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万能的,但是人是可以无限趋近于万能的。所谓的神都是人们捏造出来的,其实人世间最强悍的力量只能来自人本身。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天赋与潜力,绝大多数人都是自负到可怜、可悲的地步。
眼见为实,这就是愚蠢的人眼中的真理,多么荒谬!蠢货们宁可相信自己虚无多变的感情,相信自己视域有限的眼睛,也不愿意相信最简单的直觉判断。他们拘泥于所谓的证据,终其一生在寻找各种证据。活着的证据、存在的证据、感情的证据、成功的证据,等等。能够被发现的证据就一定是真实的吗?我想给他们上一课,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渺小,让他们明白抗拒庞大的力量是多么不自量力。
中午丁海琳到了食堂,没什么胃口,点了一份白菜炖豆腐、一份辣炒土豆丝和一两米饭。她端着铁盘子,找了个张没人的小桌,独自坐下。吃了一块豆腐,淡得没有滋味,又夹了几根土豆丝,咸得难以下咽,丁海琳用筷子扒拉着那团米饭,心乱如麻。
如果说刘三死亡现场和清朗别墅地下室里的指纹是有人嫁祸给盛大雷的,那宋威死的那个时间段,盛大雷是独自从二爷山打车离开的,又怎么解释呢?
法医鉴定宋威的死亡时间不够精准,在那个时间范围内盛大雷确实在二爷山公园。那么晚了,他待在那里做什么?
刚从青岛回来就独自在公园里待一个晚上,从常理上讲不通。
盛大雷虽然有时候会闹情绪,但是他的眼神里没有邪恶的东西,丁海琳原本是非常确定的。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骗不了人。但是,城府深的人原本就可以在他人面前扮演成自己想扮演成的样子。他会这么阴险?
丁海琳努力回忆这两周多来与盛大雷的密切接触,丝毫感觉不到他的狡诈。他的直觉很灵,像孩子那样灵敏,他并不复杂,有些时候简单得像个大男孩。丁海琳记得两个人一起看电影、一起喝酒。
他的痛苦、他的善良,根本不可能是伪装的。她用力地摇摇头,下意识地把筷子上粘的几个米粒送到嘴里,味同嚼蜡。
“怎么,还在替盛大雷鸣不平?”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丁海琳抬头,看到老刘端着不锈钢盘子坐在自己对面。他打的居然也是一份白菜炖豆腐和一份炒土豆丝。
丁海琳点点头,放下筷子,问道:“您开完会了?”
老刘点点头,小声道:“吴新年已经向北京那边报告了现在的情况……”
北京做出了什么决定一点儿都不难预料,但是丁海琳依然觉得好像自己被宣判了死刑。她想起在青岛的搏击馆看到盛大雷挨揍时的表情,一副认命的样子,自暴自弃。
“他很不容易,比我年轻的时候不容易多了。”老刘埋头吃饭,迸出一句话。
丁海琳知道老刘谈论的是盛大雷,他咽下一口米饭,唠家常一样地说:“我刚从军队转业干公安的时候,社会很简单。有一晚就我一个人在队里,有群众报警说一群黑社会在他们家胡同里火并。”
“我一个人别着枪,骑着自行车就去了。到了现场,他们还在打,十一个半大小子,都拿着大砍刀,有三个人已经躺在血泊里了。”老刘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送进嘴里,边咀嚼边说,“来了两个民兵,我让他们俩送伤者去医院。我自己掏出枪,命令剩下的八个人跟着我自行车走。”
丁海琳难以置信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问道:“他们就乖乖地跟着你走?”
“对!八个人老老实实地跟着我的自行车,回到了市局。那时候的人简单,没什么复杂的案件,就是那些所谓的犯罪分子见了警察也老老实实的!”老刘的口气中流露出对过去那个时代的怀念。
“那时候也没什么级别概念,就是为人民服务。什么公安部、公安厅、市局、科所队,没那么多的官大一级压死人。”老刘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安静地扒拉着盘子里的饭菜。
“东西啥时候丢的都不知道,博物馆的安保系统够可以啊!”
“这下急了!想起我们来了!上次让他们协助咱们调查时,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德行!”
邻桌两个文保大队女警的对话引起了老刘和丁海琳的注意。
“哪个博物馆丢东西了啊?”老刘侧脸问道。
“刘队,就那个萨满博物馆!”其中一个年纪偏大的女警认识老刘。
“丢了什么东西啊?”丁海琳问道。
另外一个年纪偏小的女警看了丁海琳一眼,朝着老刘道:“丢了点儿什么萨满的东西,金代的!”
“丢的是这个东西吗?”丁海琳没有理会女警对自己的冷漠,把手机上拍的照片递了过去。
“你这画得还挺精致啊!好像是说什么刀叉的!”年纪偏大的女警仔细辨认手机屏幕上的照片。
老刘和丁海琳不约而同地端起餐盘,起身便走。
文保大队的大队长跟老刘详细说了下文物失窃的基本情况。清北市博物馆原先有一个展厅是专门展览萨满文物的,后来清北市又新修了一座专门的萨满纪念馆,计划下周四开馆,也就是中秋节那天开馆迎客。今天一早清点准备搬往纪念馆的文物时,他们发现一个编号为“金099”号的木箱子被打开过,里面登记的文物有遗失。
上午博物馆那边打电话报警,文保大队已经派了一个中队长带队去现场看了,现在还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原先博物馆萨满展厅里展示的文物和与萨满有关的库存文物因此将要全部转移到旁边的萨满纪念馆。
“五一”劳动节,萨满纪念馆开始动工。“七一”建军节过后这些文物就被全部转移到了萨满纪念馆临时建起来的库房里。库房位于工地围栏内部,每天人来人往,从来没有人发现有人闯入过。
当然了,闯入仓库的人也不是从门窗进去的,而是从地下管道中挖出了一个地洞,钻入了仓库。又是地道!老刘和丁海琳对视一眼,跟清朗别墅的地道如出一辙。根据博物馆存档的照片,箱子里丢失的文物就是“双头三叉戟”。
“没想到清北博物馆里居然还有这个藏品!”丁海琳想起自己第一次跟盛大雷去清北大学找厉宁那个晚上,连厉宁都不知道这个情况。
“刘队,您得告诉我,现在北京那边到底是怎么研判的!”从文保大队出来后,丁海琳跟着老刘到了201办公室。
“我不能讲。”老刘摇摇头道,“盛大雷是公安部的人,涉及他的案子,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
“认为他还有同伙吗?”丁海琳试探道。
老刘点点头。
“那他的同伙又是谁呢?动机又是什么呢?”
老刘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盛大雷混迹在高峰期的人潮中,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去观察周围与自己的行业有关的各种情况。
市政中心门口正在指挥交通的交警,“一杠一”,娃娃脸,着装整洁,动作干练,举止规范。一副白色的手套和白色的警帽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光,只有刚毕业入警的警校生才会有这么认真的态度。出租车慢慢地挪出新市区,一辆挂着警灯的蓝白轿车拉着警报,从后方超越到前方,不知道着急去处理什么紧急事务。甚至从二爷山公园门口出来的两个50多岁的男人的裤子都引起了盛大雷的注意——警裤磨得锃亮,屁股兜扣子上的花纹和图案仿佛都被清晰地放大了。
当身在警察群体时,你很少会刻意观察自己的同行,因为你司空见惯。警徽、警帽、警衣、警裤、警用皮鞋、警车、派出所、各业务队、公安局……
当你成为警察这个职业群体针对的对象时,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了。盛大雷知道自己现在处于警察的对立面,即使自己现在还是警察。
这就是生活的悖论,让人辩证地生活,既要正视自己,又要反观自己,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盛大雷儿时和小伙伴做游戏,永远是做警察的那一个,如今他却像个小偷,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6点后的二爷山公园免门票,盛大雷把连衫帽拉低,低头进了公园。公园里外已经焕然一新,修整过的门头,还有已经高高挂起的红灯笼,都预示着即将有一场大型活动在这里举行。
盛大雷穿过公园广场,沿着山路向上走。他穿过一片林荫道,遇到分岔路,向左拐,远远地看到了那个横幅跨在路的前上方,标语依然是“地球能满足人类的需要,但满足不了人类的贪婪”,副标题是“严格执行和落实《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横幅下面的道路修葺一新,原先修路的水泥等材料都已不见。
盛大雷走到横幅下,向左边看去,还能见到宋威死那晚警方拉起来的警戒线。他眼前浮现出几十年前坐落在这里的那座堂子,那座堂子在他脑海中呈现的模样其实来自厉宁给他看过的一张老照片。
堂子为满洲神庙的称呼,包括满洲萨满。厉宁告诉盛大雷,堂子的主要建筑有祭神殿、圜殿及尚神殿,圜殿前有一个致祭时用的神杆石座。
“堂子祭天”是满清萨满祭祀礼之一。在堂子举行的祭祀主要分为两种情况:一是诸如元旦拜天、出征、凯旋等国家大事;另一种是月祭、浴佛祭、马祭等属于民间的一般的祭祀。
厉宁考证,清军入关后,依然奉堂子的礼仪。清朝皇帝在紫禁城里祭祀行礼前,先朝东坐在享殿檐下的坐褥上,其他王公贝勒按职位依次坐下。训练有素的内监弹奏三弦琵琶,满洲萨满载舞献酒,擎神刀祷祝。所有在场参加赞礼者一起拍板抚掌,一起唱满洲神歌,然后进享殿、圜殿分别行礼。盛大雷想起过去故宫的某个建筑物里也上演过这种神秘的仪礼,不寒而栗。
今年在二爷山的萨满纪念活动之所以选在中秋节那天举行,也是与古人月祭的风俗吻合。盛大雷站在横幅下,出了一会儿神,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上走。步行了大约五十分钟,天色已暗,他已经有好一会儿都没遇到人了。走到半山腰的拐弯处,在这个山体凸出的位置有一座八角凉亭。盛大雷看看手表,比预计时间来得早了十分钟。他走进凉亭,坐下来,倚栏眺望。
凉亭所在的位置视野开阔,能眺望清北城的一片霓虹。盛大雷竖着耳朵倾听,似乎能听到遥远的城市里机动车辆的噪声汇成的嗡嗡声。
盛大雷身后的二爷山在夜里高大压人。茂密的丛林遮盖了整个山体,山路犹如隐藏在茂密头发中的发旋儿,灰灰白白地蜿蜒在丛林中。丛林中响起了一声布谷鸟的叫声,盛大雷看看手表:9: 30。
他抬头,模仿布谷鸟的叫声,吹了几声口哨,一个小男孩从路边的树林中蹦了出来,朝着盛大雷撒腿跑来,边跑边喊:“大雷老师!大雷老师!”
盛大雷站起来,迎了上去。小男孩直接跳进盛大雷的怀里,双手环住盛大雷的脖子,双腿环住盛大雷的腰,摇晃着,像一只小猴子。盛大雷笑了,他好久没有这么放松地笑了,看到小豆子,他的开心无法压抑。
“跟校长请假了吗?”盛大雷摇晃着小豆子,问道。
“那还用说?!你不是给校长打电话找我吗?”小豆子挣扎着跳到地面上,很认真地仰着头道,“大雷老师,我白天已经踩过路线了,他今天在呢!”边说着,边向盛大雷招招手,钻进了刚才路边的树林子。
“他100多岁了呢!”小豆子信誓旦旦。
盛大雷笑了,道:“他的孩子呢?”
“他孩子都被小日本杀了!”小豆子的语气中充满了仇恨。
小豆子对树林里的路很熟悉,上蹿下跳,左拐右转,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催促盛大雷跟上。盛大雷的爱彼表夜光指针显示晚上11:30时,两个人开始走下坡路,也就是说在走进山谷。
白天,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少会注意和察觉身边那些并不常见也并不明显的声音和味道。二爷山盛大雷来过很多次,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发现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二爷山。万籁俱寂的意思原来不是指一点点声音都没有,而是所有微小的声音都不会被忽略和掩盖,都是清晰的。
盛大雷听到山中小兽的低吼声和跑动声,有几次他甚至确信自己听到了某些野生动物的喘息声。清香扑鼻的感觉原来真的是猛烈地扑面而来,迅速钻进鼻腔,还有不知名的野花野果散发出的味道让盛大雷只想起一个词——清新,原来清新的味道就是这样的。
小豆子时不时地宽慰盛大雷不要怕,说二爷山的山那头才有狼,这片最多只有野猪,而且这群野猪只在早上和黄昏才出来觅食。他提醒盛大雷,即使遇到野猪也不要紧张,因为野猪的视力只能看清眼前距离鼻子相当近的区域内的物体,别让野猪将鼻子对准自己。野猪在对准目标后会有个蹬腿的动作,只要在它行动前及时避让就可以了。
慢慢地,盛大雷发现,小豆子看似乱走,其实一直在沿着一条隐蔽的山路走。这条山路隐蔽在山林草丛间,被石块或溪流阻断,但是对于熟悉这座山的人而言,那条路始终都在,不论在白天还是晚上,这就是所谓的山性吧。
二爷山原始森林里有许多自然倒下的大树,有的树刚好倒在河流上方,形成天然的桥。盛大雷随着小豆子,两脚脚跟向内,脚尖向外,交替着走在树干上,双手展开,在空中保持平衡。他想起当年在公安大学上警体课,平衡木是训练内容之一,毕业两年多来,他第一次用上这项技能。
盛大雷腿长步大,五六步就快走到了河对面。他从树干上一跃而下时,手臂在空中挥舞,不小心碰到了一段没有叶子的枯树枝。一阵短暂的刺痛后就是灼热感,小豆子凑上来时,盛大雷的右胳膊已经流血了。
小豆子猫着腰,伏在地上到处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他攥着几片树叶回到盛大雷身边。
盛大雷看着他把那几片卵状心形的绿色树叶扔进嘴里咀嚼,然后吐出来,仔细地敷在盛大雷的伤口处。
“舞鹤草,我们小时候受伤流血都用这个!”小豆子像是一个专业的小大夫。
果不其然,很快,伤口就止住了血。盛大雷感激地朝小豆子笑笑。突然,小豆子机警地蹲下,竖起右手食指在唇间,并用左手向下摆动,示意盛大雷别吭声,也蹲下。
盛大雷照做,静默地蹲了好几分钟,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现,但是小豆子与刚才相比更安静了,几乎纹丝不动。盛大雷回头才发现,二爷山山顶已在自己身后高处,快到中秋了,月亮又大又圆,镶嵌在山顶上。
盛大雷转过头来时发觉,好像有一双眼睛在高处盯着自己,他顺着刚才的视线找过去:一双大大的眼睛被固定在眼窝里,纹丝不动。盛大雷记得教科书上说猫头鹰是唯一不能分辨颜色的鸟类,所以猫头鹰要不停地转动它的脑袋。它们还有一个能灵活转动的脖子,使脸能转向后方,由于特殊的颈椎结构,头的活动范围为270°。此时,猫头鹰站在一棵桦树最低的树枝上,凝望着盛大雷,大大的黑眼球外面是一圈黄色。
盛大雷听到了一阵声音,起初他没反应过来声音来自哪里。他甚至在那一瞬间怀疑是猫头鹰发出的声音,但更像是在庙里听到过的和尚念经声,又不太一样,因为其间还带有起伏的旋律。盛大雷慢慢辨别出声音发出的位置,慢慢地转回头去……
萨满!盛大雷想起来了,这种声音自己听到过的——儿时在查干湖听到过,只是时间隔得太久远了。这声音与其形容是在哼唱,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如果在白天的城市,一定会被其他声音盖住。
盛大雷跟随小豆子一同抬头张望,隔着一片低矮的树林,是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皎洁的月光洒下来,可以看到一个人在仰天自语。虽然看不清楚那人的脸庞,但盛大雷确定那就是老李头。
这时,盛大雷的手表“嘀”的一声提示午夜12点整了。手表发出的这个细微的声音在城市生活中完全会被忽略,但是在自然环境中,机械声音却显得那么不和谐。
老李头突然停住了自语,迅速地向这边看来,他的眼睛中透出一股罕见的精光,穿透丛林的遮蔽、穿透人的皮囊,直指人心。小豆子和盛大雷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小豆子吧!还叫了谁一起来啊?”老李头中气十足,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好像就在面前说话,但语气很温和。
“爷爷好!”小豆子直起身,向老李头飞奔过去,盛大雷也跟着起身走过去。
“我见过你!”老李头看着盛大雷,两手爱抚着扑到自己怀里的小豆子。
“李大爷好!”盛大雷干咳了两声,挠挠头。
“爷爷,爷爷,您快帮帮大雷老师!”小豆子在老李头怀里扭动着。
“你就是帮助山里孩子们那个学校的人?”老李头显然很高兴。
盛大雷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跟我来吧!”老李头拉着小豆子的手,转身向幽暗处走去,盛大雷在后面跟着。
没想到,就在月光照不到的林中还有一座小木屋。小木屋高3米左右,外墙完全是由原木拼接而成的。进了屋,里面不过十五六平方米的面积,摆设倒也简单,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中间还摆着一只火炉。
老李头指了指那张床,示意盛大雷坐上去,然后他自己坐在椅子上,小豆子则靠在他怀里。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啊?”老李头问着盛大雷,从房梁上吊着的一个篮子里摸出一把松子和榛子,递给小豆子。
“盛大雷,盛开的盛,大小的大,雷雨的雷,松原人,祖籍山东。”
老李头精光一现的眼神再次闪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继续问道:“你是警察?”
盛大雷苦笑着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不知自己这个警察还能干多久。
“你遇到的麻烦跟萨满有关?”老李头又抓了一把松子和榛子,递给盛大雷。
盛大雷点点头,探身接过坚果,突然有股冲动想把过去这四十多天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都讲给面前这位老人。是一种基于对这个年纪的老人的天然信任,还是他有预感面前这位老人或许会帮自己解开一些迷惑,他自己也说不清。
“我的故事很复杂,要从很久之前讲起……”盛大雷眉头紧蹙。
“哈哈,小伙子,你的故事有多复杂,又能从多久之前讲起呢?”在老李头眼中,盛大雷也只是个孩子,是比小豆子大一些的孩子罢了。
盛大雷便从8月1日李翘案讲起,讲到了张景芳案,讲到了宋威案,又提及自己把这起系列杀人案与1935年清北萨满杀人案和女红卫兵非正常死亡案联系起来。
老李头低着头,一言不发。盛大雷一度担心老人家睡着了,只看到老李头的眼皮不时地跳动一下。盛大雷一口气讲完,小豆子听得津津有味,眼睛瞪得溜圆。
老李头抬起头,眼神仿佛穿过幽暗的岁月,问道:“你觉得因为用了萨满的圣物就跟萨满有关吗?”
“我不确定,或许他在故弄玄虚。”盛大雷实话实说。
“萨满不杀无辜之人,如果他是虔诚的萨满教徒,那死的这几个人一定都有罪孽,只是你还没有发现。”老李头的口吻像极了法官。
“如果这些人没有罪孽,那这个人就是在变相地毁坏萨满的名誉。”老李头这句话出乎盛大雷的意料。
“人们讲法律了,但世道并没有变得更好。”老李头叹了一口气,眼神穿过空气,仿佛进入了很久远的过去,“人们之所以不再信萨满了,是觉得萨满落后了,是迷信。”
盛大雷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他认真倾听着。
“如果那个人曾经被萨满惩罚过,他就会想方设法毁坏萨满的名声,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你们警察。”老李头讲出这句话时,盛大雷的脑袋裂开了一道缝,照进了一线光。
“你对自己的家世了解吗?”老李头直接问盛大雷。
这个问题,这段时间已经引起盛大雷的思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当年车祸身亡这事儿是真是假,也就更无法确定自己所谓的家世了。
老李头看着盛大雷迷惘的表情,道:“或许你家祖籍根本不是山东。”
盛大雷侧脸,迷惑地看着老李头。
“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世才是关键。这些案子不过是乱人眼睛的迷花。”老李头的话其实帮助盛大雷坚定了这段时间的一个判断。
盛大雷对照自己大学时的照片,细细端详,才发现这几年自己的模样也有变化。对照曾经的模样,他开始打理自己。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修饰自己的容貌。他站在酒店房间的洗手间里,把买回来的所有工具都按照说明使用了一遍。
好在毕竟是本人,照片也不过才隔了三年时间,盛大雷照着镜子,拂去头顶上的头发楂,摸着下巴,低头看看洗漱台上那张照片上的自己,还算满意。
盛大雷从来没有违法过,起码没有故意违法过,这一次他要故意违法了。
“我们的技术手段都找不到他吗?”吴新年一屁股坐到老刘办公桌旁的沙发里。
“不知道他的侦查能力如何,反侦查能力倒是很强。”夏璋话中有话。
老刘沉着脸,没说话。今天他一早到了队里,就看到吴新年和夏璋跟了上来,有种联合逼宫的架势。
“几十个小时过去了,人间蒸发了!”吴新年对自己说出“人间蒸发”这个词很满意,殊不知这都是陈词滥调。
“他父亲的案子,他涉及很深。”夏璋这两天一直在研究从盛大雷宿舍搬来的那三箱子材料和那两块白板。
“我们局的孙处长和北京市局刑侦总队的李副总队长马上就到了。”吴新年提醒老刘,公安部和北京市局有多么重视这个案子。
“我确实不知道他现在哪里。”老刘两手一摊。
盛大雷站在沈阳桃仙国际机场,在柜台用现金买票时,他知道自己一旦走出这一步,一切或许就不能回头了。
他换了登机牌,过安检通道的窗口时递上那本褐色护照。年轻的边检小姑娘有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抬头、低头地来回打量他和面前的护照好几遍。
难道被发现了?盛大雷的心里一怵,下意识地看着前后左右,左前方的安检门后面好像还有两个穿警服的男子。
“啪”的一声,戳盖好了,小姑娘把机票夹进护照本,双手递还盛大雷。小姑娘笑得很灿烂,还有两个小酒窝。
盛大雷点头而笑,表示谢意,走向安检门排队。他觉得自己刚才的笑好假,之前他可从不会强颜欢笑。
顺利通过安检,因为盛大雷的行李只有一个黑色的新秀丽双肩背包,里面除了几件衣裤,还有扣除机票后余下的不到3万元人民币,这是丁海琳近一半的转业安置费。
盛大雷从小对钱是没有任何概念的。他对物质的要求不高,那是因为他从小就锦衣玉食,如今父亲给自己的信用卡已被停用,每个月发的工资基本上对他的消费习惯而言就是杯水车薪。
盛大雷从安检仪传送带端头的金属平台上拎起书包,大步流星地向候机室走去。他买的是泰国酷鸟航空公司的航班,航班号XW877,机型是波音777。
他翻开护照仔细端详。当年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读书时,他所学的专业是涉外警务。他还依稀记得当年自己填报志愿时,翻看学校的招生简章,介绍这个专业培养的是应用型公安高级专门人才,通过大学的专业培养从而具备出入境管理、边防检查、涉外案件处置、国际警务执法合作、维和警务等方面专业技能。
但是他自己在工作后居然干了刑警,没出过一次国。手上这本护照的颁发日期是今年6月,崭新。
也对,盛大雷记得当年学过的出入境管理课程,如果不是崭新护照,那护照上这个名叫巴颂·乍仑蓬的青年人又是怎么入境的呢?按照经验,当然是之前时常出国,旧的护照盖满了各类出入境的戳,所以才换了新本。
酷鸟航空公司的那架大飞机已经停在玻璃墙外,机头是柠檬黄色的鸟嘴,驾驶员舱的窗玻璃是鸟眼,机身、机翼和机尾是黄白相间的鸟身,整体看上去,是很可爱的飞机。盛大雷打出租车绕道来沈阳时的不安现在居然因为眼前这架飞机而消散了许多。
他穿过乘客舱,坐到了第十二排靠右侧舷窗的位置。从踏入机舱的第一步,看到空姐甜美的笑容,听到令人酥醉的“萨瓦迪卡”时,他一度产生了错觉:这是一次旅行。
凌晨从二爷山出来到现在,盛大雷一直都没有合眼,马不停蹄地来赶这趟最早的直飞泰国的航班,他要去泰国解开心头最大的谜团。
飞机腾空,进入高空平稳飞行时,他就进入了睡眠——深度睡眠。机舱广播提醒旅客飞机即将着陆时,盛大雷才从睡眠中缓缓醒来。舷窗外,太阳在不远的地方透过形状各异的云彩散发出迷人的光芒。向下鸟瞰,一座繁华的城市尽收眼底,密密麻麻的房子,其中许多房子的顶是金色的,到处散落着葳蕤的树木,还有像墨绿色绸带一样的河流。
飞行时间总计五个小时,飞机安稳地降落在廊曼国际机场的停机坪上。
盛大雷出海关,看到对面的货币兑换窗口。他索性把包里余下的所有人民币全都兑换成了泰币。柜台员按照1泰铢等于0.2073人民币的汇率兑换出来,整整给了他十五摞钞票。盛大雷很吃惊,但还是把这些泰币都塞进背包里。他踱了两步到隔壁卖电话卡的窗口。
他用新手机卡试着联网,随手搜索机场信息才知道廊曼国际机场是曼谷的旧国际机场,只有两个航站楼,而且在过去的二三十年时间里发生过多次灾难。
最夸张的一次是1991年5月26日,一架飞机准备从廊曼飞往维也纳国际机场,1号发动机上的反向推进器在飞机刚起飞时就被启动了,导致这架飞机瞬间失去了平衡,而且还来不及调整修正,最终导致失速解体坠毁,机上213名乘客和10名机组人员无一人生还。盛大雷没继续看后面其他的空难报道,分别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丁海琳,一个打给李超特。过去的两天里,他没有使用手机。干这行的当然很清楚中国公安的技侦手段监控能够达到什么程度。
曼谷原意“天使之城”,有“佛庙之都”之誉,是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刚刚被评选为“2014年全球最受欢迎旅游城市”。
这座城市是国际活动中心之一,各种国际会议在此密集举行,据说每年多达300起。曼谷市区内设有联合国亚太经社委员会总部、国际劳工组织、世界银行、世界卫生组织等二十多个国际机构的区域办事处。
时间已经很紧迫了,盛大雷直接拦车前往目的地。
出租车沿着湄南河行驶,盛大雷眼中到处都是沿河而建的巍峨佛塔,红顶的寺院,红、绿、黄相间的泰式鱼脊形屋顶的庙宇,充满了神秘的东方色彩。
湄南河是泰国第一大河,自北而南地纵贯泰国全境。此时9月,恰为雨季,也为汛期。河岸开阔,水流湍急,风吹浪涌,碧波涟漪,龙舟击水,颠簸不已。
湄南河沿岸地区,是泰国的政治中心,也是旅游景点密集区。司机中文流利,边开车边介绍那里是大皇宫、那里是郑王庙、那里是玉佛寺,等等。
遗憾的是,心事重重的盛大雷无意赏景。
很快,车子驶入一条带有中国元素的街道,这里便是盛大雷此行的目的地之一——曼谷唐人街。
这条街上林立着数以千计的各种商号,悬挂着各类醒目的中文招牌,经营来自中国和当地的商品。最多的是金店,门面虽不大,但家家装饰得富丽堂皇,据说曼谷金店的70%分布在唐人街。
司机把车子停在一家金店门口,示意盛大雷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盛大雷付了车费,下了车,站在金店门口,展示橱窗下停着一辆三轮车,店门两侧的青石砖上有阴文烫金汉字——“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盛大雷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供奉的福、禄、寿三位官人像。右转则是一圈常见的玻璃柜台,玻璃柜台里面的射灯光线十足,里面各种黄金首饰熠熠生辉。
“萨瓦迪卡!”一位20多岁的漂亮泰国女孩双手合十,微笑问候。
“萨瓦迪卡!”盛大雷入乡随俗,微微弯腰,施以微笑。
“您是中国人吗?想买些什么呢?”泰国女孩礼貌地问道。
“请问这是‘大川大成贸易公司’吗?”盛大雷问道。
“是的,请问您有事情来谈吗?”泰国女孩眼睛忽闪,睫毛很长。
“是的,我想找你们老板。”
“老板不在,这段时间住在清迈。”她善解人意道,“如果您有事情,我可以转告老板。”
“我需要见到你们老板,越快越好。”
“我不知道老板住在清迈什么地方,您可以给我留下电话,我转告老板。”
“可以把你们老板的电话给我吗?”
女孩很为难,抱歉地摇摇头。
这时从柜台后面的一扇小门里走出一名中年男子,看模样应该是中国人,问盛大雷:“你找老板做什么?”
“我从中国专程来找你们老板,有很重要的事情!”盛大雷双手撑在柜台上,身体前倾,热切地恳求。
中年男子仔细打量盛大雷,像警察审讯犯人的眼神,突然他的眼眸一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盛大雷,泰国名字叫巴颂·乍仑蓬!”盛大雷边说边把护照本递给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拿着护照,低头翻看,反复端详,肩膀微颤,一言不发地转身消失在那扇小门里。
过了三分钟,盛大雷觉得应该要回护照离开时,那名中年男子又从小门里出来了,隔着柜台把护照归还盛大雷,然后自己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向店门口走去,对盛大雷招呼道:“请跟我走!”语气不容拒绝。
中年男子个头不高,盛大雷紧跟其后,就好像在押着他走。中年男子上了门口的那辆三轮车,示意盛大雷坐到后车棚。
盛大雷抬腿,钻进了后车棚,屁股还没碰着钢条焊成的简易座位,三轮车已经“突突突”地开动了。这种车子,盛大雷从机场来的路上就见到了很多。
穿越马路的时候,这种车子就直接蹿到了马路的正中央,不管迎面而来的车流长不见尾,瞅个空当儿便直接横穿马路,即使附近连十字路口和红绿灯的影子也没有。显然曼谷的机动车辆司机对这种三轮车司空见惯,甚至是纵容,对于其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做法视若无睹。盛大雷窝在逼仄的车棚里,一手撑着座位,一手撑着顶棚上的钢筋架子,一路东倒西歪地前进。
中年男子把车子开到了湄南河畔,停在了一个貌似菜市场的嘈杂之地。他停下三轮车,带着盛大雷向河边走去。泰国人普遍不高,所以菜市场上面搭建的各种小棚子时常碰撞到盛大雷的脑袋和肩膀,导致盛大雷只能弯腰穿行。
两人走到了河边,河水浑浊,杂草以及生活垃圾在河面荡漾,空气中有股腥味,还有臭味。河岸都是低矮破旧的住房,有的房子甚至用一张残破塑料纸作抵挡风雨的大门。
盛大雷跟着中年男子上了一艘小汽船,伴随着船尾发动机的“嘟嘟”声,船入河汊。水上漂着一艘艘双人舴艋小舟,有的停歇在椰树蕉林下,有的正划向一些游览小船上的游客兜揽生意。妇女们坐在她们小小的舢舨上卖芭乐、杧果、凤梨、榴梿和红毛丹,还有一些红红黄黄的水果,盛大雷也叫不上名字。还有卖扇子、凉帽,或卖鱼类、海鲜甚至简单的泰国点心的。
杂乱之余,盛大雷还看到一艘小艇在兜售一束束美丽的热带花朵,像兰花,还有一个个清香艳丽的花环,花的清香驱走了不少浊臭。
船在河岸这边穿行了几分钟,终于冲出水上市场的包围,开始顺流,斜着向对岸驶去。河对面沿岸耸立的村寨、古庙不时从绿荫丛中探出顶,皮肤黝黑的村民在河中沐浴,成群的孩子也在水中嬉戏。
小汽艇停在了河对岸的一片丛林下的小码头。码头上已经站着两个彪悍的男子,着装是全世界黑社会的标配之一:黑皮鞋,黑色西服套装,里面白色衬衣,胸前是黑色领带,大大的蛤蟆镜。
盛大雷看着这俩“黑社会”都觉得热,而且这身行头在这里出现,显得格外高调。尤其是这俩“黑社会”腰部左侧有硬物把西装下摆微微地撑出了一块,那应该是一把手枪,而且不是微型手枪。
中年男子带盛大雷跨上码头,“黑社会”男子之一递到盛大雷面前一根黑色的绸带,示意他蒙上眼。盛大雷犹豫了一下,另外一名“黑社会”向前一步,手有意无意地按住自己腰部左侧位置。
盛大雷自觉地用绸带蒙住眼睛,双手圈到后脑勺打上结。听脚步声,两名“黑社会”在前面带路,中年男子则扯着盛大雷的胳膊指引。
四个人先是上了几级台阶,有车门打开的声音,盛大雷的脑袋被示意压低,磕磕碰碰地跨进了一辆车子的后座,中年男子随后也进来。
车子应该是在市区道路穿行了十几分钟后,开始加速。盛大雷虽然蒙着眼睛,但是待在车上依然舒适。车厢内部空气清新,真皮椅套散发出淡淡的皮子的工业香味。车子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但盛大雷还是清楚地判断出车子正在离开闹市,而且越走越偏僻,几乎听不到外面的鸣笛声和三轮车的“突突”声了。
车子的轮胎与柏油马路发出和谐的碾压声,突然一拐,轮胎开始与沙地接触,应该是下了公路。车速放缓,逐渐停车,但是没有熄火,几秒钟后,车厢外面响起开铁门的声音,铁门应该很厚重,轴承应该很精良,所以才会发出沉重而低微的开门声。
车子再次启动,驶上一段大颗粒的石子路。整个途中,中年男子和两名“黑社会”一句话都没有说,盛大雷也在沉默。他知道自己已经到达目的地,已经接近层层谜团的核心了。
“他跑哪儿去了?潜逃了?”夏璋手撑在电脑桌上,闭着眼睛问。
“我不知道。”李超特低着头,用手背抹去夏璋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
夏璋猛地睁开眼睛,用自己想象中最锋利的眼神投向眼前这个看上去瘦弱苍白的光头青年。他应该会对自己的眼神感到压力和恐惧,夏璋判断,期待。
“我已经说了无数遍,我不知道!”李超特低下头,漫无目的地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他觉得两个人“车轱辘”话几十个来回,实在枯燥,乃至无聊。
今天下午,夏璋突然带人冲上这个阁楼时,李超特确实吓了一跳,好在夏璋的大张旗鼓以及试图顶开阁楼门的方法比较笨拙,给李超特留下了充分的时间。
充分的时间前后也只有不足三分钟,但是足够李超特把电脑上的一些东西处理干净。阿迪嫌恶地瞅着夏璋,甚至发出了低沉的威胁声。李超特抱起阿迪,摸了摸它的脑袋,把它递到天窗上,阿迪“喵”的一声,回头看了看主人,扭头而去。
夏璋弯腰低头观察椅子面,拂去椅子上的两根猫毛,端坐,跷起二郎腿,安静地逼视着李超特。
夏璋的表演持续了近几分钟,没有看到李超特诚惶诚恐地主动交代,他站起身,直起腰,义正词严:“李超特,你现在涉嫌系列杀人案,我不是在跟你聊天开玩笑!我也没工夫跟你浪费时间!”
“我没杀人,我知道盛大雷也没有杀人。”李超特平静地说,根本没有被夏璋抬高的语气吓到。
“不到黄河不死心!”夏璋恨其不争,左右开弓地指示手下:“你,把他带走!你们两个把这里给我翻个底朝天!你们两个把这台电脑还有这个鬼屋里的所有电子设备都给我搬回去!”
夏璋对厉宁不敢过于造次。他带着两名属下,站在厉宁的办公室里,长篇大论的开场白,还是他的那种套路。
“夏队长,我只是一名大学老师。”厉宁坦然地坐在桌旁,双手捧着水杯道,“盛大雷查案子,遇到一些专业问题会来问我,仅此而已。”
“那就请您把他提出的所有问题还有您给他提供的所有回复都告诉我。”夏璋从口袋里摸出一本崭新的小本子,从厉宁的办公桌上的黑色笔筒里挑出一支签字笔,摆好随时记录的动作,看着厉宁。
厉宁并没有令夏璋尴尬,简短地说了盛大雷来找自己询问萨满和“双头三叉戟”的细节,同时也讲了自己的一些发现和结论。在这个过程中,夏璋表面上很认真地在记录,但是厉宁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不屑。
“夏队长,虽然我不是警察,但是我觉得马上还会有人被害,你们此时抓盛大雷,不如帮助他一起找到凶手!”厉宁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您提供的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夏璋把签字笔插回笔筒,合上本子,他的动作很慢,看上去有板有眼,他显然是在盘算着什么。
厉宁一言不发,等待夏璋脑海中的语言组织好。果然,夏璋开口了:“厉教授,您觉得盛大雷为什么要潜逃呢?”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是去追查线索。”厉宁的回答很干脆。
“追查线索?你的想法也太学院派了吧!”刚才夏璋眼神中的不屑,现在已经浮现到整张脸上。他对刚才自己嘴中迸出的“学院派”这个词很满意,眼前这个教授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夏璋很怀疑他的水平。
厉宁见过太多这种人,但是,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再做一次努力,毕竟自己是大学老师:“夏队长,刑事科学我不懂,但是科学的规律万变不离其宗。世间万物皆有联系,只是看你能发现哪个层次的联系。我觉得盛大雷有天赋,而且他有一颗谦逊的心,而这恰恰是发现真相的重要条件。”
夏璋对于自己听不懂的大道理最是反感,他觉得面前这个年纪轻轻的教授不过是徒有虚名。从进入这间办公室开始,夏璋就发现了许多不足之处。除了书架还算整洁,所有桌面上都是凌乱的资料和文具。
夏璋记得读警校时,自己的队长讲过一句话:“内务就是战斗力!”队长还重复过一句中国的老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中国的学生就是毁在这些天天云里雾里的老师手上,空谈误国!夏璋明白自己跟厉宁不是一路人,说话和思维都不在一个频道上。
丁海琳低头回复了一条微信:“下班就来,你等我!”
忽然身后的门被猛地推开,她赶紧把手机盖在手下。
“小丁,你的报告写完了吗?”夏璋刚回到队里。
“差不多了。”丁海琳站起来,走到门口,把手中的几张纸递给夏璋。
“就这么几张纸?”夏璋数了数页数,共五页。
“夏队,我是归纳总结,还有提炼。”丁海琳真是受不了那种看字数来判断报告质量的人。
想想各级单位下发的那一摞摞的会议精神和指导文件,随便几份就能装订成书,可是有人看吗?能一句话说明白的,就一定要凑出一张纸吗?但是丁海琳脸上没有流露出不满,因为她知道自己必须应付好了夏璋才能去做该做的事情,现在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好,你简单跟我说下你报告的结论!”夏璋皱着眉头,拉开架势,低头浏览手头的材料。
“李翘、张景芳和宋威的死都是同一个人所为,此人不是刘三,应该另有其人。”
“盛大雷的嫌疑现在最大!”夏璋皱着眉头掀看第二页。
“盛大雷没有作案动机,现在拿到的现场跟他有关的证据都过于低级,根本不是他这个水平的人能犯的错误!”
“什么水平?盛大雷什么水平?”夏璋终于把头抬起来了。
盛大雷的水平就是你们动用多少警力现在都抓不到!丁海琳特别想把这句话说出来,解气!
但是,她控制住了情绪,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跟夏璋进行情绪上的角力,她继续说:“盛大雷发现凶手是针对他,或者是针对他父亲,我们暂且把他们父子俩算作一个整体……”
“对,他们父子就是一个整体!”夏璋想起了他看过的那份档案,终于听到丁海琳说出了一句正中自己下怀的话。可惜,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能算得上是断章取义。
“真正的凶手想毁了这父子俩,他们之间应该有深仇大恨,只是现在盛坤还在昏迷,只能是盛大雷去寻找这个深仇大恨的根源了,而这个根源就是杀人动机。”丁海琳话说完了,看着夏璋,眼神在询问自己是否可以走了。
夏璋不耐烦地挥挥手中的材料,示意丁海琳可以走了。丁海琳朝会议室门外走去,在会议室门口侧身从夏璋身边经过时,夏璋突然小声问了一句:“你这个报告还有刚才这些结论还有谁知道?”
“报告只有您手上这一份,但是结论和一些情况刘队应该也知道,也都明白。”丁海琳说完,向着走廊另外一头的楼梯口走去。
中年男子帮盛大雷把蒙眼黑巾摘下,就和其他一干人等退了出去。盛大雷睁开眼睛,活动下眼球,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一切让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中国,而且是古代中国。
这是一座典型的中国江南古典园林,灰瓦白墙围绕的院子中,以一顷睡莲旖旎的碧池为中心,一尊3米多高的太湖石伫立在水中央,造型像龙又像柏。池水清澈广阔,锦鲤遨游,太湖石形态自下而上逐渐壮硕,其巅尤伟,如云状,岿然独立,旁无支撑,石上苔藓斑驳,藤蔓纷披,不乏古意,池畔林荫匝地,长廊环抱。整座园林中花木繁盛,暗香浮动。
整座园林分为东、中、西厅和住宅四个部分。厅堂住宅在池子的后面,透过中间这座院子东、西两侧环抱的长廊上造型古朴的石雕窗棂,可以确定两侧还有两个相对独立的小园。面水隔石,池子后面的厅堂内宽敞明亮,长窗裙板用的应该是黄杨木雕,盛大雷定睛细看,雕镂精细,层次丰富,栩栩如生,落地长窗加上精致的裙板木雕。简直令人恍若隔世。无论是太湖石,还是长廊厅堂的一砖一瓦,都像是旧物,这座园林好像是从中国江南整体搬到了泰国。
盛大雷抬脚,绕过池子,步入木门大开的厅堂。忽而,厅堂后面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应该是一名体态轻盈的女子。继而,正堂后面绕出一位体态优雅的女子,带来一阵幽香。
盛大雷心头一震,几乎目瞪口呆。这个人如同从自己床头那张全家福老照片中走出来的。此女子身高约1.7米,体态婀娜,身穿一身藕色泰国民族服装,一块长方形的红色丝绸把腰间紧紧地裹起来做成裙子。
盛大雷看不出这名女子的年纪,说她30岁多一点吧,那种韵味和气质绝非这种年纪就能形成的,说她四五十岁吧,那细腻光亮的皮肤和纤细柔和的四肢却又是少女才能够保持和拥有的。
这名女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与盛大雷隔着5米的距离,仔细端详着他,眼眶中光彩流转,温柔得似乎能够淌出泪来。
当盛大雷与这名女子的眼神对焦时,他的心脏被猛烈撞击,不是痛苦的或者致命的一击,而是一种隔着漫长的岁月但却拥有着不曾被割裂的亲密。眼前这名叫作雷静秋的女子生于1970年12月26日,她赋予了盛大雷生命,盛坤和她的姓组成了盛大雷的名字。
“妈!”当这个字从盛大雷的胸腔冲出时,眼泪也同时从他眼眶中喷涌而出。
盛大雷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了这名女子,他的恸哭立刻换来了血肉相连的共鸣。这名女子就是盛大雷的母亲,她活在盛大雷儿时的记忆和成年后的潜意识里,活在盛大雷床头挂的照片里,活在一起或许并不存在的车祸死亡的传闻里。
见到了母亲,盛大雷终于明白自己读大学时为何会对那名女生一见钟情了,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恋爱不成会带来那么多的痛苦,终于明白这些年的预感还有这些天发现的那些线索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十二年未见,没有丝毫的陌生,血浓于水,母子情深。此刻,盛大雷心里没有抱怨和怀疑,再次感受到母亲身体的温暖时,他知道不必去质问,因为母亲绝对不是遗弃了自己,她一定有她的苦衷。一切不必着急此刻就说,因为他希望现在这个拥抱持续得越久越好,就像自己还在襁褓中,每天都在母亲的呵护和宠溺下无忧无虑,无惧无畏。
只是,盛大雷的泪水好像永远不会哭干,浸透了母亲的衣衫。在母亲的轻轻拍打和安抚下,他停不下来地流泪。泪水中有过去十二年对母亲的思念,有这十二年经受的委屈,还有这一个多月来所忍受的非议与压力,一切的一切让他在此刻找到了理所当然的真情流露的出口。在她面前,他不必伪饰坚强,他只需要做自己就好,就像儿时,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所有情绪都可以直接表达。
雷静秋宽慰着儿子,带着这个比她高了一头的英武青年向后院走去。后来盛大雷才知道,自己身处的这座园林,是1998年从浙江某古镇整体买下后,耗时五个月,总计拆下2789个构件,还有992个石块和当时家中摆放的日常用品、装饰品,甚至连同院墙、地基、天井、鱼池、门口铺设的石路板和小院子也拆了下来。只是这个院子当时一直没有复原,堆放在松原的某处仓库里。直到三年后,作为中泰文化的一个交流项目,它被用几十个集装箱运到了泰国曼谷。
然后,这座园林在曼谷远郊某处山清水秀之处复原,又耗时三年,耗资千万美元,每样实物按房子最后有人住的原样摆着。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不能够回到家乡,父亲为了慰藉爱妻的思乡之情所做的巨大工程。
后院是一处小天井,一座精巧的小亭子依墙而建,雷静秋给儿子倒了一杯茶,娓娓道来自己出生以来的传奇故事,还有“死”后十二年的离奇故事。
盛大雷像一只大猫,乖巧地依偎在母亲怀里,认真地听,听那些他闻所未闻的故事,那些故事有的很久远了,但是现在依然未结束。
许多人的命运在出生前就已注定,雷静秋如此,盛大雷也如此。那些传奇的故事与历史有关,与信仰有关,与爱有关,与恨有关,与生活有关,与疯狂有关。
来泰国前,盛大雷对即将揭开的层层谜云心有揣测和推断,但是母亲讲述的那些事情还是大大地超乎了他的想象。
“大雷饿了吗?”当雷静秋爱怜地问着怀里的儿子时,盛大雷正头枕着母亲的双腿,仰望着母亲俯视自己的面容,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尝尝妈妈的家乡菜吧!”讲完故事,雷静秋放松了下来,此时应该是久别重逢的母子在这座江南园林中吃点家常饭的时候了,还可以小酌一杯。
翠绿色的海宁菜炒毛豆、红白相间的海宁缸肉、漂着几朵油花的清汤越鸡、细腻奶白的砂锅鱼头豆腐,还有两个透着浓香的嘉兴肉粽。丁海琳看着茶几上摆满的这些菜,忽然有些想家了。
“喝杯酒吗?”鲁大民从酒柜里选了一瓶红酒。
“喝一杯吧!”酒可以让她紧张痛苦的神经暂时得到放松。
“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是说感谢我!”鲁大民“砰”的一声起开了红酒的瓶塞,端详一下酒塞,似乎很满意。他把整瓶红酒“咕嘟咕嘟”地倒进长颈宽肚的玻璃醒酒器中。
看着红色的液体从暗灰色的瓶子中涌出,丁海琳却想到李翘她们喉咙被刺破时血液喷涌的速度是不是比这个还快。
“先吃菜!”鲁大民坐到茶几的对面,用刀叉把那块拳头大的缸肉切开,皮开肉绽,肥油直流,给丁海琳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块。
丁海琳收回联想,看了看面前的那块缸肉,没有了任何胃口,道了声谢,用筷子夹起几根海宁菜送入口中。
“他不辞而别,会去哪儿呢?”鲁大民又给丁海琳舀了一碗鱼头豆腐汤。
丁海琳摇摇头,道:“说说那两个人的情况吧!”
“北京的户外爱好者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都在一个微信群里。”鲁大民夹起一块缸肉,嚼着道,“宋威去大同那两天,我们群里有两个人也去了,其中一个是意大利人,在北大做家教,今年春节前已经回国,还有一个是中国人。”
丁海琳显然对这个中国人很感兴趣,放下碗筷,等着鲁大民的下文。
“我之前见过这个人三回,第一次是很多朋友网上约着爬密云的一座山,来了十几个人,当时他自我介绍叫傻雷。你问我他的真名我也不知道,你明白的,网上共同爱好者见面,即使认识很久都不一定会说出自己的姓名。第二次是在北大旁边的一个酒吧……”
“静止酒吧?”丁海琳惊呼。
“对啊!就是那晚我和宋威那个班的同学一起聚会时……”
“怎么之前从来没听你说过呢?”
“之前你就是问我宋威那晚有没有什么异常反应,没问我除了同学们以外还是否遇到过其他人啊。”
“还有一次呢?”
“你吃着,我说。”鲁大民笑道。
“第三次是今年‘七一’后我来清北看宋威,宋威带我去二爷山森林公园时,我遇到他背着野营包,”鲁大民两条胳膊伸长,比画道,“你见过吧?就这么长,里面有折叠帐篷和睡袋什么的。”
丁海琳咽下一口汤,想起过去在特警学院集训演习时的背包,点点头道:“在二爷山见面打招呼了吗?”
“没有。当时他背着包在前面走,我看到他的时候,想喊一声的,但是宋威跟我说话,我一转头的工夫,他就不见了踪影。”
“你确定是他吗?”
“确定!他一米九左右的大个头很显眼,而且他的野营包我认识,之前我们去密云那次他就背着那个包,登山者牌子,橘红色,去密云那次他背了三天。”鲁大民非常有把握。
“现在有什么方法能联系上他或者找到他吗?”
“我有他微信啊!”
当丁海琳看到那个被鲁大民标注为“傻雷”的微信头像时吃了一惊:头像照片里有一尊菩萨坐像,就是那尊举世闻名的云岗第一大佛,它的形象常常出现在画册之中,是云冈的标志,大佛大耳垂肩,祥和端庄。
丁海琳点开傻雷的微信朋友圈,只能看到三条朋友圈信息,都是今年发的文字,第一条是7月31日23:16发的,第二条是8月25日23:16发的,第三条是9月2日23:16发的,这种对发朋友圈时间点的准确把握某种程度上就是强迫症的表征。
丁海琳认真看这三条朋友圈内容,分别是:
“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世界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息,因为每一个人都急于从自己的枷锁中解放出来。”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这三句话都是尼采的话。”鲁大民解释道。
丁海琳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三个日期和三句话,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触目惊心,一切又都是那么清晰无疑。
可是她突然觉得很疲惫,眼皮开始打架,这段时间太累了,真应该好好睡一觉。
“清北侦查大队?”
“对,您找谁?”内勤小姑娘把一绺头发顺到耳后,这时警报声响起,急促、悠长,令人心惊肉跳,电话那头显然也响起了同样的警报声。
“我是山西大同刑侦,想找你们队里的盛大雷!”对方提高了嗓门。
“大同今天也是10点鸣放防空警报吗?”内勤小姑娘心里默数着预先警报:鸣响36秒,停24秒,一遍,两遍,三遍。
“对!大同今年是第一次在9月18日进行防空警报鸣放!”对方在预先警报和空袭警报中间的短暂时间里说话,显得语气很急促,“盛大雷在吗?我们打他手机一直无法接通!”
“盛大雷的情况很复杂,我找队里领导跟您说吧!”内勤小姑娘扫了一眼墙上的值班表,不假思索地把电话转到了201办公室线上,老刘不在;内勤小姑娘又转到了204办公室,夏璋在。
夏璋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几乎与空袭警报同时响起,这次的节奏是鸣响6秒,停6秒,反复15遍为一个周期,时长3分钟。
夏璋皱着眉头,在刺耳的警报声中与大同那边断断续续地说话,左手拿着话筒,眼睛好像能看到窗外空中的警报声波,右手五个指头不耐烦地轮番敲击着桌面。三分钟后,空袭警报结束,夏璋也听明白了对方喊的基本内容。
“感谢您对我们清北刑侦工作的支持,是否方便加我微信,直接把照片发给我?”夏璋眼睛盯着对面那张干净的空桌子说道,口吻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特别有礼有力,似乎还带有回音。
挂断电话的同时,夏璋打开了手机,简单几下,操作微信加好友,对方很快就发过来一张照片。夏璋点击放大照片,照片里是三女一男。夏璋滑动屏幕,拖动照片细看每个人的脸,看着看着头顶就开始冒汗。
照片上的三名女子面容清晰,夏璋非常熟悉,而那名男子则戴着帽子和防风镜,可以根据站在他身旁的女性身高推测出他身高应该在1.88米以上,只是他在镜头前摆出“V”字形的手下方赫然露出一截文身。那截文身不完整,但仍可看出是“双头三叉戟”的一端!
夏璋霍地站起身,椅子被碰得斜倚着墙,“砰”的一声又跌落地面,他也不扶,在办公室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他下意识地掏出了烟,刚递到嘴边,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抽烟抽得很凶,这样对自己的身体真的不好。但是,他还是给自己点燃了烟,抄起手机给老刘打电话。
“嘟——嘟——嘟——”老刘不接电话。
“妈的!”夏璋骂了一声刚要挂电话,这时老刘接起了电话。
“盛大雷去过大同?”夏璋也来不及客套了,开门见山。
“对,我知道。”老刘不温不火。
“他去大同找过张景芳工作过的户外用品店?”夏璋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不稳定,刻意克制自己。
“对,但是没有收获,只能推测张景芳很可能在宋威和李翘去大同时也回了一趟大同……”
“不是推测,是一定!”夏璋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刚才看到的那张四人合影照片,继续道,“大同那边给我们发了一张照片来,就是盛大雷去的那家户外用品店墙上遗失的那张照片。”
“就是张景芳和另外两名女性及一名男性的四人合影照?”老刘的口齿突然变得伶俐,显然思维正在迅速活动。
“对!照片上另外两名女性是李翘和宋威,男性戴着墨镜看不出模样,但是拍到了他胳膊上的‘双头三叉戟’!”
“我马上到队里了,车子进院了!”老刘说着挂断了电话。
在出租车上下高速路时,盛大雷看了一眼腕表:10:16。应该来得及!盛大雷心里盘算着,又开始拨打手机,依然无法接通,他把泰国办理的手机号码带了回来。
返程是从曼谷的另外一个机场——所谓的“新机场”——素万那普国际机场出发,乘坐的航班是中国南方航空公司的空客320,航班号CZ8358,凌晨2:10起飞,早上8:55准时降落在沈阳桃仙国际机场。
五个多小时的飞行中,盛大雷在头等舱睡得很香。宽敞的座位区,让盛大雷修长的四肢终于不必再受委屈。
雷静秋像其他母亲一样,喜欢给孩子买东西。深夜到达机场时,她陪着儿子在机场商店里换了一身行头:DUNHILL的白色长袖衬衣,HUGO BOSS的黑色西裤,ZEGNA的藏蓝色软棉夹克外套,黑色的软底ECCO鞋子。
盛大雷体形高大,健硕粗壮,原本不适合这些品牌的设计,但是过去的这六周时间里,他惊人地消瘦了,现在的体形与这些品牌高度契合。其实,他最喜欢的是那双鞋子,在头等舱换拖鞋时,他仔细地把那双鞋子摆放进椅子下面的小柜子里。他脑海中浮现出坐在鞋店的软皮长凳上试鞋,母亲蹲下身子,帮他穿鞋子,用大拇指去摁鞋子的头,并抬头看着儿子,耐心地问是否挤脚、是否合适。
盛大雷早已忘记儿时母亲给自己穿鞋子的场景,但是这一切现在都得到了补偿。最欣慰的是,母亲保养得那么好,漆黑亮泽的长发,细腻光洁的皮肤,那双慈爱的眼睛都充满着勃勃生机。
母亲提醒他回去要多吃,不能再瘦下去了,那种啰唆和唠叨在盛大雷耳中却犹如天籁。雷静秋对儿子的衣裤鞋子的尺码了如指掌,盛大雷现在才明白过去这些年父亲每次出境给自己带回来的那些服装为何都那么有品位又那么合适了。
盛大雷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和母亲在一起的三天,现在想来每个细节都那么值得回味。他跟母亲讲述了自己大学时的爱情经历,母亲陪着他笑,又陪着他落泪。
母亲给他讲述的则是一个绵延几千年的传奇故事,还有这些故事在过去近一百年时间里又是如何变得越来越复杂,那些扑朔迷离逐渐显露出核心要素,只是盛大雷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卷入复杂的故事,而且是从他生下来就已注定的。
如果不是母亲亲口告诉他,盛大雷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冲进二爷山的女红卫兵会和山上萨满的儿子生下一个女孩儿,而这个女孩儿长大后居然成为他的母亲。
世界那么大,故事多传奇。如果只是猎奇的观众,最多可以将其当作茶余饭后聊天的段子,但当你知道自己也是传奇故事中的人物时,那种复杂和负累绝非常人能够想象和体会的。
进入安检口挥手的一刹那,盛大雷萌生了念头:就留在泰国,留在这里,留在母亲身边,不回去了!不要再回去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凶险的案情世界,那里有太多谎言、背叛、欺骗、互害……
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了,留在这里陪伴自己失散十二年的母亲,该是多么幸福!可是,可能就是第二天,就会有一个人在清北被杀害,自己能否袖手旁观?!
“去面对!别逃避!”宗队的话再次在盛大雷脑海中回响,仿佛机场工作人员催促旅客登机的广播,“你要相信自己!靠自己!”
盛大雷强忍住泪水和抗拒,毅然转身,踏入乘客通道。他向空姐要了两杯灰雁伏特加,他需要睡眠,因为回去要应对挑战,为了那些冤死的灵魂,为了卧床的父亲,也为了蒙受不白之冤的自己。
飞机向中国东北方向前进,发动机持续稳定的轰鸣声犹如一首儿时的摇篮曲,而耳机中温柔男生低声浅吟:“无人拘我言中泪,无人愁我独行路,回首向来萧瑟处,无人等在灯火阑珊处……”
“几点了?”丁海琳从黑暗中醒来时,低声问了一句。
“晚上9:14。”鲁大民温柔的声音从房间黑暗的角落里传过来。
“我们这是在哪里?”丁海琳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她在想自己是不是累病了。
“呵呵,你带我来的这儿啊,你不记得了吗?”鲁大民走到床前,俯身摸摸丁海琳的额头。
丁海琳很困惑,因为他戴着很薄的胶皮手套,医生做手术时才戴这种手套。
“我发烧了吗?”丁海琳脑海中浑浑噩噩,脑海中有零散的记忆画面:坐在酒店房间里吃饭,高档的水晶红酒杯发出清脆且有微小回声的碰撞……自己被扶着下楼,在地库里上了一辆车,然后自己被扶着下车,进了一个黑暗的房间……那个扶着自己的人好像不是鲁大民,因为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而且还戴着口罩。丁海琳试图起身,浑身上下的力气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她只能感觉到肢体关节的酸痛。
“你很好,只是太累了,应该休息,休息很久很久。”鲁大民坐在床边安抚道。
丁海琳使出全身的力气,透过半睁开的眼帘,看到鲁大民在黑暗中的轮廓那么清晰,他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你扶我来的吗?”丁海琳问鲁大民。
鲁大民转过头来,望着丁海琳,慢慢地点点头。
丁海琳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鲁大民,虽然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就是给人感觉不是同一个人。因为刚刚转过头来的这个人眼神透出金属般的光泽,冷冰冰,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她突然觉得很痛苦,好多事情的真相原来如此残酷。
地处东北的清北市今天沉浸在对历史的痛苦回忆中。1931年9月18日傍晚,日本关东军虎石台独立守备队第2营第3连离开原驻地虎石台兵营,沿南满铁路向南行进。夜22时20分左右,以日本关东军铁路守备队柳条湖分遣队队长河本末守中尉为首的一个小分队以巡视铁路为名,在奉天(现沈阳)北面约7.5千米,离东北军驻地北大营800米处的柳条湖南满铁路段上引爆小型炸药,炸毁了小段铁路,并将3具身穿东北军士兵服装的中国人尸体放在现场,作为东北军破坏铁路的证据,诬称中国军队破坏铁路并袭击日守备队,此事件被称为“九一八事变”。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迅速侵占中国东北,并成立了傀儡政权——伪满洲国。1937年7月7日,日军在北平附近挑起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1945年8月15日,日本向同盟国无条件投降。
世人皆知中国历经十四年取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世人也知军人伤亡数字巨大,但有多少人能够准确地记得中国遭受战争荼毒的平民数量呢?现在能够掌握的不完全统计是中国平民近千万人死于战火,近亿万人成为难民。
抗日战争是全民抗战,现在中国发展迅速,日渐强大,却又面临着新的全民抗战——禁毒。盛大雷没有出生于抗日战争年代,但是他生逢毒品犯罪蔓延的时代。他想起了大学时第一次在北京的酒吧撞见有人卖摇头丸。当时他就产生过怀疑,如今看来那些怀疑是有道理的。如果当时自己追究下去,或许就不会出现自己最信任的师兄潘东接近自己的父亲采取“卧底行动”了。
盛大雷作为警察,责无旁贷地站在禁毒战争第一线。而盛坤作为企业家或许也有企业家的社会责任,但是当面临家人生命被威胁时,他选择的是沉默。如今看来,这种沉默也是助纣为虐,毒邪势力越发嚣张。
盛大雷没有想到那些离奇的家世和遭遇,还有匪夷所思的命案背后的根本动机居然是攫取金钱——用毒品攫取超乎想象的巨额财富——自己和父亲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个庞大邪恶势力的拦路石。
今天是民间称为“国耻日”的9月18日,其实背后还有每一天都在发生的罪恶,面对这种罪恶,当年在虎门销烟的林则徐曾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盛大雷回国前就已下定决心,要把当时父亲想逃避的责任承担起来,父亲之所以退让就是为了避祸,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避得了!当务之急是要阻止对一条生命的杀戮,第四个被害的女性现在应该已经落到凶手的手上。这个凶手的父亲曾经是盛坤的合伙人,暂且称其为老B。
随着当年在松原发迹,业务迅速扩展到东北其他地市,再逐渐扩展到全国,乃至走出国门,是当时正值壮年的盛坤始料未及的。事业版图迅速扩张,财富累积的速度也更快,盛坤觉得一切都大有可为,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但是,老B的欲望被金钱勾引得如同火箭升空。什么正当的事业赚钱都有一个投资回报期,他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他希望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取最高额的利润,于是他选择了毒品买卖。
人与毒品的关系很难讲是怎样一种关系,是人主动发现和寻找毒品,还是毒品会主动找上某些特定的人?毒品网络的搭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因为一家家合法企业早已经布局成熟,毒品只须借用这些企业渠道流动即可。无论是毒品本身的流动还是巨额资金的流动,庞大的跨国、跨行业的集团都是最合适的保护伞。
公司何去何从,有了两条背道而驰的路径,矛盾一触即发。盛坤与老B两人第一次谈崩就是在松原查干湖畔那家绳索厂的后院里。当时两人打算出湖钓鱼,边钓鱼边谈一些彼此间知道不能再拖延的事情。到了该摊牌的时候。
他们俩去绳索厂想买一些渔网和鱼线,从前屋到后院都没有找到人。
老B显然失去了耐心,当时就在后院里与盛坤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直言不讳地辩论未来的发展方向。老B对盛坤的不思进取和胆小怕事极其不满。事实上,老B已经背着盛坤,利用企业提供的便利条件展开了毒品业务,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一切都让他的野心膨胀得更快。
在那个院子里,盛坤果断地提出两人应该分道扬镳。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想到,就在他们俩站的院子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地窖,绳索作坊的一家三口一直在下面盘点存货。
当那家的男主人第一个撑开地窖木板,探出身时,老B担心事情败露,毫不犹豫地抄起脚下的斧头将其砍死了,紧接着他又砍死了女主人,最后是那个小姑娘。
盛坤眼睁睁地看着当年的合作伙伴陷入了杀红眼的癫狂。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不知道那一家三口听到了多少,盛坤也说不清楚公司现在涉及的毒品犯罪是否能够让人相信与自己没有任何关联。在老B的威胁下,盛坤如同行尸走肉,只好协助老B把三具尸体包裹严实,并系上重石,趁着夜色搬上了船。
那天大雾,小船划到查干湖的中央,四周漆黑,盛坤眼睁睁地看着那三具尸体分别“扑通,扑通,扑通”地被推入水中,迅速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湖中。抛尸后,老B继续逼迫盛坤表态,如果他愿意合作,那大家还是好兄弟,如果不合作,他会先对盛坤的妻子下手。
如果老B只是威胁盛坤,盛坤或许会坚持己见,但当老B要伤害盛坤的妻子时,盛坤又愤怒又害怕。爱就是这样,既可以让人勇敢,也可以让人软弱。
他从来没有见过合作伙伴的口气那么坚定,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尤其是想到就在刚才老B手起斧落,一口气杀了三个人,盛坤知道他再杀一个人也不会有所犹豫和顾忌。
盛坤沉默地看着老B的嘴唇翕动,疯狂的威胁如同咒语般恶毒、恐怖。“杀,杀,杀!”盛坤动了杀机,这就是人,胆怯到极致反而会演变成疯狂。剑拔弩张的两人,终于动起手来,两败俱伤,船翻了,两人各自向岸边游去。
在春夜的湖水中,盛坤剧烈地喘息,用力地划动四肢,头脑越来越清醒,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回去保护自己的爱妻。他太了解自己的合作伙伴了,从来都是说到做到,更何况老B对自己的爱妻原先就有深仇大恨,这些年只是因为彼此的合作才没有把过去的旧仇翻出来。
爱妻是萨满后人的事情是盛坤最该对老B隐瞒的事情。他不知道老B的母亲居然就是当年被“双头三叉戟”所杀的一名女知青。
历史久远得已经无法判断当年到底是谁为了毁坏萨满的名誉而使用“双头三叉戟”杀人了,但事后老B一直怀疑是雷静秋的父亲——当时二爷山上的那个萨满传人——和雷静秋的母亲合谋杀了另外三名女知青,否则为何只有雷静秋的母亲安然无事?
老B这些年碍于与盛坤多年的情分和合作关系没有再提,这次提了出来,如果盛坤不同意他发展毒品网络的计划,旧仇新恨一起清算。盛坤从查干湖水面上远远地看到岸边时,下定了决心,要主动出击,因为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像十二年后的今天,盛大雷也下定了决心,要迎难而上,要主动出击,因为留给他的时间确实也不多了。盛大雷听母亲讲过去发生的这些事情,此刻他突然能够理解父亲当年的处境和心情了。
盛坤猛地睁开眼睛,他刚才在昏睡中似乎被电击了一下,空洞、黑暗、无边的沉睡被心脏骤然悸动惊醒。
父子连心,一定是盛大雷遇到什么危险了。盛坤知道最大的危险来自哪里,只是上次盛大雷偷偷来到病房,他才发觉自己的语言功能出现了问题。
上次盛大雷走后,盛坤有几次趁着病房里没人的时候尝试着开口说话,令人沮丧的是他依然无法用语言完整表达出脑海中的想法。
盛坤能听到门外警察在聊天。盛大雷制造火灾的情况发生以后,这里的警察越来越多,从病房门开关的过程中,他至少看到有四名警察在门口把守,不知道楼道的其他位置是否还有警察。
盛大雷先返回了酒店,回到三天前的那个房间,他三天前离开时挂在门外把手上的“请勿打扰”的卡片还在。鲁大民当时预交了一周的房费,后天才是退房时间。
他一手握着门把手,另外一只手试着用之前随身携带的房卡刷门,门“吱”的一声就被推开了。一进房间,盛大雷就闻到了一股味道,这股味道非常熟悉,但并不让他愉悦,因为那股味道类似于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还有一种场合会出现这种味道,犯罪人处理犯罪现场后不久,这股味道也会留存在密闭的空间中一段时间。
盛大雷反手,轻轻地关门,先是躲在卫生门外的墙边,胳膊迅速推了卫生间门一把,又迅速收回,门无声地开了,里面没有人。他踩着厚厚的地毯向里面走,客厅里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他又走到套间门口,向里面张望,空无一人。
一定有人来过!盛大雷出发去泰国前,专门给前台打过电话,叮嘱这几天不要收拾房间。而他留在这里的东西都不见了踪影,包括剃须刀,还有换下来的破衣服。如果是酒店服务员忘记了他的叮嘱,来收拾东西,那也不可能不经客人允许就把东西丢掉。
只能是丁海琳,或者鲁大民来过了。可是,他们俩来这里为什么要收拾得如此整洁呢?还要喷洒消毒水?哦,对了,那个不是消毒水,应该是某种化学制剂,可以消除所有的指纹、汗渍、头皮屑这些能够透露个人信息的微小遗留物质。可是,哪里总有些不对!
盛大雷再次仔细扫视外间,突然发现了怪异之处——茶几下面的烟灰缸里有一个烟头。打扫得如此干净的地方,怎么会唯独忽略一个烟头呢?盛大雷弯下腰,仔细端详那个烟头:黄色的过滤嘴上面还遗留了1厘米左右长度的烟丝,烟丝外面的烟纸上还能看出“泰山”两个字,只是两个字的尖顶都被灼烧没了。自己抽的是“泰山”烟,没错,盛大雷记得自己是在这里吸过烟。
他死死盯着那个烟头,透过玻璃烟灰缸厚厚的底座,好像又看到了一根细细的长发,他正要再凑近细细查看时,门铃突然响起。盛大雷没吭声,悄无声息地靠近大门。门铃继续响了三声,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先生,我是楼层的服务员,需要给您打扫房间吗?”
好奇怪!下午两点打扫房间?盛大雷依然不吭声。
“里面好像没有人啊!”不知道那个男服务员在压低声音跟谁说话。盛大雷凑到猫眼上,斜着看出去,一个男服务员正无奈地跟一个人摊摊手,按照男服务员的眼神判断,与男服务员正在说话的那个人应该就躲在房间门口旁边。
盛大雷悄声把门上的保险锁按下去,迅速跑到里间的套间,反手把门关上,同时把卧室里的床拖了过来,紧紧地顶住房间门,转身推开窗户。酒店的窗户开启宽度和角度都有规定,无法全部打开,这一点盛大雷当然知道。
他目测了下窗户尺寸和固定螺丝的具体位置,迅速掏出口袋里的瑞士军刀,开始旋转,这时外面响起了刷卡开门声,好在他刚才把暗锁扣上了。盛大雷听到有人开始用肩膀撞门,根据门外嘈杂的声音和对话判断,至少有五名警察。
盛大雷把整扇窗户卸了下来,放在旁边的墙角,迅速探身出去,先看下方,然后是左边、右边,最后仰头看上面。这个房间的窗户下面是酒店的后花园,套房都在酒店的最高层,酒店总计15层高,同层房间和房间之间的窗户距离很远。
盛大雷听到身后的房门已经发出了金属与木材结合处的撕裂声,由不得多做考虑了。他背靠着窗台,上半身探出去,双手紧紧握住窗框的两侧,一发力,双腿蜷起,然后立即踩在狭窄的窗台上。盛大雷慢慢伸直双腿站稳后,身体向外倾斜,笔直成一条线,他试探着把左臂向上伸去,勉勉强强够到了楼顶的边沿。他屏住呼吸,伸出另外一只手也搭在上面的水泥边沿。
“轰”的一声,套间的外门被撞开。
套房里间和外间的房门很单薄,顶着门的床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盛大雷双手手指头同时发力,两脚在窗沿上一蹬,整个身体在空中摇摆着,紧接着像正手曲臂悬垂一般,他的身体整个向上升起,很快他的眼睛就超出了屋顶的水泥沿儿。
以前在公安大学时,盛大雷是很恐惧曲臂悬垂这个考核项目的,因为当时他的体重大,没想到因为消瘦,他这次居然做了一个标准的动作,紧接着翻身跳上屋顶,一气呵成。就在他从屋顶上起身奔跑时,下面窗口传出了叫嚷和喝止声。盛大雷毫不犹豫,挥动双臂,加速奔跑。
“我怀疑这个男人就是盛大雷!”夏璋用力点着放大的照片上的男子。
“你比对过照片上这个人面部露出来的部分吗?”吴新年明知故问道。
“非常相似!还有,他穿的鞋号也跟现场留下的脚印基本吻合!”话音刚落,夏璋就接到了电话,悄声说了几句话,严肃地扫视了屋子里的人,道,“技术队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得出了检验结果,烟灰缸里烟头上的唾液与盛大雷的吻合,烟灰缸下面遗落的那根头发是丁海琳的!”
“盛大雷不可能对小丁下手!”老刘站了起来,难以置信。
“丁海琳从上周日到现在,已经失踪超过六十个小时了!”夏璋复述着众人皆知的事实,好像在强调,其实是在说废话,继而提出他真正想说的问题,“盛大雷之前一直坚持说还会死第四个人,他为什么这么确定?”
“只有凶犯最清楚自己想杀几个人吧!”吴新年补充道,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不会那封信也是他自己寄给自己的吧?”
一屋子的刑警面面相觑。
“当务之急是尽快抓住盛大雷!”夏璋口气沉重,“不知道小丁这次能不能逃过一劫啊!”
老刘陷入了焦虑,还有恐惧,不祥的预感在他的人生第二次出现。
盛大雷从酒店跑了出来,坐在出租车上给丁海琳打电话,电话居然通了,但是没人接。二爷山公园大门口已经出现在车子前方,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盛大雷下了车,进公园大门时,门口几个工作人员正在踩着梯子换横幅,扯下来的横幅上写的是:“不忘国耻,励志图强!”换上去的新横幅的字多了很多:“庆祝萨满申遗成功五周年暨中秋节民俗文化节开幕!”
盛大雷进入公园,发现工作人员和礼仪公司的一些人员都在忙碌地挂灯笼。灯笼上印的都是萨满的各类面具,像京剧脸谱一般稀奇古怪,每只灯笼下面都挂着一张红纸条,上面是灯谜。公园广场上方已经搭好了架子,灯笼密密麻麻地挂在上面。
盛大雷穿过忙碌的广场,沿着山上的小径走去,小径两侧树枝上的灯笼都已经挂好。
盛大雷心中一动,加快步伐,到了当时发现宋威尸体的拐弯处。那条原先挂着纪念《森林保护法》的横幅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绳子上的两只红灯笼。从他进公园到现在,不过才十几分钟,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白天明显地变短了。
盛大雷站在两只灯笼下面,仰头端详,心中细想。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灯笼亮了起来,盛大雷的眼睛被照耀得眯了一下,突然,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绿色的绳索!灯笼挂在绿色的绳索上,随着晚风轻轻摇晃。也就是半分钟的时间,灯笼又都熄灭了,应该是公园正在检验灯笼的通电情况。
上一次因为横幅很长又很大,所以从下往上看,几乎看不清楚绳索的样子。现在只挂着两只灯笼的绳索几乎都露了出来。盛大雷的心脏狂跳,他三步走到其中一棵被绳索捆绑的树下,手脚并用,猴子爬树般地攀爬了上去。真是要感谢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训练,爬杆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出来的,毕业这几年他还是第一次使用这项技能。
盛大雷爬到绳子捆绑在树干上的位置,脑袋绕着树枝,先看左边,再看右边,一无所获。他下滑了一米,直接跳到地面上,然后跑到绳索捆绑的另外一棵树下,重复动作,攀爬上去。
盛大雷终于找到了那组数字!此处绳索捆绑的树干位置上,一圈树皮被磨掉了,裸露出来的白色树干上整整齐齐地刻着四个数字——0919。
不是9月20日!
今晚他就会动手,今晚午夜前第四位受害者就会落到他的手上,只等凌晨一过,他就会再次用那把“双头三叉戟”杀人!今晚必须救下第四个受害者!必须!
盛大雷忘记从树上下来了,双腿和双臂环抱住树干,灯笼下的红纸上的灯谜纸随风晃动——“圆寂(打一成语)”。
谜底多么简单!坐以待毙啊!盛大雷猜到了灯谜的答案,但是解答不了内心的一个巨大的谜语。他自言自语:“在什么地方呢?会在哪里呢?”
“那个人,你在干什么呢?”一名工作人员站在山路上,指着盛大雷喊道。
盛大雷直接腾空跃下,二话没说,撒腿就跑。还有三个多小时就是午夜12点了,只有不到四个小时了!他到底在哪儿?他这次要杀谁?盛大雷沿着山路向下冲刺,仿佛体验到宋威生前在这里跑步时的感受,那晚她与自己在这里擦肩而过。
盛大雷冲出公园门口,焦躁地拦车。这里晚上车少,他继续向主干道奔跑。盛大雷拦到第一辆出租车时,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才突然醒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盛大雷随口说了一句:“朝九晚五酒吧!”
车子向市中心驶去。
盛大雷坐在车后座上,呆呆地坐着,前面几次都是凌晨过了十几分钟,被害者就会拨打110报警电话。她们当时应该已经被控制住了,甚至已经被吊起来,“双头三叉戟”已经顶在她们胸腔和下颌之间,还有一圈鲨鱼牙齿般的利刃环绕在脖子上。凶手现在已经控制住了即将要杀害的第四名女性。这第四名女性到底是谁呢?又在哪里呢?
盛大雷给丁海琳打电话,依然无法接通。他思前想后,还是鼓起勇气给老刘打了个电话。
“大雷?”电话接通后,老刘见到陌生的异国号码,仍脱口而出。
“我现在确定凶手已经控制住了一名女性,而且依然会像之前三起命案一样,今天午夜12点一过,立刻杀死被害人,跟之前一样,110依然会接到报警电话!”盛大雷不顾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中显现的惊讶眼光,带着哭腔道,“可是我不知道第四名女性是谁!我也不知道现场在哪里!”
“海琳失踪了,已经六十多个小时了。”老刘这话一说出来,盛大雷的脑袋“嗡”地混沌成了一片。
他不是没想过第四个被害者会是丁海琳!下午从酒店逃出来,他就怀疑过丁海琳和鲁大民!为何凶手不会也是一名女性呢?盛大雷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最终被他自己否定了。无论是对付宋威,还是把李翘从地道里运往别墅地下室,还是北京卖花姑娘发现的那个带有文身的神秘人,一切信息显示凶手都应该是一名跟盛大雷一样身强力壮的男子。丁海琳在这个节点失踪了,她不是凶手的话,那有一种可能性变得很大——丁海琳就是第四名被害对象!
这样想来,那最有嫌疑的人也就不言而喻了!盛大雷心里突然很害怕,有哭的冲动,他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对着电话说:“快去查鲁大民!看看他现在在哪里!”
“鲁大民是谁?”老刘迷惑道。
“他是宋威在北京进修时的同学,今天你们去的那家酒店就是他开房登记的!”盛大雷这才知道,丁海琳从来没有跟老刘提到过鲁大民。
挂了老刘的电话,盛大雷脑海中又想起了上次在医院父亲跟自己说的那两个字来——“大”和“杀”——鲁“大”民“杀”人!
“到了!”司机回头提醒盛大雷,按下的计价器开始播报价格。
盛大雷付了车费,在朝九晚五酒吧门口呆呆地站着,他期待老刘赶快打电话来告诉自己鲁大民现在的下落,同时他也希望自己能够灵光乍现。
即使在“九一八事变”纪念日的当晚,酒吧生意依然红火,红男绿女喜笑颜开,成群结队。他们好奇地看着酒吧门口路灯下那个高大英俊的男青年,只是他高档蓝色夹克的胸口处都是摩擦的痕迹和污渍,质地精良的西裤的左口袋处已经被扯开了好大一条口子,直接露出了里面的腿部肌肤,似乎还有血渍。
“你跟盛大雷一样,都是在成群结队的学校里生活过吧?你们不准留长发的,对吧?”鲁大民像是在聊家常话,他挽起衣袖,用手里绿色的绳索捆绑丁海琳的头发。
丁海琳发出细微的应答声,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我列为目标的?”她能感觉到力量正在快速流逝,好像血快要流干了一样。
“从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想,下一个目标就是你了!为了找到最棒的目标,我等了好久!我很珍惜你,对那三个我是不肯像对你一样陪伴三天的。”鲁大民紧了紧手中的绳索,满意地坐到了床边。他检查了一下头上戴的透明头套,确保所有的头发都被包裹在里面,这才不慌不忙地拿起一个东西,举在丁海琳眼前晃了晃,道:“你知道自己的死法了吧?”
丁海琳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哭,因为她连哭的力量都没有了,在酒店喝下几杯红酒后,她就觉得自己越来越无力。
“你简直就是神赐予我的礼物!你比前面三个都漂亮,还是警察!而且是盛大雷的拍档!”鲁大民得意扬扬,转身出了卧室,然后又转回来说,“你喜欢盛大雷吧?”
丁海琳依然闭着眼睛,不说话。她刚才看到鲁大民的胳膊上没有文身,她知道了眼前这个人是多么可怕。她曾经下意识地拿盛大雷和鲁大民比较过。鲁大民更像她曾经爱的那个男人。盛大雷还太年轻,聪明勇敢,容易冲动,有时很莽撞。不知道为什么,丁海琳现在想起盛大雷来,心里觉得很暖,越暖越担心。她陷入了焦虑,还有恐惧。
“但是你还是更喜欢我吧!哈哈!”鲁大民的笑声很得意,他刻意地压低了声调,显得很假,甚至有些猥琐。
“李翘和张景芳我最不满意,有点儿姿色,但是很无趣。她们俩觉得自己美得让我一见钟情。李翘还贪图我的财富,殊不知一块手表就能买了她的命。哎,你口渴吗?我给你倒杯水吧!”鲁大民起身,出去拿回了一个水杯。
那个马克杯是盛大雷平日用的,上面的机器猫捧腹大笑,丁海琳突然觉得盛大雷就像机器猫,那么可亲可爱,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鲁大民温柔地把水杯口靠近丁海琳的嘴唇,缓缓地向里面一点一点地倒水。他的动作是那么轻柔,好像在悉心照顾一个生病的爱人。
“还有宋威,跟你一样当过兵,徐娘半老,以为自己人生随着事业的辉煌还会遭遇感情的春天!”鲁大民用丁海琳的白衬衣的领口擦了擦她嘴角淌下的温水,用诗人般的口吻说话。
为什么之前觉得他说话有时文绉绉的,那么儒雅,同样的语调和语气现在听起来却令丁海琳毛骨悚然,甚至恶心得想吐。
“她们想跟我睡觉。她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欲求不满,多么低劣的动物,没有一个像你这么优秀、这么完美!”鲁大民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把一块勋章拿在手中端详。
“这是二等功勋章吧?公安部最年轻有为的二等功臣杀了特警出身的警花。这个新闻够爆炸吗?能上头条吧!”鲁大民轻轻叹口气,道,“盛大雷确实跟刘成三那种货色不一样,但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刘成三把我的话当圣旨,盛大雷把那些自以为真理的法律当回事!”
“刘成三死了啊!”丁海琳有气无力道。
“死得其所!难道你不觉得他这个道具把那些警察耍得团团转很有趣吗?哈哈哈。”鲁大民干巴巴地笑了。
他换了一个自得的话题:“还有盛坤,即使没被炸死,得知自己的儿子杀了四个人,尤其还杀了一个女警察的话,会不会被气死呢?盛大雷被判了死刑,也等于给盛坤判了死刑,你说是不是?”
“炸弹?”丁海琳说了两个字就没有了力气,她努力调动全身上下的力量想把话说完。
“不要太辛苦了!我替你说吧!”鲁大民把勋章挂到自己的脖子上,掂了掂勋章的重量,摇头叹息道,“这是铜的?不对!应该是更低价的铝。我可是导航定位系统业内精英,控制所有人的活动轨迹手到擒来,安个定时炸弹也不必大费周折吧。”
丁海琳终于确定了所有杀戮的指向,原来都是指向盛坤的。杀了这么多人是为了毁了盛大雷,毁了盛大雷是为了彻底毁了盛坤。这是一盘多么复杂的棋,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亲耳所闻,丁海琳真的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处心积虑的杀人犯。他的智商又是如此之高,伪装之成功甚至令她自己都不得不佩服。
“萨满呢?”丁海琳攒了一点儿劲儿,迸出了三个字。
“那真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故事,甚至要从千年前讲起,最起码也要从过去的一百年讲起,在你死之前怕是讲不完了。”鲁大民惋惜地叹了口气,旋即情绪又高涨了起来,“我们得抓紧时间准备了!明天中秋节,早上8点半,我还要准时回北京与我父亲团聚!”
这是丁海琳第一次从鲁大民口中听到“父亲”两个字,鲁大民的口吻那么虔诚,他把左右手上的胶皮手套分别向上扯了扯,又伸在床头灯下仔细检查,自言自语道:“现在的产品质量真是令人堪忧,安全套会破,手套也一样,所以我们需要特别地仔细、谨慎。”
盛大雷发现警灯闪烁的时候,已经晚了。从出租车下来,他站在酒吧门口的电线杆下,光线十分充足,再加上进进出出的人对他的怪异指指点点,很快就引起了一名开车路过的巡警的注意。
巡警左手把着方向盘,保持车辆匀速缓慢前进,右手点开手机,查看照片,点击屏幕,放大照片。对照马路对面那个失魂落魄的青年男子,包括照片下面配发的对此人身高、体重等情况的文字描述,他确定那个人就是现在全市局都在追捕的犯罪嫌疑人。
刚才短暂的电话里老刘没有提醒盛大雷,盛大雷早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但是新的发现让他的脑袋被猛烈地撞击,紧接着就陷入了迷乱的思考。盛大雷满脑子都在想该去哪里找鲁大民,却忽略了有多少人正在找自己。
一个背着琴包的青年不小心撞了盛大雷一下。盛大雷抬起头,看到那个满含歉意的年轻人就是自己在朝九晚五酒吧第一次听到南里乐队歌曲的那个两人组合中的一个。
放在平时,盛大雷一定会主动与他攀谈几句,但这时他看到了对面马路边的巡逻警车,他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车上驾驶座上的警员正在低头摆弄着什么,然后抬头向自己这边看来。盛大雷转身疾走,然后逐渐加速,最终奔跑起来,不断地与迎面而来的行人发生撞击,最终他进了一条小胡同。
这条胡同他很熟悉。他给李超特打电话,依然无人接听。盛大雷跑到楼下,按动楼下按键,大门开后,他疾速跑入。不过一分钟,盛大雷已经钻进了李超特的小阁楼,里面一片狼藉。
天窗大开,夜风呼呼地往屋里灌,阿迪从天窗上矫健地跳了下来,跑到盛大雷脚边,两只前爪抱着盛大雷的右小腿,脖子轻轻地蹭。阿迪扭头领着盛大雷走到它的饭碗前,里面空空如也。盛大雷从墙角找到猫粮袋,给阿迪的饭碗里装满褐色的猫粮,阿迪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狼吞虎咽起来。
盛大雷蹲下身,双手摸摸阿迪光滑的毛,四处打量。电脑已不见,他大概猜到了是谁来这里进行了大扫荡。这片胡同纵横的区域周边响起了无数警报声,警车正从四面八方赶来。盛大雷当机立断,推开阁楼的天窗,双手撑着窗栏杆,一跃而出,先是斜坐在阁楼外顶的屋檐上,再爬到尖顶的水泥烟囱处,从里面摸出了那个黑色的铁盒子,从里面把那把六四手枪掏出来,掀起衬衣,别在腰带里。
他顺着尖顶,慢慢滑向屋檐,微微地探出脑袋向下张望。楼下狭窄的胡同两侧入口都已经有警车堵住,显然他们对他形成了包抄之势。盛大雷不禁苦笑,这段时间自己可谓钻地上天,无所不为。
警察们鱼贯下车,呼喊着搜查胡同里的几栋建筑物。这栋楼整体呈正方形,盛大雷沿着屋檐绕到对面,发现不远处是一座寺庙,隐藏在或高或低的几栋楼之间,目测寺庙大殿屋顶距离自己大概15米。他从来都不知道在这座城市中还有这样一座寺庙存在。
两座建筑的屋顶侧面连有一根黑粗的电线,盛大雷觉得那根电线负载不了自己的体重和冲力。他的脑海中迅速回忆自己过去的跳远成绩,心算下过去自己跳远的最好成绩,再加上向下俯冲的惯性,他知道值得一试。
盛大雷四肢并用,屁股向斜上方快速挪动,慢慢地站起身,深呼吸,突然爆发,先迈出右脚,用力一蹬屋顶,向斜下方冲去。
阁楼一侧的屋顶居然两步半就迈了过去,盛大雷的第三步是在腾空时微微一收右脚,按照心算和目测应该刚好踩在屋檐最外侧,这样借力一蹬又可借力,谁知第一步和第二步蹬垮了整个屋顶的屋瓦,整侧的屋瓦稀里哗啦地向下滑动。
盛大雷身体腾空的一瞬间,心里一沉,觉得刚才最后一蹬蹬在了一片滑落的屋瓦上,脚下借力明显不够。就在身体向下坠落的瞬间,他只能把那根电线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双手同时握住电线。果不其然,电线两端迅速崩溃,盛大雷挂在电线上呈“Y”形继续下坠。这时他已经听到这侧胡同口有警察发现了自己,呼喊着“不许动”向自己逼近。
盛大雷借助电线断裂前的最后一秒钟,用力一荡,整个身体向前扑去,松开电线的双臂向前延展到了极致,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墙体,紧接着,整条胡同里原先还有的一点灯光全都熄灭了。
盛大雷在夜色中来不及细看,只是双手紧紧扣住寺庙的墙体,迅速翻跃,翻进了寺院。盛大雷双脚落地,刚要起身,发现眼前有一双穿着黑布鞋的脚,目光顺着向上看去,是一条宽松的土布裤子,再往上是一件白色的褂子——面前站着一位老和尚。
老和尚并没有被盛大雷惊吓住,他沉静地双手合十,凝望着盛大雷。这时,寺庙大门响起了密集的擂门声,拳掌用力拍打厚重的院门,在院子里形成了回声。
老和尚没有回头看院门,而是与慢慢站起身的盛大雷对视,然后转身向后院走去。走了几步,看盛大雷没有跟上,他又侧转身子,朝着盛大雷招手示意。
盛大雷被老和尚目光中的慈悲吸引,快步跟上。老和尚引领他直接走进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就是正殿,是整座寺院的核心建筑。
大雄是佛的德号,具体而言:大,是指包含万有;雄,是指慑服群魔。因为释迦牟尼佛具有圆觉智慧,能够雄镇大千世界,所以佛教寺院最核心、最重要和最宏伟的建筑都是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中点着几根蜡烛,柔和的光洒在释迦牟尼佛的佛像身上。盛大雷抬头看到佛像温柔不语地凝望着自己。老和尚掀起佛像前的供桌,示意盛大雷钻进去。盛大雷躲在香案下面,老和尚把帘子放下后,里面一片漆黑。
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盛大雷想起,就在昨天傍晚,即将离开曼谷时,母亲陪他去机场途中,遇到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母亲示意司机停车,她独自下了车。盛大雷透过车窗看到母亲在街角的小摊上买了一束黄花和白花组成的花团,还买了一根香烛,随着接踵摩肩的信徒,顺时针地绕着街角的一尊神像绕了一圈,她的表情那么虔诚。
盛大雷坐在车上,看不到神像的整体,只是觉得神像供奉在高约4米、工艺精细的花岗岩神龛内,正襟危坐,全身金碧辉煌,好像四面都是同一面孔和同一姿态,夕阳如同佛光般笼罩在佛像上……
他没有听到老和尚的脚步声,但很快听到寺庙大门“吱嘎”一声被打开。嘈杂的问询声遮盖住了老和尚的声音。盛大雷听到一些凌乱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出现在自己周围,又过了几分钟,脚步声离去,大门又“吱嘎”一声被关上了。
盛大雷依然不敢动,屏气蜷身于香案下,直到他眼前一亮,老和尚掀起了帘子。盛大雷钻出来,看着老和尚慈祥的眼神,那种眼神是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和慈爱。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感谢,只好也模仿着双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一躬。
盛大雷走出寺庙时,再次躬身合十,老和尚把门关上。警笛声已经远去,他走到胡同口,在一个楼洞里给老刘打电话。
电话一通,没有寒暄,老刘开始说话:“鲁大民,30岁,祖籍吉林松原,在松原福利院长大,聪明,谨慎,在松原读的夜大。19岁时在大同打过工,后来又到清北工作,在几家贸易公司都有过任职经历,中间几年经历空白。26岁时突然在北京崛起,创建了一家高新技术公司,并迅速上市,现在了解到他主要涉及的产业有IT和物流,在海外有不可估量的资产。”
盛大雷听到这些,就好像当初听李超特介绍自己父亲的发家史一样。
“他现在哪里?与之前的那些案子有什么关联吗?”盛大雷更关心现在,更关心迫在眉睫的事情。
“我们不能确定李翘、张景芳和宋威在清北死的时候他在清北,因为那三个时间前后没有他进出清北的交通信息和住宿信息……”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在哪里!”盛大雷看着腕表,距离午夜12点只有一个半小时了!
“我们无法确认他现在的位置,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清北!”老刘说完这句话,没挂断电话,也不再说话。
盛大雷突然觉得很无力,手机几乎从手中滑落,他靠着门洞坐了下来,台阶透出一阵阵凉意。他会在哪里呢?盛大雷用力地捶自己的脑袋,现在一定要冷静!从头来一遍,从头来一遍!盛大雷提醒自己!
李翘死在清朗别墅小区里,张景芳死在水泥厂旁,宋威死在二爷山上,如果鲁大民要杀的人是丁海琳的话,他会在哪里呢?
“大雷,你一定要救小丁!她是我没过门的儿媳妇啊!”老刘说完,给儿子忌日烧纸时忍住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是老刘这样过硬的战士、勇敢的刑警!
盛大雷用力地点点头,对着电话说:“刘队,我答应您!您现在有办法给李超特一台电脑吗?”
“可以!”老刘毫不迟疑。
“你让他根据前三个死的女性的陈尸地点,推断下第四个会在什么地方!要快!”
“千万不要被人抓住!”老刘叮嘱完最后一句就挂断了电话,字字千金。
盛大雷摸摸口袋,烟盒已经瘪了,里面的烟没有被折断的只剩两支,他把其中一支捋直,用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后脑勺靠在门洞侧面墙上,仰望着星空,月亮已经很大很圆了,马上就是中秋节了。
母亲在曼谷,父亲在重症监护室,自己现在的处境如此艰难,但是好在三个人都在!都还活着!这次去曼谷,与母亲再次相逢,实在是人生最大的意外。上次去松原调查时他就已经发现了这种可能,但是李超特根据母亲的信息在网上查不到任何痕迹,就像查干湖畔人间蒸发的一家三口一样。
“他们的势力超乎你想象!大雷,他们无所不在,连你父亲都没有全部觉察。老B隐身,但他的同党渗透进了你父亲公司的各个部门。他们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有自己的爪牙,甚至是你觉得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人。”盛大雷清楚记得母亲说起老B时的惊恐神情,母亲甚至认为老B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老B更可怕的人!
“为了保护我,你父亲制造我车祸死亡的假象,我用另外一个身份生活在异国他乡,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有所察觉,他们在向我们逼近。”母亲已经嗅到了敌人的杀气,紧紧地握住盛大雷的手。
“儿子,答应妈妈!永远不要故意去跟他们作对!好不好?”雷静秋恳求儿子。
盛大雷不忍心让母亲再为自己多担心,用力点点头。
“你这次回去如果能救出那个姑娘,只要能证明你和你父亲清白就好,不要贪心不足!”雷静秋显然还是不放心儿子。
可是,盛大雷想的则是,如果自己的判断没有错的话,一旦救出丁海琳,也抓住了凶手,自己就可不证自明,但是若不继续追究到底,又如何能够证明父亲的清白呢?
这时,盛大雷的手机响了,在门洞里的回声很响,烟已燃尽。他把烟头扔掉,摁下了接听键。
“你们几个人的身材都不错,除了宋威!”鲁大民显然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头,道,“她太重,树枝都承受不了她的体重。”鲁大民为了吊起宋威来,折断了好几根树枝,这个蠢女人还做着梅开二度的美梦一心减肥呢!
鲁大民轻轻抚摩丁海琳的脸庞,把没束起来的零散的头发顺到她耳后,胶皮手套与丁海琳的皮肤接触,引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鲁大民顺势趴在丁海琳耳朵上,温柔地说:“一会儿你要配合些啊,毕竟你是研究生,不能像张景芳那样,让她照着我说的话说她都说不好!”
丁海琳明白为何张景芳的报警电话说的内容跟另外两个受害人不同了。没有人能够把所有人控制得像机器一样丝毫没有差错,何况机器本身也存在着犯错的概率。
丁海琳看着上方鲁大民的嘴唇翕动,闻着弥漫在上方的淡淡香水味,她真的不敢相信之前就是这张嘴跟自己谈哲学、谈艺术、谈人生。
“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要开始消毒了。”鲁大民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口罩给自己戴上,然后拿起一个喷壶,显然里面的溶剂早已调试好。
他拿着喷壶,努力回忆着自己进入这个房间后的所有轨迹和动作,开始仔细地喷洒溶液,还不时地低下头,用放大镜照地面,用小镊子夹起一些毛发,通通装入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差不多是时候了,鲁大民直起腰,满意地看着四周精心清理过的一切,点点头。
他走进卧室,歪头凝视了半昏半醒的丁海琳一会儿,之后掏出手机,轻轻坐在床边,柔声说:“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帮傻雷说点什么告别语吧!告别语我已经替你想好,你听听是不是特别合适啊!”
鲁大民低头在手机屏幕上开始打字,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曲折地接近自己的目标,一切笔直都是骗人的,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
“好了,编辑完了!没有错别字!你觉得怎么样?这也是尼采的话,很值得我们欣赏吧!”鲁大民说,“咱们俩得加快进度了,23:16准时发送这条朋友圈时,一切都必须准备好了,程序必须非常完美!”
鲁大民站起身,从床边的地毯上拎起了一个物件。
李超特用老刘的电话给盛大雷打来电话:“大雷,我觉得之前三处死亡地点的共性是都与经济关联。你父亲曾经入股一家国营水泥厂,这家水泥厂与张景芳死的那家水泥厂是一家水泥厂。清朗别墅当初建设时招标采购的水泥是这个厂子出的,宋威死在二爷山时修山路用的水泥也是这个厂子关门后的库存——”
“不对!超特,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只要用过这个水泥厂水泥的地方都有可能的话,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到这个地方!”盛大雷看着手表指针已经接近11点整,留给他的时间或许不足一个小时了,这也意味着丁海琳的生命沙漏还有不足一个小时就要滴尽。
忽然,盛大雷想起了什么,脑海中想起之前跟李超特和丁海琳的对话,那些话跟母亲说过的一些话之间有什么关联?
如果说李翘、张景芳和宋威都是指向父亲的话,那丁海琳就是指向自己;如果说鲁大民杀死李翘、张景芳和宋威的地方都与父亲投资的水泥厂有关,那么他杀死丁海琳的地方会不会也与自己有关呢?
他在清北有关的场合,一个是清北市公安局,一个就是,就是……
盛大雷汗毛竖了起来!他对着电话喊道:“让老刘接电话!”
李超特把电话还给老刘,老刘刚“喂”了一声,盛大雷就说道:“他在我的宿舍!她也在!”
“鲁大民?小丁?”老刘的问题没有人回答,电话就被挂断了。
盛大雷一个飞跃,把一个正在楼前停摩托车的年轻人推倒在地。从左侧上车,重心放在左腿,抬高右腿跨上摩托车,双手紧握车把,身体靠紧油箱,保持平衡。被推倒在地的青年一骨碌爬起来,刚要扑上去,盛大雷已经捏离合把手使得离合器分离,踩挡杆到一挡,紧接着松开离合,双脚一收,摩托车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你要相信自己!靠自己!”宗队的话在盛大雷脑海中回响。现在只能靠自己,不能靠任何人。冷静下来!盛大雷命令自己。
盛大雷朝着宿舍小区的方向飞驰而去,遇到第一个大十字路口,推动车把,身体微微向右倾斜,继续目视前方。在下一个红绿灯左转时,迎面来了一辆大货车,盛大雷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要走的路,义无反顾地从大货车前面擦身而过。
盛大雷出了一身冷汗。这时一辆警车发现了他,鸣起警笛在后面紧紧追赶。他顾不得考虑后面的警车是因为自己超速追赶自己,还是发现是犯罪嫌疑人要抓自己,只顾把油门加到最大,摩托车“突突”地加速,风吹起他的衣袖,仿若翱翔。
又过了一个路口,摩托车几乎倾斜着摩擦路面,火花一串串向后飞溅,警车已经被明显地抛在了后面。再穿过前方350米长的地下隧道,还有10分钟,应该还有10分钟就可以到了!就在盛大雷钻进隧道的一刹那,对面来了一辆车子,那辆车子他再熟悉不过了!夏璋坐在侦查大队那辆老捷达轿车里,他的眼神透过挡风玻璃与盛大雷的空中相遇时,夏璋眼神中喷出了怒火,用力打方向盘。捷达车轮胎在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在隧道中更是刺耳。
盛大雷并没有在意夏璋的表情变化,因为现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把油门踩到底,风驰电掣,因为没戴头盔,流下的汗水直接被风吹到脑后。在捷达车挡在前方路面时,盛大雷毫不犹豫地驾驶摩托车到了反车道。
突然,两道刺眼的大灯汇合成一道刺眼的光束,刺得盛大雷睁不开眼,大卡车司机显然也发现了向着自己猛烈冲来的摩托车,随即猛打方向盘,并按响了车喇叭。车体紧急转向导致的轮胎摩擦声、不同型号车辆的鸣笛声,伴随着不同人发出的呵斥声、惊呼声,盛大雷擦着两辆车子中间的缝隙,冲出了隧道。
摩托车冲出隧道的一刹那,所有的嘈杂都抛在了隧道里,隧道里的憋闷也被夜风吹散了。夏璋肯定还会追赶,但是盛大雷太清楚那辆破旧捷达的性能了,不足为虑。盛大雷看了看油表,盘算了下余下的距离,一切都好像足够,起码差不多够。
当那个院子在前方出现时,盛大雷不知道自己是该激动还是害怕。摩托车在院子外面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因为盛大雷没有踩刹车,任由车子倾斜着擦地冲上了人行道,直接撞在了院墙上,轮子还在急速空转。
盛大雷已从车子上飞身而下,就地抱头打了三个滚,他顾不得身上的撞伤,爬起来冲进了院门口,十几步跨进门洞,一步四个台阶地爬上了四楼。
盛大雷站在门口,从腰带上掏出了那把六四手枪。刹那间,当年在公安大学射击课上20个课时灌输的知识技能自动启动脑程序,包括入职培训时教官的多次强调:“瞄准时,不能把食指全部放到扳机上,而是将食指肚轻轻搭上扳机,缓慢加力,开始预压,全神贯注于击发时机,在那最合适的一刻,果断击发。”
现在室内风向和风速、光的强度这些外在影响因素可以忽略,心静、眼准和手稳这些内在因素则显得非常重要。盛大雷无声地调整气息,左右脚基本平行,左脚稍微靠前,右手持枪,锁死手肘、手腕,准备用骨骼和体重来抵抗后坐力。
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上次持枪射击是什么时候了,动作到位后,盛大雷侧耳倾听屋内声音。屋内没有声音,盛大雷对眼前这扇门再了解不过了,门体应该不足5厘米厚,还是以前的那种老门锁,舌头卡在门框的铁槽上。盛大雷前后微微挪动步伐,左脚撑地,确定支点稳定,紧接着抬起右腿,猛烈地踹到了门上。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眼前的一幕如此熟悉,却依然冲击着盛大雷的视觉与全身的感觉:丁海琳的头发被绳索吊在客厅上方的吊灯处,灯罩向一侧歪去,丁海琳的脚尖勉强够着地面。她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整个身体软绵绵地以脚尖和头顶的绳索为轴心,微微摇晃着。
那把“双头三叉戟”赫然套在丁海琳纤细的脖颈儿上,铁圈上向内的锋利刀口犹如鳄鱼张开了大嘴,一圈尖牙随时会撕咬开丁海琳白皙的脖子。丁海琳仰着头,下颌已经有血珠渗出,白色的衬衣胸口处也有血迹洇开。
盛大雷即使看得这么仔细,其实也不过花了两秒钟的时间,就在他冲进屋子的瞬间,他的右脚迈进屋子,左脚还没跟上,突然一个黑影从门口边的卫生间里冲了出来,黑影双手举着的东西重重地砸在盛大雷的脑袋上。
盛大雷“扑通”一声倒地,脑袋又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黑影一脚把盛大雷手中的手枪踢飞,磕磕绊绊地跌落到卧室里去了,同时黑影反手把房门关上。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盛大雷看到一双套着白色鞋套的黑皮鞋在挪动,他没有昏死过去。身后的门被关上了,一只脚用力地踩在自己的背上,犹如一座大山。这时候,他才感觉到热血从自己的头发间流淌出来,淌过自己的额头,倾泻在水泥地上,迅速地包围了自己贴在地面的左侧脸庞,热热的、黏黏的。
“不自量力!胆小如鼠的爹能养出什么样的英雄儿子来!”鲁大民的声音从盛大雷的后背上方传出来,脑袋被刚才那只套着鞋套的黑皮鞋碾压。
盛大雷努力地睁开眼睛,面前的血泊里是那盆红豆杉,红豆杉的花盆已破裂,黑色的土壤散落在地面上,红豆杉的根系露了出来,毛茸茸的,像一棵小人参。
“我很喜欢吃你爸爸酒店的日料,还很喜欢在玉渊潭公园夜跑。”鲁大民的这句话,细思极恐。
盛大雷也很喜欢去父亲的五星级大酒店里吃日料,工作后也时常在家楼下的玉渊潭公园夜跑。鲁大民这个鬼魂已经潜伏在他身边和生活里多久了?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更久?
“你原来那个女朋友,我说的是你那个大学同学!不错,胸大!你还没上她吧?”鲁大民猥琐地笑了起来。
“不准你说她!”盛大雷咬牙切齿道,但是声音比他自己预料的小太多。
“若知道你的亲密战友们也要弄死你爹,我何必那么麻烦地安装炸药啊?我这算是帮了警察大忙吧?算立功吗?”鲁大民惋惜地摇摇头,“下回我要拿捏得精准些,要么死,要么就是活死人,这是时代对科技的基本要求啊!”
盛大雷想起被裹成木乃伊模样的父亲,心在滴血,眼睛像一把机关枪,“突突”地朝眼前这个罪魁祸首射击。
“看来又得让我费些周折了!”鲁大民对盛大雷的眼神视若无睹,自说自话,“公安部男警官杀死四名女性,最后一名还是警花!”
鲁大民像指挥家一般,两手在空中比画着,朗诵诗歌一般:“我得认真设计下,你是畏罪自杀好呢,还是被我正当防卫拯救人质过程中杀死好呢?前者的现场好像不太好设计,后者貌似顺理成章!”
“为什么?”盛大雷咯出一口血水,挣扎着问道。
“为什么?因为你母亲是两个魔鬼的孩子。你父亲是一个居然想杀我义父的胆小鬼!”鲁大民被激怒了。
“你义父?”盛大雷的脑海中像过火车一样,许多人的面孔都浮现出来。母亲跟他说过,那次父亲没能在查干湖杀死老B,过后老B人间蒸发,但他带走的仇恨却越来越浓重地笼罩着这个世界。
“你父亲要杀我义父!你来清北还要杀另外一个对我有恩的人!你!你!你!我要杀了你全家!”鲁大民好像魔鬼附身,腔调变得尖厉刺耳,“用我提醒你吗?你来清北扬名立万的那个案子!”
盛大雷突然想起了自己抓住的那个老谢头,想起了老谢头堆满废品的小院子,想起了他家里满柜子的昂贵营养品,还有许多珍稀的古物。
他被执行死刑了吗?盛大雷脑海中一片空白,喃喃道:“老谢头跟你……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当年流落清北时唯一帮过我、关心我的人!你这个蠢货,不要以为他老人家只是个收废品的,他帮助我义父发展事业,无怨无悔,没有他,我就认识不了我义父!”鲁大民气急败坏地用力跺盛大雷的脑袋,“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女孩而杀了他!我义父当年先是放过了你母亲,后来又放过了你父亲,你们一家都是恩将仇报的萨满魔鬼!”
“双头三叉戟——”盛大雷刚说出那五个字,鲁大民就打断了他的话语,大笑起来,“没错,你们抓了他老人家,我就用他找来的那把萨满的东西杀死你们!”
盛大雷先是头痛,紧接着感觉恶心。鲁大民的声音好像产生了连绵不绝的回音,又被高功率喇叭扩大,整个房间里的氧气在逐渐稀少。
真相大白了:一个收废品的孤寡老头儿,可以轻易地进出工地,可以轻易地传递情报、运输毒品,可以做的恶事太多了,却不会轻易被人注意。
“你们一对狗父子在北京逍遥自在,我义父只能藏身海外!他老人家就是怕你那个恩将仇报的爹还会害人!”鲁大民用脚尖钩起盛大雷的下巴,恨恨道,“让你先看着她死在你面前,我再杀了你给我父亲报仇!”
盛大雷吃力地抬起头,下巴上的血水滴答、滴答,迟缓地跌落在地面的血泊里。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双头三叉戟”:好像是两把一模一样的三齿叉子尾端连接在了一起,向上的三齿抵着丁海琳的下颌,向下的三齿抵着丁海琳的胸口,双头三叉戟的柄杆中间位置固定在一个项圈上,而这个黑魆魆的金属项圈已经紧紧地套在丁海琳白皙的颈子上,想必项圈如同手铐一般有锁扣,项圈的内圈有密密麻麻的金属利刃,这些利刃紧紧地顶着丁海琳的脖子周围。
她支撑不住了,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但凡有一根利刃刺进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挣扎,而这种挣扎只会加速她死亡……
“你是萨满的后代,知道这个东西怎么用吗?”鲁大民得意扬扬地“嘿嘿”一笑,自问自答道,“你看到这里没有,就这个小小的按钮。”
盛大雷努力聚焦,这才发现项圈与双头叉连接的位置有一个圆钮。
“只要我轻轻地一按,这些叉子都会同时弹出,项圈上的尖头平均长度比现在多出8厘米,这下巴和胸腔处的尖头能多出12厘米,绝对可以保证深深地扎入这位警花的身体深处。”鲁大民慨叹道,“也不能说你的祖上没有头脑,能发明出这样的精密仪器也是不得了啊!”
“跟她没有关系,放她走……”盛大雷乞求道。
“士为知己者死吗?你不是喜欢做英雄吗?我来成全你!我就让她死在你这个英雄面前,这比直接杀了你还让我痛快!”鲁大民抬腿向卧室走去。
盛大雷感觉身体一轻,眼睁睁地看着鲁大民进屋去捡那把手枪。而他的身体依然不能动弹,眼前也只有那盆被摔碎的红豆杉。有几片绿色的叶子浸在血里,却并不违和,绿叶间的一颗颗红豆和鲜血是同一种颜色。
“盛大雷,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鲁大民看看手腕上的表,又看看盛大雷手腕上与自己同款的手表,惋惜道,“你的品位不俗,智商也不低,我还是欣赏你的,如果你的爹不是盛坤多好,如果你不做警察,多好!”边说着边走到丁海琳身后,把丁海琳捆绑在身后的绳索解开,扔到盛大雷面前。
鲁大民又说道:“你们警察是最讲证据的吧?那我就再给警方一些证据,要不然他们还得自己辛苦地找。”他边说边用戴着手套的手拿起丁海琳的右手握住枪柄,然后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盛大雷的脑门。
从当年读四年警校,到如今从警两年多,穿了警服六年多时间,第一次有人用枪指着盛大雷。
盛大雷甚至可以想象技术队到达现场时的判断:男警察意图谋杀第四条人命——一位女警察,女警察死之前拼尽全力挣脱被捆绑的双手,开枪杀死了这个恶魔般的男警察。
此刻,盛大雷的恐惧消失了,头脑变得异常清醒,他不断喃喃自语:“你要相信自己!靠自己!去面对!别逃避!”现在只能靠自己,不能靠任何人。冷静下来!盛大雷命令自己。他在积攒力量,积攒力量。
“萨满孽子的死前祷告吗?”鲁大民听不清楚盛大雷在嘟囔什么,显然他也没有好奇心去弄明白盛大雷说的话的意思,他舒缓大度道:“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想给你一个选择!”
鲁大民的翩翩风度仿佛重新附体,他笑眯眯地用枪指着丁海琳道:“今天可以先让她死,你把你妈的下落告诉我,或许我一时高兴能让你多活几天。”
猫捉老鼠的戏弄!输赢显而易见。
“你那个妈是魔鬼的孩子,而且跟你那个爸一样都是胆小鬼!”鲁大民兴趣盎然,他真想看到盛大雷苦苦哀求,或者临终前还要遭受父母被羞辱的痛苦。
“或许我会大发慈悲,开动脑筋,看怎么能让你们一家三口同时死,这是不是也是天降缘分啊?!哈哈!”鲁大民对自己的念头非常得意。
盛大雷知道鲁大民在等午夜12点的到来,他会先轻松按下“双头三叉戟”的启动开关,然后在丁海琳死去的瞬间借刀杀人,从容地握着丁海琳的手向自己开枪。
盛大雷微微转动眼珠,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秒针,还有十秒钟,还有十秒钟,鲁大民就会采取杀戮。“十,九,八,七,六……”盛大雷默念到“六”的时候,鲁大民再次低下头看他的腕表。
盛大雷拼尽全身的力气,猛地跃起,把手中攥着的一块锋利的花盆碎片,向鲁大民的头部用力刺去。可是,他没有刺中既定的目标位置,因为他积攒的力量不够,不足以支撑他跳得那样高……
盛大雷手中的花盆碎片没有按照既定目标插入盛大雷的太阳穴,而是深深地扎入了他的脖子,一股热血迅速喷了出来,就在血液从鲁大民身体喷出的一刹那,第一滴血还没有落地的时候,盛大雷和鲁大民的腕表同时“嘀”了一声。
鲁大民身体倾斜,即将重重地摔倒在地的瞬间,他试图伸手去按丁海琳喉咙处“双头三叉戟”的机关。
鲁大民的手指已经触摸到了“双头三叉戟”的机关,只是,他没有想到,盛大雷重心落地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用他自己的身躯无力地撞击鲁大民,虽然很无力,但是很有效。鲁大民的手指还没有按下机关,就与盛大雷双双跌落,并被盛大雷压在了身下。
前后只有4秒钟的突然袭击让鲁大民遭到了重创,疼痛感迅速袭击了他的身心。
盛大雷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来抢枪时,满脸是血,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大,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犹如戴着面具的萨满。
但是,这一次,盛大雷连一丁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了,他扣住鲁大民右腕的双手逐渐失去了力气,十根手指头逐渐失去了知觉。
鲁大民笑了,他把右腕逐渐向内掉转,十度,二十度,三十度,四十度,五十度,转到六十度时,手枪的枪口再次对准了盛大雷的脑袋。盛大雷看着距离自己鼻尖不过10厘米的枪口,突然觉得那或许就是一个时光隧道。当那个时光隧道里突然亮起来时,就是自己应该回到原点,归于微尘的时刻了。
鲁大民的右手食指开始发力,刚才没来得及按“双头三叉戟”的机关,但现在他非常有信心可以扣动扳机,现在的盛大雷只是一头濒临死亡的狮子,已经没有威胁自己的任何一点力气了……
“砰”的一声枪响,盛大雷闭上了眼睛,整个世界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