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人类的愚蠢就是自认为聪明,或者认为总有人聪明得可以洞察天际。他们错了,这个道理得由我来告诉他们。世俗里所有的成功,还有自信,其实都是自欺欺人,都是演戏,那都不是真实的,不过是愚蠢的人类自以为是。

愚蠢的人群中出现一个稍有脑子的人,就被人奉为天才。何其可笑?难道他们就接收不到冥冥之中的指引吗?难道他们就察觉不到我已经给了他们多少次机会来发现真实?

有些职业的人把自己当神,有些人卑微得连人都不配做。他们被欲望淹没了,却美其名曰那是理想、是梦想、是感情,其实那些全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和道理。

我想再跟你们玩一会儿,不能奢望棋逢对手,能陪我开心一会儿也不错!他们白天、晚上地琢磨我,有的人自以为自己是神的代言人,其实不过是沽名钓誉,我对世情的考察与理解哪里是凡夫俗子和那些装神弄鬼的人废寝忘食就能弄明白的?!

不过,这些牺牲品的含金量太低。我要在游戏结束时玩一个出人意料的、警醒愚蠢的人们的动作,当然,那依然只是一个游戏。其实,这个游戏原本是不用我来主导的,只是他们把上次的游戏给终止了,所以,我只能从头再来。

1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是知道这些秘密的人除了当事人自己,还包括某个角落里的互联网数据分析师。在网络中、在机器语言里,每个人不是只有个名字、一个地址和一串简单的设备识别符。在网络世界里,每个人的每个行为轨迹都会被记录在案。就像科学家通过实验探究物质的本质,社会学家通过观察洞悉人类的特点,数据分析师则通过程序研究人的行为和心理特征,有的数据分析师将其工作形容为“人性实验”。人的物理概念早已被技术改变,定义我们的不仅是身份信息或者账户与密码这些简单的信息,还包括我们的兴趣爱好、情绪态度、行为习惯。也就是说,即使我们在互联网上采取用新的名字、换新的头像这类伪装手段,机器也能轻而易举地鉴别和识破真相。简而言之,数据记录下的我们所有的习惯与痕迹可以准确形成我们另一个身份特征。

在互联网的数据世界里,每个人每次使用手机的任何一个功能,实际上都在成为机器洞悉和了解我们的原始材料,也是进一步训练人工智能更加理解人类的经验依据。那些曾经貌似高深玄奥的人生命题,譬如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们想要选择什么样的生活等,这些问题的答案实际上都可以从我们手机的联系记录、搜索痕迹、社交聊天记录和手机传感器里一一找到。

隐私已经是一件“算法上不成立”的事件,越来越多的数据科学家确信这一点。但大多数人只是以为自己在分享数据,但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分享的不只是自己知道的那些,更不知道这些分享将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

听一个数据分析师讲述数据搜集和挖掘过程,就像见证一场悬疑推理,这就是李超特最感兴趣的事情。

李超特讲过他一个曾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任职的朋友说的情况,盛大雷才知道每个人在App里都不会掩饰自己什么样的人,而App把这些看在眼里:比如,你不会骂领导,但会匿名在一些论坛上散播这个领导的八卦;你不会“出柜”,但会在网上搜索润滑剂并订购;你不会跟人说荤段子,但看到丰乳肥臀的美女照片还是会点进去;你不会支持盗版,但看到价格三位数以上的正版软件时,还是会去搜索下载盗版的……

而李超特的朋友在这家互联网公司的工作,就是利用大数据算法进行推荐。每天在工作的时候,他能够看到全体用户在App上的行为轨迹信息,包括电话、地址、搜索记录、每一屏交互行为,等等。

李超特还告诉盛大雷一个新的概念——全量数据。它是一个网络用户在网络上的所有数据,经过分析,可以极其精准地描述用户的特征,比如他的身份背景、行为习惯、兴趣爱好,甚至每天的情绪起伏和喜怒哀乐,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从网上的行为痕迹里推测出来,这才是对个人隐私的最大挑战。

随着技术优化,现在甚至不需要成为专业人士,就能洞察真相。李超特为了让盛大雷迅速理解,举了一个美国新开发的运动健身软件的例子,通过分析App所提供的跑步热力图,就能轻易推测出美军驻伊拉克军事基地的具体位置和兵力部署。因为这个软件实时追踪用户的位置数据,以高亮形式呈现在地图上,而在战乱地区又恰恰当地用户极少甚至没有,当一定数量的美国士兵集体行动或活动时,热力图上就会呈现异常明显的行动路线,通过这种比对和分析,美国军事基地的方位、出勤规律、巡逻路线也就不再是机密了。

当然,盛大雷脑海中出现的则是自己在警校时参加军训、支援北京奥运会安保,包括组织警力实施抓捕行动时,这一切其实都很可能被某个居心叵测的数据分析师发现。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数据技术的善意使用则可以为人类提供无限美妙的可能。技术挖掘用户数据,让人感到隐私受到威胁,但同时也能曝光那些封闭信息的官僚机构和组织,譬如斯诺登,就是用技术的方式打破侵犯公民权利的官僚机构的隐蔽性,让数据在公众面前完全透明。

被自己称为“秘密挖掘师”的李超特实际上就是一名数据分析师,他名不见经传,但是会因为兴趣使然,而帮助盛大雷去寻找杀人凶手在网上的各种蛛丝马迹。盛大雷甚至想到了自己在清北扬名立万的那个案子,如果不是巧合,那个从不使用手机、电脑等互联网产品的老谢头会被抓住吗?这个时代,最难被发现的犯罪分子或许不是对高科技得心应手的人,而是那些对高科技从不触碰的人吧。

盛大雷坐在李超特那间十几平方米的黑暗阁楼里,喝着李超特给他泡的铁观音,听着李超特眉飞色舞的讲述,看到他不断噼里啪啦地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着演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盛大雷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未来的某一天,警察会被李超特这样的电脑天才取代?现在各国公安也都开始增强网络警察的力量,这是不是就是一种大势所趋,甚至成为终极结果?

从李超特家出来,盛大雷脑海中不仅被那些科技新名词和新趋势所填满,并开始重新认识自己的父亲,根据互联网上的数据分析重新认识自己的父亲。

2001年,盛坤带着盛大雷,举家搬迁到北京。

公安部,或者说北京市局,是从何时开始盯上父亲的?或者说,如果是这两年才盯上的,那他们现在掌握的信息是不是会比李超特的还全面呢?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而这个未知数的决定因素在于负责父亲这个案子的警察团队里是否存在一个具备李超特这样的技术控,而且能够把表面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信息整合出价值惊人的情报结论。

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作为中国最高警察学府里,盛大雷竭尽全力回忆,也不记得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人。

盛大雷无法想象刚才李超特给自己看的那些信息都是属于自己父亲的,或者用李超特的话就是“你们家的”。

盛大雷知道父亲富有,但是不知道如此富有!

李超特点开他搜集整理的一份资料显示:北京春秋集团只是盛坤掌握的诸多公司中最明显的一个,也就是说现在查到的盛坤注册的二十多家公司相互间投资或占股,眼花缭乱的会计手段和投资理念,最终勾勒出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盛大雷看到电脑上显现出的几乎横跨世界版图的公司构成,突然觉得自己对财富的理解不过是雾里看花,对父亲富有的了解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你父亲甚至是开曼一家银行排名第六的股东,在香港拥有一家投资机构,业务涉及航运和海运,我能查到的还有这些……”李超特当时给盛大雷展示了泰国一个海岛的开发,还有保加利亚一个露天矿产的开采,嘴上还说着其他,“你父亲在北京有酒店,在云南有制药厂,在天津有贸易公司,在松原有一家渔业公司……”

2

丁海琳再到盛大雷家里时,桌子和两把椅子被拖到了屋子中央,靠近窗的地方又多了一块板子,原本狭小的客厅现在更显得逼仄。

这块板子比靠墙的那块大,所以挡住了一部分窗户,站在屋子中央只能看到这块板子上写着两个大字——“勿翻”,后面是巨大的叹号。

防君子不防小人,具体讲,这两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只是提醒一个人的——丁海琳。丁海琳无声地笑了笑,倚着桌子,仔细端详原先那块白板,逐渐陷入了脑海中的世界。

盛大雷在上面写写画画,其实梳理出了以下几个案件的关联点:

一、杀人凶器——双头三叉戟——萨满行刑工具——松原查干湖和清北二爷山,包括山西云冈,都曾是萨满流行的区域。

二、水泥——李翘尸体面对的水泥杆和宋威死时脚下的水泥都来自张景芳尸体所在的水泥厂,这家水泥厂盛坤曾经有过股份,后来宋威也曾想收购。

三、大同——李翘和宋威都曾在去年8月7号后去过,张景芳也曾在大同长期工作,辞职后又回过大同。

四、杀人预告——7月31日收到神秘来信,信中的支票遗失声明中显示的支票号最后四位是0801;8月1日凌晨,李翘死时面对的墙外水泥电线杆上的编码是0826;8月26日张景芳死时面对窗口上的木条背面印着0903;9月3日宋威尸体斜上方的横幅暗含时间是9月20日,但这次跟之前三次明确表示日期的方式不同。

盛大雷在宋威尸体是否暗示下一个杀人日期是“9月20日”上面打着一个巨大的问号,这个问号也是丁海琳心里的问号。

“为什么前面三个日期都是明确的数字,到了这次反倒不明确,还需要猜呢?是凶手提高了对我们的挑战难度吗?”盛大雷从卫生间出来。

“对于这个凶手,我们也应该有些基本判断了。”丁海琳回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道。

“第一,这个人认识我,起码跟我有宿仇旧怨,从第一起案子开始他就冲着我而来;第二,这个人应该是一名男性,胳膊上有匕首状文身,当然也可能是临时性文身,宋威和李翘在北京时他也在,张景芳合影里的那个男人,我们假设与他也是同一个人;第三,这个人跟萨满教有关系,起码熟悉萨满的一些传统,所以他是本地人或者松原这片儿的人的可能性很大;第四,这个人的反侦查能力极强,他三次杀人都注意到了躲避监控录像,现场采集不到毛发、指纹、脚印,而且他应该体力极好,杀人时基本上都是单独行动,对于李翘尸体的运送和杀死宋威这样体形的老兵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五,这个人认识刘三,或者说刘三认识这个人,所以关于女尸上吊或者水泥杀人这些问题,刘三应该都是从这个人处得到信息的……”

“刘三认识真正的凶手。”丁海琳喝了一口水,赞成盛大雷的判断,给走过来坐下的盛大雷倒了一杯水,他的水杯是马克杯,上面印着一只哆啦A梦,屁股着地,捧腹大笑。

“那么,刘三是他杀的吗?”盛大雷左手举杯喝了一口水,端详着白板,道,“我们假设是他杀的刘三,那动机无非是希望刘三来背黑锅,刘三一死,警方会认为之前三起命案的真凶就是他了。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凶手会不会继续杀人?”

“这不像这个人的行事风格,他每次杀人都故意留下下次杀人的日期,说明他要跟你周旋,斗智斗勇,他想挑战以你为代表的警界精英!”丁海琳的想法也引起了盛大雷的共鸣。

但是“警界精英”这个词从丁海琳嘴中说出时,盛大雷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对号入座。

盛大雷迟疑了一下,道:“我还有一个疑问:他杀李翘、宋威和张景芳是偶然选择的,还是这三个人有某种关联,所以有杀她们的共同原因?”

“如果他是为挑战你而来,那这三个死者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丁海琳盯着盛大雷的眼睛问道。

盛大雷没有正视丁海琳,低头把马克杯里的水一饮而尽。丁海琳确定盛大雷喝水时,眼睛瞥了窗口那个白板一眼,或许他已经有答案了,起码是有些线索了,可能还在思考。

盛大雷点上一支烟,道:“根据1935年清北警察局的调查,二爷山一带山村发生的四起萨满巫师杀人案,凶器与我们发现的杀死三名被害女性的凶器基本可以判定是相同的。市档案馆材料中涉及这四起案子的案卷遗失,能找到的是当时一些当地小报的新闻报道,现在显示当时被害的四人皆为女性,但原因警方并未公布,也没有看到那名萨满巫师判刑的任何资料。”

“是简单的模仿还是有直接的关联?”丁海琳的口气明显前轻后重。

“模仿是犯罪的常见模式,但是如此处心积虑地模仿,应该还是要表达具体的信息。”盛大雷做出了进一步的大胆假设,“或许他是为了惩罚我,杀死这些女性不过都是达到他这个目的的手段。”

“我不认为你是在自作多情。”丁海琳起身,绕到桌子的另外一边,扶着白板,探身去把窗子开得更大。

她转身时,无意间发现那块不想让自己看到的白板后面的画线和图案一点儿都不比原先的那块儿少,她确定自己还看到了许多数字,其中就有“0801”这组数字。

“现在关键是9月3日宋威死后,他下次行凶是哪一天呢?如果是你猜的9月20日,那也只有11天了,不,应该是只有10天了!”丁海琳脑海中浮现出夏璋乐观与自傲的笑容,迟疑道,“万一后面不会再有人死呢?”

“一定还有!”盛大雷笃定地回答道。

丁海琳知道他现在没有百分之百的证据证实这个判断,但是她就是相信他。

“我们还是应该一起再去一趟二爷山。”盛大雷看看丁海琳。

3

二爷山是中国满族的发祥地之一和萨满文化的圣山之一。二爷山的“二爷”就是萨满祖先,二爷山最早见于中国3800多年前的文字记载中,《山海经》称“不羁山”,北魏称“金太爷山”,金始称“二爷山”。

随着清北萨满文化在2008年10月进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加之二爷山植被垂直景观进入国家自然遗产地名录,如今,二爷山已被确定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联合国“人与生物圈”自然保留地。

二爷山可以被追溯为清王朝的崛起地之一,也因此被作为清朝的“龙脉”加以封禁,1940年划归伪满洲帝国间岛省管辖。现在的二爷山管委会也在五年前升格为省管单位。

白天的二爷山国家森林公园本地人少,外地人多,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国外游客。丁海琳和盛大雷一起到二爷山管委会时,管委会的安保科科长在公园门口接上二人。

管委会位于公园大门广场西侧坡路的拐角,坡度较大,平日里健身的人都是跑东侧路线,也就是宋威出事的那条路线。管委会所在的这条坡路地面崭新,俨然是新铺设的。一栋二层高的白色房子从茂密的树林中露出头。

“因为那起案子,晚上来公园玩的本地人少了很多。”安保科科长神情严肃,带领二位来客进了楼。

会客厅在一进楼门右转的待客室,里面坐着一位头发、胡须花白、面色红润的老大爷,颇有些仙风道骨。

“您来了。”安保科科长显然很尊重这位老人,引荐道,“这是我们二爷山森林公园的元老李大爷!”

“李大爷,您好!”盛大雷和丁海琳问候道。

“这是咱们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办案民警!”安保科科长介绍道。

李大爷眼神沧桑,认真地看了看面前的两位年轻男女,盛大雷脑海中突然一动,脱口而出:“您就是‘老李头’……”

“呵呵,对,我就是‘老李头’!”李大爷笑容可掬。

“我听清北大学的厉宁教授提起过您,说您是二爷山的民俗专家!”盛大雷主动上前握手。

“呵呵,跟小厉比不敢称专家,我年轻时一直在二爷山打猎,见过一些老人、老事儿!”老李头的手大而粗糙,像老松树皮。

盛大雷正要问那个“双头三叉戟”的事儿,老李头回头跟安保科科长说:“你们新修的路,不要再挪那些老树了!树挪死啊!”

“这个不归我管啊,但我一定跟领导汇报。”安保科科长赔着笑,“这不都是为了中秋节大活动嘛!”

“中秋节?哪一天?”丁海琳脑海中的某个细胞跳了一下。

“下周四,19号!所以整个公园都在赶着整修啊!”安保科科长回过头跟丁海琳说。

“19号!”丁海琳和盛大雷同时脱口而出,对视一眼,丁海琳抢先问道:“中秋节为何选在二爷山的公园里搞活动啊?”

“萨满的传统祭祀日啊!萨满信仰多神,古代人们把各种自然物和变化莫测的自然现象与人类生活本身联系起来,对它们敬仰和祈求!万物有灵啊,那些老树啊——”老李头对刚才提到因为修路而被挪开的老树很是心疼。

这时,安保科科长的手机响了,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几秒钟折回来,赔罪道:“您三位先聊着,门口保安和游客有矛盾,我去处理下!”说完便匆匆离去。

“萨满是人与神之间的中间人,也是人与神之间的传话人。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啊!”老李头从窗口望出去,看着窗外茂密的树林,继续感慨道,“山上的树不能乱动,路不能乱修!”

“李大爷,那个双头三叉戟,有什么讲究吗?”盛大雷微微弯腰,虚心请教。

“那个不叫‘双头三叉戟’,那是神让萨满惩罚人的圣物。”老李头眼神飘忽,仿佛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杀人的也能叫圣物吗?”丁海琳显然不太接受。

“圣物就是圣物。对的人用圣物惩恶扬善,错的人用圣物为非作歹,那也是这个人的问题。”老李头收回目光,看着丁海琳道。

“枪本身没有是非对错,一个道理。”盛大雷赞同老李头的观点,继续请教,“犯了什么样的错误,萨满才会用圣物惩罚人呢?”

“所有恶行都可以被惩罚。”老李头肯定道,“所有萨满仪式,归根结底都是在表达神的创造与复活。”

“那您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圣物是什么时候呢?”盛大雷给老李头倒了一杯水,递上前。

老李头摆摆手,示意不喝水,走到窗前,道:“我是甲子年——鼠年出生的,7岁的时候就跟着我爹进山打猎……那年日本人刚开始出现在清北……”

“您是1924年生人?!”盛大雷和丁海琳吃惊道,这意味着眼前这位精神矍铄、身体康健的老人已经89岁了,但看上去不过才七十多岁。

老李头点点头,继续望着窗外,指着远处道:“以前在另外那条上山路上有一个堂子,就是前些时候死人的那个位置!”

盛大雷和丁海琳再次对视,丁海琳问道:“您就是在那个堂子第一次见到圣物的?”

“是的,我记得很牢!当时我爹跟我说,原来清北有两把圣物,有一把被日本人偷走了,就剩了那一把,挂在堂子的墙上。”老李头愤愤道。

“那您见到的那一把后来哪里去了呢?”盛大雷望着窗外树林那头的方向。

“那把在堂子里的圣物曾经失踪了一个多月,清北死了四个姑娘。”老李头回忆往事,眼睛眯了起来。

“警察局当时调查没有结论,您知道……”盛大雷脑海中又开始浮现出自己在档案馆看到的那些只言片语。

“当地人都说是日本人杀了那四个姑娘,所以警察局不敢断案抓人……”老李头恨得鼻孔直出气。

“怎么能断定堂子里剩下的那把曾经失踪的圣物是不是杀人凶器呢?”丁海琳看到楼下安保科科长匆匆走近。

“堂子平日里没人看,当地人都不敢偷里面的东西,怕遭天谴。日本人杀人如麻!敢干啊!”显然老李头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他继续道,“那四个姑娘被杀死后,那把圣物又回到了堂子的墙上,日本人就说有人偷走了那把圣物杀了人,杀人后又放回了堂子。”

“这种可能性存在吧……”丁海琳试探道。

“不可能,剩下的那把圣物一定是日本人偷去,杀了人送回来嫁祸给我们中国人。当时山上的萨满就是这样认为的……”

“山上的萨满?!”盛大雷和丁海琳齐声惊呼,刚返回的安保科科长也吓了一跳。

“二爷山上有萨满,他们不住堂子里,而是在山里面,代代单传。”老李头笃定道,而且逻辑十分清晰,“萨满当时在东北很有威信,日本人想把他们的神和信仰强加给我们中国人。”

“那萨满的后代呢?现在去了哪里?”盛大雷忍不住问。

“不能说了!不能说了,不能说了……”老李头嘟嘟囔囔,好像陷入了癫狂的世界。

“他就这样,有时候清醒正常,有时候神经兮兮。”安保科科长对有些惊讶的盛大雷和丁海琳解释道。

“上周那个人死的地方原有的堂子何时被拆掉的?”丁海琳先回过神来,问安保科科长。

“‘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给拆的,后来还发生了好多奇怪的事情。”安保科科长解释道,“我也是听家里老人说的。”

“什么奇怪的事情啊?”盛大雷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时拆堂子的红卫兵中有四个女的,后来都离奇地死了:一个淹死了,一个从楼上摔下来死了,一个在武斗中被打死了,还有一个疯了,冲进二爷山里再也没有出来,据说是让虎狼吃了。咱们这山里现在还有猛兽呢!”安保科科长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话的真实性一样,道,“刚才就是两个小青年背着野营工具说要去深山里面扎营,被门口保安拦下了!现在的年轻人不知轻重啊!”

4

“1935年死的第四个姑娘就是中秋之夜死的!”出了管理处,盛大雷低声对丁海琳道。

丁海琳觉得颈部的汗毛竖了起来,山风一吹,凉飕飕的,小声问道:“那个疯了冲进山里的女红卫兵不知道是不是也在中秋节……”

“得拿事实说话!怪力乱神的事儿不能当真。你去查一下第四个死的女红卫兵的情况,我去趟清北大学。”盛大雷说完,就要扬长而去。

“我载你一段吧?”丁海琳不想独自在密闭的车里回味刚才的故事。

“那先陪我去趟手机城吧!”盛大雷上了车说,低头扣上安全带。

丁海琳往市区开车,盛大雷透过后视镜看到身后50米远处停车场上的一辆黑色车辆也悄悄发动。

盛大雷进入手机城,几分钟就出来了。丁海琳发动车子向清北大学方向驶去,余光看到盛大雷正在摆弄一部老式的黑色诺基亚手机。丁海琳心知肚明,现在的电池和机体合一的手机,即使在关机状态下也可被公安技术侦查部门监控和追踪,原来这种老式手机卸下电池后,技术侦查部门就无计可施了。

到了清北大学,盛大雷在校门口下了车,余光没有看到刚才尾随的那辆黑车。

盛大雷饶有兴趣地站在足球场外看几个男学生踢球。几分钟后,他脱了外套,只剩白色跨栏背心,奔上场和学生们踢起球来。好久没踢球了!动作虽然生疏,但是应付眼前几个人还是不在话下。盛大雷过人、带球,再过人,反反复复,不断赢得场外的叫好声,聚集围观的人多了起来。

一个男人竖着衣领,隐藏在人群中,只露出帽子下的半张脸,那张脸盛大雷见过。

盛大雷心里冷笑一声,凌空一脚,球进了!趁着大家鼓掌叫好的空当儿,他向场外走去,拎起外衣,健走如飞,走向教学楼。

盛大雷走上二楼,从楼梯口左转,看到一间教室里一对男女学生在前排并肩上自习,便轻声开了后门,进去旋即躲在门后的墙角,轻轻把门合上,身子紧紧贴着墙面。

不过几秒钟,一张脸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门玻璃上,那张脸平淡无奇,满是焦虑。坐在前排的那对情侣刚回过头来,后门玻璃窗上的脸就消失了,这对男女惊愕地看着盛大雷。盛大雷把右手食指竖在嘴唇中间,侧脸隔着门玻璃看着那个人向前一间一间教室寻找去了,这才轻轻旋动门把手,从后门出来,轻轻把门再次合上。

这时,走廊另外一头的那个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猛地回头,但是身后走廊里什么人都没有。这时,盛大雷已经沿着原路,从楼梯下楼,出楼,直奔清北大学的后门,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松原,去吗?”盛大雷整个身体都塌在后座上,不时地扭头看着车后窗外的情况。

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这位年轻强壮的乘客,总觉得他有些鬼鬼祟祟,犹豫了一会儿道:“送你去火车站,坐火车去松原又快又便宜……”

“不用打表,包你车,一天,2000!”盛大雷转过身来,伸出两根手指,好像预示着胜利。

“就一天?”司机不太敢相信,扭头问。

“对,今晚就回来!”盛大雷摸摸口袋,用手在口袋里捻了捻钞票,心算了一下道,“先付你600元订金,回来再给你1400。”

“好好好,不急!”司机从盛大雷手里接过六张百元大钞,心中暗喜,其实这些钱已经完全够从清北到松原往返车费了。

“您是有急事吧?”司机讨好地聊天。

“嗯。”盛大雷显然对这些废话没什么兴趣,闭上了眼睛。

司机尴尬地笑笑,透过后视镜打量着这个出手阔绰的年轻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坏人,倒像是跟家里闹别扭离家出走的富家公子哥,也就放心地往松原驶去。

半小时后,车子上了高速,因为是周末,车流密集。盛大雷居然在轻微的颠簸中深深入睡。

梦里,他乘坐着一只小船,在暴风黑水的查干湖中起伏,雨水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盛大雷努力睁开眼睛,遥远的前方水波之上伫立着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金冠、脸戴魔鬼面具的人,是妖,还是神?

梦里的盛大雷突然明白了,那是萨满!不知道是小船在漂向前,还是萨满在漂向船,两人就是越来越近。盛大雷发现萨满越来越高,高得像一座小山,眼看着萨满俯下身体,巨大的面具就要贴到身体后倾躲避的盛大雷时,突然,萨满消失了,小船到了一座山前。

盛大雷下了船,沿着仅有的一条蜿蜒至山谷里的小路跋涉,穿过布满荆棘的树林,突然豁然开朗,脚下是漫山遍野的堂子,俯瞰,没有人和人影。盛大雷继续沿着小路下行,好像看到这条山路的前方还有四个身穿绿色军装的女战士,她们鱼贯而行,默默不语。

盛大雷想张嘴喊,但是怎么都喊不出声,整个山谷里静悄悄的。这时,天色突然黑了下来,就在一瞬间,整个世界就陷入了黑暗,盛大雷恐惧地藏在一块山石后面。

原来是刚才那个巨大如山的萨满,整个山谷上空都是那张巨大的面具,黑魆魆的嘴巴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前面的三个女红卫兵像三个大头钉一样被直直地吸入了那个黑洞,最后一个女红卫兵紧紧抱住一棵树,大声地呼号,但是盛大雷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是远远地看到她张着圆圆的嘴巴,还有穿过黑暗投递过来的求救眼神。

黑暗骤然增加浓度,盛大雷失去了视线,就是一刹那,天色大亮,晴空白日,萨满消失了,红卫兵也没了影踪,他刚才看到的山谷里的一座座堂子,如今变成了一堆堆乱冢。

那些乱冢的造型跟其他的墓碑都不一样,盛大雷定睛细看,它们都是大小不一的“双头三叉戟”,乌黑的质地,朝地的三个尖头都扎在地里,鼓起的坟包向外流淌着浓浓的红血,朝天的三个尖头上也都是血渍斑斑,两头有尖头的柄中间固定着一个个铁圈,只是铁圈朝内的不再是一把把锋利的尖头,而是一把把钥匙……

突然脚下剧烈震动,身后发出巨响,盛大雷扭头向后上方看去,身后是一个高耸入云的火山口,冒着烟,一刹那天崩地裂……

5

“兄弟,醒醒!到松原了,咱们具体去哪个地儿啊?”司机停下车,点上一支烟,转身想摇醒盛大雷。

盛大雷下意识地握住一只向自己伸来的手,擒拿格斗课上的动作在潜意识中熟练应用了。

“哎”的一声,司机痛叫一声,盛大雷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司机的已经被自己从驾驶座反扭着,脑袋已经被摁在了自己膝盖上,双手却像飞机一样朝后翘起,其中一只手上夹着的香烟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对不起,对不起,大哥!”盛大雷赶紧松手。

“大兄弟,你这是练过啊!我这胳膊不会废了吧!”司机的眼泪迸了出来,他带着哭腔,左右看着自己两条胳膊。

盛大雷满面抱歉,脸红,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

“您快指示咱们去哪儿吧!”司机把烟头扔到窗外,活动着肩膀和胳膊。

“查干湖墓园。”其实这不是盛大雷之前的计划,但是突然就说了出来。

司机摆弄着手机导航,自言自语道:“真是见鬼!”

车子到了墓园门口,司机在门口等候,盛大雷抬腿下车。

“这是要下雨啊!”司机抬头看着天空乌云迅速蔓延。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陵园里的人很少。盛大雷在门口买了一束白菊花,捧着向墓园深处走去。

查干湖墓园依山傍水,在当地算得上是风水很好的老墓园。其实所谓依山,不过是沿着一个小土丘而建,面向查干湖。这几年墓地生意非常兴隆,这个墓园里的墓地几乎都被卖出去了。加之查干湖被保护了起来,再圈地扩建墓园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一排排墓碑犹如梯田上整齐插着的秧苗。

盛大雷一直爬到土丘顶,也是这块墓园最贵的一块地。在最高一排的西侧倒数第三块墓碑前,他停下脚步,把墓碑前的黑石上的浮灰拂干净,轻轻地把那捧白菊花摆在上面,然后慢慢地在墓碑前跪下,抬头看着墓碑中央那张黑白色的照片。那是他的母亲,他十二年没再见过的母亲。

照片里的母亲温婉地抿嘴,似笑非笑,但那眼神生动得好像是活的,与盛大雷的眼神相互凝视。盛大雷脑海中什么欲求都没有,心里满满的都是思念,思念他英年早逝的母亲。

忽然,盛大雷感觉脸上凉飕飕的,抬头望去,稀疏的雨点从无尽的苍穹垂落,紧接着电闪雷鸣,雨点变大,变得密集,噼里啪啦地拍打在他的身上和墓碑上。照片里的母亲如同在笑着流泪,但是温柔不变,依然看着雨帘后的儿子。

盛大雷站起身,不舍地离去。十二年了,他已经十二年没有回来扫墓了。他和父亲好像不约而同地选择回避谈这个问题,都想把伤痛留在岁月里。但是盛大雷知道父亲还给母亲在北京八宝山买了一块墓地,那里是每年母亲忌日自己和父亲都会去缅怀的地方。

盛大雷感觉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自己灼热的面庞。就在他要转身离去时,他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有些异常。眼前的墓碑无裂纹、无疤痕、无色线,色调均匀,结晶颗粒的大小一致,可以看出是同一块石料上切取的。但是,墓碑后侧有一块石料的颜色虽然也是纯黑,但是纹路明显与墓碑其他部分不同,如果不是下雨洗刷后是看不出来的,也是因为盛大雷的身高可以看到墓碑后方才发现其间细微的差别。

盛大雷绕到墓碑后,发现那块石料与周边的石料接缝处的水泥也比旁边其他的接缝新得多。这块石料长约30厘米、宽约20厘米,好像一种特制的砖。

盛大雷的心怦地一跳,他蹲下身,用手轻轻抚摩那块石料,谁知接缝处根本不是水泥,两手抠住石料两侧,石料有些活动。

盛大雷抹了把脸,摸了摸口袋,掏出钥匙串,用较大的那把钥匙轻轻地撬动接缝,几下,石料已经被撬动得比紧邻的石块高了半厘米。雨一直下,手指上的泥很快就被冲洗掉,盛大雷两手托起那块黑砖,这才发现这块砖厚度近10厘米。

当盛大雷把黑砖轻轻放到旁边时,原来位置的底部显现出一个黑色金属盒子的轮廓来,盒子盖闪现出光泽。盛大雷的心怦怦跳,他双手并用,从坭坑里把金属盒子取了出来。这只盒子很沉,像一个微型的保险箱,严丝合缝,正前方有一个小钥匙孔。盛大雷拿出上次在北京家中意外发现的钥匙,捅进去,左右试着旋转,咔嚓一声,盒子盖弹开,翘起来5厘米宽的缝隙。

盛大雷深深呼吸了三次,左手遮挡着盒子上方的雨,右手掀起盒子盖。他有预感,埋在自己母亲墓碑下面的这个盒子里的秘密一定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6

“你在哪里呢?”老刘打电话过来时,盛大雷已经回到出租车上。

刚刚他像落汤鸡一样抱着东西上车时,司机再次用语言和表情表达了各种不满,反复强调自己的车子昨晚才刚里外清洗过。

“有事吗?”盛大雷觉察出异样,老刘一般给自己打电话都是开门见山,从来不啰里啰唆先打听这些。

“你在什么地方呢?能来局里一趟吗?”老刘的声音在车外的雨声中显得遥远,还有疲惫与无奈。

盛大雷立刻想到了自己在清北大学甩掉的那根尾巴,心里大概猜出了原因。

“晚上吧,我现在有点儿事儿。”盛大雷着急挂电话,含糊道。

“松原的路我不太熟,你多看着点儿啊!”司机满腹情绪。

盛大雷赶紧挂断电话,但是他知道电话那头一定听到了司机的这句话。不过,没关系,他这次来松原的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盛大雷给司机指路。

泥泞中,车子油门不减,司机想赶紧完事儿,打道回府。车子到了松原人民医院,盛大雷进楼时,看到门口有专门装雨伞的塑料袋,便扯下两个套在了手中的箱子上。

他向问询台问清楚了地方,然后乘坐电梯到五楼,辨认着科室的名称,走到了走廊尽头一个安静的拐角处,牌子上写着“档案室”三个字。

盛大雷敲门,很快出现了一个戴着眼镜的胖老太太。老太太显然很惊讶,会有人来找自己。估计她是医院的临时工,也没有穿白大褂。盛大雷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老太太不耐烦地说要请示下院领导。

她刚拿起座机话筒,盛大雷已经看到在只有10平方米左右的屋子里仅有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台老式的黑色联想电脑,屏幕定格在一个男女对话的场景,看来这份工作在医院中还是很清闲的。

“阿姨,您上班看电影好像不太对吧!领导知道吗?”盛大雷客气中含着威胁。

老太太扶扶眼镜,手中的话筒略垂下来,按了三个键的手指也悬在了空中。

“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知道我们这个年纪的老人找份工作有多难!看你也不容易,我就帮帮你吧!”老太太把话筒扣回原位,站起身,绕到椅子后面墙角前的一扇小门,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锁,开门,进入了库房。

盛大雷坐在电脑前,迅速打开网页,给李超特发了一封邮件,又即刻退出网页,站回原位。这时,老太太已经从档案室里出来了,抱着一个褐色的档案盒,嘴里嘟囔道:“你只能在这里看,不能带走,否则我就要向领导报告了!”

盛大雷把档案盒直接摊在桌面上,快速地翻阅里面的档案资料,直到最后一份档案才让他眼前一亮。他摊开这份档案,趁老太太不注意,拿出手机迅速地拍照,然后把资料合上,插进那一大摞资料中,放回档案盒,递还给了老太太。

盛大雷说完谢谢,转身离去,上了车,催促司机赶紧回清北。

车子开出医院门口,刚刚转到马路上,他就看到斜对面一辆警车冲破雨幕,溅起水花,一路飞驰,盛大雷从反光镜中看到那辆警车开进了医院。

李超特收到盛大雷的邮件后,在清北大学门口等了近一个小时才接到盛大雷,帮着盛大雷把余下的1400元车钱结了。

清北这边到了傍晚才开始星星点点地下起雨来,现在已近9点,雨势也骤然变大,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了。

7

两人爬上阁楼,阿迪竖着蓬松的大尾巴,颠儿颠儿地跑到门口欢迎主人。盛大雷这次回松原,就是为了寻找网上没有的资料,他把刚才在医院拍的照片传到了电脑上。

李超特递给盛大雷一副医用手套,然后自己坐在电脑前按部就班地忙活起来。盛大雷打开手套外面的袋子,双手套进黄白色的胶皮手套里,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翻看那个小盒子里的东西。

他先从盒子里取出一把手枪。这把手枪是中国自主设计开发的新一代自卫手枪,枪体由枪管、套筒、复进簧、套筒座、击发机和弹匣六大部分组成。这也是盛大雷在公安大学射击课上学习使用和练习使用的手枪。

这种手枪功能格外齐全,既有联动击发、空仓挂机、弹匣回闩和弹膛有弹指示等机构,也有安全保险、到位保险、自动保险和射击保险等保险结构。这种手枪的杀伤距离约为50米,如果把射程设定在25米,则可以射穿2毫米厚的钢板、4厘米厚的砖墙、7厘米厚的木板、25厘米厚的土层。

李超特回头瞟了盛大雷手中乌黑的手枪一眼,道:“六四式啊!”

盛大雷点点头,把手枪放在身边的一张报纸上。

盒子里还有两本护照,照片上的人都是盛大雷,这张照片应该经电脑高手处理过,看上去就是盛大雷本人,但是又跟盛大雷本人的照片有些微的差距。

盛大雷分辨出修改过的照片使用的应该是自己大学毕业时的照片的底版。

上面的一本是褐红色封面的泰国护照,护照上盛大雷的名字是巴颂·乍仑蓬。

下面的一本绿色封面的护照,即使是盛大雷这个大学里学涉外警务专业的都没见过——瓦努阿图共和国(The Republic of Vanuatu),盛大雷的名字成了努契·阿德。

李超特凑向电脑屏幕,念道:“瓦努阿图共和国位于南太平洋西部,属美拉尼西亚群岛,由83个岛屿(其中68个岛屿有人居住)组成。”

盛大雷盯着护照上红、绿、黑、黄四色构成的国旗,带有黑边的黄色横置“Y”字形将旗面分成三块,靠旗杆一侧为黑色等腰三角形,内有不明含义的图案;右侧为上红下绿两个相等的直角梯形。

“横置‘Y’字形表示该国岛屿的分布形状;黄色象征阳光普照全国;黑色代表人民的肤色;红色象征鲜血;绿色象征肥沃土地上生长繁茂的植物。”李超特指指国旗上不明含义的图案,照着电脑上的解释说,“这是猪牙,象征该国传统的财富,人民养猪很普遍,猪肉是人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食品;这个是树叶,叫‘纳米丽’,是当地人民信奉的一种神圣之树的叶子,象征神圣、吉祥。”

盛大雷翻看两本护照时,分别发现在最后一页的签名处旁都有一组铅笔写着的号码。

李超特对着两组号码,一一上网查阅,得出结论:“泰国护照上的号码是一个泰国注册公司的税号,瓦努阿图护照上的号码是一个银行账户。”

李超特看着呆坐在地上的盛大雷,提醒道:“瓦努阿图是全球避税天堂之一,泰国有税号便可规避CRS等全球征税,”他怕盛大雷听不懂,继续补充道,“通俗来说,加入CRS,就要向所有成员国披露所有账号和税号,泰国是需要执行CRS的第139个独立主权国家,执行时间是2022年。在这之前,所有在泰国的资产,不管是用什么国家身份开的、什么国家的税务居民身份,在泰国都不会被发现……”

“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啊?”盛大雷好像在自问,又好像在问李超特。

李超特给盛大雷递上一支烟,转身继续埋头工作。

两本护照下面是一张照片,照片显然是盛大雷母亲年轻时的半身像,这张照片盛大雷也是头回见。照片上的母亲眼眸水灵,神情飘逸,看上去应该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盛大雷出生的时候就记得母亲在家照料自己,跟邻居也很少来往。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呢?盛大雷到了23岁才提出这个问题,他以前居然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母亲应该就是大家口中所说的“家庭主妇”吧,但是哪里有家庭主妇会有如此的气质?

“没有任何迹象证明你母亲当时出车祸身亡了。”当李超特做出这个论断的时候,盛大雷怔住了。

在医院档案室翻材料时,盛大雷已经看到资料显示,母亲出车祸那晚,确实住进了医院,但是第二天就被人接出了医院。李超特根据这些线索居然找不到那晚松原有过任何相关车辆事故的证据。

8

盛大雷从李超特那里出来,已是凌晨,雨已停。他踽踽独行,站在清北大学的正门口,茫然四顾。一场雨带来了寒意,地面上堆积着薄薄一层落叶,黄色的、绿色的,大的、小的,叶片安静地躺在地面的各个角落,因为浸在水里,被路灯或车灯照耀,闪闪发光。夏天就要过去了。

盛大雷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人民医院。他有那么多的问题要问,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才会知道。

那个人与盛大雷血浓于水,现在显示的材料都让他看上去如此可疑。庞大而无法说明来源的财富、消失而无法证明已经死亡的妻子,让盛大雷这个警察儿子陷于疲惫与迷惘中。

出租车到了医院楼下,盛大雷就察觉到了异样。但是他视而不见,推门下车,穿过熙熙攘攘的门诊大厅,乘坐电梯上楼。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指定楼层,电梯门开了,老刘正冲着门口,右侧是吴新年,左侧是盛大雷不认识的一个男人。那个陌生人一看也是警察,“两杠三”(1),他们都是来找盛大雷的,盛大雷知道。

警察身上都是有味道的。比如老刘身上的警察味儿带着浓重的军人气息,吴新年的警察味儿带着自我感觉良好的优势心理,另外那个男人明显长期在公安一线工作,警察味儿里带的更多的是杀气。

盛大雷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是“自投罗网”,他现在根本顾不得考虑这些问题,拨开那个陌生男人和吴新年伸出的阻拦的胳膊,执拗地向重危监护病房走去。

病房门口的守卫比之前多了一个,除了上次盛大雷见过的那个酣睡的协警外,还有一个年轻干练的小警察。这个小警察警觉地站了起来,双手向右侧腰间摸去。

老刘在盛大雷身后拦住了试图追上来阻拦盛大雷的两个同行,朝新来的小警察摇了摇头。

盛大雷没有看门口的两个人,而是直接推门进入病房。那个人还是跟他上次来时见过的一样,闭目,安静地躺着,病房里除了连接着各种电线的检测仪器声音外,没有其他的声音。

盛大雷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头,看着包裹得犹如粽子般的父亲,热泪涌出眼眶。两只手紧紧地握住插着针管的大手,那只手是抚养自己长大的手。

盛坤的手掌宽而柔软,指头很长,肉很饱满,盛大雷遗传了这个特点。他感受着那只手掌传递过来的体温,恨不得让自己的心跳带动另外那颗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

盛大雷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病床前,背朝着门,不让人看到自己流泪,他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因为抽泣而有任何颤抖。

忽然,攥在自己手心里的手掌微微动了一下,盛大雷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他努力透过模糊的泪眼仔细端详自己双手中的那只手掌,小拇指确实在微微地抖动。

盛大雷想要大声呼喊大夫,又发现那双从层层纱布中露出来的双眼微微地张开了。这是盛大雷最熟悉的眼睛,那是他来到这个世上最早记得的眼睛,他知道,看到这双眼睛自己就是安全的,是不用担忧的。

盛大雷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动,脸憋得通红,他多么想呼叫大夫来,甚至惊喜地呼喊出声,让周围的人与自己分享这一刹那的幸福感。但是,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为他知道父亲眼神的含义,虽然那只是一个不易觉察的眨眼,但是紧跟着一个细微的眼球的左右滚动,他就明白了:父亲不让他叫人。

盛大雷紧紧地盯着那双眼睛,全副身心仿佛被注入了兴奋剂,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恐慌、迷惘。

10分钟后,盛大雷觉得自己脸上沾染的泪水已经干涸,这时身后有人敲门,叫了声:“小盛,出来吧!”那是老刘的声音。

盛大雷这才缓缓起身,他确定父亲的双眼闭上前给自己传递的信号是让他放心离去。盛大雷低头转身的一刹那,用袖口擦拭了下脸庞,坦然地朝着门口走去。

“刘队,我想跟您谈一谈,如果这几位也是为了我父亲的案子来的话,欢迎一起坐下来谈谈!”盛大雷站在病房门口,反手轻轻关上房门,温和地说道。

9

在回市局的车上,盛大雷和刚才在电梯口等自己的三个人挤在一起,老刘开车,副驾驶空着,吴新年和那个陌生人夹着盛大雷挤在后排。刚坐上车时,盛大雷刚把手插到外衣口袋里,身边两个人就紧张了好一会儿,动作都僵硬了,后来看到盛大雷掏出手机装电池,这才松了一口气。

盛大雷的手机一开机,手机短信提示音就响个不停,老刘发的基本上都是催他回电话的,再就是丁海琳发来的短信。盛大雷要点开短信看内容时,先是左右逼视两人,两人若无其事地扭头看向车窗外,他这才低头看起来。

丁海琳就两个事情:一是当年那四个女红卫兵中,三个确实死于意外,第四个没有任何证据显示确实死亡,最后见到她的是在大炼钢铁时期二爷山的伐木工;二是北京静止酒吧门口卖花的那位小姑娘打电话来说又见到了那晚跟踪李翘的黑衣文身男子。

丁海琳的短信都是下午3点到4点发的,4点之后到现在都没有再发任何信息,因为她知道大家都在找盛大雷。

还有二爷山小学的小豆子用他们老师的手机给盛大雷发了一条短信:“大雷老师,节日快乐!您很久没有来学校看我们了,我代表同学们祝您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保护好自己!”

盛大雷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想了想,回复了一句感谢,并保证近期就去学校看大家。然后他调出宗翰海的微信号,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宗队,祝您教师节快乐!”

到了市局,一行人进了刑侦支队的会议室。上楼梯时,盛大雷刚好遇到了夏璋。夏璋一改之前的冷嘲热讽,换了一副惊讶又惊喜的表情,好像要上前打招呼,又故作无奈地看看盛大雷身边的人,摇摇头摊开双手,让开了路。

盛大雷很清楚,看夏璋的表情也知道这几天他干劲儿十足,身体里迸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和热情,是被成功和即将到来的荣誉激发的。

一行人在会议室坐下,老刘向盛大雷正式介绍那个“两杠三”:“这是北京市局刑侦总队的李爱国副总队长。”

盛大雷与那个人隔桌而坐,两人相互凝视许久。盛大雷突然站起身,绕到桌子对面,伸出手,热情道:“李总队辛苦了!”

盛大雷的表现出人意料,李爱国起身,握手。他的椅子还在拉扯过程中被碰得向后仰倒,盛大雷眼明手快地帮他扶住。

盛大雷突然表现出来的主动与热情让在座各位不禁一愣。他走到饮水机处,像招待客人一样,给几位各打了一杯开水,摆到他们面前,然后自己坐下,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对面这几个人。

“盛大雷,这样,我代表部里先说两句吧!”吴新年想化被动为主动。

“您是我来清北挂职后到部里的吧?”盛大雷开口问道。

“说实话,8月1日的事情发生以后,我一直不知道部里包括北京市局对我是什么态度,部里让我停职,想必是为了支持北京市局办案,但清北找我回来协助破案也是经过部领导批准的,北京市局也是知道的,对吧?”盛大雷环顾周边三人,问道。

“大雷,我来把话都挑明吧!”老刘一直都是个实在人,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你父亲涉嫌制毒、贩毒,北京市局已经将多起相关案件并案侦查三年多了,但现在没有结案,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能断定你父亲就是罪魁祸首。部里让你停职,确实担心你父子连心,在这个过程中阻挠案件侦查,但是没有任何人认为你被牵扯到你父亲的案子里。”

“这次北京来人是来兴师问罪的吗?”盛大雷挑起一条眉毛,看着李爱国,问道。

“小盛,我应该算你公大的大师兄!我们认为你应该掌握了一些我们还没了解的情况,这些情况应该也都与你父亲的案子有关。”李爱国喝了一口水,口气也趋缓和。

“怎么不让潘东来呢?”盛大雷说出这个名字时,眼泪差点憋出来,要不是刚才在医院哭了一场,要不是刚才父亲给了自己力量,他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潘东现在退出这个案子了,另有安排。”李爱国波澜不惊。

看来潘东还是于心有愧,盛大雷不知心里是否应该感到安慰。潘东是青岛人,也是盛大雷在大学时最信任的学长,后来二人义结金兰。潘东毕业后在北京市公安局刑侦总队工作,盛大雷的父亲盛坤认了潘东当义子,随后刑侦总队发现了一系列毒品案件线索直指盛坤的春秋集团,于是刑侦总队副总队长李爱国便命潘东利用与盛大雷和盛坤的关系协助侦查。

盛大雷过后知道潘东早在一年多前就受命侦查自己的父亲时,痛不欲生,但是他从来不相信潘东是为了害自己和父亲才答应接这个任务的。因为盛坤的昏迷,案件侦查陷入停滞,盛大雷试图联系潘东,潘东迫于种种原因不接盛大雷的电话,仿佛人间蒸发了。后来盛大雷从校友那里侧面听说潘东出国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去了。

盛大雷前段时间去青岛住的那所老房子也是潘东原先在青岛的家。他不知道自己是去寻找过去兄弟感情的回忆和证据,还是为了“彻底诀别的纪念”。

“我们现在就想知道你上次回北京,还有昨天去松原,是否发现了一些线索。”吴新年不想再拖延时间。

“我不知道你说的所谓线索是指什么。如果我父亲这个案子在公安部也是挂号的,那部里和北京市局的精兵强将怎么会来问我这个毛头小子?!”盛大雷不满地看了吴新年一眼。

“小盛,我们不是来审讯你的,你也是警察,我们换位思考。”李爱国对于桌对面他眼中的这个愣头青感情很复杂。

“我在全力以赴侦破清北的三起女性被杀案,而且按照现在的线索和证据判断,大概还有不到十天时间,还会有一名女性即将被害。在这个时间点,你来追问我父亲的案子,我觉得时机并不恰当!”盛大雷理直气壮地说。

李爱国望向老刘,老刘喝了口水,道:“大雷说的情况属实,我相信他的判断,而且现在留给下一个受害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个案子不是已经侦破了吗?夏璋把结案材料都上报市局了!”吴新年显然认为老刘在替盛大雷推脱。

“我有不同的看法。”老刘解释说道,“盛大雷父亲的案子现在悬而未决,但是也没有紧迫到这几天的程度,这几天很可能又会有一起命案发生,这不是儿戏!”

盛大雷感激地看向老刘,这个在职场上打打杀杀半辈子从来没有过的男人,这个在仕途上一直不顺遂的男人,在关键时刻却能够挺身而出。

“小盛不想说,我也不催促。”李爱国显然对老刘的说法是认可的,他看着盛大雷,解释道,“我这次来清北不是专门来对你兴师问罪的,而是来调查其他相关线索的。这个时候遇见你,也不是行程之中的。”

“既然北京市局这样表态了,那我也跟领导回复一声。”吴新年显然有些不耐烦,他已经在清北待了一个多月,啥进展也没有,还四处碰壁。

“明人不做暗事,你们二位能不能向各自领导汇报,在清北系列命案真相大白之前,不要再监控盛大雷了?”老刘再次明确提出这个要求,盛大雷感动得鼻子一酸。

“我接受您的意见!”李爱国想起上次秦臻跟自己说的那番话来,作为侦办盛坤案的北京市局负责人,他能拍板。

“盛大雷本来就是我们部里的同事,如果领导同意,谁愿意来做坏人啊!”吴新年说的也不是假话。

10

盛大雷回到家,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夜色,穿过拥挤的客厅,回到卧室,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丁海琳正在一个诡异的梦境中战栗。梦里的她觉得自己死了,因为她看到了一具尸体,头发被一根绳索捆绑着吊在一个看不见的黑暗高处,面目狰狞。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胸前和下颌之间支着一把“双头三叉戟”,她见过太多人死,但是她从来没见过自己死。梦里的她开始考虑如何处理后事,甚至安排好了顺序,先通知年迈的父母,再通知原先的战友,连心里一直爱着的那个他的魂魄也来参加追悼会,黑压压的人群都低头站在自己悬挂着的尸体前,盛大雷哭了,还有手捧一束白玫瑰的鲁大民……

丁海琳想让自己从梦中醒来,调动了全部的理性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梦,她用尽了全身力气也调动不了浑身任何一块肌肉,她只能无力地看着自己狰狞的尸体,上面被覆盖上了国旗,沉默不语的人们围成一圈,无声哭泣……

盛大雷躺在床上慢慢地舒展四肢,慢慢睁开眼睛。窗外天色阴沉,下雨了,窗玻璃上雨点流淌下来,犹如一道道泪痕。

盛大雷拿起手机,已经是下午1:55。他起身倚坐在床头,双手兜着后脑勺,呆呆地看着窗外。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回忆。

有人朝自己笑,自己高兴一天;有人骗了自己,自己就会生气,喝顿酒也就好了。喝酒、打闹、横冲直撞,等等,都是学生时代的任性所为,只是因为年轻。

与工作两年时间里的经历相比,之前真是太天真,那些烦恼现在看来都不值一提。过去的这两年才真是如同一场大梦。自信满满地迈进公安部的大门,带着光环空降清北,工作中如鱼得水,别人可以看不惯自己,但是不敢小瞧自己……

这一切都是表面,等到脆弱的表面被揭开,才发现到处都是疮疤。大学时最信任的学长最终利用了自己,从公安部到清北挂职现在看来都像是一场“调虎离山计”。平日里的同行合力蒙蔽自己,学长甚至是参与抓捕自己父亲的核心成员之一,而父亲如今躺在重症监护室月余……

“咚咚咚……”有人轻轻地敲门。

盛大雷从回忆中回到现实,隔空喊了一声:“自己开门进来吧!”他知道是谁。

“来送慰问餐?”盛大雷开口问。

“午餐!还是馄饨,放外面桌上了。”丁海琳回答,人还站在原地。

“我在青岛的时候,你就来过我这儿吧?”盛大雷突然问道。

“嗯,那时候就跟后勤配了钥匙。”丁海琳直言不讳。

“来调查我,还是因为对我有其他兴趣?”盛大雷掀开薄被,站在厚厚的地毯上,蹬上裤子。

“主要是为了熟悉你,因为有预感要跟你合作。”丁海琳背光站着,盛大雷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熟悉了吗?”盛大雷站起身,紧了紧警用腰带,趿拉着鞋,往客厅走,自觉地打开桌上的塑料碗,低头吃起了馄饨。

“你该先喝杯温开水再吃。”丁海琳还是白衬衣、牛仔裤,但语调与往日不同。

“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昨晚没睡好?”盛大雷喉结一动,咽下一个馄饨,抬头看着丁海琳。

“你今天有空吗?”丁海琳这话问得更奇怪。

“今天已经过去一半多了,剩下的时间还好。”盛大雷低着头,闷声闷气。

“请你看场电影怎么样?”丁海琳的倡议让盛大雷吃了一惊,他霍地抬起头,现在时间都紧迫到什么程度了,还有时间看电影?

丁海琳的表情有些扭捏,她若无其事地看着白板上新贴的资料和新出现的字和图案。怎么两天没见,跟变了个人似的!盛大雷心里纳闷儿。

“我都可以啊!只要刘队别催活儿。”盛大雷端起碗,仰头把馄饨汤喝完,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抹抹嘴道。

“咱俩走到电影院,怎么样?”丁海琳提议道。

真是见鬼了,她今天这是怎么了?盛大雷微微摇摇头,站起来,晃向卫生间道:“你稍等!”

盛大雷在洗手间洗澡的时候,发现雨已停,但走着出去不见得是明智的。他从卫生间出来时,看见丁海琳坐在桌前翻看那本《繁复世情,璀璨江湖》。盛大雷从衣橱里挑出一件蓝色的长袖T恤套上。

“能穿白色衣服吗?”丁海琳合上手中的书,歪头问道,表情又变得很认真。

盛大雷无奈地笑笑,找出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套上,随口问道:“刚才看到哪个部分了?”

“杨康与穆念慈这章。”丁海琳已经看到这个章节的末尾,是引用了王小波的一句话结束的:“似水流年才是一个人的一切,其余的全是片刻的欢愉和不幸。”

丁海琳轻轻叹了一口气,空气中的香皂味道却让她的情绪得到了舒缓,那种熟悉的味道令她怀念。

丁海琳合上书,抬眼打量盛大雷,建议道:“能换条裤子吗?”

“OK!说实话,当年在公大上学时我就不习惯穿警裤,宁可穿作训裤,只是工作了却不再发作训裤了。”盛大雷找出一条灰色发白的牛仔裤,转过身去换上。

两人刚出楼,恰恰遇到当天休息的市局政治部的那名女民警,朝着他们俩嘿嘿一笑。丁海琳礼貌地点点头,盛大雷出了院子才回味过来,刚才女民警的笑很酸。

清北这座城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金代,原是女真人生活的地方,据说清军入关后把这里划为清朝的龙兴之地。只是这座城市在20世纪的国企改革中,逐渐呈现颓势,经济萎靡不振。即使中央采取了诸多振兴策略,清北的整个精神面貌都没有得到根本扭转。这座城市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虽然近几年房地产热也烧到了这里,但林立的新楼群也遮掩不住这座城市许多陈旧腐朽的角落。

“我爷爷在解放战争的时候,曾经打过清北战役。”丁海琳说出这句话时,盛大雷还是有些惊讶。

“你爷爷是哪里人?”盛大雷想起上次丁海琳带自己吃她的家乡菜。

“山东,荣成。”丁海琳回忆道,“我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带我回过一次山东老家,那时候我还很小。”

“我以为你是金庸的老乡,浙江海宁人。”盛大雷有点儿糊涂了。

“我爷爷是山东人,在东北打仗,后来南下,定居海宁。”丁海琳言简意赅地解开了盛大雷的迷惑。

“那山东还有亲人吗?”盛大雷听父亲讲过自己的爷爷,当年是从山东闯关东来的东北,定居松原。

丁海琳摇摇头,道:“山东还有几个远亲。哎,咱们在这儿看吧!你来挑一场,我请客!”她指了指面前的影城。这是今年元旦才开业的电影院,地处清北市中心最大的商业综合体的楼顶,也是清北唯一一家有巨幕放映厅的影院。

盛大雷喜欢看中国的武侠片和好莱坞影片,赶巧还有10分钟开场的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

因为还没到下班时间,这场电影观众很少,加上盛大雷和丁海琳两个人,总计也不过六个人,另外两对男女显然都是情侣。

这部电影根据菲茨杰拉德的同名小说改编。放在以前,盛大雷或许会对这部电影感觉迷惑,甚至不知所云,但是今天他坐在电影院里,却完全沉浸于故事中。

男主人公盖茨比希望得到金钱和名誉,但是,他又放不下失去的爱情。他在商界呼风唤雨,但是对旧爱黛西,还是像孩子看见自己心爱的礼物那样,想要紧紧抱在怀中,但又害怕受到伤害,这样的小心翼翼,使他手足无措。

盛大雷看到盖茨比盖的豪宅,看着他的奢华生活,还有他的孤独,不知为何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是不是也像盖茨比一样拥有着来路不明的巨大财富,但内心又有着无法填补的情感黑洞呢?

盛大雷想起自己家在北京的那些套豪宅,尤其是玉渊潭公园旁边的那套房子,还有床头挂着的一家三口的照片。

盛大雷看到盖茨比面对已成人妇的黛西时的举足无措与苦不堪言,仿佛自己被代入了莱昂纳多扮演的角色,每一分的痛楚与绝望都是那样痛彻心扉。

盛大雷想起了大学时那些天真的等待、冲动的惩罚、激动的泪水、孤独的夜晚。

盛大雷想控制自己的眼泪,但泪水还是在黑暗中默默滚落,浸湿了他的脸庞和领口。

最悲情的是所有的繁华最终化为过眼云烟,死去的盖茨比被所有人遗忘和抛弃了。

电影的魅力如同音乐一样,可以勾出你心底的弦音,让你进入时光隧道,让你进入幻想世界,让你找寻共鸣,让你哭笑。

令盛大雷惊讶的是,丁海琳的眼睛暴露了她的泪水流得一点都不比他少,即使她在不易觉察的情况下压抑住哭泣的声音并拭干了泪水。

盛大雷不知道丁海琳的眼泪为谁而流,也不知道为何而流。看完电影,两个人坐在影院楼下的音乐串吧,这才是清北当地人最喜欢的饮食。

“谢谢你请我看电影!”盛大雷倒满啤酒道。

“让我接受你的谢意可以,这顿饭得我请!”丁海琳把手中杯子一推,与盛大雷的杯子碰出声响,先喝了。她喝酒的动作很痛快,没当过兵或警察的姑娘很少有这种豪气。盛大雷很欣赏,什么都没说,一口把酒干了。

“发工资了?”

“发了!干公安的第一个月的工资!”

“警服还没发?”

“还没呢!”

“前段时间来清北找你的姑娘,是你喜欢的吧?”丁海琳递给盛大雷两串烤鸡翅。

“曾经是。”盛大雷低头,啃着外焦里嫩的鸡翅。

“你和她还有希望吗?”丁海琳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知道。我现在这种情况,没心思想感情的事。”盛大雷独酌一杯,头也没抬地问道,“能喝白酒吗?”

“可以,我陪你!”丁海琳豪气地招招手,向服务员点了一瓶当地的白酒——二爷山。两人也没换杯子,用扎啤杯均了一斤白酒,频频举杯。

几两酒下肚,盛大雷口中迸出一句:“我的生活碎了!”他眯着眼,盯着面前碟子里的花生米,继续道,“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生日当天,清北死人,亲爹重伤。还有我认为是亲哥的人,还有周围所有我信任的所谓战友,全他妈骗我!”

“他们也有各自的无奈,比如纪律,比如法律。”丁海琳看着面前这个说他自己“生活碎了”的大男孩,知道这种安慰很无力。

“警察不是人吗?不应该诚实吗?”盛大雷的嗓音突然高了起来,盖过了串吧里的背景音乐和喧哗,吸引来许多目光。

“是人!但不是普通人!”丁海琳斩钉截铁地说,她的双眼或许是被酒精染红了,泪凝于睫,突然说道,“不是只有你懂感情!许多懂感情的人连活着的机会都没有了,你却总是在抱怨!”

盛大雷愣住了,茫然地看着情绪激动的丁海琳,她从来没有如此不冷静啊!

今天是“9·11事件”发生十二周年,难道她是为那些在美国本土发生的恐怖袭击遇难的近3000人鸣不平?不至于如此激动吧?!

丁海琳顾不得擦眼泪,颤抖着把手机递到盛大雷的鼻子前,左手滑动屏幕道:“你看!这都是我牺牲的战友!牺牲了!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

盛大雷呆呆地看着面前一张张划过的照片,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彪悍战士,笑容灿烂。盛大雷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举起杯,把杯中剩下的白酒全都灌进了肚子里,像点燃了一条导火索,一路烧向身体深处……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转业来清北,你想听吗?”丁海琳终于要解释今天她异常举动的原因了。

盛大雷点点头。

“我当时读特警学院,我大一,他是我的教官。军校不让谈恋爱,更不可能允许师生恋。”丁海琳陷入了往事的旋涡,继续说着,“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特别的军人!你没见过他大比武时有多么帅气!他热爱音乐,喜欢钢琴、小提琴,爱读书……”

虽然军校的纪律是那么严苛,但是爱情故事本身又是那样简单,在军校里与老师相恋,共处的日子不多。丁海琳记得最后一次与爱人见面时,她已经研究生毕业。他紧紧拥抱着她,信誓旦旦地让她等他回来。

他承诺这次任务回来就打转业报告。之前,他已经跟领导提出了自己的意向,领导也完全理解和支持,按常规安排就是转业回他的老家。丁海琳承诺追随他,愿意今后到他的老家清北工作和生活,与他生儿育女,快快乐乐。

军营里的爱情是稀少的,也是珍贵的。因为无法肆意地挥霍情感,所以额外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并对未来寄予更高的期望。

“就是今天,去年的今天,他的飞机出事了!那次飞行任务本不是他的,战友生病,他主动承担的!”丁海琳手背擦拭眼泪,泪水从她纤细的手指尖渗出。

“他15岁就考上了大学,只比我大3岁!”丁海琳把哭声压抑在喉咙里,道,“我心里很难过,也很想他……”

盛大雷第一次见到丁海琳泪如泉涌,他相信她心目中的爱人是完美的,绝无任何浮夸的成分,只可惜天妒英才。

盛大雷突然意识到,世上不幸的人那么多,自己并不是最悲惨的。当你自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的时候,你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缺少过悲伤与痛苦。

盛大雷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到丁海琳旁边,紧紧地抱住她。

……

与此同时,老刘和老伴儿正在家楼下的路口烧纸,两人此时更显老态龙钟。

老刘的老伴儿抹着眼泪,向火里递一张张软绵绵的黄色的纸,泪眼婆娑道:“儿啊,你安心啊!爸爸妈妈都记得你,你在上面要照顾好自己啊!”老刘在旁边沉默不语,只是拎起一瓶二爷山白酒,绕着烧纸堆洒了一圈。流在心底的眼泪更苦更涩。

11

盛大雷站在路边,看着丁海琳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夜幕中。他从起初陪伴丁海琳伤痛、喝酒,到刚才从店里出来,他越发下定决心,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再次去了清朗别墅。

林木环抱,这栋房子是清朗别墅区位置最佳的一栋,但是没有人住。盛大雷站在65栋别墅院子外,打量着这座外表与旁边其他别墅一模一样的房子。一模一样的是建造时的图纸变成现实的基础外表,但是这栋房子经过两年多的时间还是显现出了与其他房子不同的特征来。房子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帘遮蔽,房前院里的花草也因为缺乏修剪和照料而显得凌乱、荒芜。

这栋房子距离当时吊着李翘尸体的那棵大松树最近,而奇怪的是那棵大松树的枝叶较旁边的其他树木要萎靡得多,树顶的细树枝上的叶子居然已变黄。这个季节,还是松树生长的旺盛期,但是这棵松树好像已经灵魂出窍,余下的躯体也正在死去。

邻居从来没有见过这栋房子有人进出过,在这个高档别墅小区里,还有几栋这样的房子。依靠房地产拉动经济的发展模式在清北也十分常见。物业登记这栋房子的主人原来是清北本地富豪,两年前购置了这栋别墅,并未入住,已于去年全家移民加拿大。

丁海琳反馈给盛大雷的信息是,房子的主人移民后没有任何回国的入境记录,通过与其联系也确定他并没有把这栋房子的钥匙给过任何亲友。

盛大雷绕到房子西侧茂密的冬青丛,找到一个枝叶较为稀疏的位置,手脚并用,强行穿过。进了院子后,他也没有拍打灰尘,猫着腰绕到了房子的后面。

别墅后门是一扇褐色的安全门,盛大雷暗中用肩膀发力,用力顶了顶,门纹丝不动。他放弃了后门,双手抓住后门旁边窗户外的防盗栏,双腿蜷起,斜着踏上防盗栏,然后重复动作,爬上了二楼处于同一垂直位置的露天小阳台。

盛大雷翻身跳入二楼小阳台,拧阳台白色塑钢门的银灰色球体把手,球体晃动了一下但是没能拧开。

这种门锁比楼下防盗门的锁好开得多。盛大雷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小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枚大号曲别针,把曲别针掰直,尝试着将曲别针插入球体把手上的钥匙孔,左手扶着球体把手,右手转动曲别针,耳朵凑近把手倾听。

盛大雷听到了熟悉的弹簧伸缩的声音,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锁“咔嗒”一声被打开了。盛大雷侧身进屋。

这间屋子空无一物,空气中有沉积的灰尘味。盛大雷穿过屋子,趴在屋门上倾听了一会儿,这才轻轻打开门,门外是二楼走廊,一层共四扇门,都是紧闭着。

盛大雷探身俯瞰,楼下客厅倒是有一组沙发、一个茶几,还有一组电视柜,都盖着白色的布。在他确定房里没有任何声音时才慢慢地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地挪下楼。

他检查了一楼各个房间,没有人。盛大雷最后打开一楼的厕所门,用手机手电筒照射上下左右,走到马桶旁,掀起马桶盖,向里面照射,他的心一动。

一年多没人住的房子里马桶里的积水依然很多,按照马桶壁上水渍的痕迹,只比平日里冲马桶后余下的清水的水位低了两三毫米。这说明这栋房子有人来过,而且使用过这个马桶,时间应该也不过是这两个月。

盛大雷又照射洗手盆,发现水龙头与白瓷盆的连接缝隙里有些许泥沙残留,盛大雷用右手食指沾起几颗沙砾,凑到眼前细细查看,然后转身出了厕所。

盛大雷站在厕所门前,再次照射一楼的各个角落,地面十分干净,干净得让人无法相信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这里没有人来过。

手机手电筒照到盛大雷脚边时,他发现紧挨着厕所门的房间有一扇白色的门,门的颜色与墙体过于接近,门把手隐藏在门左侧与墙体接触的位置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人的手指可以伸进去。盛大雷伸进手指,轻轻一勾,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手机手电筒的光线下是一段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楼梯依然干净得好像被人擦拭了无数遍。盛大雷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猫着腰向下走。

地下室层高不到两米,盛大雷如果不低着头,几乎就要顶到天花板。不仅是高度让他感到压抑,还有无法目测的室内面积挤压着他。除了中间能勉强通过一个人的狭小通道,屋子里的所有空间都被一个个水泥袋堆满了,墙角还有装修余下的一些材料和简易工具。

盛大雷顺着堆积的水泥袋留出的通道,向前走,发现尽头是一段简易的用支架搭起来的楼梯。盛大雷俯身照射,下面不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地道。

盛大雷甚至听到了一种声音。这种声音他第一次听到还是在青岛实习时。当时他巡逻到一个旅游纪念品商店,好奇地看着一个大海螺。店家当时笑着让盛大雷把海螺的开口处贴到耳朵上,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遥远的带有海浪起伏的细微的嗡嗡声,就是那种遥远而生动的声音。

盛大雷踩着地道里软软的泥面,那种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他看到地道里有许多凌乱的脚印,但是没有鞋底纹的印子。显然是用特制的鞋套包住鞋子才会出现这种脚印。

盛大雷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里面最大面额的是一张50元的钞票。他比照着其中一个比较明显的脚印,让钞票的一头跟脚印底并肩齐平,然后用手机拍下了几组照片。脚印的主人应该个头不小,因为脚印的轮廓很大,盛大雷心里做出简单的判断,顺手把钞票塞回裤子口袋,继续沿着地道向前走。

整条地道的四壁粗糙,显然是人工挖掘的,但是很宽敞,盛大雷弯着腰也能顺利通过。越往前走,脚底的泥越松软潮湿,他甚至听到了水流声。整条通道应该是整体在向下倾斜。突然,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应该是一种自然光,盛大雷加快脚步,他已经看到了地道的出口。

当盛大雷钻出地道出口时,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水泥管道中,脚下有10厘米左右深的水流。

盛大雷站在水泥管道的一端。管道出口的底部实际上已经与整个湖面持平,站在这个角度看整个人工湖,有种黑魆魆的压迫感。湖对面高楼林立。

盛大雷反身爬上人工湖堤坝,抬头一看,自己已经身处清朗别墅的围墙外,而自己现在所站位置的马路对面就是之前那根编号“0826”的电线杆旁。

盛大雷掏出手机打给丁海琳,道:“海琳,你安排技术队到清朗别墅65号,这里有一个地道……”

盛大雷挂了电话,静静地站在马路边,脑海中开始浮现出一个画面:那个人从下水管道把李翘的尸体运进地道进入65号别墅,再挂到松树下,轻松伪造爬墙运尸的现场,然后原路返回。

8月1日凌晨,当盛大雷冒雨赶到清朗别墅,和其他同事站在树下端详李翘的尸体时,那个人或许正站在65号别墅的窗帘后,冷冷地看着下面忙碌的警察,抑或满意地笑出了声……

12

“哈哈!您过奖了!这都是我该做的!”丁海琳从走廊里穿过,路过夏璋办公室门口时,门没关,她又听到了这段时间频繁响起的笑声。丁海琳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夏璋挂了电话,喊道:“小丁,你来一下!”

已经走过夏璋办公室门口的丁海琳停下脚步,面无表情,走到夏璋办公室门口。

“来来来,小丁!这段时间太忙,也没跟你好好聊聊!”夏璋起身,绕过自己的那张办公桌,热情地走到办公室门口。

“夏队,有事您指示。”丁海琳挤出一丝笑容。

“坐坐,进来坐!”夏璋指引丁海琳坐到桌旁的沙发上,又去倒水。

“夏队,您别忙了!我不渴。”丁海琳客气道。

“你下一步打算去哪个业务队啊?总在办公室待着也不是回事!”夏璋坐回办公桌后,向椅子后面一靠,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一切听领导安排。”丁海琳说这话都习惯了,军人出身,服从是天性。

“老刘明年底也快退了,你以后还得上进啊。你是特警学院的研究生,总不能在清北待一辈子吧!努力以后来公安厅吧!”夏璋吸了一口烟,看上去好像为了丁海琳的前途眉头紧锁,费尽了心思。

丁海琳之前遇到过这种领导,一跟属下谈工作,就立刻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脸面,或许这就是官僚嘴脸吧。丁海琳对于这种旁敲侧击、若有若无的问题很憎恶,盘算着是起身离去还是虚与委蛇。

“近来你常去盛大雷宿舍吧?”夏璋的脸在烟雾缭绕中诡异地笑了。

丁海琳想起,有几次从盛大雷宿舍出来,政治部那个女民警暧昧的笑,又想起了这几天自己来队里,有的同事看自己的眼光好像充满了调侃和戏谑。

夏璋见丁海琳低头不语,觉得自己戳中了她的软肋,便把语调放低,推心置腹道:“你这个年纪虽然在清北属于大龄了,但是显得年轻,没必要这么着急嘛!”

丁海琳突然觉得恶心,太恶心了!她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几下,几乎与此同时,夏璋办公桌上的奶白色固定电话也响了起来。

夏璋凑上前去,低头看来电号码,突然坐直了,朝着丁海琳摆摆手,道:“小丁,你先忙吧!局领导来电话了,帮我把门关上。”

丁海琳关门时,看到夏璋低头对着话筒说着什么,另外一只手捂着话筒。丁海琳掏出手机看看微信,刚才的无故污蔑让她情绪低落,但是看到这条微信,她心情稍微好了些,快步走出市局大门。她远远地看到马路斜对面站着一个人,潇洒地笑着,怀抱一大捧白色玫瑰花。

上次收到鲁大民送的白玫瑰,丁海琳就想起张爱玲说过的那句话:“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就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渣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好在,鲁大民并未婚娶,谈不上红玫瑰和白玫瑰什么的。丁海琳很喜欢见到鲁大民,心里很温暖,一种类似于之前男友带给自己的感觉。

“你怎么又来了?”丁海琳接过鲁大民递过来的花束。再刚毅的女人见到爱自己的男人,如果还恰巧不讨厌这个男人的话,都会流露出娇柔的女人味。

“这次在清北待几天,有一个项目顺便过来考察一下。”鲁大民满意地看着丁海琳,笑得阳光。

“你不会打算投资清北吧?”丁海琳拉着鲁大民走到一旁,担心市局进出的同事看到自己。

“为什么不可以呢?公司开过来也不是不行!”鲁大民歪头看着丁海琳,满心欢喜,潜台词是只要丁海琳开心。

“我这几天特别忙,而且要马上出趟差!”丁海琳说的是实话。

“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你有空了告诉我就好!”鲁大民通情达理。

新时代的好男人,事业蒸蒸日上,待人接物潇洒体贴。

“你这次来考察什么项目?”丁海琳的脚步朝着公安局宿舍区方向快走。

“想扩大公司的业务范围,看看能不能收购清北当地的一家公司。”鲁大民跟随丁海琳的脚步特别轻松,这也恰恰是丁海琳喜欢他的一个细节。丁海琳当兵出身走路步幅大、速度快,很少有男人能追得上她,当然盛大雷的步幅也很大。

“大民,你先忙你的,我得空一定给你电话!”丁海琳看着马路对面的市局宿舍大院,低头抱歉地说。鲁大民今天穿的是米黄色的卡其布长裤,脚上是一双大号的褐色尖头皮鞋,他应该是埃及脚,而且是大脚,有句话说是脚大走四方,还有句话说脚大的人见识广,善交际。

“好好,你忙你的!我还住在上次那家酒店!你快去忙吧!”鲁大民有意无意地轻轻拍拍丁海琳的肩膀。

盛大雷站在窗台前,看着院门口马路对面的这一幕,心情略复杂。这时,他身后的电脑提示有邮件。他迅速转身。是李超特发过来的邮件,盛大雷打开邮件,眉头越蹙越紧。

丁海琳进门后,盛大雷没有提鲁大民。虽然两个人因为有了昨天的一场电影和大酒,有些尴尬,但是很快就调整得若无其事,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盛大雷接过丁海琳递过来的一张纸,仔细端详着上面的一张电脑模拟人像。

这张画像是一个男人的上半身,一个国字脸的男人,连衫帽挡住脸,再配上一副墨镜,嘴唇也看不出什么特色。

盛大雷没指望从这张模拟画像上找出什么重大发现来,模拟画像师往往会习惯性地询问目击者嫌疑人是“国”字脸、“目”字脸、“申”字脸、“甲”字脸、“由”字脸、“丰”字脸、“甩”字脸,还是“用”字脸。这八种脸型中选一样作为推测颅骨大致轮廓的依据,当然,目击者眼中的胖瘦这些描述不过是“肉与骨之间的距离”问题。

“北京市局帮忙画的,两次都没有看到五官,只能画出脸部轮廓。”丁海琳指着根据卖花小姑娘提供的信息画出来的模拟肖像,显然是最常见的“国”字脸,盛大雷也是“国”字脸。

丁海琳指着肖像旁另外一个图案,道:“这次是傍晚看到的,所以露出来的一截文身就是‘双头三叉戟’的一部分。他在北大西门路过,北京市局也专门派了同志去排查,这几天看看能不能再发现其他踪迹。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吗?”

“应该是。”盛大雷从一条烟中的底部掏出最后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道,“这个人一定跟清北和北京,包括大同都有关联。”

“你还是要少抽烟,这条烟抽了十天,一天一包啊!”丁海琳没想到自己也落入了这种关心别人的俗套。

盛大雷好像没有听见丁海琳的话,他正在盘算脑海中的一些线索,他心里觉得这个人应该跟松原也有关联。

“你拍来的脚印照片,我们测量后估计此人应该穿44~45码的鞋子。他鞋子外面的鞋套应该是一种厚布。”

丁海琳瞥了一眼客厅窗口的那块白板,又仔细打量对面那块白板,那块白板现在已经被贴满、画满了东西,白板背后的墙壁上也张贴着零乱的照片和资料,盛大雷只是没在墙壁上直接画线、写字。

盛大雷抬头,看着丁海琳正在端详墙面上的资料,主动说:“我来说下我的分析吧!”

盛大雷站起来,用手在白板和墙壁上来回比画着,道:“我们先假设第四个女红卫兵非正常死亡的话,清北过去有过两次与萨满有关的女性系列死亡事件,一次是1935年,一次是1970年,每次都死了四个人。”

盛大雷停顿了一下,把烟头在烟灰缸中摁灭,继续道:“我们假设今年清北也会有四个女性死亡,现在知道的前三个已经死亡,按现在的推测第四个应该会在中秋节那天被害。”

“杀人手法相同,杀人目的现在不明,但是从第一个也就是李翘死开始,凶手就一直在提示我们。”丁海琳站了起来,站在白板的另一侧补充道。

“我们现在知道李翘、宋威和张景芳都曾在去年的8月8日那天在山西大同,我们应该可以推测凶手那天应该也在大同。”盛大雷迟疑了一下,道,“我们现在不知道即将受害的第四个女性是不是去年那一天也在大同。”

“李翘和宋威都是清北人,在北京相遇,可能互相不认识,然后去了大同。张景芳是松原人,之前就在大同工作,辞职后又在同一个时间段返回了大同。”丁海琳继续道,“但这三个人都在清北被害,如果她们的出生地没有明显相似性的话,那起码我们可以推测第四个女性被害人应该也会在清北遇害。”

丁海琳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继续道:“想杀死吕澜的那个刘三,应该有人跟他讲过些什么,而这个人非常清楚杀人案的细节。”

“我们可以继续假设,刘三是在某人的蛊惑下试图杀死吕澜的,而这个‘某人’很可能就是凶手本人,这个人也很可能就是杀死刘三的人。”盛大雷边想边说。

“这个人为什么要告诉刘三呢?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多此一举呢?”丁海琳的问题恰恰就是盛大雷想问的问题。

“这是我唯一弄不明白的地方!这个人如果要把吕澜作为第四个被杀目标,完全不必利用刘三。如果说这个人是为了引开警方的注意力,嫁祸给刘三,也完全不符合他的风格。他从写第一封信给我开始,就已经拉开了游戏的序幕。”盛大雷脑海中想起李超特提供的一些信息来,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吕澜在酒吧里主动勾引过你。”丁海琳觉得这个词或许并不恰当,但也懒得再去做过多解释,“也就是说吕澜跟你算是有关系,杀李翘之前又给你寄过信,会不会宋威和张景芳其实跟你也有什么关联呢?”

丁海琳果然没有让盛大雷看走眼,她的猜测恰恰就是盛大雷现在的猜测。只是当这番话从丁海琳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盛大雷意识到有些事情并非自己的胡思乱想,很多事情或许真的会令自己不敢面对。

“针对你而来应该毫无疑问了,但是为什么呢?”

盛大雷茫然地摇头。

“你这儿有花瓶吗?”

13

老刘总觉得面对盛大雷于心有愧,而对夏璋则是一种不喜欢。年过半百了,什么年轻人没见过!老刘希望自己不要凭借自己的经验随便对年轻人做判断。自从儿子牺牲以后,老刘开始反省自己是否对年轻人过于苛刻。

独生子牺牲前半年曾跟自己谈起转业然后结婚的话题,但因为自己这些年转业到公安后工作并不顺遂,所以他不同意儿子转业。当然,他给儿子的理由是:“年轻人要在军营里多历练。”

孝顺的儿子错过那次转业机会后,过了半年就出任务意外牺牲了。如今面对盛大雷时,老刘难免会寄托父爱。盛大雷虽然不成熟,但是那股劲儿跟老刘的儿子一模一样。盛大雷年轻气盛,做事情有时候会忘记考虑周边人的心情,但是夏璋则是另外一种路数。夏璋做事的目的性很强,基本上是有功劳的事会抢,苦活儿、累活儿、不被领导重视的事不沾。

“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知道是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老刘想到了今早自己接到的一个电话。那是市局政治部主任打过来的,简而言之就是说,夏璋这次破获的杀人案引起了各级领导的高度重视,不希望听到刑侦支队内部再有“不同意见”。政治部主任正面说的是“要支持年轻人的成长”,潜台词则在暗示老刘退休前的副调研员职位与他对这起案子的态度很重要,因为“上面的领导很关心”。

人情电话,老刘这些年没少接,但大多数是为了老刘手上的涉案人员亲友的托付打过来的。那种电话好对付,法就白纸黑字地摆在面前嘛。然而,为同事表功的人情电话,这真是他二十多年从警生涯里遇到的头一遭。

以前遇到气急败坏的犯罪嫌疑人的同伙的报复和威胁的电话,老刘怕过,但是从来没有妥协过,但是对眼下这个电话他无法简单处理。

其一,老刘虽然支持盛大雷的判断,但是又没有绝对的把握,凭借的全是刑警这行干了多年的经验和感觉;其二,老刘有预感,这起案子如果按照盛大雷和丁海琳的侦破方向,吉凶难卜,后果难料。

老刘没有一丁点儿是为自己的仕途考虑的,年华不再,自己的职业现在已经看到了尽头,与其给自己的职业生涯一个交代,不如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中国人常说的“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就是显而易见的不看过程看结果的导向与取向,可惜老刘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个了。

其实,在市局政治部主任的这个电话之前,已经有人向自己透露了信息。前晚,老刘和市局里的几个同批转业的老战友一起聚餐。市局后勤处处长,也就是当初接替老刘位置的那个战友,酒酣之际,跟老刘推心置腹道:“咱们当年在军队时,老首长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老刘怎么会不记得,其实就是那句尽人皆知的大实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你知道咱们背了这么多年的这句话是谁说的吗?”老战友右手搂着老刘的脖子,左手拎着酒瓶子给彼此斟满。

“拿破仑!”老战友举起自己的杯子,主动跟老刘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继续道,“拿破仑还有一句话你知道吗?不知道就先喝了,喝完我告诉你!”

老刘沉默地喝下了这杯酒,老战友一仰头一盅酒进肚,道:“没有机会!这真是弱者的最好代名词。”

老刘乍一听,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老战友的话还是拿破仑的话。老刘回忆起那晚战友聚餐,自己按级别只能坐在末座。那位老战友之所以主动坐到自己旁边来,并不是因为当年在军队里时与自己关系亲近,现在想来他话里话外其实都是在暗示老刘支持夏璋。

只是老战友现在在机关做领导做久了,说话也开始点到为止了,也开始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套了。老刘想起前晚桌上的众人百态,心生悲凉。当年在军队里大家都是亲如兄弟,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而如今转业地方二十余年,变化令人叹息。

大家坐到桌上,自觉地按照现有的在社会上的级别对号入座,虽说酒桌氛围依然热烈,大家觥筹交错,还叫着当年的绰号或小名,但是从酒过三巡后的自由发挥开始,真实的一面浮出了水面。

领导级别高的、手掌实权的,被敬酒的次数自然多。即使是战友,祝酒词也不乏令人肉麻的恭维话。虽说有的战友并不庸俗,但是在这种场合下也不可能扭转什么风气和局面。这就是社会,改变了你我他,在不知不觉间。

老刘用热水壶往保温杯里灌水,保温杯里的枸杞在水流的冲击下上下翻腾,最终沉浮于杯中。老刘双手握着保温杯,盯着杯中被水浸泡得褪色、肿大的枸杞,很久很久。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颗枸杞子,刚结出果子时是饱满的,然后被军队抹去水分而变得坚硬,进入社会后又被人情礼往浸泡而变得臃肿无力。

他放下杯子,又顺手把桌面收拾整洁。面前只摆着两个档案袋,封面上都没有字,老刘呆坐,沉思,然后把两个档案袋塞进右手边的抽屉里,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话筒,准备拨号。

办公室门被敲响,老刘还没来得及吭声,门已经开了,夏璋拿着一摞材料,痛心疾首道:“刘队,您得看看这个!”

老刘把电话挂上,眉头一挑。

“刘三命案现场的报告!”夏璋翻到其中一页,双手放到老刘面前的桌上,用手指着说,“真没想到,我现在还没有跟上面报,就等您指示了!”

14

“1,2,3,4……”李超特每数一个数都会用右手中指敲击下电脑桌。

“甭数了,你说吧!”盛大雷一抬下巴,下定决心一般。

“OK!”李超特打了一个响指,显然早就想要这个结果,说道,“这将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故事,但愿我的猜想没有太离谱,故事或许比我设想的还要复杂。”

“简单说,你查的这些案子,凶手都指向你,而且这些案子非常间接地都与你父亲有关。”李超特显然早已料到盛大雷想到了这些,继续说道。

盛大雷手一颤,烟灰跌落地面,阿迪不满意地“喵”了一声。

“确切地讲,凶手跟你父亲应该是有经济往来,而且时间不短了,指向你或许是表面,最终还是指向你父亲。”李超特端起旁边泡好的方便面,呼噜呼噜地吃起来。老坛酸菜面的油料散发出的味道,无孔不入,不一会儿就充满了整个小阁楼。

“你觉得这个人有什么特征?”盛大雷看着李超特吃了几分钟,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起身把阁楼顶窗撑开,问道。

“我觉得这人的年纪怎么也得跟你父亲年纪差不多吧,有二十多年的经济往来。”李超特举起紫色的方便面桶,喝了一口汤,回答说。

盛大雷皱了皱眉,他知道那个汤有多油多咸,之前他建议李超特点外卖,比如尝试下馄饨,但是李超特直接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不想让人了解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少在网上跟这个世界发生任何现实联系。

“他还得对历史文化有所了解,而且跟清北有密切关联。当然了,你们家搬到北京前,这个人肯定跟松原也有关联。”李超特打了个嗝,把方便面桶放在地面上,顺便把盛大雷面前当作烟灰缸的一次性水杯里的烟头都倒进了方便面桶里。

“我只是根据自己的发现做出判断的。你们警察的判断不一定会这样。”李超特招招手道,“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来看看这个!”

李超特转过身去,面对着电脑屏幕,打开一个页面。这是一个东北的风俗论坛,在8月13日凌晨2:02一个匿名人发帖讨论:“萨满教杀人吗?”

盛大雷记起,自己就是那天离开清北去青岛的,当时被停职,接受调查十二天,什么结果也没有,什么结论也没有,自己负气出走。

“你看,下面这些回复里,有一个叫‘独行者’的人回复了两次帖子。”李超特放慢拉屏速度,提醒盛大雷看清楚。

第一条内容是:“杀该杀的人。”

第二条内容是:“圣物惩罚。吊死示众。”

在这个“独行者”发的这两条内容前后还有几个人问细节,他都没有回话。最有意思的是匿名发帖人对其他答案都做了回复,唯独对“独行者”的回答没有任何回应。

“这个匿名发问的可能就是刘三,而这个‘独行者’可能就是凶手。”李超特猜测刘三当时跟“独行者”私下联系了,所以在论坛上就没有必要再单独回应了,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默契。

盛大雷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丁海琳来电:“刚才松原市局反馈,夏璋发现的那个‘刘三’叫刘成三,家里行三,松原长岭县太平山镇三教寺村人,曾因贩毒服刑七年,今年6月从省一监刑满释放,出狱后与家人都没有联系。”

盛大雷简单地跟丁海琳提了刘成三与凶手之前在论坛的关联后,挂了电话。李超特抿嘴笑。盛大雷大概猜到这个奇怪笑容的含义,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笑啥?”

“一是你果然没有把你父亲跟这些个案子的间接联系告诉她,二是你对她说话的口吻跟上次我见到的大不一样。”李超特边说边慢慢点头,笑容保持不变。

“大不一样?那当然!从陌生到熟悉自然不同!”盛大雷冷哼一声。

“我觉得没这么简单!”李超特接着说,“关于你母亲的事情,我觉得,你若想查清,还是有必要回趟松原,从当年那场车祸查起……”

“哪里来得及?!如果凶手给我留的信号没错的话,还有一周就要死人了!救人要紧!”盛大雷起身,摆摆手道,“我还得去趟清北大学!”

“我发给你的那些银行账目往来的证据,你不要给其他人看!进入那个系统罪可不小!”李超特看着盛大雷高大的身躯钻出自己阁楼的那扇小门,提醒道。盛大雷回头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今天天气晴朗,偶有白云飘过,依然算得上秋高气爽。盛大雷加快速度,脑海中盘算着千头万绪,手机振动了两下,他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盛大雷决定暂时放下思虑,让自己放松半个小时。

上次他问丁海琳压力大的时候做什么,丁海琳说的是运动,盛大雷说的是喝酒,其实他很清楚缓解压力的最好方式当然不是喝酒。所以,他打算这半个小时就去清北大学的足球场找厉宁踢一会儿球。

盛大雷到足球场的时候,厉宁已经跟七八个男学生踢起了小场。看着那个黑白相间的球腾空飞跃,在一双双腿脚间碰撞、穿梭,盛大雷突然感觉脚痒痒。他当年可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足球队的主力前锋啊!

盛大雷奔跑追逐了几分钟,那种感觉就回来了。他明显感到自己的体力没有以前好了,但是对付清北大学的这些豆芽菜还是不在话下。盛大雷任凭汗水在太阳的逼迫下从体内不断冒出、流淌。迎着风奔跑的感觉真好。

盛大雷投入地踢着球,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扔在场地外的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在不断振动。

15

丁海琳坐在车上奔赴松原,她把副驾驶座位旁的车窗摇下四指宽的缝隙,风呼呼地涌进车里。

东北已有秋天的明显迹象。伫立在高速路两侧的柏树成熟的枝叶在艳阳的照耀下泛着光,像贴上去的一片片金箔。仔细看就会发现有些树叶已经泛黄,盛极而衰,是自然规律。

她出神地想起前几天自己刚去过松原,那次是自己开车,盛大雷坐在副驾驶位。男人都爱开车,因为喜欢征服感和控制感,这些特质在盛大雷身上都没有明显的痕迹。

“这辆车老了点儿!”鲁大民双手娴熟地握着方向盘,凝视着前方。

那是因为他没有见过刑警队的车子。丁海琳转过头来,再次打量了一下鲁大民开来的这辆黑色路虎揽胜运动版的内饰。

“路虎的品牌文化颇有些意思。”鲁大民爱车,对此刻的座驾更是如数家珍,“一是纯正,在了解过去和传统的同时,努力求新,始终走在时代的前面。这告诉我们不要忘本,始终充满追求的热忱和激情,坚持走自己的路,永不回头。”鲁大民说出这一条时,丁海琳心里觉得旁边这个男人或许就是这样的人。

“二是胆识,克服恐惧心理,自信有能力提高对生活的期望值,做事情要有明确的目的,认准目标,勇往直前,虽泰山压顶而其色不改,不达目的不罢休。”说到这一条时,鲁大民用余光看了丁海琳一眼。

“三是超凡,成为大自然的先驱者,既要有平常人的朴素情怀,又要有超脱凡俗的魅力,成为某方面的专家,卓然而立但又平易近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应付自如。”鲁大民一口气说出这番话时,如果不是丁海琳了解他博闻强识,一定会以为他以前干过路虎销售工作。

“你还对什么了解得如此详尽?”丁海琳好奇地问道。

在聊天中,她知道,鲁大民除了有经济投资和企业管理的专长外,还喜欢驾驶、攀岩、心理。虽然社会上不乏优秀的人,但能像鲁大民这么优秀且谦逊稳健的就不多了。

“哈哈,对感兴趣的事情难免会投入精力研究,爱好多一些,人生更有趣,不是吗?”鲁大民指着远处一个服务区问道,“要不要下车休息下?”

车子拐进服务区后,丁海琳下车去洗手间。站在洗手盆前,她洗了一把脸,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镜子,脑海中却是繁复凌乱的证据与线索。

这时,丁海琳的手机响了,是老刘。她接起电话,面色逐渐凝重,最后说了一句:“我大概还有80千米到。”

挂了电话,她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然后打出去一个电话,问道:“现场勘验报告最快什么时候能出来?”

得到答案后,丁海琳掏出纸巾擦了擦脸,走出了洗手间。她若无其事地走向那辆黑色的路虎车,好像刚才既没有接到那个令她震惊的电话,也没打出去那个她迫切需要结果的电话。

车上没人,丁海琳四顾,发现鲁大民正站在一个水果摊前说着什么。她走过去,听见鲁大民说着地道的东北话:“谢谢啊!”

他转过身来,手里拎着一塑料袋青提。看到丁海琳就在面前,他愣了下,笑道:“给你买点儿水果,车上吃。”

“你东北话说得很地道啊!”丁海琳之前问过鲁大民是哪里人,他说自己是山东泰安人——盛产山东大汉的地方。

“我公司里的东北人带着全公司的口音闯关东!连我也未能幸免。”鲁大民尴尬地笑一笑。

两人上车,还是鲁大民开车。丁海琳一边看着高速路边掠过的广袤田野,一边吃着青提。提子还真是她喜爱吃的水果,上次吃提子还是与男朋友仅有的一次自驾游,去苏州旅行时。当时,两人在苏州租了一辆蓝色的Polo车,是男朋友开车,自己坐在副驾驶位上说说笑笑,吃吃喝喝。

丁海琳回过神来,想让鲁大民也吃一点儿,但是看他专注开车不可能腾出手来,如果自己喂他吃,未免显得过于亲近了。她正犹豫间,鲁大民目不斜视道:“我不爱吃水果,帮我从后座上拿瓶水喝吧。”

这个男人居然能看到自己心里去,如此罕见,如此体贴。但是想到刚才那个电话,还有自己此行的目的,丁海琳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不知要沉到多么黑暗的深渊里去。

16

松原之行非常顺利,丁海琳去了三个地方,拿到了想拿到的东西,也掌握了事情的基本情况。

她去的第一个地方是松原人民医院,见到了档案室那个戴眼镜的胖老太太,到了以后没有费任何口舌就拿到了一份复印材料,并了解了那天盛大雷来这里时的情形。胖老太太之所以态度积极,只是因为陪同丁海琳来的还有院办副主任和保卫科科长。

丁海琳去的第二个地方是油田职工大学家属院所在的街道办。

丁海琳看了下时间,就和鲁大民在路边的一家小饭馆吃牛肉面。丁海琳因为有心事,一碗面就吃了一半,而鲁大民连吃了两大碗。

按鲁大民的身价和品位,平日里应该不会来这样简陋的路边店吃面。但是他吃得津津有味,心满意足,这朴实的一面很是令人心动,这就是生活中真实的他吧。

街道办主任安排了家属院的前任居委会主任一起与她见了面。

丁海琳听着前任居委会主任大伯详细介绍了十几年前的一些旧人往事,并频频低头记录在本。表达一番感谢后,她又在居委会大伯的指引下,进入了职工家属院中的一栋楼,简单查看了位于三层西侧的一套面积96.7平方米的房子。

这栋房子的主人搬进来已经十二年了,热情地张罗留客吃晚饭,在丁海琳的坚持婉谢下才放弃,但一直把丁海琳一行人送到院门口才回去。

丁海琳的最后一站是松原市公安局。公安局刚刚搬到建成没几年的办公区,位于松原市沿江东路2777号,楼的外观是东北常见的政府办公楼,虽然高大,但称不上宏伟,细节粗糙,毫无特色。

鲁大民像去之前那两个地方一样,自己没下车,坐在车里等丁海琳,毫无怨言,毫无倦意。丁海琳心有歉意,但是也确实没办法带着他参与调查,有些事情涉及个人隐私和办案机密。

事情办完,松原市局同志说:“快七点了,叫司机一起到食堂吃个饭吧。”

丁海琳心事多,不觉得饿,不想费口舌解释鲁大民不是司机,哪个公安局有能开路虎的司机啊!想了想鲁大民今天陪着自己大半天也没吃东西,她就给鲁大民打电话说在食堂吃口饭。鲁大民不知道是不想添麻烦,还是感觉到丁海琳确实不饿,坚决说开车回清北吃消夜。车子还没开出松原市区,丁海琳就接到了那个等了一下午的电话,心终于落了下来。

“遇到难处了?”鲁大民瞥了丁海琳一眼,问道。

“嗯。”丁海琳这一声语气词仿佛是从腹腔发出的,很沉重。

“案子再难办,毕竟是工作。而往往遇到最大困难的时候,你只需要坚持,转机随时都可能到来。”鲁大民以过来人的经验安慰道,口吻又让人听着那么信服。

“你骗过人吗?”丁海琳突然问道。

“谁要是说自己没骗过人,这句话就是骗人!”鲁大民笑起来,他显然觉得成年人不该提出这样的问题。

“如果你骗了信任你的人,心里会愧疚吗?”丁海琳再次抛出一个不成熟的问题。

鲁大民并没有失去耐心,他平和地回答:“得看你骗他是为了什么,只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欺骗。”

丁海琳望着自己这侧的窗外,白天来时路上见到的高大树木现在看起来像一个个高大的魔鬼。车子向前疾速行驶,两侧大树由小变大,仿佛在向车子夹击过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鲁大民饶有兴致地问道。

“今天是9月13日,什么日子?”丁海琳一头雾水。

“黑色星期五,听说过吗?”鲁大民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听说过,但还真不知道这个说法到底是啥意思。”丁海琳转过头来,等待鲁大民如数家珍地给自己讲故事。这段时间以来,她为他的博学而折服。

“这可不是学术研究,大多数都是西方的一些传说啊!”鲁大民凝视前方,继续道,“西方认为‘13’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最典型的是背叛耶稣的传道者犹大是最后的晚餐的第13个客人,还有古罗马传说中聚集了12组巫婆,而第13个被认为是恶魔。”

“那这跟星期五有什么关系呢?”丁海琳忍不住问道。

鲁大民宽厚地挑挑眉头,用眼神安抚丁海琳让她不要性急,继续说道:“耶稣被迫害的日子就是星期五,《圣经》学者还认为伊芙诱惑亚当和夏娃食禁果也是在星期五。”

“‘13’加上‘星期五’就好像是坏日子里的坏日子?”

“恭喜你,答对了!”鲁大民咧嘴笑了。

“这算迷信?”丁海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事重重地问道,她希望鲁大民告诉她这都不过是迷信。

但是鲁大民说:“遇到黑色星期五,歌德只在家睡觉,拿破仑绝不用兵,俾斯麦不签署任何文件……”

“拿破仑兵败滑铁卢那天不是黑色星期五啊!”丁海琳发现了一个疑点,直指出来。

“不说那些久远的人和事,就说现在吧!许多保险公司的专家称,一周当中最有可能发生悲剧的时间就是星期五,而且不只是基督徒认为星期五不吉利,穆斯林也持同样的观点。”鲁大民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原本想恭维你博学多才,但关于这个‘黑色星期五’我没法相信!”丁海琳如实表态。

“许多事情过后才能知道真相,当下不一定看得清楚,当局者迷吧!要不要来点儿音乐放松一下?”鲁大民微微调整方向盘,车子沿着环城高速路拐了个大弯。

鲁大民按下了CD键,钢琴的旋律冲淡平静,轻缓中偶尔透着那么一点点沉思。

“鲁宾斯坦?”丁海琳意外道。

“真正的肖邦代言人!”鲁大民随着旋律的节奏点点头,整个人都好像进入了音乐的河流。

“情之所至,金石为开。”随着《降E大调夜曲》结束,鲁大民感慨道。

丁海琳眼中的鲁大民对生命如此热爱,拥有优雅潇洒的容态,与鲁宾斯坦弹奏的肖邦夜曲如此和谐。

“鲁宾斯坦是个音色的魔术师,不仅在乐曲的诠释上完美地呈现出肖邦的内涵,对章句的处理和对时间拿捏的技巧也已随心所欲,轻易地掳掠了每一位听者的心。”鲁大民的这番话如同吟诵一首诗,话音刚落,《G小调夜曲》的旋律又充盈在整个车厢里。

车子下高速时,丁海琳心里不禁想,如果自己不是有案子在身,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与鲁大民一路听着音乐谈着对乐曲的各种理解,真是人生幸事。

丁海琳从来没有对鲁大民提起过自己的前男友,其实自己前男友就是鲁宾斯坦和肖邦的忠实追随者。当年在特警学院,丁海琳对其倾心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男友在新年联欢会上演奏了一首肖邦作的夜曲。只是男友当时使用的乐器是小提琴,而且当时的身份还是她的教官。那一年她17岁,情窦初开。丁海琳对痴迷于古典音乐的铮铮铁汉完全没有抗拒力。

进入清北市区后,现实问题铺天盖地。丁海琳突然觉得自己很累,身体累,精神更累。

“我先送你回市局吧!”鲁大民不容婉拒地打满方向盘,轻车熟路地向目的地驶去。

丁海琳跟鲁大民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她觉得自己很大程度上已经了解这个优秀的男子了。虚伪的客套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还有一个路口到市局的时候,鲁大民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子停在了一家馄饨店门前。这个男人居然连清北最著名的小吃都了如指掌,这一切说明了他的用心。

丁海琳坐在副驾驶位上,坦然地看着鲁大民下车去小店里,站在大锅旁,等待馄饨出锅。小店里灯光昏暗,只剩那位大师傅还在,好像在跟鲁大民攀谈着什么,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他就是有这种魅力,让每个接触他的人都说不出地舒服和信任。

丁海琳看着鲁大民满面微笑地端着馄饨走过来,说:“这是今晚最后一份,一会儿师傅再给我包。过了马路就是你们市局,这一段我不送啦!”

丁海琳连忙抱着一摞材料下车,接过馄饨,道完谢,转身准备过马路。她到了马路那边回头时,鲁大民还站在车旁边朝着她挥手,说道:“中秋节留出时间跟我一起吃晚饭啊!”

“你不用在北京陪家人吗?”丁海琳知道鲁大民未婚,但是不知道他父母的情况。

“那至少中秋节的前一天陪你可好?”鲁大民情真意切,目光灼灼。

丁海琳用力地点了点头,回了一声:“我争取!”转过路口,还有30米就进市局大院了,旁边的大树后面突然蹿出一个人影,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丁海琳下意识地扭头,多年训练的条件反射,将手里的馄饨朝着那个黑影的头部砸去,同时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材料。

一股热流腾空而过。对方显然也训练有素,躲过了滚烫的馄饨,小声地喊了一句:“我是盛大雷!”

17

“你都知道了?”丁海琳惋惜地看着不远处一地的馄饨还冒着热气。

“我不敢用手机,也没敢打你手机,怕你的手机也被监控了。”盛大雷为自己的事着急的同时,也顾及了丁海琳。

丁海琳打量着树荫下的盛大雷,他穿着连帽衣,帽子遮盖住了额头。她突然想起了北京市局根据卖花小姑娘描述的那个黑衣人的肖像,下意识地看了看盛大雷的右胳膊。当然,盛大雷的胳膊上没有文身,之前她早就确认过了。但是,谁又能确定文身不是临时性的呢?现在的一次性文身随处都可以弄。

“他们为什么要抓我?”盛大雷拉住丁海琳的手,两眼冒出光来,问道,“是不是有人要陷害我?”

“陷害你?凶手吗?”丁海琳想了一路,这是唯一的可能性。现在她在揣测盛大雷已经知道多少了。

盛大雷从来没有见过丁海琳如此犹疑,心里忐忑起来。他突然不能确定丁海琳是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样相信自己了,毕竟两个人认识才不过两周。

信任,盛大雷最怕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曾经他最信任的人潘东,就是利用了自己对他的信任,打入自己的家庭,接近自己父亲的公司。潘东能那么做,自己才认识丁海琳这么短时间,她为何又不会这么做呢?她是军人出身,岂不是更会为了所谓的大局牺牲个人情感呢?但是昨晚的那些眼泪是真的啊,骗不了人的。

“不管怎么样,我只求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抓我,让我心里明明白白的!”盛大雷的语气带着恳求。那一刹那,丁海琳觉得眼前的不过是一个无助的大男孩。孩子会不会骗人?丁海琳想起了车上鲁大民的那番话,忽然也有些拿不准主意。

“就算他们认为我是犯人,宣判我有罪,也得让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吧!”盛大雷紧紧地握住丁海琳的手。

“你让我去查的65号别墅,地下室里发现的挖掘工具上有你的指纹。”丁海琳想过,如果是盛大雷挖的那条通道,他怎么可能留下那么明显的证据呢?

盛大雷根本没有为自己辩解,继续追问:“还有呢?一定还有!”他知道,如果说自己不会给自己设套,那么他不会主动让丁海琳联系技术队去别墅地下室取证,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还有刘三!刘三死的那间出租屋里的酒瓶上也采集到一个你的指纹。”丁海琳说出来以后,不忍直视盛大雷的眼睛。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盛大雷用力地摇着头,好像一个被冤枉的孩子,他喃喃自语道,“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有人故意陷害我!”

“你希望我无条件地信任你吗?”丁海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个人陷害了我父亲,现在又来陷害我!”盛大雷双眼看着丁海琳,似乎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你愿意把你宿舍另外一块白板上的事情都告诉我吗?”丁海琳终于提出了这个要求。

“我没有看走眼!”盛大雷自言自语。丁海琳有他宿舍的钥匙,她有无数次机会进入宿舍,随便就可以翻看那块白板上的东西,但是她没有。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盛大雷。昨天见到的他虽然疲惫,但是充满了力量,时隔一天,他整个人却像枯萎的小树苗。

“我可以都告诉你,但希望你愿意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虽然盛大雷知道自己提的要求有些不合常理,但在这种紧迫的情况下,他只能这么说。

丁海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盛大雷忆及往昔,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再次相信别人,这次很可能是要把全部身家性命都押在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

“你跟我走吧,我给你找个地方,现在大家都在找你!”丁海琳没有用“抓”,一个堂堂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一个堂堂公安部的年轻干警,如今成了犯罪嫌疑人,任谁也受不了。

盛大雷的宿舍是回不去了。丁海琳估计此时自己也成为被盯梢的对象了,她拉着盛大雷匆忙沿原路返回。马路对面那辆路虎车还在,丁海琳给鲁大民打了个电话,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鲁大民就把车子开了过来,丁海琳和盛大雷钻进了车子。

“大民,你一定要帮助盛大雷。其他的事情我不向你解释了,今晚他去你的房间住。”丁海琳斩钉截铁道,“别再另开房,就住你的房间!”

“大雷,你跟着大民走,我得回单位一趟。”丁海琳说完话,开门下车。关门前,她又对鲁大民说:“大民,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跟任何人透露盛大雷的信息,好吗?”

“放心吧,海琳!”这是鲁大民第一次称她为“海琳”,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居然显得那么自然。因为这句简单的承诺,两个人的关系迅速地进了一大步。

丁海琳关上车门,也没挥手,快步向市局大院走去。

18

午夜时分,除了厕所,侦查大队所在的走廊只有两间屋子亮着灯。一间是值班室,办公室女内勤正坐在电脑前忙着什么,然后起身去上厕所。另外一间是204办公室,里面闪出一个人,悄声走到值班室门口,左胳膊顺着墙面从值班室门口墙壁上挂着的各间办公室钥匙里取下一把。

那把钥匙上贴着磨损的粘贴纸,上面还能隐约看出“201”三个数字,现在被紧紧攥在戴着手套的手心里。

此人取了钥匙闪回自己办公室,轻轻关上门,等到女厕所里马桶冲水的声音响起。女内勤随意的脚步声经过门前,继续向前走,然后这人听到值班室的椅子被拉开的瞬间,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了“吱”的一声,然后整条走廊又陷入了安静。

此人再次轻轻打开门,悄声向走廊尽头的201办公室走过去,钥匙轻轻插入门锁,慢慢一转,锁开了。此人把门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闪身而入,随即门无声地关闭了。就在此人消失在201办公室门的同时,走廊另外一头又出现了一个身影,悄悄经过值班室,然后悄声推门进入204办公室。

201办公室里的人,把微型手电的亮光遮挡在右手空握的拳心里,先是翻看架子上的档案袋,没有找到需要的东西,又转而想打开档案柜,但是档案柜被密码锁锁着。这人四顾周围,转到办公桌后面,把电筒朝下伫立在桌面上,瞬间房间陷入了黑暗。此人坐在椅子上,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反复摩擦,焦虑地思考着什么。

紧接着,他随意地打开办公桌右侧从上到下的三个抽屉。没有想到,最上面的抽屉应声而开,他内心一阵狂跳,一手扶着抽屉,另外一只手拿过电筒照射抽屉。抽屉里赫然躺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下面还有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这人的双手迅速打开第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眼睛一亮,迅速地翻阅那几张纸,虽然翻阅速度很快,但是对每个细节都没有放过。看完第一个档案袋,他又取出第二个档案袋,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程序。

就在他看完第二份档案,把两个档案袋按照原位放回抽屉,轻轻把抽屉合上时,他突然听到走廊的另外一头有什么声音。此人关闭手电筒,贴身于门口的墙后,轻轻把门拉开了一条缝,就是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走廊另外一头的楼梯口好像有一个身影闪过。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就在眨眼的一瞬间,值班室的女内勤也走到了走廊上。她先是向楼梯口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走到204办公室门口,轻声喊了一句:“夏队!”无人应答。她迟疑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就转身折回了值班室。

他迅速出门,几个健步,回到204办公室门口,然后平复下呼吸,脚步声很响地走到值班室门口,背着手问道:“你找我?”

女内勤从电脑前抬起头,笑道:“夏队,刚才我听走廊有声音,去您办公室看没人。”

“我去厕所了,刚才听见你叫我。”夏璋笑道,“你忙你的!”然后好像很随意地看着值班室墙壁上挂着的黑板上的值班表,活动着双臂,用余光看到女内勤盯着电脑忙碌,然后若无其事地把201办公室钥匙挂回了原处,走出值班室。

回到204办公室,夏璋关上门,喝了一口茶,提提神。他从抽屉里摸出一支烟,没有点,只是夹在手指间晃着。其实夏璋并没有多大的烟瘾,但是他觉得烟是一个很好的社交工具,也是很好的表演道具。

此刻,他突然想抽烟的原因很简单:下午看到的刘三和65号别墅现场的完整报告,还有刚才在老刘办公室偷看到的两份材料,让他心里陷入了焦灼。这种焦灼之前也曾出现过,不是因为破不了案,往往是与他的命运前途有关的时候会发生。

之前他只是隐约知道盛大雷的父亲可能涉及一起庞大的案子,只是他没有被吸收进入这起案子的办案小组,整个清北只有老刘知道内情。

如今,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屡立奇功的可能,而且一旦成功,不仅会让他在清北乃至黑吉省公安系统名声大振,甚至会让他在北京公安系统和公安部领导那里一炮走红。

欲望在燃烧,在鼓动他。他知道这种机会不是自己在清北工作多少年能够遇到的。转过年来,岳父就要彻底退休了,他以后的路是否还有那么多的助力并不确定。但另外一个档案袋里的材料又让他紧张不安,自己上报的结案材料真实可靠吗?

这时,他听到走廊楼梯那头响起了脚步声。

19

盛大雷坐在车后座,沉默无语,脸偏向车外。这座城市已逐渐入睡,万家灯火也在逐渐熄灭。

还有五天就是中秋节了。

盛大雷思忖了好一会儿,跟鲁大民商量道:“鲁哥,我们回宾馆前能先去一个地方吗?”

鲁大民从后视镜中看了看盛大雷,寻思了一会儿,道:“海琳让你跟我回宾馆,自然有她的道理。”

“你一定要帮我!”盛大雷恳求道。

鲁大民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道:“如果你确定不会影响到海琳的话。”

“不会影响她!我发誓!”盛大雷上次发誓都是很遥远的儿时了。人长大了不敢轻许誓言,何况是面对一个并不是那么熟悉的同龄人。

鲁大民按照盛大雷的提示,把车子停在了清北人民医院的停车场。他看着盛大雷把帽子向下拉了拉,两手揣兜,向医院大楼走去。

盛大雷没有乘坐电梯,而是直接爬楼梯。爬五层楼梯都没觉得有多高,人急的时候是顾不得体谅身体的。

他轻轻推开消防通道的门,用一只眼睛向外面望去,情景依然如故:一个值班护士坐在服务台后,低头忙碌着,远处走廊上那间监护室门口坐着一个男人,看不清楚模样。

视线拉近,距离他半米外的走廊墙壁上有一个玻璃橱柜镶在墙体里,玻璃门上有个灰色的把手。盛大雷伸出胳膊,尝试着拉那个门把手,同时眼睛盯着远处的女护士和警卫。

他的手摸到了冰凉的玻璃门把手,轻轻地向外扯。这时,女护士突然起身,向这边走来,盛大雷赶紧缩回胳膊,轻轻把门关上。

女护士低头摆弄着手机,走过消防门,走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儿,响起马桶冲水的声音,紧接着又是水龙头出水的水流哗哗声。等女护士走回服务台后面,盛大雷再次推开一道门缝,伸出手去开墙壁上的玻璃门,玻璃门开了。盛大雷把手伸进橱柜,摸到了一个塑胶按钮。他知道那是红色的,按钮下面应该还有两个灭火器。

盛大雷的心稍稍定了下来。他悄悄侧身走出这道门,背靠着墙,朝着走廊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走廊头拐弯处,他看到有一个房间门上挂着的牌子是“储物间”时,尝试着压下门把手,用力一推,门开了。

里面漆黑一片,盛大雷迅速地把里面的一个清洁手推车里的脏被罩,还有墙角三个黑色大垃圾袋里的脏被罩全都扯到屋子中央,然后用打火机点燃。出门时,他拉了一把清洁手推车,卡住门,这样门就不会被关上了。

他背靠着墙壁,快速地沿原路返回,走到消防通道门前,反手开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个低头的女护士和静坐的警卫。

紧接着盛大雷再次把手从门缝伸出去,沿着之前摸索好的路线和方向,还有高度,娴熟地打开玻璃门,然后攥拳,用力地把那个胶皮按钮摁了下去!几乎同时,整座楼警铃大作。

女护士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四处张望。同时走廊那头的警卫也站了起来,好像是从睡梦中被惊醒了,迅速起身跑到服务台,问护士发生了什么。

女护士正在摇头的过程中,整个走廊开始喷水,有大股浓烟像一条缓慢冲来的灰龙,迅速地路过消防通道门,向服务台以及那边的走廊蔓延而去。

警卫显然胆子大一些,依然向浓烟来的方向奔去。女护士跟着跑了一截,跑过消防通道门没几步就停下了脚步,大声地咳嗽起来。

盛大雷心急如焚,听女护士的咳嗽声应该距离自己只有五米左右。按照这种类型的大楼的消防演练反应速度,估计应该在五分钟内,院内保卫处值班人员可能就会赶到现场,十五分钟后消防干警就会开着消防车赶到楼下。

就在盛大雷脑海中努力回忆消防反应时间时,他听到已经跑到走廊另一头的那名警卫大声喊女护士,让她去厕所里打湿衣物。女护士跑动起来。与此同时,盛大雷无声地推开门,向0514重症监护室奔去。

盛大雷恨不得喊出对震耳欲聋的警铃的感谢,警铃提醒了所有人危险的存在,同时也掩盖了他的脚步声。到了0514监护室门口,盛大雷推门进去,迅速反手关门,然后拉上天蓝色的帘子,把自己和父亲隔绝在门口能够见到的视野之外。

盛坤睁开眼睛,目光有了神采,可见这些天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见到儿子,盛坤很高兴,同时又涌出了泪花。

盛大雷跪在床前,紧紧握住父亲插满各种管线的手,呜呜哭了几声。突然,他感觉到一双大手在轻抚自己的头顶。那种感觉太熟悉了,那是他从小时候有记忆开始就体验到的感觉。

盛大雷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时间太宝贵了,慢的话自己估计还有三分钟时间,快的话估计也就只剩两分钟不到的时间。他抬起头,泪眼凝望着父亲。

盛坤已经拿下了自己的呼吸罩,试图张开口说什么,但是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只有一些毫无意义的呼吸声。盛大雷把耳朵凑到父亲的嘴边,父亲干涸的嘴唇翘起的角质皮摩擦着他耳垂。

“大……大……大……”盛坤发出的一连串的声音,组合起来,盛大雷只能辨认出一个“大”的音。他不知道是父亲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还是想说什么。

盛坤的眼神充满焦虑,显然近七周没有开口说话,他没有料到自己开口居然表达不完整。

盛坤的与发音有关的肌肉虽未萎缩,但汽车的爆炸和冲撞还是伤害了他的语言中枢的某个部分。盛大雷着急得要哭,但是就是不知道父亲反复说的这个“大”到底什么意思。病床旁边的检测仪器上的波频开始紧促起来,显然盛坤在努力整合自己从里到外所有的力量,他必须告诉儿子一个关键的信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奇迹发生了,盛坤又说了一个字——“杀”。

这时,走廊里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听声音应该是朝着这边跑来的,而且还不止一个人。盛大雷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他克制住哭声,对盛坤说:“爸,我会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接您!”

盛坤微微地眨了眨眼,头部也晃了晃,眼神既在催促儿子快走,又有万般留恋。父子眼神交汇的时刻,盛大雷已经站起身。他觉得自己是该成长为一棵大树了,应该能为眼前的亲人挡风遮雨了。

警卫看到浓烟只是从一个密闭的储藏间里冒出来的时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迅速掏出报话器叫人,同时开始弓着身子返回0514重症监护室门口。他快到消防通道门时,消防通道门被人猛地撞开,三四个全副武装、身穿消防服的人也冲了出来。

其他重症监护室里的病号,有一两个已经坚持爬了出来,有的扶着墙,有的在地上匍匐前进。对生的渴望可以激发所有人的潜能。

其中一个重症监护病人显然很有经验,裹着打湿的床单,缓慢地扶墙而行,并听从消防人员的指挥,走入了消防通道。

警卫冲到0514重症监护室,看到盛坤还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时松了一口气,但是他又立刻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细细查看重症监护室,突然发现盛坤一侧的备用白色床单不见了。他脑海中立刻想起刚才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的一个病号,那个高大的身形即使弯着腰也遮掩不住。

他立刻反应过来,立刻对着报话机喊道:“盛大雷来过了,盛大雷来过了!他现在披着白色床单混下楼了!”

20

盛大雷并没有从消防通道的五楼一口气下到一楼,而是从三楼出来,到了走廊上,走廊上有几名医务人员在维持秩序。

盛大雷转身走了几步,走进男厕所,然后反锁上门。他看了看三楼距离地面的高度,然后试了试墙体外的排雨管道,又掂量了下自己的体重,决定一试。

他左脚先踩上一米半高的窗台,两手把住两侧,用力一撑,另外一只脚也踩到了窗台上。然后他反身,抱住白色的排雨管道,两脚悬空,向下滑动,管道上方的某个位置发出了“咔嚓”的声响,盛大雷此时已经滑到了二层窗口的位置,双脚轻轻一蹬墙面,继续下滑,就在他快要落地时,他怀抱的排雨管道突然整体失去了依托,三楼以下的部分直接折断。

说时迟那时快,盛大雷双手把怀里的管道推了出去,借着最后的反弹力,向后一跃,屁股先着地,双手抱头,就地向后滚,腰部直接撞到了一棵大树上。

盛大雷顾不得腰疼,直接站立起来,恍惚间只看到周围一群躲火灾的人惊愕的目光,紧接着他就看到几个警察正在人群外十几米处向大楼门口狂奔。盛大雷躲过人群,穿过医院的花园,向地面停车场跑去。

那辆黑色的路虎还在。难怪丁海琳这么相信这个男人,他确实是个靠谱的人。盛大雷拉开车后门的同时,鲁大民已经发动了车子,一脚踩油门向院门口开去。

鲁大民镇定地交了停车费,沉着地向外开去。盛大雷看到车窗外各种警灯旋转的光线四射。车子平稳地向宾馆驶去,鲁大民什么都没有问,什么也都没有说。

鲁大民把车子停在宾馆地库,用房卡刷了垂直电梯,电梯按钮上的“11”亮了起来。深夜电梯里只有鲁大民,还有他搀扶着的盛大雷。盛大雷尽力压抑身体的痛苦,微微弓着腰,帽子遮挡住了他低垂的脸,电梯摄像头刚好拍不到他的面容。

电梯间里播放着轻柔的钢琴曲,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剂的味道,应该是茉莉花味。盛大雷低头看着电梯光洁的铜门映照出自己肮脏不堪的白色旅游鞋,还好,黑色的牛仔裤看不出污渍。与他并排的鲁大民穿的鞋子跟盛大雷的差不多大小,但干净整洁多了,卡其裤的裤脚和裤缝熨得笔挺,棱角分明。

盛大雷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己现在的面容是一副怎样的狼狈相,想象着自己此刻头戴黑色连衫帽的样子,他不禁也想起根据卖花小女孩提供的线索而画出的嫌疑人的肖像。

现在他自己就是嫌疑人,那副模拟画像现在用在他身上估计也毫无问题,特征也很相似,就差一个文身了。

鲁大民预订的房间在酒店的顶层,走廊里悄无声息。鲁大民刷房间门卡,盛大雷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是一间套间。这是清北市最新也是最高档的一家酒店,是一家全球知名的酒店公司旗下的轻奢品牌店。即使在清北这样的三线城市,这样一个套间也价格不菲。

盛大雷瘫在外间的沙发上。鲁大民不慌不忙地抄起房间电话,照着电话机旁的菜谱,报了几个菜名和一份主食。

点完菜,鲁大民从墙角小吧台上拿过一瓶酒店自制的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盛大雷,弯腰问道:“能让我看看吗?”

看到盛大雷怀疑的眼神,鲁大民解释道:“我们在北京的企业家联盟也有一个户外攀岩小组,我会处理简单的跌打伤。”

盛大雷点点头。鲁大民帮助盛大雷脱下连帽衫,他的白色背心有一片血渍。

鲁大民轻轻地把背心向上卷。应该是撞到那棵树的树根处的分叉导致的戳伤,伤口不深,但是刚好戳到了腰部靠近脊椎的一块骨头附近。

鲁大民又起身给酒店客房服务处打电话,要求提供一瓶红花油和一些膏药。不得不佩服,外国人管理的五星级酒店就是可以服务得这么周到,餐点还没送到,药品已经送上了门。

鲁大民给服务员一张百元大钞作为小费,关门,开始给盛大雷处理伤口。贴好膏药,鲁大民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道:“急救知识还真是有用!”

这时,门铃响了,门外响起有礼貌的声音:“先生,您好!给您送餐!”

鲁大民又给了服务员一张百元大钞,自己把餐车拖了进来。他把茶几收拾出来,然后把饭菜上面盖的玻璃罩一一摘掉,又将饭菜有条不紊地摆在茶几上,帮助盛大雷坐起来,并在他身后体贴地放了一个小靠枕。

鲁大民转身去了卫生间,水流哗哗响起。盛大雷以为鲁大民是去洗手了,等到鲁大民走回来时,他坐在茶几对面的凳子上,递给盛大雷一块打湿的毛巾。盛大雷顺便擦了一把脸,又擦了擦手,这才狼吞虎咽起来。

“要喝酒吗?”鲁大民问道。

盛大雷嘴里嚼着一块鸡肉,含糊地点点头。鲁大民起身又去吧台选红酒,在灯光下仔细端详酒瓶子上的贴纸,直看到第三瓶才算是勉强能够接受。盛大雷看着鲁大民长身玉立,除换了一双酒店的布拖鞋外,长衣长裤依然一丝不苟。

鲁大民这种年轻的企业家一定是受过海外高等教育的,礼仪渗入了骨髓。盛大雷想起几次看到丁海琳看鲁大民的眼神,突然理解了。与鲁大民相比,盛大雷就像是一个毛小子。

盛大雷从酣睡中醒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他想起身,左腰的疼痛迅速把他的意识拉回了现实。他昨晚是坐在沙发上睡着的,茶几上的碗筷都已被收拾干净。

他昨晚没怎么跟鲁大民说话,一直在想各个难解之谜。凶手为什么要陷害自己?父亲跟自己说的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盛大雷咬着牙试图起身时,发现茶几上留有一张便笺。上面有两行字:“我预交了一周的房费,登记姓名依然是我的。你安心休息。”鲁大民的落款龙飞凤舞,一看就是那种时常要签字的人写的,熟能生巧。

盛大雷慢慢挪到洗漱间,巨大的浴缸至少可以容纳三个人。他把浴缸的冷热水同时拧到最大,脱光所有的衣裤,翻身爬入浴缸。

这个带有灰色花纹的白色大理石浴缸是嵌入式SPA冲浪按摩式的,在户外别墅常见,搬到酒店里来在国内不多见。盆内结构符合人体曲线,盛大雷这种身形巨大的人躺着也很舒坦,水位逐渐上升,一直到他的下巴时,他才关上两个水龙头。

盛大雷对物质享受并不是特别在意,从小在优渥的家庭里耳濡目染,再加之盛坤在北京CBD拥有的那栋五星级酒店网评也极好,没啥世面没见过。

盛大雷曾经听父亲酒店的副总跟他说过迪拜某个著名的奢华酒店中的别墅里安装了世界最贵的浴缸,采自巴西亚马孙丛林浴缸原石,每块的重量都超过1吨,这都是从南美洲运达中东的,然后在中东经过顶级公司手工雕刻而成,其造价高达800万元人民币。其实,东西的最大价值在于在你需要的时候适时出现,这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类似。

盛大雷想起刚到公安部上班时,有一次参加犯罪心理学学会研讨会,会上的一位美国学者说他们发现所有的顿悟时刻共有的几个特点:它们往往从天而降,得来全不费功夫;给人的感觉是一种积极的体验;最重要的是,你的直觉告诉你这就是正确的,即使还需要时间和努力去证实。

那位白胡子美国老头儿还介绍了美国西北大学心理实验室的一个研究结果:通过顿悟解决难题的正确率约为94%,而通过常规的分析解决问题的正确率却仅有78%。

灵感不太可能会出错,而分析性思考是有意识的,因此更容易受时间紧张和推理失误的制约。在泡澡这种放松的时刻,人们往往更容易思如泉涌。

一夜酣睡,盛大雷恢复了体力,此刻他尝试着放松自己的身心。回到清北的这两周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信息量太大。

盛大雷想起儿时虽然常在查干湖畔游戏,但是真正亲近水,学会游泳,还是那年夏天在青岛实习的时候。那个夏天是他懂事以来最快乐的夏天,无忧无虑,大脑只被青春荷尔蒙驱动。即使后来遭遇失恋,现在想来,大学校园依然犹如一座象牙塔,爱恨情仇不过是偶像剧里的常见桥段。进入公安部工作的这两年,盛大雷每天摩拳擦掌,雄心壮志,从那时候起,有些危险就已经在逼近。

浴缸里的水轻柔地包裹着盛大雷,他在水中纹丝不动,闭着眼睛,任思绪奔驰。2001年,父亲告诉他母亲车祸身亡。但是在松原老家找不到母亲离世的任何证据,也找不到母亲在世的任何痕迹。

随后父亲带着他离开松原,搬到北京。大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查干湖旁绳索厂的一家三口人也突然消失,人间蒸发了。

父亲在松原经商时的客户之一——清北的一家贸易公司,对一张遗失的支票登报声明。这张早已失效的旧声明于十二年后被寄给了自己,而且指明了第一起杀人案的时间线索。

父亲到北京后,业务迅速扩张,遍布世界许多角落。这些巨额财富超乎了盛大雷的想象。因其中一个子公司涉嫌毒品犯罪,而被北京市公安局盯上。

他在大学时最信任的师兄潘东进入北京市公安局刑侦总队,被指令接近他和父亲,侦查毒品犯罪线索。他2011年7月入职公安部刑侦局,2012年国庆节假期后,被派到清北市局刑侦支队挂职。

挂职期间,他因为侦破小姑娘失踪案而声名鹊起。两个月后,父亲打电话说要来清北看望他。北京市局应该是掌握了这个动向,立刻决定实施抓捕,起码是要继续跟踪侦查。

2013年8月1日,他23岁生日当天凌晨,替别人值班,李翘死于清朗别墅,凶手从别墅小区外人工湖的下水道把尸体运进65号别墅,挂到树上,然后简单制造了翻墙进出的痕迹。同时凶手以印有编号的电线杆指明了下次杀人时间是8月26日。

几乎与此同时,北京市局和清北市局对他父亲实施抓捕行动。车辆爆炸,现在还不知道是他父亲自己实施了自杀式爆炸还是其他人在车上安装了爆炸装置。

8月2日一早,他被停职,接受调查。

8月13日,他负气离开清北,前往青岛。

8月26日废弃的水泥厂在实施爆破前的最后一次排查中,发现了张景芳的尸体。同时窗户上的木条再次指明了凶手下次杀人的时间是9月3日。

8月29日,丁海琳到青岛。

9月2日,他随丁海琳回到清北,当晚自己在二爷山公园到深夜,离开后不久,第二天凌晨,宋威在二爷山被杀。

厉宁提供的线索显示,1935年,清北曾经发生过萨满杀人事件,前后死了四位女性,之后案件不了了之。

偶遇的老李头提供的信息显示,清北还因冲撞堂子而发生过四起女红卫兵意外身亡事件(第四个发疯后也是非正常死亡)。

三个时代皆有四位女性被害,而且都与萨满或萨满圣物“双头三叉戟”有关联。

今年已经死亡的三位女性都曾于去年夏天去过山西大同。

……

21

“刘队,这就是你保证的人!”吴新年用力指着会议室里的一面白板,旁边还有一台电脑和三个堆满资料的透明塑料箱子,这是从盛大雷宿舍直接搬过来的。

老刘不动声色,拧开杯盖,喝了一大口枸杞水。他是凌晨6点钟被办公室电话紧急叫来的。

“盛大雷不可能对他父亲的案子一无所知!你瞧瞧,他掌握了多少线索。他在隐瞒证据和事实!”吴新年左手扶着白板,右手握拳,右手指关节用力地敲打白板。

老刘没有作声,拿起旁边的水壶向杯里加水。

“这跟刘队没有任何关系!”丁海琳站在会议室门口,怀抱材料,面无惧色。

“那就是跟你有关系喽?!我听说这段时间你跟盛大雷打得火热呢!”夏璋歪头朝着丁海琳笑眯眯地说,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早就知道这块白板在盛大雷家里了,但是出于对同事的信任,没经过他的允许,我没有看!”丁海琳认为自己没有犯任何错误。

“同事?他已经被停职了,你不知道?”吴新年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跟盛大雷碰面时狼狈的情景。

“您不是也跟部里领导和北京市局领导请示过吗?”丁海琳毫不示弱,“发现了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呢?难道盛大雷关心自己父亲涉及的案子不正常吗?”

“关心?他完全是阳奉阴违!他回北京时偷偷回家,找到一把钥匙,然后又摆脱我们的监控,擅自去了松原!”吴新年一着急,有些口齿不清,“好,好,就算……就算这些不算什么!那你们清北自己查的这个系列……系列杀人案,啊,证据不都说明问题了吗?!”

“盛大雷不会愚蠢到自己在别墅下面挖地道,还把工具扔在现场,然后打电话让我找技术队去固定他的罪证!”丁海琳寸步不让。

“那刘三死的现场酒瓶上的指纹呢?”夏璋慢条斯理地问道。

丁海琳最受不了的就是夏璋的装腔作势,装作自己很强大,装作自己有预见性,装作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如果有人能在别墅留下盛大雷的指纹嫁祸给他,那在刘三的屋里再留下指纹就没有任何难度。”老刘开口了,不顾夏璋的白眼。

“如果不是他做的,他为什么要跑?这不是做贼心虚吗?”夏璋没有耐心继续伪装自己对老刘的尊重了。

“我觉得首先要相信自己的同志,如果我们连自己的同志都不能相信,我们还叫什么团队呢?”老刘近来常回忆起自己在军队的那些日子,虽然苦,但是心里痛快。

“我们要用事实说话,不能感情用事!”吴新年和夏璋显然结成了同盟,对老刘展开夹击,“刘队,我也是军转干部,也当过兵,我也讲感情!”

老刘看了吴新年一眼,想起自己那些转业的老战友,突然沉默了。纯粹的理想主义在现实中根本没有生存的空间。

这时,侦查大队的一个小伙子敲了敲敞开着的门,看到夏璋,迈前一步,递上一摞材料:“夏队,轨迹分析都在这儿了!”

夏璋低头翻看着,眼睛突然一亮,他对9月2日临近午夜的一次网络约车记录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心里盘算了几秒,抬起头时表情已经变得严肃。他扫视会议室里另外的三个人,道:“宋威遇害那晚,还有一个人在二爷山。”

不好的预感不期而至,丁海琳心里发慌,故作镇静地看着夏璋卖关子。

她记得那晚自己去朝九晚五酒吧找盛大雷之前,盛大雷是从二爷山公园赶到酒吧的。她知道这次不好的事情对盛大雷可能会是致命的。

“小丁,你先出去!我们马上要跟北京那边的领导开电视电话会议!”吴新年已经坐在会议室大屏幕前的椅子上,头也没回道。

丁海琳转身离去。

“小夏,你也出去吧!”老刘说出这句话时,夏璋正在向前拉椅子,听到这句话,他愣住了,抬头看着老刘。

老刘坐在屏幕前的另外一把椅子上,头也没回道:“小夏,麻烦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夏璋愤愤不平地出了会议室,“砰”的一声把门在身后带上。丁海琳心惊肉跳地回头看了一眼。


(1) “两杠三”是指三级警督的警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