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星无月。
柳生十一郎走出了俞府,来到空旷的长街上,抱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片刻后,有人自城外而来。
“十一郎,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打遍中原无敌手,为我们柳生家添光了。”一个黑袍老者缓缓出现,望着柳生十一郎不断颔首。
柳生十一郎摇头道:“中原卧虎藏龙,至少还有两人,我没有必胜的把握。”
“那都不重要了,你击败少林、武当的消息,我已让人传回东瀛。你也应该知道,现在境况有多危险,我跟城外那将军有些来往,他不会真的等三天的。你趁夜回家,当可振兴我们柳生家族。”老者抚须微笑。
柳生十一郎看着老者,问道:“你帮那人在东瀛掳人?”
“各取所需而已,我们是柳生家族的人,家族至上。”老者仍旧底气十足。
柳生十一郎沉默片刻,握刀道:“你若还不走,我必杀你。”
老者须发皆张,骂道:“大胆!你敢犯上?!”
刀光一闪,如同暗夜之中一闪即逝的流星。
老者刹那之间步法变换,才终于躲开了那一刀。
胡须寸寸飘落。
老者盯着沉默不语的柳生十一郎,冷哼一声,转身逃去。
柳生十一郎默默转过身,愕然发现独孤狗蛋跟野原小白正站在街上。
独孤狗蛋“啪啪啪”鼓着掌,野原小白微微一笑,像极了多年前少女初初相见。
“喂,你为什么不回去?”假和尚独孤狗蛋冲十一郎嘻嘻问道。
柳生十一郎看着野原小白,漫不经心道:“我要帮她报仇。”
野原小白呸了声,笑道:“我还用得着你帮?”
独孤狗蛋不瞎,何况就连瞎子也看得出来,野原小白虽然在骂,也只是口嫌体正直。
“唉,你们说,到底是多大的仇,为什么不能宽恕呢?”独孤狗蛋插了一句话,既破坏氛围,又不合时宜。
野原小白一把掐在他身上,重重哼了声,“我爹告诉我的,我妈炸了,我爹就要去把炸我妈的人炸掉。我爹炸了,我当然要替他讨个公道。”
“你都已经杀了直接捅死你爹的人,再要的公道,那是什么公道?”独孤狗蛋揉着被掐的肉,叹气问着。
柳生十一郎正色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别把人跟钱放到一起比嘛,多伤感情。你刚才要砍那个老头,不就是因为他用人去换东西了吗?城外那老头操纵那么多事,肯定是该死的,但是如果为了杀他,再搞出一堆仇怨,不还是冤冤相报?最后搞出一个罗密欧朱丽叶,大家都不想的嘛。”
“世间事,往往只能以血还血,难道……你说我爹错了吗?”野原小白瞪着独孤狗蛋。
独孤狗蛋双手合十,感慨道:“阿弥了个陀佛啊,我老家穷,非常穷,有时还会有土匪来抢劫。死了人之后,就有出去报仇的,报仇杀了人,就一代一代这么杀下去了。我师父说,这个世界真的很让人绝望,只能用时光和鲜血来填补仇恨。难道就不能宽恕?只要城外的那个人,不再想权势富贵,甚至不再拘泥于家族国家的限制,把每个人都当成人……放他一马又怎么样呢?”
“死的不是你爹。”小白恨恨道。
独孤狗蛋叹了口气,望着漆黑一片的苍穹。
“我爹,就是那个不肯离去,被官府派人杀了的村民。我跟着师父学本事,后来想过去报仇,在那个狗官的床边停了下来。后来我经常三更半夜去找他,哪怕有时候会被他抓住流点血,当然,我放过他的时候更多。听说最近已经有人给他立了生祠……我想我爹不会怪我的,他非要怪我,我也没办法。”
独孤狗蛋再次阿弥陀佛了声,笑道:“这才是这个世界本该有的样子啊。”
野原小白跟柳生十一郎沉默下来。
柳生十一郎先抬头了,望着独孤狗蛋。
“那好,我们去化解这段仇恨,用我的刀,和你的血。”
柳生十一郎孤身去了城外军营。
俞听话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吓得立马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说城外有他们柳生家的老头,他在昨夜那个老头找他之前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为了给小白报仇,怎么也要试试。”
“试试?他昨天晚上跟那老头走的?”
“不……他砍了那老头一刀……说真的,我也很好奇他要怎么办。”
俞听话看着一脸茫然的独孤狗蛋,大骂道:“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独孤狗蛋认真起来,望着俞听话:“你告诉我,我要先跟他打一场,还是先回来告诉你城外的人不会等三天?”
城外喊杀声阵阵响起,野原小白已经带着一百武士,和戚家小姐带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戚家家将一并守城去了。
“现在小白已经去了,你老婆我也通知到了,还未必挡得住……你去帮你老婆守城,我去接应十一郎。”独孤狗蛋拍了拍俞听话的肩膀,喃喃道,“真是一群不省心的家伙……”
俞听话一脸黑线,一脚踹开独孤狗蛋。
“你去守城,我去找十一郎!”
独孤狗蛋看着几个纵跃离开的俞听话,苦笑一声奔向城头。
崇明县两处城门,一处昨日已经破了,正被人抓住一阵勐攻,戚家小姐带着家将四处救火。
独孤狗蛋抓着一根长棍,冲入人群,在城门洞中硬生生杀将出去。
长棍过处,各种骨碎脑震荡。
独孤狗蛋登上城楼,看着一旁气喘吁吁的戚家小姐。
“还行吗?”
“行!”
直到东方既白,家将已经捉襟见肘,独孤狗蛋的长棍也不知换了多少根,中间换过长枪,甚至不知是否杀了人。
独孤狗蛋不知骂了多少声佛,终于听到对面一声鸣金。
过不多时,城墙下出现了一个颇具威严的老者。
正是俞府三叔公。
“城上那位壮士,不知可否出来一见?”
独孤狗蛋躲在城垛后,探出脑袋来,有气无力道:“老头,什么事?”
“老夫身为俞大猷将军的后人,如今世道清浊不分,俞府没落,倭寇横行。我知你等如此拼死,是看不过老夫的行径,可老夫还能如何?老夫若想跟那些人斗,只能用他们那样的手段,等老夫身居高位,自然能一扫妖氛!张居正能做到的事情,我未必做不到!今日我破城之后,绝不滥杀一人,壮士颇有勇力,不如跟老夫共创太平盛世,如何?老夫在此立誓,若有朝一日背弃今日所言,乱箭穿心而死!”
三叔公正气凛然,显然对自己所说的,深信不疑。
“换句话说,只要为国为民,一些不开眼的刁民自然也可以无视了,对吧?”独孤狗蛋哈哈一笑,摇头道,“老将军,话不是这么说的,难道为了家国天下,死了儿子也无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亲民不成,怎能至善?一个没有善和义的天下,哪来的盛世?”
三叔公在城下沉默了很久,默然转身,又突然回头。
“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你说的盛世,老夫不会错!
“攻城!”
独孤狗蛋骂了一声,回头发现戚家小姐已经有些脱力,握着刀的手都在颤抖。
“你怎么看这老头说的?”独孤狗蛋问道,“如果你信他,我们去那头看看小白,我总觉得老头出来跟我说这么多话有问题。”
“没事,戚家的家将,他还不敢杀!”戚家小姐虽已经脱力,说的话仍旧斩钉截铁。
独孤狗蛋点了点头,扛起戚家小姐,狂奔向另一侧的城头。
可还不等独孤狗蛋赶到,便看见城门被轰然撞破,领兵奔上城头,一把擒下野原小白的,竟正是那苏靖!
“该死!”
独孤狗蛋握紧了拳头,忽然感觉背上一沉,戚家小姐竟已睡了过去。
深深吸了两口气,独孤狗蛋带着戚家小姐奔下城头,向城外不远的密林中逃去。
夜正深时,柳生十一郎到了城外大营。
三叔公不在大营之中,胡三端坐营中,经过通传,望着柳生十一郎慢慢走来。
帐外的护卫伸手将柳生十一郎拦住,厉喝道:“卸刀!”
柳生十一郎看了那人一眼,寒声道:“你想死。”
护卫怒极反笑,便要伸手去拦。
刀光一闪,那护卫的手臂霍然飞起,柳生十一郎缓步迈进了大帐。
此时那护卫才一声惨叫发出来,可柳生十一郎已经入帐,先锋官什么也没说,剩余的兵士又怎能动手?
胡三望着柳生十一郎,笑着对下首的柳生家老者道:“你们家族这年轻人,比你有胆魄多了。”
老者冷哼一声,盯着柳生十一郎道:“你来做什么,有我在,你还想诈降不成?”
“我只是不想听你的话,你能坐这个位子,我为什么不能?”柳生十一郎淡淡说道。
老者眉头一皱,拍案道:“你要杀我,只是不想我压在你头上?”
“正是。”
“欺师灭祖,欺师灭祖!胡将军,此人绝不可用,绝不可用!”
胡三不看老者,只是盯着柳生十一郎,盯着柳生十一郎的眼睛看了很久。
“你不是来投降的。”
胡三笑了笑,下了判断。
柳生十一郎终于也抬头,看着胡三,也一样看了很久。
“不错,我是来杀人的,但不是来杀你的。”
那本是一双相似的眼睛,柳生十一郎不知道为什么,胡三的眼里却像罩上了一层阴霾。
胡三摇了摇头:“只有俞将军能帮我报仇,我只能拦住你。”
“我认识一个和尚,他告诉我说仇恨是应该宽恕的,你信吗?”
“放屁。”
“我也不信,所以我来了,想一刀杀了你的将军。”柳生十一郎停了停,握住刀,“不如我们打一场,谁死了,谁的仇就算报了,如何?”
胡三停了很久,没有拔刀。
柳生十一郎笑了笑,握刀转身看着老者。
胡三陡然抬头,瞪着柳生十一郎。
“有何不可?!”
胡三一声大喝,喝得眼里都似要流出泪来,一瞬间,前所未有地轻松。
两柄极快的刀在空中碰撞出火花,刀风层层叠叠斩破了桌椅,噼碎了帐篷。
越来越多的士兵围拢过来,却又不敢靠近,显得中间的三个人格外瞩目。
两个人两柄刀滚作一团,第三个人陡然出手。
刀光如满月,赫然也是柳生家族的拔刀斩。
此时胡三的刀已封住了柳生十一郎的三个方位,这老者的一刀柳生十一郎无论如何都再难躲过!
刹那之间,柳生十一郎手腕一抖,竟崩开了胡三的刀。
借胡三的刀势,贴在老者的刀上,一带一还,陡然前刺,刀尖上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花。
老者满脸的不可置信,支吾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扑通便倒在了地上。
这不是刀法,是剑法,当年野原小白无数次想跟他一起练的情意绵绵剑。
很多年前,柳生十一郎没有练,只看过一次。
一次,就救了他的命。
可眼下只救了他半条命,胡三的刀在柳生十一郎的刀刺入老者咽喉的时候,又已经到了他的身侧!
士兵之中陡然冲出一人,一柄长剑恰到好处地挡住胡三的刀,剑光吞吐,陡然上撩,斜刺胡三咽喉。
胡三身子一翻,单刀在柳生十一郎身上划过浅浅的一道,踉跄落在地上。
俞听话没有追击,深深望了胡三一眼,一把拉过柳生十一郎,二人刀光剑影到处,硬生生杀透了不多的军阵。
当日头再次落下的时候,崇明县内已是灯火通明。
三叔公跟胡三没有回俞府,而是在县衙之中大摆宴席,宴请的人除了军中将领,甚至还包括了崇明县的富绅们。
当听到富绅们讲苏靖的计划,满堂人哈哈大笑,说如果真这么办,还很是棘手,多亏那些人自己傻。
三叔公笑了两声,却感到一阵不适,勐地干了两杯酒。
“苏靖呢,他怎么还没来?”
胡三兴致也不高,只想等苏靖到了,庆功宴完,杀了那群俘虏了结此事。
城中的某一处,苏靖一身白衣,很是儒雅地走在前往庆功宴的路上。
身旁的两个护卫,突然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苏靖一怔,转瞬冷静下来,额头冷汗直冒,“不知大侠深夜来访有何贵干……不,不管大侠有什么贵干,苏某一定答应!”
“贵干谈不上,只是想借你随从这身衣服,去庆功宴上走一遭而已。还请苏老板不要忘了,到了庆功宴上,先带我们去俘虏那边。”独孤狗蛋嘻嘻笑着,三下五除二扒下了那两个随从的衣服。
苏靖始终动都不敢动,因为背后还有一个女人,满身杀气,一柄跟他的一样的袖里剑顶在他后腰上。
等戚家小姐和独孤狗蛋先后换好衣服,苏靖才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缓缓踏入了县衙。
苏靖顶着满头冷汗准备寒暄,便听到三叔公一声不耐的大喝。
“苏靖怎么还没到?再不到不必等了,酒也不必喝了,宰了那群俘虏,该干吗干吗去!”
苏靖顿时感到后腰上那袖里剑一紧,皮肤已被刺破,寒意森森透骨。
不敢怠慢,苏靖连忙笑着走进县衙内,先向俘虏那边走过去。
“这群家伙,又怎么惹将军不高兴了?若是将军不在意食欲受损,眼下杀了也没什么。”
俘虏之中,最前面的便是野原小白,此时看见苏靖,狠狠一口痰就吐到了他的身上。
苏靖一脸苦色,却不敢发作。
三叔公却没注意到苏靖的脸色不对,烦躁地挥手道:“行了,你既然到了,就入席开宴。把这些俘虏押下去,准备处决。”
俘虏周边围着的数百兵士,长枪撵着,就要赶着这些双目无神的倭寇出去。
“三叔公,我杀了你那群倭寇,要杀,杀我就够了。”
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在县衙门口。
戚家小姐心脏跳慢了一拍,慢慢回头看去,果然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老公。
俞听话站在门口,提着一把荆楚长剑,微微笑道:“三叔公,有时候见好就收也不错,否则容易乐极生悲啊。放了俘虏吧,别再做那些坑人的事了,屠龙的人,不是一定要先变成龙,才能杀掉龙的。”
三叔公慢慢站起身来,冷笑道:“就凭你一个人,怎么让我乐极生悲?”
俞听话低笑了一声,陡然前冲,一脚踹飞苏靖身后的两个随从,踢入了俘虏之中,紧接着长剑一架,已到了苏靖脖子上。
“三叔公,我听说,这个人身上有一些对你不利的证据,你说这会不会让你乐极生悲?”
苏靖都快哭出来了,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自己想的那么强大,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似乎都不是自己能混得了的。
三叔公盯着俞听话,沉声道:“胡三,你去杀了他们。”
苏靖一怔,自嘲地笑了起来。
自己两面三刀,背弃崇明城,换来的不过是这样的结果。
胡三默默站起,走到了二人身前,房顶上风声呼啸,柳生十一郎从空中落下,横刀拦在二人身前。
“我们两个的赌还没有打完,接着来。”柳生十一郎望着胡三,额前长发飘扬。
胡三低头不语,良久之后突然笑道:“不赌了,我那一刀伤了你,我已经赢了,不去想一定要报仇的时候,是我平生最轻松的时候。有空我会回去,时常看看草原上的可汗,如果有机会,他非死不可,我会尝试杀了他。不是为了报仇,是我自己想杀了他。”
“所以呢?”
“所以……我看那老头不顺眼很久了,一直想揍他,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胡三哈哈大笑着,跟俞听话、柳生十一郎鼎足而立,拔刀四顾。
四顾县衙之外,数百精兵。
苏靖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自己初出茅庐,提剑挑战俞听话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向往。
他忽然很想跟这三个人站在一起,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苏靖忽然感到脖子上的寒意消失了,他回过头去,看着俞听话冲他咧嘴笑了笑。
苏靖感到一阵久违的热泪涌上。
四个人,两把剑,两把刀。
三叔公望着被县衙数百兵士围在中间的四个人,有些失神。
俞听话哈哈大笑着,他很少会有这样的大笑。
他大笑着,对着犹疑的士兵。
你们来吧!
四个人神采飞扬,像是身后站着千军万马。
三叔公愣了良久,动手格杀的命令迟迟说不出口。
俘虏那边,被俞听话踹过去的戚家小姐和独孤狗蛋,已经松开了野原小白,戚家小姐正在用袖里剑给别的人松绑。
野原小白噼手夺下戚家小姐的袖里剑,陡然划出一道惊鸿,刺向堂上的三叔公。
“砰”的一声响,独孤狗蛋拿着截绳子,一把抽飞了野原小白手里的短剑。
短剑划破三叔公的脸颊,鲜血缓缓滴落。
三叔公看着一脸愤愤的野原小白,他看得出野原小白眼里的仇恨,那种仇恨是那样熟悉。
奸臣当道,杀死他父亲的时候,他也是一样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了那个短发假和尚在城头上的话。
他抬头看去,那个救了他一命的独孤狗蛋,正往回拉着野原小白,被女子又打又踹只是赔笑。
三叔公眼里流下泪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野原小白带着那一百多号人离开崇明的时候,一脸愁容,不知道这么多人该怎么安置,这年头找个工作难死人。
独孤狗蛋觍着脸上来,笑着说,不如跟我回去开个寺庙,当和尚,骗骗愚民愚妇,最简单了。
柳生十一郎点头同意,说安置好了那群人,不如就跟他回东瀛,他说他已经学会情意绵绵剑了。
独孤狗蛋瞪着柳生十一郎,伸手拿过根棍子大喊大叫,死剑士,竟然敢跟贫僧抢师妹!
随着野原小白一人一脚踹过去,世界顿时清静了。
看着三个人一起离去,俞听话感觉自己以前那种生活似乎也要回来了。
老婆去送胡三回草原,俞听话看着苏靖,用力拉住他。
“兄弟,你一定不要走,留下来!”
“额……好……可是为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事,莫过于一个人跪搓衣板,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