柄,气机锁定马贼。

马贼咧着嘴笑,微微摇头道:“但是不爽就是不爽啊,有很多人选择压着这股不爽,说是时势使然,说是能屈能伸。不过能屈能伸的,那可不是少年,所谓少年啊,就是……”

马贼顿了顿,扬眉握刀,“我不爽,我拔刀!”

刀名少年,刀出鞘有流光似火,四野茫茫,江风催浪,杨柳刹那飘扬。

血与火一齐绽放。

叶帆云神色大变,已不寄希望于属下能拦住这一刀,运刀成劲,庆幸着自己是背靠大江,江面尚有丈高大浪涌起,刹那淹没如火少年。

叶帆云舒了口气。

背后,陡然传来拔刀声,叶帆云有些怔神,不知道是谁在拔刀,又为何拔刀。难不成那个小子,还能冲过他的浪墙?

就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胸口有点疼,好像被一柄燃火的刀割开了心脏。

大浪被蒸发成层层雾气,少年自雾气中而来,一刀流火,有去无回。

马贼冲破大浪,一刀斩向叶帆云,那一刻,大浪倾覆里,他听见一声刀鸣。

冷漠,无情,水雾凝结成冰坠落在江畔。

忘情刀出鞘。

少年热血在那声刀鸣里显得如此荒唐可笑,不平则鸣的英雄注定陨落,而壮士陪葬,人皆忘情。少年在那片刀光中挣扎,忘记了自己拔刀的理由,浑浑噩噩,寸进不得。

丁无忧说,这一刀,叫通透,叫放下,你的刀正发出临终悲鸣,因为它知道,所谓少年只不过是一种不更事的错觉。

马贼抿着嘴唇,身上被片片刀光割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渐渐变冷。

他长吸口气,明白不能再等。

他收刀,少年刀第一次回环,那个时候,丁无忧感觉自己已经胜了。

直到刀光逼上马贼咽喉,丁无忧从马贼眼里看见一丝张狂的笑,丁无忧才明白自己还是低估少年了。那抹笑容像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像是王侯将相宁有种的陈涉,像是那个为了摆脱庸碌而拿起忘情刀的自己。

马贼笑道:“没办法啊,通透放下,错觉与否,未来会不会忘情忘我都不重要。我既身在天地间,便要顶天立地叫天下无人可拦。

“我这一刀,叫不甘,叫任意气。”

少年刀上陡然又涌起燎原的火焰,身后,是蒸腾而起的冰雾。

那天,扶柳镇外江畔,少年刀出,阵斩涌浪破忘情。

【坚持】

在扶柳镇的小客栈里,店小二拨弄着算盘,口中一字字说得沉稳明晰,由不得人不信。

我看见老板娘瑟瑟发抖的肩,我看见马贼泛白的脸,这俩努力想笑,却又偏偏笑不出的家伙让我明白孙小二没有说错,孙小二一定是天机。

天机不可泄露,除非他自己就是天机。

但如今天机已露,要来杀他的人绝不会少,沈万贯是个生意人,如果要的价码恰当,沈万贯绝不会吝啬。

“你既然是天机,手里一定也有很多筹码,大可以跟沈万贯讨价还价,何必让我们走?”我拍了拍马贼和丁相思的背,出口问他。

孙小二叹气道:“可惜出价给沈万贯的人,我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他,你们如果不想连累我,趁现在,快走。”

那一瞬间似乎有桃花掠过眼前,恍惚间,我觉得这句话很耳熟。

那是烂柯山上的桃花,我依稀记得师父曾经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故事里有少年挎刀,有少女倔强,也有天机泄露……可结局是什么,眼前遮着桃花,我记不起了。

“嘭”的一声响,震开了我眼前的桃花。

是老板娘红着眼,眼里有泪,拍案咬唇,盯着孙小二和马贼,缓慢而坚定地摇着头。

她说,我不信,我要等我爹,我要等他回来。

“那你们呢?”孙小二再问,他问话的工夫,我听见有极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错落停在客栈四周,房顶后门。

我知道,这是沈万贯的人来了。

“现在走,还有机会,你们如果带着丁相思离开,我自有办法脱身。”孙小二不再拨弄算盘,抖抖衣袖,开始擦拭他的刀,“三天后,你们回到扶柳镇,客栈跟丁相思她爹,都会在这里,一切都会回到原本的样子。”

他的语调很平稳,声音也很冷静,让我不得不相信他。

眼前的朵朵桃花仿佛凋零下来,我隐约记起师父所讲故事的结局,那是少年们带着姑娘远远离开。师父说,初涉江湖的少年面临是非善恶,总是义无反顾,但面对未知,却往往茫然。

岁月如流,只有等,是永远不会错的。

我感觉到马贼看向我,丁相思也看向我,我笑了。

师父说的话未必是错的,可我感觉很不爽,等固然不会错,但会错过些什么。岁月如流,我不想许多年后,只能徒劳回首。

我冲孙小二笑着说,你不是天机吗,不如你再算一次,有我们帮你,你要怎么打?

门外风声轻啸,聚的人越来越多,脚步声再不要遮掩,仿佛一张大网,已笼罩整个扶柳镇。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孙小二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跟他料想的不太一样。

片刻后,孙小二从怀里掏出一把飞刀,递给丁相思,“这把刀叫相思,如果你父亲执着太过,成了他人手中之刀……你就想着这两年的相思,将飞刀出手,或许忘情可破,能让你爹真正回来。”

顿了顿,孙小二又望向马贼,马贼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客栈外风声更急,似乎有十几把名刀聚集,其中风雨如晦,水火来侵。

“要杀我的人,是皇帝,皇帝拿了长生刀,杀人续命,我看得出长生刀的结局,皇帝问我而我不答。我看到的结局,是长生淡漠,少年热血,少年破长生。

“今日你帮我,来日你或许会死。这些话,我却不能不说。”

我听到孙小二的话,瞳孔收缩成针,心跳加快,血脉有一瞬的凝滞。

为什么,长生刀还是在皇帝手中,长生刀还是要少年去破,师父讲过的故事为何跟眼前一幕幕如此相似?

彼时,我看到孙小二转过头来看着我。他又露出狐疑的神色,一字字道:“你……刚才本该走的。”

像师父说的那个故事里一样。

我咽了口唾沫,客栈门“嘭”的一声,终于经不住风雨,轰然大开。

有一人当先,带笑入户。

【对阵】

“诸位,鄙人沈万贯,奉密旨捉拿孙天机。诸君,此事本与旁人无干,你们当真要管?”

沈万贯脸上带着笑,开门见山,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我看到他背后还有两个人,一个神色冷漠,想必就是丁相思的父亲,还有一个人似笑非笑,手里拿着把近乎透明的刀。

后来我知道,那把刀就叫作时势。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那天马贼嬉笑怒骂,少年刀弹指出鞘,这场迟到了十天的大战,再没有多余的话语,一触即发。

客栈在一瞬间化作烟尘,风雨大作,巨山压顶,十数个绝顶刀客从四面八方涌来。沈万贯身后的两人也同时蹿出,时势刀身形一晃,仿佛天地皆由他主,凭空出现在马贼身前。

丁无忧掠阵在旁,忘情刀蓄势于鞘,静候着孙小二出刀。

四面八方涌来的刀客,每一刀都有风雨之势,山崩之威,孙小二却像是早知道每一刀的轨迹,身形辗转,十几把刀都从他身侧擦过。而他脚踢肘撞,无比精准地废了三个近身的刀客。

洞察天机,八方藏刀。

可天机胜不了富贵,洞察不代表能够应对。富贵能驭人如驭剑,十几个刀客不要命地狂攻,孙小二只能拔刀。

丁无忧虎视眈眈,拔刀就意味着要接刀!

我有分恍惚,想起师父讲的故事里,那把天机刀算无遗策,从怀里丢出相思,借时势刀力,阵斩富贵,脱身而去。

如今相思已转手,时势已不再对他出刀,他怎么躲开这一刀忘情?

我握上杀猪刀的木柄,这一刻,我察觉到有目光凝在我身上,气机相迫里,有刀意先至。

纸醉金迷,刀意是富贵流转,天下人执念成财。

我气息一滞,呼吸有分凝塞,那把铜钱为刃、金玉作柄的富贵刀,终于出鞘!

彼时,天机一线,涤荡刀客如尘。

忘情刀出,刀光如冷月,一抹弧光直奔孙小二后颈。

时势、富贵都尚未出手,单单刀意出鞘,我和马贼便已受到重压。

铅云盖顶,杨柳腰折,天地肃杀里传来一声似远似近的嘶喊。

“爹!”

那个姑娘孤零零站在荒野里,客栈被大风摧毁,桌椅尽毁,只剩丁相思一个人站在风中。她等了两年,等来手拿忘情刀的父亲。

她等了两年,等来丁无忧一句话。

丁无忧说,这一世你我父女缘分已尽,你好自为之。

丁相思眼里含着泪说,你就那么向往荣华富贵,向往左右天下吗?宁愿为了那些,太上忘情?

“哪个男儿,甘心一辈子籍籍无名?”丁无忧说。

时势刀的主人笑了,他望着马贼,指了指丁无忧,“他说的很有道理,你们只要不再出手,沈先生不介意你们借他的势,少年成名,江湖尽知,岂不美哉?”

“美你大爷。”马贼呸了一口,气势没道理地开始疯涨。

我想起师父说过,少年刀,最擅以弱胜强,以寡击众,偏偏没有道理,凭的是一腔意气。

我又想起师父讲的故事里,那个落魄的秀才,那柄如尺的正道刀。

于是我也迎着沈万贯的刀意,再次握刀,“总有些东西,时势富贵都不能动摇,哪怕太上忘情,也该知道对错。”

“所以……我们都变成丁无忧的话,一点,一点都不美。”

沈万贯也握刀,笑着摇头说,幼稚,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指天画地,过些岁月,自己都会觉得上蹿下跳,是个白痴。

我笑着摇头说,可你看,你们都不再跳,多像行尸走肉啊。天风浪浪,海山苍苍,我心气还在,就不能认输。

我抽刀,弹着刀身冲沈万贯笑道:“这把刀就是岁月,想杀天机,先过我们岁月、少年。”

彼时,那些绝顶的刀客纷纷倒下,孙小二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当我们话说完,气势尽皆提到顶端的时候,孙小二的面前也只剩下了丁无忧。

【落定】

很多年后,我想起师父给我讲的故事里,我娘手出相思,飞刀缠绵,迷离的都是人心。我没有见过那次出手,我见到那把相思刀出手,是在扶柳镇的阴云下面。

两年相思,化作一道流光,像要追回当年的往事。

丁无忧叹了口气说,相思,放下吧,事过无悔,谁记得谁?

忘情刀再挥,空中上蹿下跳的飞刀转瞬被磕飞,落到丁相思手中。

丁相思已经不再孤零零站在荒野里,她站在孙小二的身前,双眸噙泪不落,她握着相思刀说,爹,你如果一定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那时候,哪怕我在跟沈万贯对峙,还是忍不住撇了撇嘴,这句话怎么听怎么都像是老板娘看上了店小二,为此不惜跟老爹决裂。

后来我问起丁相思,她告诉我跟孙小二无关,她只是不想让父亲继续错下去。如果父亲为了那些权势能杀孙小二,也就能杀更多的人,最后彻底不再是她的父亲。

她不希望这样。

我问她,你没想过如果你爹真的不认你,会一刀把你砍死吗?

丁相思笑起来,说,不会的,我爹如果真是那样的人,他何必要用那么多理由说服自己?何必要拿忘情刀?

“他拿忘情刀,不就是因为他忘不了情吗?”

丁相思没错,所以丁无忧走了。

他叹了口气,大步走过女儿和孙小二的身旁,走向无边的荒野。

与此同时,少年刀出鞘,逆着天地同力的时势燃烧起来,那把近乎透明的时势刀如地裂,如天崩,时势刀客风轻云淡一挥手,就已灭了滔天的火焰。

马贼身上刀痕立现。

“现在,该我们了。”

沈万贯笑着,富贵刀出鞘,铜钱一震,我感到心跳变快。

那把刀刀意密不透风,我每出一招,都旋即淹没在金玉的光芒里。一刀名留青史,被沈万贯一刀功利权衡所破,那些岁月流转,带不走铜币生辉。

沈万贯的刀意密不透风,刀刀说的都是富贵。唯有金钱,可以丈量一切,唯有利益,才是岁月带不走的。那些信义忠诚,也都是远古时代,人们为了更好地生存而达成的利益共识。

岁月里熠熠生辉的,是不断翻滚的资产,是灼人眼目的富贵。人人都给自己定了价钱,少年负刀出山,想谋个差事,工钱几何,便是身价几许。

想扬名天下,便是许一场天大的富贵。

我身上的刀痕比马贼更多,我隐约能看到马贼一次次被击倒,一次次吐血,接着,少年刀上绽放出更烈的火焰,逆势而上。

他要求少年快意,要在时势里翻滚,尝试单刀挽天。他还有机会,我却快撑不住了。

那把杀猪刀不断在荒野里斩出痕迹,有绿草新芽,枯荣再生,却斩不断富贵如流。

“嗡”的一声响,岁月刀一振而回,我的右臂被沈万贯荡开,胸腹前再无遮拦!

富贵刀斩!

那一刻,我看到沈万贯满意的笑。

我眼前一亮,忽然明白了。

岁月胜不了富贵,但胜得了沈万贯!

富贵刀即将临身的那一刻,我倒转刀锋,面向自己,斩出一刀,我身子开始佝偻,变成花甲老人,千钧一发间躲开了沈万贯一刀。

我逆转岁月,再成少年,身形急退,大口喘着粗气。

沈万贯轻咦了一声,失笑说,原来岁月刀还能这么用,不过以你的功力,使出这样两刀,怕是再无余力了。

我冲他笑了笑说,不错,我现在只剩一刀的功夫,不过这一刀,就能杀你。

沈万贯捧腹大笑,我还看到那边的马贼也倒在地上,刀坠在一旁,他浑身是血,这一次像是爬都爬不起来了。

时势刀走到他身前,面带微笑说,到此为止了。

我深吸口气,沈万贯笑声不绝,富贵刀长驱直入。

不远处杀意凌云,我仍旧神色自若,静静等着沈万贯刀意临头。我没有担心马贼,我知道如果他用得好少年刀……长生可斩,天地可破,越是濒临绝境,越能锋芒尽出无人可撄。

时势刀如流水,刀锋忽软忽硬,漫天割出的刀网笼罩而下,马贼身上的衣衫残破,血肉飞溅,眼里却还燃着火,死死盯着时势刀网。

“我不服……

“我不甘心……

“我还要……让这九天十地,都见我马贼翻云覆雨哪!”

从低喃至呐喊,一道刀芒夺目而出。

那个趴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勐地抬头,只手穿透刀光,浑然不顾右臂已白骨森森。刹那刀光止,白骨森然的手,已握上时势刀柄!

少年眸中燃着火,时势刀客的眼中满是错愕,不明白这个少年为什么还能站起身来,为什么还能透过刀光,一把抓住刀柄。

马贼咧开嘴,笑得猖狂,已是半截白骨的右手一把将时势刀抢了过来,顺势以刀断了他握刀的手。

时势刀凝,刀身不再如流水,而是崩得笔直,宁折不弯。

刀意如秋风般狂飙。

时势刀客的惊呼还未出口,便淹没在秋风般的刀意中。

“锵啷”一声,时势刀坠地,马贼大口喘气,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笑,笑着踹那刀客的尸体,说,你拽啊,有种再拽啊!

秋风散尽之时,一切尘埃落定。

而我面前的沈万贯至死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有碾压般的优势,却忽然被我一刀斩破了胸膛。我只出了一刀,很简单的一刀,那是我十岁的时候就练过的。

师父说,这一刀叫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财帛富贵不会消亡,可财主会死,我没有挡富贵刀,我迎着沈万贯斩了下去。

沈万贯慢了,他有绝对的优势,他不想死,他收刀去挡。

那一刻他便已经输了,他的胳膊开始变慢,他的身形开始变慢,岁月如流,他身上的富贵气一丝丝剥落。

胸前血花绽开,输就是死。

当夜,我们三个男人七倒八歪,奄奄一息,被一个小姑娘鼓着腮帮子,拖进了客栈的地窖里。

【故事】

七日之后,我回了烂柯山。

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要让我改名叫作江流,为什么师父讲过的故事一一发生,而结局被我改得面目全非。我不明白,所以我带孙小二回了烂柯山,孙小二是天机,我以为他一定能看出什么。

那天阴云四散,碧空如洗,我们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孙小二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荒原,扭头问我,山呢?

我也想问,山呢?山上的桃花呢?山上的酒和喝酒的师父呢?

我有点蒙,所以当时没有看到孙小二眯起眼睛,若有所悟。

夜里我们找了片密林,很有些失望地烤肉来吃,其间我给孙小二讲了师父讲过的故事,问他有什么看法。

孙小二出奇地淡定,一边啃着肉,一边说我师父讲的故事有毛病。

紧接着,我听到了另一个故事。

故事里,仍旧有手拿长生刀的皇帝,也仍旧有正道在肩的秀才,可秀才进京的时候,陪秀才一起去的人不是我爹,而是少年刀——在我师父那个故事里,拿着少年刀的人正是我师父自己。

少年意气,当然是师父更有可能跟着秀才进京,我却一直没有发现师父故事里的问题。

“后来少年刀客死了,秀才也死了,朝廷带着兵马去围攻村子。他们告诉岁月刀客,只要他交出刀,就不杀他,就放了他。”孙小二顿了顿,抬头看着我,目光里很有深意,“所以,他就交刀了。”

我霍然站起,说,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这么?

不管这把刀是在我师父手里还是在我爹手里,这两个人,都不该是这样的人!

“岁月如流,你发挥不了岁月刀的力量,真正能发挥岁月刀力量的人,一定是荣辱看淡,情感看淡,富贵看淡,有什么不能交刀的?”孙小二低头啃着肉,继续讲未完的故事,“奈何,朝廷反复,拿了刀还要杀人。你娘相思刀出手,戏子叛阵,才终于留下你爹的性命,你爹望着你受伤的母亲,念及再也不能复生的兄弟,终于丢了岁月,拿起少年。

“你爹杀入京城,拿着少年刀杀透八方风雨,杀得金銮殿上人头滚滚,可惜再也救不回他的兄弟,治不好他的妻子,所以他想了个办法,他想改变这一切。”

孙小二叹了口气,说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天机紊乱,如果不是你今天带我看了烂柯山,我还是没有猜出你爹……或者说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我有些茫然,还是不明白孙小二的意思。

孙小二看着我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笑容很熟悉。

“烂柯山上的师父,其实就是你爹,你爹离开京城后,把自己活成了他兄弟的样子。他接自己儿子上山,告诉你,他叫马贼,是你爹的兄弟,当年用一把少年刀,唰唰唰三刀出火。

“你爹像马贼一样教你,教你少年意气,哪怕用的是岁月刀,也提醒你提防岁月,莫侵少年。交代好一切之后,你爹送你下山,让你改名叫作江流,替他自己去改变过去。

“你下山的那刻,你爹倾尽功力,把从京城里带出来的长生刀、如戏、人心、少年,都以岁月刀诀催发。烂柯山毁,世间逆转,回到他当年初见丁相思和马贼的那刻。

“同一个时空里,只能有一个江流,你爹死了,你就是你爹。”

孙小二拍拍手,笑了,说,我终于明白了,这次对陛下有威胁的,一样还是你,不是马贼。天机紊乱,倒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藏在扶柳镇里两年,我也是蛮佩服我自己的。

山林外,星月幽幽,夜风如水。

我还没从我就是我爹的论断中反应过来,就听见孙小二叫那个皇帝陛下,什么样的人会喊皇上陛下呢?那时候我脑袋有点晕,反应了好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孙小二看着一脸茫然的我,笑着站起身来,伸出手说:“江流,我们提前相见了,上一世里我们也见过面……那个时候,我用的刀叫作人心。”

【命运如刀】

我曾经以为,每一个少年都有自己的归宿,他们挣扎,他们不屈,他们会在暗夜悲风里高歌,但最后一定会让那些豪言壮志实现,力挽狂澜,痛饮千杯不止。

后来我见识过时势刀,天地同力,又见识过富贵刀,丈量人身。最后,我见识了人心,少年左冲右突,还是冲不破人心大网。

孙小二笑得儒雅,说,我此前不确定你是否对陛下有威胁,所以我没有动手,如今我确定了你有威胁,还敢这么对你说话,一定是在杀你这件事上,有了万全的把握。

“不如你猜一猜,我的把握来源于哪里?”

其实孙小二不必说得这样明白,我也知道留在地窖里的马贼跟丁相思一定遇险了。

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孙小二笑得更满意,他摇头说,你猜错了,马贼跟丁相思并没有遇险,他们去京城了。

“我请陛下安排人去抓忘情刀,以连坐罪捉拿扶柳镇村民,引秀才持正道出手,跟马贼携手入京……如今,想必已杀到金銮殿了。”

我心底一寒,如坠冰窟,不明白孙小二究竟想要做什么。我看见孙小二的眼神里满是悲悯,猜不透这个男人所求所要,究竟是什么。

孙小二告诉我了,孙小二说,陛下也好,富贵也罢,都只是人世间一个个身份,一个个棋子,我手上有三把刀,一把天机,一把人心,一把是刚刚捡来的时势。如果没有你们,我拿不到时势,我拿到了时势,如今天下,再没有我做不成之事。

“天机,时势,人心,三把刀能布刀成阵,刀阵名曰命运。

“从今以后,我便能改写所有人的命运,用不着像你师父那样逆转岁月,自身消亡,也能无愧无悔,不朽于世。

“我所求的,是不朽。长生也好,富贵也罢,都不如命运如刀。我可以把皇帝的命运改成我的,也可以把沈万贯的命改成我的,天机在我,人心在我,时势在我,还有什么我不能得?”孙小二笑着,凝视我,“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破绽,那就是……岁月不在我手。

“如果再过些年,你功力跟你在烂柯山上时相仿,再次逆转岁月,我纵然有信心再赢你一次,也不免多了变量。

“所以,你已经帮我拿了时势刀,再交出岁月刀,我就放了你,也放了马贼,放了正道,放了你的相思姑娘。

“江流,你看怎么样?”

林间的风一直在吹,孙小二的话像风一样掠过我的耳旁,我吸气又呼气,握刀又松开,抬头望着烂柯山的方向,想得到师父的指点。

才发现烂柯山已经消失了。

才想起来师父就是我爹,我爹……就是我自己。

我对我自己说过,行走江湖,一定要提防岁月,倘若岁月不在我手上,或许我就能得一世安稳。有那么一瞬间,我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会交出岁月刀,为什么会惹得马贼和相思为我而死。

远方,似乎有喊声震天,如墨的天空骤然被半壁火烧云染红。

我知道,那是马贼出刀,杀上金銮。

“天下人,都等着皇帝身死,但没有一个人敢杀皇帝,马贼杀了皇帝,必定被举国追杀,只有我能救他。江流,该是你做决定的时候了。”孙小二说得很稳、很慢,笑意里尽是成竹在胸,他的确有自信的资本,从扶柳镇到烂柯山外的密林,他一直算无遗策。

我看着他把三把刀摆出来,划出道道符印,三把刀插在地上,天地间似乎有某种玄机被触发,妙不可言。

我盯着那名叫命运的刀阵,缓缓抽出岁月。

岁月是把杀猪刀,简简单单,朴实无华。我挥刀,密林枯萎,落叶随风摇,我再挥刀,老树成灰,洒落天涯。

刀阵中央的孙天机,含笑而立,动也不动。

“江流,你还要出手?

“江流,我饶你一命,是怕在天地之间太过寂寞,除了你我,没人敢逆转岁月,操控命运,你我敢,便是同道人。放下岁月刀,我们为整个世界做主,我们便是岁月和命运,无关对错好坏,我们会让这个世界最公平地运行。”

孙天机从刀阵里伸出手,三把刀浮空环旋,有光芒自孙天机身后绽放,幽若神明。仿佛握住那只手,就可得解脱,人说西天极乐,莫过于此。

看着那只手,我忽然很恨我师父,烂柯山上十年,为什么要教我少年心性,为什么要教我人之为人,为什么告诉我少有道契,终与俗违……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岁月如流,我看得见英雄们踏过荆棘,死于宿命,我看得见壮士拔剑,最后日落西山,为正道,为天下,为人的对错是非和人的尊严高贵而殉葬。

少年们哪怕名扬天下,哪怕踏入京城,杀得金銮殿上人头滚滚,也挡不住兵马似潮,人心摧折。

我想,师父一定是明白这些的,所以我上一世拿着岁月刀,冲淡平和,早在扶柳镇的客栈里,就决定不插手。所以我会交出岁月刀,所以我会明白少年无用,岁月冲刷,少年就恍若案板上的猪肉。

我沉默了很久,孙天机也等了我很久。

等我抬起头来的那一刻,我叹了口气。孙天机也叹了口气,“我明白,我本来就不该抱希望,你活了两世,如果还跟上一世是一样的人,未免太失败了。”

我横刀,同样伸手,凝视着孙天机和他的命运刀阵。

我开口,神情郑重,“命运如刀,请让我来领教。”

【岁月如流】

很多年以后,我听到有人谈论那一战,说那是江湖上空前绝后的一战。岁月战命运,命运坚不可摧,岁月逝者如斯,一去不返。

马贼后来曾经问过我,那一战究竟是不是恰如江湖人所言,岁月如流,破命运如刀。我打了个呵欠说,他们都是放屁。

我告诉马贼,我根本没有用岁月刀诀。或者说,我根本没有用岁月如流的刀意,我觉得岁月如流,都是放屁。

那一夜,我面对命运,看到我前世交出岁月刀,我明白我永远不可能用岁月战胜命运了。

除非,我不再以岁月刀意对敌。

岁月战不胜命运,我却能战胜孙天机,一如岁月胜不了富贵,我却能胜沈万贯。命运如刀,横斩而来,像那把如尺的正道一样,避无可避。所以我迎上去,岁月刀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空气潋滟起来,慢慢地,燃起了火。

我不管岁月如流,千古岁月,不如我一刻少年。

岁月刀有毁天灭地的绝技,叫南柯一梦,叫弹指烂斧柯,都是一刀岁月千年尽的功夫。我把这一刀岁月,把这千年浮光掠影,尽化作我一瞬少年。那把火烧得透明,看不出颜色,对着命运刀阵生生斩去,那三把刀瞬间凌乱起来。

这不是岁月刀的命运。

这是少年刀的命运。

三把刀眨眼成阵,命运如刀,随着孙天机手指一动,回旋遮挡。杀猪刀撞入命运阵里,一瞬少年,一瞬岁月,岁月千年,弹指仍是少年。

孙天机的神色变了,一口血喷出口来,身形急退。

刀光散落阵外,尘土飞扬。

“……不可能,你怎么破得了命运?”孙天机沉声喃喃,惊疑不定。

我没有回答,横刀而立,风吹起我额前的发丝,我感觉我这个造型出奇地帅。

我咧嘴笑道:“每个人都有命运,但少年没有命运,少年只有意气。只有当少年成为某一个人时,那个人才有命运,马贼有命运,我也有命运,但少年本身是没有命运的。

“如果千年岁月,我只少年,命运如刀,能奈我何?岁月刀未必只能用岁月如流,岁月如流是刀势,岁月如流之后剩下的什么,才是刀意。

“孙天机,你败了。”

那天,朝阳初升,江山万里,有少年提刀,向着不存在的烂柯山拜了三拜。

大笑赴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