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从来没有那么多,多的都是自作聪明的人。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些不可一世的人,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甚至生杀予夺。凭什么别人的命运掌握在那些人手里?他们有什么能力可以决定世间一切的是非对错?
还有一些人在这个世界上自诩神和神的后代,他们凭什么拥有天生的优越感?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无非是自以为自己知道!他们无非是自以为自己神圣!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活着,是没有实际意义的。他们不过都是道具,是重要人物在世界舞台上登台亮相时的道具,或者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中的“骨”。
他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悲剧,无论对于他们个人来讲,还是对于进化法则来讲。但是这些“低贱”的人居然要被那些自诩聪明的人保护起来,这些自诩聪明的人居然还因此得意扬扬,也因此变得不可一世,宇宙间没这个道理!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头发被揪痛醒来,还是被脖颈儿周围一圈的针刺痛醒的,还是因为药效已过自然醒来,还是被冰冷的雨水敲醒,或四者兼有。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能闻到潮湿的味道,感觉到密集的雨丝。
她的辫子被垂直吊起,整张头皮好像正在被完整地揭起。她感觉头皮在燃烧,每个发根的毛孔都好像在喷火,而冷雨滂沱,她想起了儿时看到冷水浇到炉子上时“吱吱”地冒着蒸汽。自己最为得意的秀发被身体扽得笔直。脖子周围一圈针刺伤口,密密麻麻,渗出血来,不仅不疼,反而有些痒。好像还有几支钢钉支撑在自己的下颌和胸口之间。如果没有头发向上的拉扯,估计钢钉早已刺穿了咽喉和胸口。耳洞里传来模糊的嗡嗡声,这声音不是来自身体外部,而是来自心脏剧烈跳动引起的血液乱撞,整个头颅好像比平时离自己更近。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明显地感觉到被团团控制住的头颅完全地属于自己,却又随时可能离自己而去。
她不知道也看不到自己脖子还有下颌与胸腔之间到底有什么东西,不敢再做任何姿势的调整,转而努力调整呼吸。她从未听过的呼吸声带动耳膜的震颤,与耳道里的嗡嗡声合为一体,瞬间,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切断了一切听觉。
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从来没有过!或许这只是痛苦的开始。她试图调整自己的情绪,集中精力分析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身体的痛苦让她的努力一败涂地。漆黑的空间里看不出任何物体,前方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拳击手套,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击打她的面部。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眼泪和口水在皮肤上漫延,流淌。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置身如此境地。一幕幕往昔在眼前浮现,好像坐在黑暗的影院里看大屏幕。下周就是自己的生日了。26岁,正是刚别青涩,自信渐立,青春信手拈来的年纪。她意识到自己错过了许多的爱,在不懂爱的年纪遇见真爱,往往是人生迟暮时回首的惋惜与伤痛所在。但这一切在26岁时应该还都来得及挽回。而这一切在此刻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应该去做些什么,因为她觉得人生很长、时间很多。如今,她才明白何谓时不我待……
自己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张神秘的笑脸,充满慈祥,是让自己可以安心相信的那种笑容。此刻的处境让她明白,那个笑容其实是魔鬼的表情,只是当时自己没识别出来。
那个人是否在不远处?她使出全身心能够调动的力量,暂时压抑自己的心跳,试图屏蔽雨声和远处的雷声,只是竖起双耳,透过血液的流动声聆听周边的动静。虽然她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她能确定,那个人就在不远处。
她尝试着活动自己被捆在身后的双手。虽然这样的小动作让她被吊起的头发绷断了几根,让她脖颈儿周围的细针扎扎实实地刺入肌肤,但是这些痛苦在强烈的求生欲望下显得无足轻重。她甚至在极度恐惧中有了一点点惊喜:把自己双手捆绑在身后的绳索有了松动的迹象。然而,随着她试图调动全身的力气去挣脱手腕的捆绑,她咽喉与胸腔间的钢针进一步刺入体内,血液已经悄无声息地渗了出来。她清晰地感觉到抵在自己咽喉上的是三根钢针,胸口上的也是三根。
她脑海中预设的步骤是双手松开后,解开头发的捆绑,然后逃跑。手部绳索的松动给她带来了力量,让她能够忍受更深层次的肉体痛苦,就在她的双手即将从绳索中抽脱出来时,她突然感觉头顶一松,捆绑着自己头发的绳索好像也松动了,头皮仿佛回到了自己的颅骨上。她刚感到一丝惊喜,一道闪电在眼前扫过,她仿佛感觉到那个人伸出了胳膊,随之而来的雷声盖住了一个微小的声音,与此同时,钢针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她的咽喉和胸腔。脖颈儿一圈的刺痛已经来不及感受,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听到的一种声音是“噗”。
秋天的大海有种别样的宁静与深沉,夕阳仿佛在向海面泼洒金箔。几艘帆船在远处的海面静止不动,只有白色的帆泛着银光。
“刚下过雨,一洗尘埃。”她身边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文绉绉道。在短暂的航行过程中,他一直在骄傲地介绍着青岛——他的家乡。
机身倾斜,绕着海湾划了一条弧线,越过一座植被茂密的山丘,向地面俯冲。
“您是一个人来青岛的吗?一会儿我让司机顺路送您吧!”眼镜男试探道。
“不了,我是来找一个男人的。”虽然这种殷勤之前也曾遇到过,但是她从来没有觉得理所当然,礼貌的微笑还是应该有的。只是,她心里也在笑,因为她不确定这样说是否恰当。
来青岛前看到照片上的他虽然面对镜头故作深沉,眉头微蹙,但透着一股倔强的孩子气,坚毅的脸部轮廓和下巴还有婴儿肥的迹象。或许他也变了,毕竟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降临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能彻底改变这个人,世道从来不管命运施与的对象是否能够承受如此重压。
来之前她大概了解了那个“男人”的过去,知道脚下这座城市不是他的家乡,却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出了青岛流亭国际机场,她在出租车的反光镜里还能看到那名眼镜男,他正恋恋不舍地站在一辆黑色奔驰前朝着自己挥手。
车窗外掠过一栋栋红顶的房子,绿树随处可见,加上她刚才看到的碧波,这些颜色构成了这座海滨城市的明信片。快到目的地前,车子路过市政府大楼对面的海滨广场上著名的城市标志性雕塑——五月的风——彰显这座城市在近代中国史上的重要地位。
这尊雕塑是中国目前最大的钢质城市雕塑,高达30米,直径27米,重达500余吨。雕塑取材于钢板,并辅以火红色的外层喷涂,其造型采用螺旋向上的钢板结构组合,以洗练的手法、简洁的线条和厚重的质感,表现出腾空而起的“劲风”形象。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1919年1月,美、英、法、日等帝国主义国家在法国巴黎召开“和平会议”。与会的中国代表向会议提出废除袁世凯和日本订立的不平等条约“二十一条”,要求将德国在山东的租借地青岛以及胶济铁路等归还中国。但这些要求遭到了参加“和会”的帝国主义国家的拒绝。消息传出,举国愤怒。5月4日,北京学生3000余人在天安门前集会,高呼“收回山东、青岛主权”“还我青岛”等口号。那是这座城市首次被世界关注。
八十九年后,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帆船比赛在这里举办,加上美誉度极高的青岛啤酒和这些年占据中国影视圈半壁江山的影视明星们,让这座城市在这个世纪再次成为国际知名城市。
出租车停在了八大关景区旁的快捷酒店门前。这是一家外墙体为橘黄色的舒适型酒店。公差的住宿标准有限,但她还是尽量住到八大关,因为这片景区是最能体现青岛“红瓦绿树,碧海蓝天”特点的风景区。
这里有八条灰黑色的柏油马路,皆是以中国古代长城著名关隘命名,如嘉峪关、武胜关、山海关,等等。此处,在过去的一百年间已成为著名的别墅区,人称“万国建筑博物馆”。
前台应该是刚刚上岗的实习生,热情洋溢,令人心生好感,印象深刻。他耐心地介绍早餐时间和附近景点,并主动给丁海琳安排了酒店楼顶的海景房。
电梯“嘀”的一声响,门开了。丁海琳背着双肩包,看着墙面上房间号码的指向标,向右拐,第二个房间。房卡一刷,又是“嘀”的一声,房门开了。
居然有景观阳台!260元人民币能订到这个地段的这种房间简直是物超所值!她推开阳台的门,目光穿过楼下的树林,以及掩映其间的小洋房,看到波涛起伏的海面,内心一阵激动。
她戴上墨镜,下楼,拦了一辆出租车,向西部奔去。在车上她随口说了一句“马上入秋了,青岛还是很热”。健谈的出租车司机立刻开起了玩笑:“小嫚儿(1),你不知道,青岛是秋老虎,现在才是一年里面最热的时候呢!但对我们司机来说也有一个好处。”
她歪着头,带着疑问看司机。
“马路上没有碰瓷的了,太热躺不住!”司机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她看到车外的柏油马路泛着油光,隐隐约约地散着热气,莞尔一笑。车来到了中国海洋大学的门口。她谢过热情的司机,按照手机导航的指示,穿过马路,走入一个墙皮斑驳的老院子。
院子左边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有一口井;院子右手边是一栋二层高的日式建筑,黄色的墙体、红色的顶。
她向房子的大门口走去,大门旁的窗口,一个套着老头衫的老大爷隔窗问道:“小嫚儿,找谁啊?”
“大爷,我找盛大雷!”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大雷啊!得半夜才能回来喽!”
寻人不在,却还略有庆幸。她第一次来这座城市,能够凭空多出一点时间,心安理得地随意看看,忙里偷闲。她转身走出院子,返回马路对面,路过一个挂着“梁实秋故居”石牌的幽静院落。她好奇地隔着铁门向里张望,一棵高大的松树遮蔽了一栋陈旧小楼的大部分,好像在保护一段尘封的历史宝藏。当年梁实秋就是在这里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
她看看手表,抬脚步入中国海洋大学的校园。暑假即将结束,已经有部分学生提前返校,人人还带有假期里的欢快表情。她没上过地方大学,对于地方大学校园里的自由氛围也很羡慕。
绕过阴森的原日本宪兵队总部大楼,穿过雪松掩映下的洼地里的操场,那里有一群生龙活虎的少年,不知疲倦地争抢着斑驳的足球,显现出旺盛的青春活力。她看到过盛大雷的很多照片,也有足球场上的,那架势令人立刻联想到意气风发,还有带着委屈的倔强。
她不知道为何,一想起他,脑海中就会出现“委屈”和“倔强”这两个词。他大多数时候像是一头正处于壮年的狮子,也有当将军的派头和潜质。当她越深入地了解他,越发现他或许不是。
海大图书馆前有几株百岁高龄的法国梧桐,沿着小土坡,穿过一片竹林,眼前是一幢红瓦黄墙的二层小楼。整栋楼被爬山虎覆盖,楼前立有一尊男子的半身石像——头发蓬松,眉头紧皱,陷入沉痛的思索状,底座石碑上刻着“闻一多先生,1899—1946”。
这是她来青岛最向往的地方。她清晰地记得心里的那个他最热爱的是闻一多先生在昆明所作的《最后一次演讲》:“我们看,光明就在我们眼前,而现在正是黎明之前那个最黑暗的时候。我们有力量打破这个黑暗,争到光明!”这些语句,他曾在多个场合引用,最终成了心志的赤裸表达,也成为他短暂人生的谶语。
从校园出来,她坐在校门口的护栏上,望着马路对面那个旧院子,脑海中把看过的材料组成了一个故事,一个与青春、热血、欢快、失落……有关的故事。
各色灯光逐渐亮起。校园里进进出出的男生不时会多看她几眼。一个烫着头的男生,穿着时尚,居然大着胆子对她吹了一声口哨。
“美女是哪个学院的啊?酒吧去不去啊?今晚有南里乐队的现场演出!”烫头男生自认为风流地走上前搭讪,他身后还有两个男生站在原地偷笑。
“你才多大?20岁有吗?”她嘴巴上回应着,眼睛却看着马路斜对面的那个院门口。在她眼中,这类大学男生就像刚学会开屏的孔雀。漂亮的女人和不漂亮的女人,经历和感受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是从来没有将漂亮当作可利用的资本。
“美女是博士吧?”烫头男生掏出口袋里的白色苹果手机晃了晃,试图掩盖紧张,“加个微信呗!”
那部手机是乔布斯去世后苹果公司推出的新产品,比之前的苹果手机屏幕更大、机体更薄。苹果手机在中国青年群体中意味着时尚和前沿。于海琳不怒反笑:“姐我不用微信。”但是为了避免纠缠,她随口告诉了烫头男生一个手机号码。
远处两个男生起哄,催促烫头男生赶紧走。刚才脸上有些尴尬的烫头男生,脸色在路灯下忽地闪亮起来,他故作潇洒地眨了一下眼睛,说道:“姐,刚开的店,香港路上,一起去,我请客!”
于海琳霍地站了起来。男生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他没有想到女生答应得这么痛快。烫头男生得意地扭头朝着两个同伴挥挥手,头还没转回来,却发现美女大步流星地去马路对面了。
她确定刚才一个高大青年进了那个院子,目测比材料上写的1.91米还要高一些,只是整个身形看着比照片上消瘦。
空气中弥漫着香皂的味道,这个味道如此熟悉。院子里没有开灯,她刚迈进院门口,只听“哗——”的一声就被水溅了一身。大槐树下,光着膀子的青年把手中水桶放在了地上。
青年视她为空气,旁若无人地拿起挂在槐树树杈上的毛巾,一边胡乱揉擦着头发和身体,一边往楼里面走。
“盛大雷!”
青年眉头皱了一下,一声不吭,趿拉着拖鞋走进楼门。走廊里一股油烟味儿,傍晚时来过一趟,她看到走廊两侧堆满了各种杂物。楼道里黑魆魆的,她隐约看到前方青年背肌微微泛光,还有一些青紫。
“吱嘎”一声,走廊尽头的屋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灯光射出来,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到了她的脚下。
他走进屋子,没关门。她赶紧侧身进屋。屋子里外两间,他走进了里屋,反手关上门。外屋十几平方米,窗口是灶台,可以看到院子,灶台旁的墙角是一张折叠桌,放着一个碗、一个盘子和一个大玻璃杯,碗里有几个凉透了的水饺,盘子里还有一层油炸花生米。
他从里屋出来,换了一条海蓝色的耐克足球短裤,上身套了一件最常见的白色跨栏背心。灯光下的他与她脑海里的模样吻合,只是他方脸瘦削了下来,能看出下巴的尖儿。原先的虎背熊腰如今也变得结实精瘦,两条长弧状的浓眉如今在靠近内眼角处各打了一个小结。还有伤疤,显眼的以及不显眼的。右上臂外侧有一大片乌痕,鼻梁上贴着一个刚换的肉色创可贴。
他走近她,突然伸出右臂,她条件反射地上身向右躲闪,腰以下纹丝不动。他愣了一下,不到一秒钟,伸臂从她门后墙上的挂钩上提过来一塑料袋液体。黄色液体上方还有一层丰富的泡沫。今天她在青岛的街头巷尾见到许多人拎着装有这种液体的塑料袋,甚至在海大操场台阶上还看到几个打完篮球的男生在轮流对着袋口往喉咙里灌。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把磨得发亮的木椅上,把袋子里的液体倒满杯,随手把袋子挂在椅子背上。然后他举杯一饮而尽,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灰色的泰山烟,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低头盯着花生米,一言不发。
她拉出另一把木椅坐下。他欲转身取塑料袋,她眼明手快地把那个袋子取过来,用余光扫了一下,伸胳膊把灶台前窗沿儿上的一只水杯拈过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她是真的突然觉得口渴,自顾自地干了一杯。微微发苦的口感,唇齿间留下麦香。
“监视我都派高手了!”他把自己那杯喝了,脑海中都是刚才她一举手一抬足的敏捷,还有眉目神情的锐利。
“你比照片上瘦了很多!”她的语气里不只有客观的评价。
盛大雷很烦女人这种对自己外形的关注,他两条眉毛靠近鼻梁处皱得更紧了。
“我来找你——”
“找到了,就请回吧!”
“现在遇到难题——”
“跟我没关系!”
她来之前就知道他的态度不会好,否则他不会关机,谁的电话都不接。他在躲避,刻意地划清界限。他又点上了一根烟,烟雾蜿蜒上升,好像被房顶吊着的灯泡吸聚了过去。他不想听任何事情,如果真是他们派她来找自己,他们够没羞耻心的!
“你现在还是警——”她试图抢着把意图说出来。
“出去!”他突然暴怒,站了起来,声音不高,但像装了消声器的手枪,准确击中了目标。吊灯在他脑袋后面,铺天盖地的阴影刹那间罩住了她。她没有因为眼前这个愤怒的青年吼自己而恐惧,也没有反唇相讥说对方不够绅士。
她站起来干了一杯酒,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窗前有人影一闪而过,盛大雷把目光从窗口收到桌前,呆呆地垂下了头。
虽然对方比自己矮了半个头,身手显然也没有他高明,但是他依然被拳打脚踢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倚在拳击台的防护栏上,对手还是毫不留情地上下左右攻击他。对手越战越勇,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但是在明眼人看来,这是一场显失公平的搏斗。一方凶神恶煞地攻击,一方唯唯诺诺地退让。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训练时的情景,那时候的他只知道进攻进攻再进攻,隆美尔的那句“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而如今,他在这里被动挨打。
他身体里反击的热血在沸腾,心底一个声音大声喊着:“打倒他,打倒他!”场地周围的人也在疯狂地喊着:“打他,打他,打倒他!”他不知道这些围观的人是在给对手加油,还是给自己加油。很多时候,看客并不在乎谁赢谁输,他们只想看激烈的搏斗过程。
行家看门道,于海琳看着搏击台上两个男人腾挪的步子,还有身体肌肉的状况以及双臂夹紧或放松的动作,她明白谁更有实力。但是他只是双手护头,像是一个认错的巨人,弓着腰,抓地的双脚紧绷绷的,脚背上的青筋凸出。
“停!停!”裁判高喊。小个头的对手得意扬扬地仰起下巴,笑容从嘴角流淌出来。是啊,他把一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强壮男人攻击得没有还手之力,这种成就感和征服感不是其他事情可以代替的。小个头男人高举双臂,挥舞双手,迈着凯旋的步伐向观众致意。而他,背靠护栏,滑到地面,重重地坐在场地上喘着粗气。
虽然身上被对方拳打脚踢的部位很痛,但是他并没有感觉精疲力竭。他平复呼吸,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色运动鞋,浅蓝色的牛仔裤熨帖地包裹着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上面是白色的衬衣……是昨晚那个来找自己的姑娘。
他现在不想见到任何与过去有关的人,一想到那些事,就像有一个小人儿在他脑壳里拳打脚踢,比肉体上挨揍还痛苦。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面对多么复杂的案子都有耐心、有耐力抽丝剥茧,唯独面对自己涉身其中的事情时总是处理不好。
此刻她弯下腰,把一块手帕递到他面前。细长白嫩的胳膊下隐藏着力量,他能感觉到。他盯着面前的手帕,白色的面子、天蓝色的边线,垂落下来的一角居然绣了一个拇指大小的松狮犬的图案。
他喜欢狗,以前养过一只叫作“虎头”的松狮犬。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伸出右臂,接过手帕。虽然他不太了解女人的心,但是他知道女人眼神的含义。
“你故意不还手?”她问道。此时两人已经走出搏击馆,站在街边的树荫下。夕阳红满天,柏油马路披上了一层淡黄的烘烤色。
“这是规矩。”盛大雷淡淡道,抬头眯眼看了看天,青岛的秋天真是晴朗,神清气爽。
“被虐有快感?”她恨其不争道。
他没作声,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拉开门坐在了副驾驶位置。她眼明手快地拉开后门,一步跨进车,像一头优雅的豹子。
在他的指示下,车子向前驶去。她接起了一个电话,嗯啊了两声,把手机换到左手上,向车前座递过去:“宗队的!”
她把手机放在盛大雷的左耳旁,他不禁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接过电话,但在听。电话里对方在说话,他纹丝不动地看着车前方。透过车子的长条反光镜能看到他坚挺的鼻梁——又换了新的创可贴——今天他接过搏击俱乐部老板给他的几张钞票后,她给他换上的。
镜子里的他,紧抿着厚实的嘴唇。善良、勇敢,这是她近距离观察他得出的结论,她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
对方在电话里说了最后一句,他犹豫了三秒钟,才开口说了一句:“知道了,宗队。”
通话时间4分13秒,接完这个电话,他突然觉得消失了近一个月的食欲有了恢复的迹象。
他告诉出租车司机,换了一个目的地。此时已过下班高峰期,车子顺利地转了一个弯,在一条旧街道口前停了下来。
这条街道两侧是各类小吃店、烧烤店。炒粉、馄饨、鱿鱼、生蚝、大串的羊肉串……诱人的香气充斥着整条街道。一个中年女人正在一家红色门面的烧烤店前揽客,她烫着发,眼线深黑,胭脂浓厚,无袖的红色上衣,黑色的紧身裤,还穿了一双至少7厘米高的高跟鞋。
“小哥,很久没来了!快进来吧!这是恁对象?真漂亮!”中年女人不知道是自来熟还是真的跟他很熟。
烧烤店是居民楼临街一层改的,里外三间屋子。中年女人拿来菜单。
“小伙子得有两三年没来了吧?恁那个兄弟呢?比你黑点儿那个!”她熟络地问道。
“他出国了!”他并不想多谈那个“兄弟”潘东,他上次得知潘东的消息还是两周前从北京市局的校友那里。
她抬起头,对老板娘念叨:“十串肉筋、十串板筋、十串小腰、十串海肠、十串鱿鱼牙、两串鸡翅,先来这么多!都要辣的!还有啤酒!”
“要几瓶?一厂还是二厂的?冰的还是常温的?”中年女人边低头在点菜单上记录边问道。
她毫不犹豫道:“二厂的!先来八瓶,一半常温的,一半冰的!”
盛大雷看着她的样子,不禁眼神有些闪烁。“你家是哪儿的?”几串烤串、酒过三杯,他先开口了。
“你还没问我名!”她低头啃鸡翅,即使自己不是他的菜,对女性起码的尊重还是应该有的吧。
“宗队刚才电话里告诉我了。”他给她倒满酒。她咽下一口外焦里嫩的鸡肉,擦了擦手指,举起杯碰了一下盛大雷的杯子,仰头先干了。
他正视她道:“咱俩差不多大吧?”
“你特别害怕别人小看你吗?我比你大五岁。”
二厂的青啤,劲儿足,酒精侵入了她白皙的脸蛋,晕上来一层粉红,一路向下蔓延。
盛大雷还是有些意外,她看上去实在是太年轻了。当然,根本原因还是她确实漂亮,他并不想假模假样地否认这一点。
“你刚过23岁生日,我马上过28岁生日。”她接着说道。
盛大雷盯着面前长方形的不锈钢盘子底,没有接话。都说“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当头坐,无喜必有祸”,如果老话说得有道理的话,明年才是自己本命年,怎么刚过去的23岁生日犹如一场没法醒来的噩梦?那一天彻底颠覆了自己的世界,甚至粉碎了自己的生活,是噩梦的开始,难道这场噩梦还会持续到明年本命年?
“丁海琳,从特警学院转业到清北市局刑侦支队侦查大队。现在还得算是见习警员。”她开场白后,用牙签插了一块拍黄瓜送进嘴里。唇红齿白,咀嚼有力,健康大方,又不会令人觉得粗俗。
丁海琳吃烧烤、喝酒落落大方,让盛大雷对她颇有好感,不造作、不扭捏,不像有的漂亮姑娘故作清高或者高贵。
“我知道你,你应该是8月1日来报到的。”盛大雷想起7月31日下午,快下班时,内勤过来说第二天会有个转业女干部来报到。只是从8月1日凌晨开始,他遭遇了一系列始料未及的意外,再后来他被停职接受调查,后面也就没再见过新来的同事。
8月初那几天的事情现在想来好似一场漫长的噩梦,接连不断,集中上演。到现在盛大雷也还无法冷静下来理顺思路,来青岛也是为了调整心态,因为他知道那些事情都没有完,随时都可能有更多、更大的噩梦接踵而来……但是为何要来青岛呢?因为潘东?自己现在难道不应该恨他才对吗?
“你不能小时候靠父亲,上大学靠师兄和师长,这样长不大!你要相信自己!靠自己!”这是刚才电话里宗队说的话,一遍遍地在他耳畔重复回响。
“65400801。”丁海琳看着盛大雷把号码一个一个地说出来。
盛大雷的动作变慢,这组号码他记得非常清楚,甚至曾经在梦里都在琢磨这组号码的隐喻。
“你当时为何不认为前四位数字有特殊的含义,而认为后四位代表具体日期呢?”
“我是事后诸葛亮!”盛大雷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如果没有宗队的那个电话,他绝对不会相信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警花。他对某些人的好感和信任的判断曾经一再失误过。
“8月1日,你生日那天,你父亲出事和李翘之死几乎同时发生,是巧合吗?”丁海琳一针见血。
“我是事后才想起前一天收到的那封信的。”盛大雷左手夹着烟,右手大拇指用力地摁着右太阳穴,闭上眼喃喃道,“我感觉就好像有我说不清楚的人,他们就想在那一天做那些事,就是我生日那天。”
“那封信上的信息和李翘之死或许是刻意选的那一天,你父亲的事或许是偶然,刚巧赶在了那一天……”丁海琳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天到侦查大队报到时队里人仰马翻的状况。
她对自己报到那天遇到的情况不知是喜是悲,一方面可以接触到百年难遇的奇案,另一方面警队里的人忙得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李翘那个案子现在是夏璋负责?”盛大雷睁开眼睛,试着问道。
“对!他把案子定性为偶发案件……”
“你不信他?”
“对,我跟刘队都认为他的方向是根本性错误!”
“理由呢?”
“很简单!”丁海琳从口袋掏出一摞照片,递给盛大雷道,“因为又死了一个人。”
宋威喜欢在二爷山国家森林公园跑步。进入9月,山里晚间有了清冷的气息,让她想起在青海格尔木当兵时的天气。夜幕渐渐降临,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少,尤其是当宋威向山上小路跑的时候。
宋威喜欢跑步是因为在跑步的时候她可以不考虑家庭、事业这些现实问题,而且跑步会让她保持依然年轻的信念。她很不服气,不服年纪,不服自己中年发胖。
她想起心底的那个人,禁不住微笑,女为悦己者容,包括保持美好的体态。宋威咬咬牙,坚持迈着步子。
慢慢地,坡度渐高,路面变窄。风从山顶向下横扫,穿过树林时发出沙沙声,好像千军万马正在沙地上默默前进。山风拂面,热汗钻入后颈。宋威想起十几年前的自己,巾帼不让须眉,即使攀爬昆仑山,在可可西里拉练,也不会向自然和身体投降。
年轻真好!
清北这座三线城市貌似开始有了新的发展与变化,但是人们的观念保守陈旧,宁可重复老人的活法也不愿意挑战新的模式。
宋威不甘心如同周边的同龄人那样,相夫教子,日复一日。运动和事业是她永葆青春的两样法宝。
她从腰侧取下水瓶,放慢速度,仰头喝下一口淡盐水。突然,她听见后方有树枝折断的声音,那声音那么轻微却又那么清晰。宋威警惕地停下脚步,压制呼吸,侧耳细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或许是山上的小兽,它们常在晚上开始行动,四处觅食。二爷山这几年被保护了起来,小型野生动物也逐渐多了起来。
季节转换,现在的每一天,夜晚都来得更早些。宋威看看树冠之外远处的山脉,在黑魆魆的夜幕下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
宋威把水喝尽,看看手表,43分钟,消耗784卡路里。她心里大概盘算了下晚饭的进食情况,觉得基本能保持平衡,准备返程。人年纪一大,运动时感受最明显的就是膝盖,尤其是下山时。宋威紧了紧鞋带,开始向下跑。
她拐第一个弯时,眼前的路变宽了,视野也相应地开阔了,可以望见远处的清北市区已是万家灯火。又拐了一个弯,路的前方就是公园一进门的宽阔广场了,能看到一些零星的人影。这是一个三岔路口,两条上山的路在这里汇到一条大路上来。
宋威调整下呼吸,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追赶的脚步声。刹那间,宋威肾上腺素水平迅猛提升,当过兵的人的警惕性几乎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她不愿意承认恐惧,更不能在不摸对方底细的情况下流露出恐惧,这是一种心理战,是当过兵的人都会有的经验判断。
接近公园大门口的广场了,鞋底与路面产生剧烈的摩擦,发出“刺啦刺啦”声。背后的脚步声也急促起来,宋威似乎已经听到了沉重而克制的呼吸声。那种呼吸声像是一种野兽发出的,宋威仿佛闻到了野兽张开的大嘴中随着喘息喷出的恶臭。
就在一刹那,她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方案:绝不能让身后的人追上自己!多年的事业成就促使她选择了这个方案。是啊,当兵正营级,转业后干到副处级,她下海两年就成为清北当地知名企业家,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
自尊心,或者说多年累积的迎接挑战的自信心,让她拼尽了全力。只是,现在她来不及遐想更多,因为,那个人追上了她!她脑海中甚至想象出,此刻身后那人正伸出双手,准备紧紧卡住自己的脖子!
“啊——”她的心已经到了嗓子眼,身后那人瞬间越过了自己,像一团黑色的火焰,冲到了前方。当那人冲过去后,她突然松了一口气,是自己多虑了!她瘫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公园大门口的广场边,双手撑地,大口大口地呼气,顾不得冷风灌入身体后的难受了。
这时,她闻到了香水的味道,隐隐约约,飘浮在空气中,应该是刚才那团超越自己的黑色火焰留下的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火车犹如一条巨蟒,钻进一个山洞——二爷山隧道。这条铁路隧道长7400米,隧道通过地区的岩性主要为混合片麻岩、混合花岗岩、含绿色矿物混合花岗岩。“咕咚咕咚”的隧道回音,提醒盛大雷即将进入这座他不想回到的城市。
火车呼啸一声,冲出了山洞。一切并没有变得豁然开朗,阴沉的天空下是这座老工业城市颓废的一面,铁轨两旁破旧的居民楼和废弃的工厂随处可见。
清晨6:58,火车停靠清北站,盛大雷走出车厢,气温明显要比青岛低几摄氏度,已经有了秋天的萧瑟。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只是常住在这里的人不会察觉。这里不是盛大雷的家乡,但于他有着特殊的意义和记忆。
盛大雷最不想来的就是这座城市,离开这里不过两周多的时间,却恍如隔世。但是,冥冥中他又不可能与这座城市划清界限——他生命中关系最紧密的那个人还躺在这座城市中的某张病床上,生死难料。
火车站地处清北老城区,人流密集。盛大雷和丁海琳出了站,远远地就看到老刘站在人群外的路边,倚着侦查大队那辆黑色捷达轿车。暗红色的山寨版“鳄鱼”T恤衫掖在笔挺的警裤里,边缘已经磨损的一条黑色的人造革警用腰带,再搭配那双布满网眼的黑皮鞋,完全是军警职业装和乡镇干部风格的混搭。
清北的经济发展水平排在全国后一半,但清北人普遍舍得在穿着打扮上花钱,尤其喜欢购买奢侈品。从金链子、貂皮大衣这些本土产品,再到劳力士、江诗丹顿、路易威登这些奢侈品牌都很流行,当地人热衷于投资自己的外表,并乐于在这方面炫耀、攀比,显然老刘不是这一路。
老刘身边的那辆捷达轿车,盛大雷也是再熟悉不过了,从去年来挂职起,他就时常开着这辆车子出去跑东跑西。侦查大队这辆捷达跑了至少50万千米,停放在废车场估计都很难引人注意,各种烟味儿和方便面味儿浸染了车内每一寸空间。
盛大雷小学时跟着父亲去长春时,曾经路过一汽大众工厂,男孩子都是对车有浓厚的兴趣甚至痴迷的。后来他到了北京,家里的车子很多,他最喜欢开的还是德国车。
捷达(Jetta-MK1)是德国大众汽车集团在中国的合资企业——一汽大众汽车有限公司生产的汽车品牌,于1979年在欧洲上市。1991年12月5日第一辆国产捷达在长春一汽大众轿车厂组装下线。从此,捷达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累计销售超过350万辆,有“神车”“中国家轿第一品牌”的美誉。
刑警队的车子像是一个阅历丰富的老战士,衰老而坚持,沉默而淡然。刑警蹲点抓人可不是车到人擒,有时候在车上一待就是好几天,这辆车子既是座驾也是家。
盛大雷上次开这辆车子还是一个月前,也就是8月1日那个大雨倾盆的凌晨,奔赴离奇的杀人案现场。他清楚地记得车子浑身是毛病,在泥泞坎坷中前进,不停地呻吟和怒吼,像是多处负伤的老战士行将退伍还不屈不挠。盛大雷一直都不明白,市局刑侦支队侦查大队作为最重要的一线业务部门之一,装备为何这么陈旧和落后。
车窗外的路人面色凝重,老年人刚刚结束锻炼,拎着从早市买的菜向家的方向踱步;成年人则行色匆匆赶往单位;孩子背着书包,满脸不情愿地向学校挪动。
“大雷,谢谢你回来。”老刘先开口了,右手把着方向盘,左手摸出一盒烟向后摆一摆。盛大雷没有接,眼睛看着窗外,沉默不语。
他不是因为老刘才回到清北来的,他是因为宗队的那个电话才回来的。电话里的那些质问振聋发聩:“你被停职了就可以干等着你爸爸死吗?你被停职了杀人犯就停止杀人了吗?你被停职了就彻底放弃自己了吗?”
宗队很少对盛大雷用这样严厉的口吻,但也只有宗队可以毫无顾忌地批评盛大雷。盛大雷不会生气,最多会有一点委屈,好像孩子被自己崇拜的成年人批评后的那种感觉。盛大雷不想让宗队失望,毕竟这个世界上值得自己信赖的人越来越少了。
路过清北市公安局时,盛大雷难免有物是人非的感觉。这种感觉在8月13日那天也曾有过,那天刚巧是七夕。那天早上他从青岛火车站出来,路过青岛市公安局时,想起了四年前的夏天。当时的自己还是警校大学生,和大学舍友满怀憧憬地到青岛市公安局实习报到,意气风发,理想远大。
只可惜,时间改变了一切,尤其是人。物是人非是时间常理,自己当初觉得始料未及也只是因为太年轻。还有警察这个职业,跟某些人有宿命的纠缠,譬如盛大雷自己。
车子在清北市公安局正门口路过,在下一个路口转了一个弯,钻进邻近的一个胡同里,停在了一栋陈旧的居民楼前。这种楼在中国十分常见,尤其在东北老工业基地。
1955年,在赫鲁晓夫执政时期,苏联要求在住宅建设中精简节约材料。于是苏联开始兴建5层标准小户型住宅楼,这种楼就是后来被人们戏称的“赫鲁晓夫楼”。当时的中国借鉴苏联经验,在全国推广这种类型的楼,只是在中国被称作了“筒子楼”。
这是清北市公安局的单身宿舍,去年国庆节后,盛大雷从公安部挂职锻炼到清北来,就一直住在这栋楼的2单元402。楼顶的这套33.8平方米的房子,一室一厅,还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按照挂职锻炼的时间算起,还有一个月就满一年,也就是说这套房子名义上此刻还是归盛大雷使用。
盛大雷没打招呼就开门下了车,抬腿迈进楼洞。楼宇陈旧,楼道里充斥着腌辣白菜和排骨炖土豆的味道,虽然不像有的楼道里贴满各类小广告,但许多楼梯拐弯处也堆着各类杂物。登上顶楼,打开油漆斑驳的木门。他直奔卧室,看到窗台上那盆小红豆杉还“健在”,不禁放下心来。
二爷山原始森林中的红豆杉是世界上公认的濒临灭绝的天然珍稀植物,在地球上已有250万年的历史,是植物活化石。这棵小树没有枯萎的迹象,还发出了几枝小芽,从褐色的枝干上伸展出来,整整齐齐的浅绿色,很鲜嫩。
照料完红豆杉,盛大雷才转身打扫房间。折叠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里,烟头像凤梨一样层层叠叠。盛大雷把烟头倒进厨房垃圾桶,打开水龙头清洗烟灰缸。这个巴掌大的玻璃烟灰缸还是这间宿舍前任住户留下来的,清洗过后显现出缸底印刻的警徽,警徽下方有“庆祝清北市警察协会(2)成立三十周年”字样。
他把厨房、客厅和卧室的窗子全部推开,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卫生间没窗,而且比屋里其他房间地面高出至少30厘米,那时候的老楼都是把便池埋在地下的,所以卫生间地面要为蹲盆留出埋固的高度。这也给他这种身材的人洗澡制造了困难。
盛大雷弯着腰,冲完凉,擦擦头发,撑着洗漱台,弓着身子盯着镜子里的人。他好久没有认真打量自己了。肤色暗淡,之前饱满的双颊现在向下凹,两眼浑浊无光,胡子拉碴。
一个月的睡眠障碍,一个月的食之无味,一个月的烟酒过度,塑造了镜子里的形容枯槁。盛大雷钻出卫生间,走进卧室,仰面摊到床上,双脚踩着床尾厚厚的羊绒地毯,深深地陷进去。这条地毯是这套房子里最贵的物品,还是他刚到清北来时,父亲托公司的下属带过来的。
盛大雷双手兜在脑后,发现枕头下有硬物,摸出来一看是一本浅黄色封面的书——当年毕业时宗队送给自己的——《繁复世情,璀璨江湖》。在197页的右下方书页折了角,旁边还写着几句话。
书中那个章节是对金庸《射雕英雄传》中郭靖与拖雷兄弟情谊最终无法善终的心理分析。波浪线画的那些话写道:“结义兄弟也好,朋友也好,感情有时候并非禁不起时间、金钱、权力的考验,而是禁不起所谓‘是非’的考验。”
盛大雷的心脏好像被这句话紧紧攥了一下。他强忍心痛,继续看当时自己画出来的话:“每个男孩在儿时都有自己内心的江湖,但是不懂得现实的残酷。这就好像郭靖和拖雷的感情,彼此付出一腔真心,互把对方安危记在心上,一起哭,一起笑,同甘共苦,风里来雨里去,但当政治的‘是非’开始进入两个人纯洁的感情世界,再加上‘民族大义’与‘父命难违’的道德伦理之间的冲突与矛盾,最终好像被打上了一道死结,双方都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最后一句“双方都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下方的画线力透纸背。那一夜自己翻看到这个章节时,好像看到了写给自己的一则寓言。
文学总是来源于生活,小说总是与现实惊人地相似。盛大雷把书盖在脸上,陷入了深深的梦境,梦里有青春,有信任,有欢笑,有汗水,有泪水,有崭露头角的骄傲,还有被人利用和欺骗的愤怒……
“你今天不去跑步了吗?”丈夫边收拾碗筷边问道。
“今天跟券商谈了一整天,下个月上会排队。”宋威答非所问。
宋威看着丈夫进出忙碌五味杂陈。谁能想象当初集团军大比武第三名的尖兵,现在天天戴着围裙在家里围着媳妇团团转。虽然她这几年做企业做得成功,但是家里一直没有雇用人。宋威和丈夫都是当过兵的人,做家务得心应手,加上丈夫转业后在市残联上班,基本上不加班,自然承担起了家务事。
时代变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逐渐被打破。虽然宋威感激丈夫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是这不代表她会觉得丈夫大腹便便比当年的八块腹肌要好看。或许是因为两个人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宋威觉得自己愧对丈夫,但是丈夫这种无条件地包容自己的态度,有时候又会让宋威觉得很没有意思。
她明白,是自己太有抱负,太不珍惜了。但是,人生难道不应该一直保持一种昂扬激情的状态吗?否则把日子重复过成了一天,有什么意思呢?宋威有时候感激丈夫的理解,但是又恨其不争,当年在军队时的他可不是这样。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咱们现在已经很好了。”丈夫解下围裙,从后面环抱住宋威。
宋威下意识地收了收腹,双手扶着丈夫的双臂,觉得他说的那句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不上进。她低头瞟了一眼丈夫的胳膊,当年紧致的肱二头肌如今已松弛得看不出轮廓了。不知怎的,她脑海中又想起了昨晚去二爷山跑步的经历,近期自己神经有些紧张,总感觉有人在后面拿刀追着自己。或许后面拿刀追着自己的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事业上的竞争对手,是岁月不饶人的步步逼迫,是逆水行舟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的压力,是军队养成的只能打胜仗的人生习惯。
打拼,革命事业要打要拼,个人事业同样也要打拼,感情难道就不需要打拼了吗?看看其他转业的女战友,也都是朝九晚五地上班领一份稳定的工资,其余时间就在家相夫教子,当过兵的人吃过苦,也禁得起平淡。但是宋威就是不甘心,当年在部队从来不服男兵,军事演练时,有例假也坚持卧在冰天雪地间,一卧就是几个小时,不能生孩子估计也是因为在那个时候要强留下的病根。
“今晚就别去跑步了吧,在家歇一天。”丈夫吹了吹热气氤氲的玫瑰花茶,试了试水温,递给宋威。
宋威近来最喜欢喝玫瑰花茶,不是有个词叫“铿锵玫瑰”嘛,就像杯中的玫瑰花瓣,在温水的浸润下,慢慢舒展开来,在水中红得鲜艳。但是她越来越懂得在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打过仗的人都知道“功亏一篑”意味着什么。现在这个时候,自己能掌握的就是革命的本钱——身体,这也是提高自身魅力的重要资本。
宋威喝完茶,换上一身大红色的哥伦比亚冲锋衣,这是今天券商刚送她的礼物,寓意公司即将上市,红红火火。红色,图个喜庆吉利,只是宋威忘记了,红色还代表着另外一个意思。
她接过丈夫递过来的灌满温水的水壶,别在腰上,下楼,开车,直奔二爷山原始森林公园。
此时,白天的溽热已被山风掠去,盛大雷独自坐在二爷山公园一进门广场边的长凳上。他不知道昏睡了一天的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好像冥冥之中有种召唤与吸引。
去年10月来清北后,他就喜欢上了二爷山公园。
二爷山形成于1200万年前地质造山运动,从山脚到山顶垂直高度两千余米,气候也相应地有垂直变化,有中温带、寒温带和高山亚寒带三个气候带。
清北曾是女真人的聚居地区,女真人又是满族人的先人,清朝建立后,康熙皇帝曾专门到过二爷山,可惜没有留下什么遗迹。
在这座古老而神秘的大山脚下,盛大雷意识到平日里的烦扰连汪洋大海中的一道涟漪都比不了。
盛大雷不是一个擅长哲学思考的人,但是他觉得在二爷山可以让自己的心静下来,或者说只有在这里才有听见自己内心最深处呼唤的可能。
盛大雷面前的这片广场所在的地方原先也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在1958年掀起的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中被砍伐殆尽,后来二爷山公园就在这块仅有的光秃秃的地方建了公园广场。
盛大雷眼前仿佛出现了熊熊燃烧的简陋的炼钢炉,如同他从梦境中醒来时看到的最为激烈的一幕:那是一场有预谋的追捕,导致了一场出乎意料的车祸,那辆熟悉的奔驰车碰撞、燃烧,突然爆炸,火焰照亮了黑夜,也焚烧了他的心……
他选择在停职期间去青岛,其实就是一种逃避,而且他自己也觉得是一种以委屈的名义而实施的名正言顺的行为。但是,远去青岛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宗队的那番质问,提醒了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追查事情的真相,洗刷父亲的冤屈,也为自己正名。
这个世界真是复杂,就好像白天艳阳高照,一样会有阴影处;此刻暗夜降临,一样会有光亮,天上有星星,地面还有路灯。
“啪!”盛大雷点上一根烟,看着远处几个小孩子在一起嬉戏打闹,周边的父母关切地呼唤着孩子的小名。盛大雷面对这种温馨的家庭场景,无法克制自己的羡慕与黯然。
夜幕四垂,月亮率群星攀爬上天空。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小孩子们都被父母领回了家。孤独不期而至,好像此刻的山风和暗夜把盛大雷从头到脚包裹起来了。盛大雷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群遗弃了,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月里,他经历了什么,直到三周前他才明白了个大概。
曾经衣食无忧的自己,只顾一腔热情地扑在爱情上,虽然后来失去了爱情,但是他依然衣食无忧,他又把所有的热情投入到侦破案件中。现在他才逐渐明白,原来所谓的衣食无忧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自己的衣食无忧,不知道父亲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盛大雷把烟盒中最后一根烟吸完,把烟头在烟盒里捻熄,朝着长凳不远处的垃圾桶踢去,烟盒碰撞了一下垃圾桶口,跌落地面。
太长时间不踢球了,脚法都生疏了。盛大雷起身,走到垃圾桶前,捡起被捏瘪的烟盒,送进垃圾桶。
这时,一个火红的身影还在林荫道中奔跑。这世界上总是有令人钦佩的有毅力的人,不论年纪和性别。
运动与艺术没有区别,几日不练,水准就会跌落。盛大雷认为自己或许也该恢复训练了。
他边向公园大门口走,边用手机约车,等了好久才有司机接单。网络约车也是今年才进入清北,还是新生事物。盛大雷喜欢尝试新事物。黑暗中的手机屏幕光亮清晰,显示车辆距离公园还有3.7千米,他得等一会儿。
自己这趟回来算不算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盛大雷在二爷山公园门口左右徘徊、焦虑。从去年来清北挂职,每次遇到疑难案件或烦心事,盛大雷都习惯来二爷山公园走一走。
公园偶有人还在往外走,都是走向右侧的停车场,公园大门口两侧东倒西歪的都是自行车。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骑车子来,却不骑车子回去呢?盛大雷觉得奇怪。或许是骑了车子来,到公园玩一圈累了就约车回去吧。盛大雷正在胡思乱想时,司机打电话来,盛大雷一抬头看到一辆黑色的帕萨特从路口拐了过来,打着双闪。
“您好!是去朝九晚五酒吧吗?”司机是本地人,按照约车公司的规定例行公事。盛大雷“嗯”了一声,漫无目的地望向车外黑魆魆的世界。车子拐向大路时,盛大雷好像看到一个人从公园里出来,在那堆自行车中找了一辆。还是有人体力好,能骑车来还能骑车回。
车子从黑暗的郊区往人类聚居的霓虹世界驶去,仿佛急于逃脱。
朝九晚五酒吧已成为这座城市的时尚地标。虽然不是周末,依然满座。盛大雷挤进浮躁激烈的人群,年轻男女“嗨嗨”地叫喊着。哪座城市都有纸醉金迷的人群,他们都喜欢黑夜出动,他们都属于夜的熟客。有人端着酒杯,从吧台前的高凳上离开,他赶紧坐过去。
盛大雷很喜欢坐吧台旁的高凳,因为这种高度的凳子与他的身高匹配,会让他的腿舒展开来。他两脚呈外八字踏在地面上,点了一杯青岛啤酒。低落的情绪暂时散去,这就是酒精给人带来的好处!
酒吧里在放《谍影重重》的原声主题曲,起伏不定的节奏烘托出波谲诡异的氛围。说来也有意思,马特·达蒙主演的这个系列的电影,盛大雷直到工作后才在一次培训的闲暇时发现,他喜爱得一发不可收。
这是讲一个间谍寻找自己身份真相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地失去所爱的女人……盛大雷现在想来,发觉电影和现实如此相似。
背景音乐结束,酒吧里忽然安静了下来,两名跟盛大雷年纪相仿的男子体格健壮,没有摇滚青年的怪异发型,分别抱着吉他和贝斯走上台,开始演唱。
“追上嫌疑人追不上爱人的高跟鞋,磨得发亮的警服包裹着沧桑岁月”,这句歌词吸引了盛大雷的注意力。“理想照进现实真的不容易,沉默的功勋模糊了满身疲惫伤痕”,这句直接让盛大雷入了迷。
台上这两名男青年难道也是自己的同行?盛大雷抬头仔细打量,却瞥见身边的一个长发妙龄女郎频频望向自己。当两人眼神对焦时,女郎一手拂起头发,一手端酒;当她把酒杯送到唇边时,边饮酒,眼睛却边从杯沿儿直视盛大雷。
盛大雷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盛大雷曾经成过女人的猎物,一度对这种女人心生抗拒,甚至是畏惧。工作后,他发现这类女人好像具有攻击力和侵略性,实际上往往又最容易成为被害人。
盛大雷想起一个月前自己被停职前遇到的那个奇怪的案子,被害人会不会也是这种类型呢?那个受害者也是一位女性,名叫李翘,26岁,清北一家民营外语培训学校的口语教师。
李翘比较符合大众审美,高挑个头,挑染的酒红色长发。流利的外语让她在清北随便可以找到工作并赚到钱。她热爱生活,算得上兴趣广泛,喜欢旅游,爱看《007》和福尔摩斯那类侦探悬疑小说。
确切地讲,李翘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本地人了。因为除了出生在清北,15岁她就跟着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离开了清北,中间或许偶尔回到清北。其他时候她都在外地的各个城市。直到25岁,也就是她死亡前的半年多她才再次返回清北。
李翘的家庭情况,简而言之就是常见的那种不幸:从小父母离异,母亲跟人跑了,父亲再娶,继母恶毒。等到稍微大些她才明白父亲和继母是“毒友”——吸毒之友。
她半年前回到清北时,她的父亲早已吸毒过量身亡。李翘回来做什么?在这座充满痛苦回忆的城市,她既无遗产可继承,也谈不上有落叶归根的老人心态。
盛大雷在案发当晚刚好替人值班。现在想来,那晚充满了许多现在依然难以言喻的预兆和信号,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叵测阴谋。
先是7月31日下班前,父亲又来电话问是否请好了第二天的假,盛大雷笑答早提前一周就请好了。挂了父亲的电话,盛大雷开始简单收拾办公桌,准备下班。这时,他接到侦查大队大队长老刘的电话,说是家里有急事,脱不开身,问了队里其他几个领导,都无法替自己值今晚的班。
侦查大队工作性质特殊,每晚都必须有一名大队领导值夜班,从晚上8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来清北的这段时间,老刘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照顾盛大雷。尤其是在夏璋和盛大雷发生分歧时,老刘总是站在盛大雷这一边。与其说是偏袒,不如说老刘跟盛大雷是一类人。
盛大雷盘算了下时间,估计父亲第二天也得早上才到,就答应了老刘。盛大雷给父亲打电话,电话关机了,于是就发了一条短信。
后来盛大雷才明白,那天老刘找自己替班,是有预谋的,或者说是有意为之,绝非偶然。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答应值那个班,事情会不会就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呢?盛大雷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
他怨自己对很多事情不够敏感,平日里破案的天赋在那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之后他又接到的那个电话应该引起自己的警觉的。
那晚10点刚过,他又接到公安部刑侦局值班员的电话。这是同一天里第二次打到盛大雷的办公室座机,例行公事般地询问盛大雷挂职的情况。
事后盛大雷才明白这个电话是为了确定当晚自己在队里。盛大雷莫名其妙地刚挂上部里的电话,手机就响了起来。盛大雷的父亲盛坤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里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他打过去就无人接听了。
8月1日是盛大雷的生日,当时他一直以为父亲是专程来清北给自己过生日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只是父亲来清北的目的之一。
当时的盛大雷在清北刑侦界已声名鹊起,办过的几个案子令同行印象深刻。按照他的经验,应该发现这些电话之间或许是有某种神秘的内在联系的。就在盛大雷坐在办公室里,试图在脑海中建立这两个电话之间的联系的时候,一声惊雷,紧接着闪电瞬间在夜幕中劈开一道道裂隙。
全局指挥部凌晨开始部署特殊天气人身财产安全保障工作电视电话会议。电视电话会议结束后,盛大雷夹着笔记本回到自己办公室。
伴随着一个个惊雷,又有电话响起!就是这第三个电话,打断了盛大雷的思考,也或许是突然的雷雨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第三个电话的到来让他没有时间再去思考之前的事情。
第三个电话打到了隔壁侦查大队值班座机,值班内勤接电话后,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推门报告:“派出所打电话来,清朗别墅发生命案,要求刑警支援!”
对于一个人口不足300万的三线城市而言,发生命案并不常见。盛大雷看了一眼手表:12:45。他披上警服外套,戴上帽子,带上另外两名当晚值班的队员,冲出大楼时,外面瓢泼大雨。盛大雷带人冲进雨夜,发动了队里的捷达,路上又向领导汇报了情况,并通知法医队等相关人员。
密集的雨水拍打着车窗,好像在暗夜中有无数看不见的魔鬼试图冲进来。
清朗别墅,是清北市这几年开发的高档小区之一。房子都是独栋欧式建筑,跟青岛八大关的老房子有些相似。盛大雷赶到现场时,小区院子里警灯闪烁,给密密麻麻的雨线染上了一层赤白和柠檬黄。现场已经拉起了橘色警戒线。几个警务人员都披着黑色的警用雨衣,好像中世纪的一个个修道士,在大雨里穿梭。
盛大雷撑着从车后座拿出的黑色大雨伞,派出所所长摘下雨衣上的帽子,凑到伞下,趴在盛大雷耳旁,大声喊着说明情况:凌晨12:30从市局110指挥中心转过来一个报警电话,报话器传出所里值班员报告,清朗别墅有人报案,发现一具女尸。根据报警人提供的信息,他们立刻出警。
盛大雷跨越警戒线,在所长的引导下,走向陈尸现场。据保安介绍,这个小区实行封闭式管理,晚上11点整交接班时,保安发现小区正门口到西南角的三个监控录像都不正常,具体说就是失去了监控画面。
值班保安调试了一会儿,未果,于11:15向领导报告了监控录像故障的情况。物业经理一方面给监控设备公司打电话要求派员前来修理,另一方面要求当晚值班的保安员每隔半小时巡查一遍正门口到小区西南角这片区域。监控设备公司工程维护人员到达小区的时间是11:40。
保安也严格按照领导要求,于11:00—11:30冒雨巡视了一遍失去监控的区域,一切正常;12:00—12:30应该再次巡视了一遍这个区域,因为天气原因,保安没有按照之前的巡视方案,而是简化了路线,在小区中间的道路上走了一圈,12:20就提前回到监控室。这时工程维护人员已经修理好了系统,故障原因是一根连接线磨损导致内金属折断。
当时,维护人员和保安坐在屏幕前,随便聊了会儿天。维护人员抽了一根烟,凑到其中一块刚维修好的监控视频屏幕前,指了指屏幕上的一个点,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两个保安凑上前仔细端详,西南墙角拐弯处的一棵大松树下好像站着一个人,而且还在小幅度地摇晃。
其中一名保安立刻奔出去。几分钟后,保安室的保安和维护人员都听到了一声恐怖的尖叫,值班室的报话系统响起刚才出去查看的保安员的声音:“快快,快来人!有人死了!”
死的人就是李翘,当时的场景现在还深深地印在盛大雷的脑海里。当时已是盛夏,枝繁叶茂的大松树下,吊着一个姑娘,双手被捆在身后,嘴巴半张,看不到舌头,长发被绳子捆在一根粗树枝上,两脚勉强着地,鞋子已经不见了,因为有巨大而茂密的树冠遮挡,白色连衣裙上方还留有许多血渍,下颌和胸口有三对对称的伤口,脖子周围有一圈血洞。导致李翘致命伤的凶器是什么,至今没有被发现。
当盛大雷绕到女尸身后,弯腰端详捆绑手腕的绳索并琢磨其特殊打结方法时,发现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块百达翡丽腕表!也就是被称作“手表中的蓝血贵族”的奢侈品牌。盛大雷的父亲有一块该品牌的男表,当时是从欧洲买回来的,折扣价50多万元人民币。
百达翡丽重质不重量,慢工出细活儿,追求完美,现在每年的产量只有5万块,品牌诞生到现在180年也不过生产了50多万块表。盛大雷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爱彼表,跟李翘的腕表对了一下时间,分秒不差。盛大雷还记得百达翡丽的广告词是:“没人能拥有百达翡丽,只不过为下一代保管而已。”
看被害人的容貌应该还很年轻,应该还未婚。
盛大雷盯着女尸无力下垂的腕上的那块腕表,黄金和钻石散发出的都是钱的味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么昂贵的腕表依然在,说明凶手不是谋财。
由于突如其来的大雨,除了那些伤口,尸体裸露出来的其他部位都呈现苍白色,连嘴唇都泛着青光。突然一道闪电,挂在树上的尸体的眼球好像突然亮了起来,同时被风猛吹而向前晃动了一下。盛大雷的汗毛也竖了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据法医队的现场勘验,死因是下颌和胸口被尖锐物体刺穿,血液喷溅,死亡就在一瞬间。刑侦支队长也来到了现场,大家冒雨分头勘查现场,分别发现西南墙角有一片爬藤有被扯断或蹭断的枝叶,由此初步判断应该是犯罪嫌疑人从此处把李翘运进院子,并制造了现场。关于李翘是死之前还是死之后被挂在松树上的,还有待进一步的研判。
盛大雷绕出小区,沿着小区外墙走到西南角,雨悄然停了。就是那一刹那,除了树枝、屋檐上的水滴向下坠落的声音外,整个天地安静了下来。
盛大雷看到马路对面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没有任何监控录像。小区监控设备在当时出了故障,这一切都显得准备得那么充分。她是自己“爬进”别墅区的,还是被人“运进”别墅区后再杀死的呢?
一切都令人不适,也令人不安。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奇特的命案现场,还因为待盛大雷回到刑警队,他的人生才开始真正遭遇一场无法预料的厄难……
那名长发女郎走过来时,她双眸中赤裸裸地刻着“欢迎勾搭”四个字,肉色丝袜包裹的长腿有意无意地蹭着盛大雷的膝盖。酒吧真不是邂逅真情的地方,盛大雷有过教训。他把膝盖调整了一个方向,低头喝酒。女郎盯着盛大雷手腕上的那块表,显然有些吃惊,这更坚定了她搭讪的决心。
“害羞啊!”长发女郎直了直腰,嗔怪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盛大雷还是不说话,掏出一支烟,“啪”的一声,长发女郎递上点燃的火机。盛大雷盯着摇晃的小火苗,有些不知所措,他一直都不知道如何应对特别主动的女人。
台上的两名歌手已经谢幕,消失在后台。“啪”的又一声响,已经燃起的火焰旁又燃起了一簇火苗,一只皮肤白皙的手掌握着另外一个火机递到盛大雷的烟前。
今晚这是怎么了?盛大雷攥着火机的左手都是汗,无奈地慢慢抬头。
是丁海琳。她身体前倾,短发俏皮地从双耳后面溜到前面。“亲爱的,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丁海琳不顾长发女郎投过来刀子般犀利的目光,只是朝着盛大雷微笑。她的笑没有威胁力,甚至还带点儿鼓励。
盛大雷把烟凑到丁海琳的火机前,用力吸了一口,烟头红红地闪烁起来,再抬起头。丁海琳突然娇嗔一声:“别动!”她小心翼翼地把盛大雷鼻梁上的创可贴揭了下来,然后用右手小拇指轻轻把创可贴粘连在皮肤上的一点胶渍揉去,这才又温情地端详着盛大雷,并满意地点点头。
长发女郎已经冷哼而去,丁海琳把火机还给身后桌的客人。
“事情进展得怎么样?有新消息吗?”盛大雷明知故问,顺便打量了一下。丁海琳换了一件白色衬衣、蓝色牛仔裤和白色旅游鞋,真是酒吧里的一股清流。
“队里现在像是无头苍蝇!”丁海琳无奈道,脑海中浮现出夏璋故作镇定地指挥与部署的情景。丁海琳抽回神志,瞅着盛大雷的鼻梁,创可贴已经被揭掉,结痂部位颜色变浅,应该会很快痊愈。
“喝一杯?”盛大雷向调酒师招招手,他知道她一定对自己做了许多功课,否则不会到这家酒吧找自己。
已是凌晨,酒吧里人更多了。盛大雷让出自己的座位给丁海琳,自己胳膊支在冰凉的玻璃吧台上,斜站着,在手机上搜索刚才乐队现场表演唱的那几句歌词。这才发现他们果真是一个由警察组成的原创乐队——南里乐队。南里!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校址就在北京木樨地南里一号,不会是自己的校友吧?
“当时怎么就确定李翘案是系列杀人案的开头?”丁海琳的婉转潇洒与她的直率尖锐居然毫不违和。
“我当时就把信交给了队里,讲了我的推测!”盛大雷干了杯中酒,放下手机道,“没人信我,可能当时已经把我当成了嫌疑人!”
丁海琳杯中酒多,但她也干了,提议道:“这里吵,我们出去走走吧!”从丁海琳来青岛找自己开始,盛大雷就知道自己很难拒绝她的要求。她的要求不具备威胁力,跟其他那些对自己主动的女人不一样,但是她的要求很像一种无法抗拒的东西,盛大雷只能想到“命令”这个词。但是她并不会给人带来被控制的不适,只是让你很难拒绝。出了酒吧,两个人沿着街道慢慢走。
“仪式感是处心积虑的表演。”盛大雷小心措辞道。
“如果某人或所有人看不到,他就会继续‘表现’。”丁海琳推测道。
“我觉得他想表演给某人看!”盛大雷继续说,“如果明天再死一个人,这就绝对不是我自作聪明了。”
“应该是今天!”丁海琳歪头看着盛大雷,盛大雷倏地觉得她跟之前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的身高差不多。为了遮掩自己的走神和遐想,他顺口问了一句:“只能等?”
“我们去广场吧!”丁海琳指了指马路对面的萨满广场,刚才进酒吧前广场舞大妈们早已鸣金收鼓回家了。
盛大雷低头看了眼手表,再一抬头,丁海琳已经大步流星地过马路了。盛大雷欣赏她的大步幅,当然这意味着首先要有腿长且直的优势。只是现在好像并不是意乱情迷的时机。
清北是萨满教的发源地之一,前些年申请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然后就建了这座广场。广场的中央是一尊近4米高的萨满巫师的造像,坐落在1米高的方形石坛之上。
所有被神话的人,都要体现出高高在上的权威感,譬如宝座高悬的皇帝、宗教场所的神像以及眼前这尊萨满巫师造像。
在青岛的时候,丁海琳就已经把上周的人命案知无不言地告诉了盛大雷。清北水泥厂废弃的厂房,8月26日,也就是上周一早上8点准时爆破。
按照惯例,爆破前要排查厂房内部,确定没有任何人员。早上5点,爆破公司就派员对即将爆破的厂区进行了地毯式排查。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建立的水泥厂占地面积巨大,好在爆破公司之前根据设计图纸,安排好了排查方案,排查队员按部就班。不到一个小时,排查基本结束。排查队员例行公事结束工作,大家在厂区外300米处的爆破队指挥点报告情况时,爆破队指挥员突然指了指厂区大门口旁边的一栋水泥房屋,询问队员是否检查过。
因为这栋水泥房屋并不在设计图纸上,应该是后来加盖的,严格来讲,这栋房子并不在厂区内部,所有的排查小组都没有被安排去排查这栋房子。爆破队指挥员看了看表,距离原定爆破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便安排其中一组排查员去检查那栋房子。两个排查员嫌爆破队指挥员多此一举,磨磨蹭蹭地走向厂区大门。
水泥房子应该是后来专门做通信传达使用的,倚厂墙而建,朝向厂门一侧是巨大的窗口。排查员凑上去,发现窗玻璃早没有了,几根宽木条从里面把窗子封上了。门在相反的一侧,两人绕过去,发现门居然上了锁。好在是明锁,年纪小的排查员从墙脚捡了一块碎砖,三下把锁敲落,顺势一脚把门踹开了。
晨光照进黑魆魆的房子,两人仿佛看到阳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有个人影,喊了两声,没人回应。年纪大那个的在门口里面的墙壁上摸到了电灯开关,试着反手摁下开关,灯没亮。这不奇怪,厂房废弃很久,早已断电多年。
这时报话器里传来爆破队指挥员的催问声,年轻的排查员打开手机手电筒,先进了屋子,年纪大的排查员随后跟进。两人慢慢靠近那个人影,随着两人眼睛逐渐适应黑暗。那个年轻的排查员手机灯光先照到了一个人的脚,然后向上照,一个悬吊于屋梁上的年轻女尸的背影彻底吓呆了两名排查员。
两人没敢绕到前面看尸体的样子,就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水泥屋。也不能怪他们胆小,因为那个尸体的死法跟清朗别墅女尸的死法几乎一模一样。头发被绳索吊在屋子的顶梁上,双手被捆在身后,双脚勉强着地,脖子一圈都是伤口,致命伤是下颌与胸腔之间对称的三对创伤。
凶器依然没有找到,根据伤痕鉴定,“水泥女”脖子周围那圈小血洞还有下颌与胸腔上的三对更深的创伤几乎是同时出现的,这一点与李翘的法医鉴定也完全相同。
什么凶器可以同时造成这些致命伤?现在依然是一团疑云。
这具水泥屋女尸的身份现在依然没有被查证,成了一起无名女尸案,侦查大队把这具女尸暂称为“水泥女”。
夏璋没有蠢到极致,他主动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判断,认为8月26日的“水泥女”案与8月1日李翘案或许有关联。他一方面组织侦查大队主力全力以赴地翻看之前积压的悬案,寻找类似的作案手法,另一方面又借调其他队里的力量查阅这些年刑满释放人员的档案资料。
他之所以大海捞针,是因为现场连一枚指纹、一根头发、一个脚印……这类常规的现场证据都没留下,或者说在刑警展开调查前就已经被全部处理干净了。
法医给出检查结果:“水泥女”生前并没有被性侵。夏璋认为作案者如此冷静缜密,想必是个老手,保不准是这个废弃屋子的“常客”。
侦查大队至少有一个人没有按照夏璋的指示以常规方法去看待这起案子,虽然这个人资历很浅,又是初来乍到。但这恰恰就是她的优势——不会被旧有的思维捆绑住——这个人就是丁海琳。
她翻看技术队现场拍的所有照片,她没有从被挑选出来研判为“有用”的照片看起,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从那些被淘汰的边角料看起,然后她发现了那间屋子墙面室内涂鸦的几张照片。
她调出照片的电子底版,放大细看,然后立刻独自去了一趟“水泥女”的案发现场。即使她是下午到水泥厂门口那个废弃的值班室的,站在房子门口,她也能感觉到房子里透出来的阵阵阴气。
她记得现场调查报告写明了:“水泥女”是背朝屋门悬挂,她面朝着被木条封上的窗框。丁海琳打着手电走到那扇窗户前,发现墙面上有许多零乱的字迹,还有涂鸦。她看窗框上遗留的碎玻璃,裂口处遍布尘埃,可见,玻璃被砸碎很久了。但是,那些封着窗框的木条中有一根看起来很脏,切口却是崭新的。她仔细端详这根不起眼的木条,发现它上面共有四根钉子,这些钉子比其他木条上的钉子新,而且型号也不同。
她掏出放大镜,凑近木条,一点一点地查看,在木条一个不齐整的切面发现了一缕纤维。她小心翼翼地把纤维装进证物袋,又小心翼翼地撬下这根木条,翻过来一看,上面有红章印,可以看到一组编号——“0903”。
回到刑警队,她把发现的那缕纤维与吊在“水泥女”头顶的绳索材质进行比对,结果完全相同。她立刻在会上把这个发现提了出来。夏璋先是对她的擅自行动表示皱眉,紧接着宽容地笑道:“凶手的绳索在屋子里留下痕迹很正常,这无非说明他在作案时可能趴在窗框的木条上向外张望,观察屋子周围是否有人。”
当丁海琳把木条后面的那组数字提出来时,老刘想起了盛大雷曾经跟他提到一封信里也有一组数字。当老刘试图把丁海琳发现的新线索和盛大雷当时提到的那封信联系到一起时,夏璋的笑容迅速消失了,嘴角一歪,表现出了一种不屑,直接转入下一个话题。
丁海琳看到夏璋的表情就明白了,多说无益,他根本不会重视自己发现的线索。但是她看到会上老刘的表情时,她想,老刘,还有那个盛大雷,或许才是自己的志同道合者。
正是从那时起,她下定决心找出案件的真相,并不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对于知己,她有独特的嗅觉。对于为人处世,她有独立的思维。就像当年在军校里,她遇到过一个特别的人曾经对她讲过一个与爱迪生有关的故事。
科学家尼古拉·特斯拉在21世纪才算真的出了名,原因是作为第一款在全球销售的无人驾驶新能源汽车,特斯拉的品牌名称就是向这位当年在世时并不那么著名的科学家致敬。特斯拉曾给爱迪生“打工”,爱迪生承诺在特斯拉帮他改进发电机后支付他5万美元,然而爱迪生欺骗了特斯拉,特斯拉愤而辞职。
爱迪生发现直流电后,电器得到广泛应用,而同时电费却十分高昂,所以经营输出直流电成了当时最赚钱的生意。1885年,脱离爱迪生公司的特斯拉,遇上西屋公司负责人乔治·威斯汀豪斯,并在其支持下于1888年正式将交流电带给当时的社会。
中国学生学习的各类教材中的爱迪生是一个勤奋而伟大的科学家,其实他还非常善于商业运作,很有经营头脑,甚至为了个人利益对技术推动社会进步设置障碍。
为了打击特斯拉的交流电,爱迪生以交流电电死狗、猫等动物为由让大众对交流电产生危险的印象,最后甚至参与电椅的研发。尽管爱迪生极尽所能地打压,但事实证明,交流电才是适合社会所需的供电系统。如今交流电已经成为工业和社会供电的主流,已成为现在社会的生活必需品。
丁海琳当时在军校的课堂上听这个人讲这个例子时,不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多大,她都确信这个人是一个真正自信的人。因为没有多少老师愿意讲述这种不要迷信权威的生动例子。也正是在这位老师的指引下,丁海琳开启了对人生的一种崭新的认识和体验,并经历了幸福与痛苦的心路历程。
据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估算,每年世界上都会有250万人口失踪,当然失踪原因很多,其中也包括像“水泥女”这样被杀害了却无法确认身份的人。
盛大雷朝着驶来的出租车横切右臂时,对丁海琳说:“我现在查不了案,你知道的。”
“你当参谋,具体的事儿我来!”丁海琳给盛大雷拉开后车门时递给他一个档案袋,问道,“你为何回来就去二爷山?”
丁海琳看着盛大雷那辆出租车扬长而去,静止在原地。
出租车穿过市政大道,笔直向西,在立交桥上转个弯,下桥后停在了一栋崭新的白色高楼前。盛大雷下车,盯着楼顶的红十字霓虹灯发了会儿呆,夹着档案袋,拾级而上,进楼。
丁海琳乘坐另一辆出租车前往郊区,司机听了目的地,心里犯了嘀咕。但是从后视镜看看车上这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他仿佛下了决心,踩下了油门。
盛大雷穿过比清晨菜市场还热闹的急诊大厅,上了电梯,直升五楼。重症监护室外的咨询台趴着一个小护士,只能看到白色的护士帽和年轻的辫子。盛大雷悄声经过酣睡的小护士,走向走廊的尽头。走廊两侧都是对称的病房门,一模一样,只有门上的数字不同。还有一点不同,就是只有0514病房门口摆了一张凳子,黑色人造革的圆形凳子面、三条银灰色的金属腿支撑着上面一个四仰八叉的协警,协警轻轻打着鼾。
盛大雷走到门口,隔着门玻璃向里面看,病床上躺着的人被包裹得像一具木乃伊,仅露出的两眼也紧闭着。如果不是身上连接的各种管线和反映在旁边检测仪器屏幕上规律起伏着的红白绿色的电波线,看不出一点生气。
这个人是盛大雷从小眼中的参天大树,稳健、坚强、睿智、成熟,值得信赖。在这棵大树的遮蔽下,盛大雷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即使经历了挫折,回到这棵大树旁边,风雨如晦的世界也会被隔离开。大树不应该躺下,大树应该挺立。盛大雷期待眼前紧闭的眼睛睁开。有一秒钟,他甚至一度产生幻觉,那个人真的突然睁开了眼睛,隔空望着自己。
现在盛大雷知道那双眼睛还隐藏着许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盛大雷记得这双眼睛上次望着自己时,有绝望,有恳求,还有来不及诉说的无奈。虽然那是隔着屏幕,回放当时的现场录像时看到的,但他确信那个眼神是投向自己的,即使当时自己不在现场。
那一瞬间仿佛定格在了盛大雷的脑海中,包括随后发生的剧烈爆炸与腾空的火焰,录像在那一刹那也被热浪烘烤得震颤不止。而当时,盛大雷正在冒雨赶往清朗别墅陈尸现场的途中。到现在为止,盛大雷依然不知道当时那一眼的含义,一切依然是谜。
公安部、北京市公安局和清北市公安局已布局四年,来探查一个庞大犯罪集团的真相,而了解真相的关键人物现在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难料。盛大雷这次回来,是强迫自己也是鼓励自己,努力揭开遮蔽着自己生活的秘密。
整层楼能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是距离盛大雷很近的协警的打鼾声,另一个是远处某个房间里的水流声。不对!还有一个声音——脚步声!虽然这个脚步声很轻、很谨慎,但是盛大雷能够感觉到,声音是从开着门的楼梯间传来的。盛大雷屏气聆听,那个脚步声却消失了。这座建好不到一年的大楼是清北现在最现代化的医院,虽然外表光鲜亮丽,适合拍《急诊室的故事》那种言情剧,但是楼梯间却像很多现代化的大楼一样,只是简陋的水泥面。
盛大雷迅速悄声走向楼梯间,下到二层就听到了一楼的杂乱人声。盛大雷经过一楼,继续向下。一层到地下一层的楼梯明显比其他楼层要长,盛大雷出了楼梯间向旁边一闪,绕到一辆黑色奥迪Q7车尾,迅疾蹲下,屏住呼吸。
他从车底盘下看到一双黑色的中帮军用训练胶鞋,上面是黑色的裤子,看不出材质。这双鞋迟疑地小幅度挪动,鞋的主人应该在根据情况做判断,训练有素,然后也向盛大雷藏身的这辆车后快速移动。
盛大雷轻轻地转过车尾,前后一秒钟,那双鞋紧跟着挪到了刚才盛大雷藏身的位置。
盛大雷把档案袋卷成圆筒,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闪挪,起身把圆筒指向了那双鞋子主人的后脑勺。“不许动!”盛大雷怒喝一声。这是当年在公安大学就训练成习惯的配套动作和嗓音,震慑力从未失效。果然,蹲在车尾的那个男人双手举起来,不敢回头。
“什么人?”盛大雷气势撼人。
“自己人!”
“说!”盛大雷的嗓门惊人,在地下车库里嗡嗡回响。
“盛大雷,别冲动!证件就在屁股口袋里。”
盛大雷正要弯腰,手机突然振动起来。盛大雷没去掏手机,而是用空着的左手从那人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夹子。他太熟悉这个夹子了,因为他也有一个,只是三周前连同配枪都上缴了。漆黑的亚光皮,比身份证大一圈,这是他的职业通行证。
盛大雷左手大拇指撬开夹子,上面是金属质地的金色麦穗,包围着一圈藏蓝色,正中心是国徽,国徽的下面是金山岭长城。下方是一个相貌平常的证件照片,照片下面显示此人姓名为“吴新年”,再下面写着“公安部刑事犯罪侦查局”,最下面是一串六位数的警号(3),编排特点跟盛大雷之前的那个一样。
这个叫吴新年的人转过身,盛大雷确定自己在局里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也没听说过此人,估计他是自己来清北挂职后入职的。盛大雷一言不发,把证件扔到那人怀里,瞪了那人一眼,转身而去。
手机持续振动,盛大雷向停车场出口的斜上坡走去,接起电话。
“我比对了这两个案子的情况,数据分析还真是有些值得寻味的细节!”电话那头的人兴冲冲地说道。
“你把情况都发我手机上吧,我一会儿回家看。”空气里都是医院的消毒水味儿,盛大雷走出地下车库,深吸了一口气。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盛大雷已经用手机翻看了收到的比对数据和线索。进了家门,他立刻打开电脑,开始搜集资料。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盛大雷觉得自己脑海中的千头万绪有了一些不明显的连接点,只是这些连接点还需要进一步的证实。手机突然响了,是丁海琳的电话。
“当时寄给你的那个信封,与清朗别墅物业公司免费赠送给业主的信封是同一批次,那是他们当初定制的!”
盛大雷眼睛一亮,在黑暗中沉默,他已确定这个丁海琳非同一般。
丁海琳又试探着问了一句:“是不是已经晚了?”
盛大雷看看电脑日历上显示的已是9月3日凌晨3:58。
盛大雷在黑暗中点点头,没有出声。
“队里给我打电话,我一会儿给你打过去!”丁海琳口吻紧张了,这是盛大雷跟她认识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或许,不幸已经发生了!
果然,几分钟后丁海琳打电话来,言简意赅:凌晨12:01,市局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电话,一名女子求救,自称有人要立刻杀自己,其他什么信息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到了凌晨3:35,有两名青年报警说在二爷山公园发现一具女尸。盛大雷根本不用问就知道,这起命案一定跟自己今晚在电脑上查的这两个案子有关联。
盛大雷赶到二爷山时,已是凌晨4:47,公园门口停着五辆警车。盛大雷从出租车上下来,一个年轻警察怀疑地盯着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对着挂在右肩膀上的对讲机讲了一句话,手扶着警用装备上的枪套,向他走过来。从其中一辆警车上又下来一个年轻警察,也加紧步伐,向这边靠近,形成夹击之势。盛大雷站在一棵银杏树下的阴影里,撇撇嘴,苦笑。同行把自己当犯罪嫌疑人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自己人!”丁海琳从公园里面出来,挥挥手中的手机,向这边跑来。
那俩年轻警察看着丁海琳,转回警车附近。盛大雷跟着丁海琳进了公园,穿过广场,沿着山坡向上走。
“宋威,44岁,11年兵龄,转业回来在市城建局工作,六年前下海,企业风生水起。”丁海琳摘下警帽,夹在臂下,继续道,“平日里不怎么应酬,一般在家吃饭,饭后开车来这里跑步。丈夫是当年的战友,婚后无子。昨晚饭后,宋威照例出去跑步,10点没回家,打电话能通但没人接。11点她丈夫就向当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例行公事。”丁海琳补充道,“她一般9点前一定会回家的。”
盛大雷知道兵龄超过十年的人难免会有一些终身坚持的习惯,比如时间观念、生活规律。他也清楚公安部门处理家人报失踪案件的流程,基本上不会立刻展开搜寻,因为大多数报案家里失踪的成年人,十几个小时后就会出现。当然,也有人因为错失搜寻的最好时机,再也没有出现,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凌晨三点半左右,两个在公园里偷松果的青年发现了尸体,用手机报了警。”丁海琳交代完基本情况,递上一套技术队的白色衣帽、鞋套、口罩和手套,小声说,“他也在!”
盛大雷心领神会,换上全套衣服。尸体所在的树林是公园山路的拐弯处,拐弯处堆积着一些沙石和水泥袋,路沿儿外面的泥土上有沙泥围成的一个圈子,里面还有没用完的水泥。此处正在修理路基,但还没完工。
树林里人影幢幢,手电和专门的照明灯光线穿插着。七八个人在四处搜寻什么,三个穿着隔离服,戴着帽子、口罩的人昂着头围成一圈。
“尸体就在那里!”丁海琳指指前面法医队三个人所在的位置。
盛大雷走到近前,一个月前的清朗别墅离奇女尸案的现场仿佛重现,无非换了一具尸体:一个穿着红色冲锋衣的中年妇女被吊在树枝上,双手被捆在身后,瞳孔在灯光照射下呈死灰色,最后的双眼定格显现出她死时难以置信的情绪,当然还有她死前最后时刻的惊恐与绝望,嘴巴半张,面无血色,简而言之,死状与李翘和“水泥女”完全一样。
盛大雷站起身,抬头看着四周的松树,旁边一棵松树的树枝折断了。他继续绕着附近的树观察,发现还有一些松树的树枝有折断的迹象,个别树下还有大小不一的松果。
法医队的三个人中的一个起身,去远处叫来了夏璋,询问是否应该把尸体运回队里进一步解剖。
“地表证据基本取完就把尸体取下来。”夏璋果断指示。
听到夏璋的声音,盛大雷蹲着,没有抬头看,脑海中立刻显现出一副无所不知、装腔作势的模样。
“警察亲人,我俩能回家了吗?知道的全都跟您讲了!”两名男青年中那个高个儿说道。
“是啊,警察同志,我们就摘几个松果!我们赔钱!但我们俩真的没看到其他人啊!”矮个儿那个补充道,两人脚边还放着一个装垃圾的大黑色塑料袋,看样子里面装的是松果。
“闭嘴!你们俩有重大嫌疑!”夏璋不耐烦地吼道。他急匆匆地走上人行道,用力跺了跺脚,想把鞋上沾的泥土抖下来,有一块泥却死死地沾在他的左鞋跟上,“真他妈见鬼了!”夏璋用力地把鞋跟在路沿儿上蹭。
“昨晚你们俩来过这里吗?”盛大雷小声问俩青年,很客气也很温和。
高矮青年双目交流,矮个儿的迟疑着说:“说实话,你们别把我们偷松果的事儿罪加一等啊!”
盛大雷点点头。
“昨晚来过,就是昨天我们俩看到松果多,才商量今天天没亮之前来摘,都怪我俩嘴馋!”
“你们俩昨晚几点来的?”盛大雷继续问道。
“也得10点多吧,当时山上都没人了。”矮个儿的回忆说,求证般地看看高个儿。
“得10点多了,咱俩出门骑自行车时过10点了。”高个儿笃定道。
盛大雷想起昨晚自己是在这个时间过后离开二爷山公园的,当时公园里几乎空无一人了。
“都带回队里吧!准备撤!”夏璋在远处吼道,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俩青年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民警带着向山下走,矮个儿抱怨道:“我们这算是好人好事吧!我们不报警,你们还不知道这儿有尸体呢!”
盛大雷从其他民警手中拿过一只手电筒,然后开始在四处寻找什么东西。感觉到处没有自己要找的东西,盛大雷眉头紧锁,弓着腰,继续寻觅。
他知道这次一定跟之前的两起杀人现场一样,凶器不在现场。他寻觅的是另外一条线索——凶手故意留下的线索。
过了一会儿,四个人抬着担架从树林里走出来,尸体裸露出来的脸部皮肤在月光下透出金属的灰光。
突然,“嘎”的一声,一只乌鸦从山顶惊起,大家抬头看,乌黑的身影从大圆盘一样的月亮前掠过。盛大雷突然发现一条横幅挂在路边的两棵大树中间,因为挂的位置高,所以刚才一直没有人发现。“地球能满足人类的需要,但满足不了人类的贪婪”,副标题是“严格执行和落实《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
“这部法是什么时候颁布的?”盛大雷问道。
抬着担架的人愕然地停住脚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问题。
“1984年9月20日!”丁海琳把手机搜索的结果告诉了盛大雷。
“看来你们或许还有17天的时间去拯救另外一条人命。”盛大雷话音未落,夏璋已经站在他的面前,面带嘲讽地微笑道:“哟,这不是盛部长嘛!这是微服私访呢,还是乔装打扮玩无间道呢?”
盛大雷回到宿舍时已是早上7点,他窝在小卫生间里冲了个热水澡,身心提醒自己必须睡会儿觉。上了床,他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都是接连发生的杀人案的场景与细节,索性取出档案袋里的资料,重新看起来。“水泥女”的尸体照片角度全面,细节清楚。
水泥厂爆破时间是8月26日早,法医推断“水泥女”死亡时间为8月26日凌晨12点到凌晨1点。
盛大雷闭上眼,从8月1日凌晨李翘之死,到8月26日凌晨“水泥女”之死,再到9月3日凌晨宋威之死,一座人口不足300万的城市有三位女性连续被杀,这是一起足以引起轰动的大案。
盛大雷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不去想这三名死者之间的相同或相似点,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自己明明灭灭的脑海中游弋。
当时李翘案初步研判时,盛大雷和其他老刑警针锋相对。往正面理解,这种情形在刑警队时常出现,是头脑风暴过程中必经的讨论与辩论环节;往反面理解,则会发现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与天赋过人的年轻刑警之间的理念冲突。
应该说盛大雷刚到队里时,以老刘为首的老刑警们又惊又喜。公安部刑侦局的优秀侦查员居然才22岁,更令人意外的是这个高大威猛的小伙子毕业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之前清北市公安局尚未有过一名公安大学全日制毕业生。
老刘他们这批老刑警中的核心力量基本上都是当年侦察兵转业过来的。他们眼中的盛大雷,生活简单,热情乐观,一副大孩子气,就像当年他们在军队戏称的“娃娃兵”。后来老刑警们发觉,这个“娃娃兵”在工作上有一股子倔劲儿,尤其在讨论案子时专注而严肃,从来不会谦虚,但他的许多意见事后往往被证明恰当而准确。
开始大家对盛大雷的专业素养和天赋很是欣赏,有人甚至带有称赞意味地给盛大雷起了一个绰号——邦德雷。但是后来他们慢慢地又对他蔓延出一种不适感,最后发展成了一种反感。原因很简单:没人愿意被同一个人不断指出自己的不专业,何况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娃娃兵”。
盛大雷在公安部工作才一年多,对于机关人际关系谈不上谙熟,对于公安基层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大二结束的那年暑假他曾在青岛市公安局实习,当时老民警只是把他当“学生兵”,他处理的也都是派出所零七碎八的日常琐事。
在清北刑警队里的处境,与在青岛大不相同。如果盛大雷作为公安部“领导”,只是因为某一起案子下来“指导”,那大家没啥感觉。当他要长期在这里工作,时不时地“指导”大家,大家的自尊心就开始作祟。尤其是在盛大雷来之前被周围的人仰望为明日警界之星的夏璋。
夏璋在处理人际关系时可不像盛大雷那么简单幼稚。他从小成长于当地官宦世家,对于体制内的各类规则了然于心。虽然他当年成绩不佳,未考上“共和国高级警官的高级摇篮”——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但是一路读省警校,进公安厅,下派挂职,自己肯努力,加上岳父庇佑,算得上顺风顺水。
地方公安部门不比北京这种一线城市的,基本上是地方警校的天下。夏璋的岳父也是省警校毕业的,他们那一代的省警校毕业生现在基本位居整个省的中高层领导岗位。
盛大雷虽毕业于公安大学,但父亲是商人,对于官场他一窍不通,加上从小锦衣玉食,从来没有真正地扎根于社会基层,对于世事之繁复没有切身的感受。
起初,夏璋也并非不想结交盛大雷,反而是盛大雷并不喜欢他。盛大雷看不惯夏璋的假谦虚与真小人做派,这人让他想起自己在大学时认识的某个学长,那人也是把庸俗的官场规则直接并轨到感情世界和生活中来。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时间久了,夏璋对盛大雷也没了耐心,用他私下里说的话就是:“我巴结得着他吗?省厅的干部,人事、财政都是省里管!”
夏璋对盛大雷的态度变化非常明显,从一开始偶尔称呼“盛部长”还带有一丝恭维的意味,后来只剩下嘲讽的含义。
人都是现实的,慢慢地,盛大雷也察觉到了自己在队里的处境在变化。之前,队里加完班,晚上吃消夜都喊着盛大雷,后来有一次大家好像都忘记喊他了,再后来这种“偶然”的次数多了起来。
盛大雷试图去探究原因,原因也逐渐如同退潮后海边的礁石,棱角明显地凸显出来。每次讨论案子,以前大家争先恐后地发言,现在,大家都不发言,低头看手机,都等着盛大雷发言。盛大雷也是年轻气盛,盘算还有一个季度就该满一年了,自己还得回北京,也就懒得再费尽心思做什么解释或补救了。
有的人适合在社会土壤中生根发芽,有的人适合在柴米油盐中打滚,老话讲的“男怕入错行”,其实也包含着个性与工作环境不匹配的因素。
盛大雷开始压抑个人意见,但眼见侦破方向被带得进入了错误的方向,最终还是会忍不住一吐为快。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侦破天才,但天赋确实是有的,这种天赋就是一种“感觉”,建立在对人情世故知道得少,反而思想被约束得也少的基础上。这种“感觉”也是由于在年纪轻轻见过世面,又读过一些书,从国际化城市再回望三线城市时的高屋建瓴。
盛大雷记得大四毕业前夕,北京市公安局便衣总队一位老民警到公安大学来给毕业生做报告,传授经验。老民警中专文化,浸淫京城便衣反扒系统三十余年,创下了响当当的名号。
老民警语言表达能力一般,在讲台上提及最多的词就是“感觉”。他坦承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有了感觉。这种感觉就是站在王府井大街的人海中,周围熙熙攘攘,他能一眼定位隐藏其中的那些扒手,无论扒手当时的表情是多么淡定和悠闲,看上去或许只是问路的外地游客,或者携手同游的情侣,甚至是背着书包的学生。他就是能感觉到扒手的气场,那是一种对身体磁场的神奇捕捉能力。
当时的盛大雷,听不太明白那个老民警说的“感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甚至觉得老民警词不达意,认为老民警或许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直到他来清北后,突然感觉憋了很久的一股气疏解了出来,就好比坐在课堂上持续四年听老师采用各种生动的教学手段授课,然后又到公安部这个顶级大师课堂上耳濡目染了一年多,还有多次跟随秦臻副局长到各地指导督办大案,心里有了不少心得,着急下手尝试,终于抓耳挠腮地等到了在江湖里大显身手的机会。
清北就是盛大雷的江湖。一切想法都有了施展的空间和土壤,从无意中协助刑警队破的一起案子开始,他打通了一个“脉门”,业务上豁然开朗,也明白了当年老民警说的“感觉”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那件事情,就发生在他刚到清北的第二周。
那起案子在盛大雷接触之前,在当地很是轰动过一阵子。当地一所知名的贵族小学一位十岁的小姑娘放学后失踪。刑警队把所有与小姑娘有关的人员调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有针对性的作案动机。小姑娘周边的人的作案嫌疑被一一排除。时间长了,此案被归为疑似“流动人口拐卖儿童案件”,搁置了起来。
盛大雷刚到清北,队里也没给这位从公安部下来的年轻高才生安排什么任务,只是让他跟着同事多看、多听、多学。其实也是因为他们还不了解他们眼中的这个娃娃兵,不知道该怎么用。
盛大雷闲来无事,翻看积压案件材料,对这个小姑娘的失踪案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翻看了大量的调查和访谈材料,还调取了走失当天的录像。失踪当天,清北盛夏暴雨,人们都打着伞,小学生都穿着校服,所以这个小姑娘在下午5点从学校大门走出时就混入了监控录像中千篇一律的“雨伞”的海洋。
小姑娘本人披着学校统一配发的透明雨衣,当时出学校大门的学生也特别多,当天来接孩子的家长特别多,开车的也多。校门口的停车位有限,许多车子都停在校门口不远处。
虽然小姑娘的父亲来接孩子了,但是因为路况原因迟到了十五分钟。他到达学校门口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以为孩子或许被其他家长顺路载回家了,便立即返家。
盛大雷一帧一帧地放大看,那天从5点到5点15分的画面里出现了花花绿绿的各种雨伞,颜色最多的是黑色雨伞,无法确定小姑娘是被哪一把雨伞接走了,然后又被这把雨伞遮挡着离开了监控录像的监控范围。
当时小姑娘的同班同学都没有留意她是被谁接走的。盛大雷查看调查记录时发现,无论是亲属、老师还是同学,对小姑娘的评价都是纯真善良、有爱心。
有同学回忆说小姑娘经常给家庭条件一般的同学带零食;有同学回忆说一起逛公园时小姑娘主动把地上的垃圾扔进垃圾桶;有同学回忆说经常和小姑娘一起给流浪猫喂食……
盛大雷在一个值班的夜晚,反复地翻看镜头画面,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继而又发现了相关联的另外一个细节。
第一个引起他注意的细节是一辆夹杂在镜头右下角的机动车辆中的三轮车,三轮车后面带自制的银灰色铁皮车厢。第二个细节是一把巨大的黑伞遮挡着一双大人的鞋子和一双孩子的黑皮鞋,先是走到这辆三轮车的铁皮车厢旁停留了几秒钟,然后那把黑伞遮挡着一双大人的鞋子走向车头。车头在镜头之外。
盛大雷放大那双大人的鞋子,确定那是一双没有穿袜子的黑皮鞋,而且裤腿挽了起来。一所贵族小学的家长接孩子,怎会用自制三轮车呢?一所贵族学校的家长不会如此不注意形象,即使是雇的用人也不至于如此寒酸和随意吧?
对于这个问题,盛大雷有亲身的经历。自小生活在大富之家,一直到上大学前,他读的都是贵族学校。他从来没有见过同学里谁的家长或家里的用人会开这样的车子,或许,假设,穿着的问题还是偶然吧。
盛大雷在随后的几天里,一一询问小姑娘失踪那天来接孩子的人的出行工具与打扮,没有一个符合录像里那个开着三轮车、光脚穿皮鞋的情况。
清北的智能城市建设尚处于起步阶段,社会治安监控录像没有全面覆盖,盛大雷还曾听到同事抱怨公安局宿舍院子里的监控录像时常出故障,更别说其他地方了。总而言之,那辆车子彻底消失在了滂沱大雨中。
盛大雷彩印出那辆车子的照片,在学校附近四处打听,给学校对面小卖部的老板看,给附近的交通警察看,给居委会大妈看,大家都说没见过这辆车子。
盛大雷拿出清北地图,以这所小学为圆点,逐步放大半径,向学校周边扩散查问。调查半径达到3000米时,盛大雷一度要放弃了。那天傍晚,他站在路口,茫然地抽着烟,想想过去一周的辛苦调查,眼见着希望越来越渺茫。重要的是他把自己的判断告诉老刘他们时,老刘说这起案子当时是夏璋负责的,得跟夏璋说一声。盛大雷直接找了夏璋,当时两人还是初识,关系还算不错。
夏璋说这起案子发生时,自己也是刚来清北,被老刘临时指派负责这类“小案子”,现在自己已经不管人口失踪的案子了。夏璋还推心置腹地建议盛大雷有空合作办几起“像样子的大案子”。
“小案子”和“大案子”这两个词从夏璋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盛大雷突然觉得很反感。
何为大?何为小?哪起案子对于当事人不是大案子?小姑娘也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啊,说没有就没有了,被人遗忘了就成了“小案子”了,这是什么道理?盛大雷决定单干,坚持己见。
一切都在那个黄昏的偶然中逐渐露出了真实面目。
那个黄昏,盛大雷下班后又按照自己在地图上画的,在一个更大的圈的外围一个点上,拿着照片东寻西问,无果。
盛大雷准备穿过一个坡路下方的马路,到对面的小超市买瓶水,看到一个收废品的老人蹬着一辆老式的三轮平板车,在坡下蹬得很吃力。显然老人当天的收获颇丰,废纸壳堆在车斗里,高得颤颤悠悠。
盛大雷二话没说,走到车后,双手抓住后车斗,两腿蹬地。老人深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加劲儿蹬了几圈车轮,三轮平板车顺利上了坡。老人感激不尽,下车答谢。
“大爷别客气!”盛大雷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正要离去时,突然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照片递给老人。
老人举起照片,定睛细看,笃定道:“这是柳荫街那片儿收废品的老谢头的车子!”
盛大雷打了一个激灵,问清楚方向和老谢头的情况,感激而去。后来,案件侦破。
老谢头独居在一个废弃的小院里,院子里有流浪猫、狗聚集。小姑娘的尸体被从院子的墙脚下挖出来时,现场许多民警都落泪了。
原来老谢头有恋童癖,准确地说,他是典型的攻击型恋童癖——用各种残忍和变态的手段来蹂躏女童的某些器官,还强迫女童满足他的各种下流的要求,通过不正常的性行为来发泄畸形的情感。
老谢头的富有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简陋的小屋子里,吃的、用的东西都是高级的,海参、冬虫夏草这些滋养品堆满了一个柜子。旁边柜子里还摆着许多造型别致的老物件,看来一辈子收废品也捡了不少贵重东西。老谢头垂头丧气,一直低头喃喃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就好像是疯了一般。
好在,一切证据都显而易见,即使没有老谢头的供词,司法程序也并不受影响。
这是盛大雷在清北崭露头角的开始,受到了当地各类媒体的追捧和热议,他也因此案荣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二等功并获勋章。
盛大雷的破案天赋并非昙花一现,在随后陆陆续续的大小疑案中,他都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直觉和令人刮目相看的身手。他越来越确定:自己是当刑警的料!
夏璋觉得盛大雷的“英明”就好像是故意出自己的丑,让自己成为众人眼中的“蠢蛋”。就在盛大雷破获那起小姑娘被害案一个月后,夏璋也荣立了自己警察生涯中的第一个二等功。可惜人们对他的关注仅限于表彰大会当天上台领奖时的掌声,还有当晚喝庆功酒时的祝词,过后人们不管是否喜欢盛大雷,都自觉不自觉地关注着盛大雷。
人心难测,自古如此。
这次,老刘他们不惜动用北京那边的关系,在盛大雷停职接受调查期间,依然派丁海琳到青岛找盛大雷回来,可见眼下的案子是多么棘手,否则怎会让老刘他们放下不愿承认的偏见呢?
当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势如山倒时,面对残酷的现实,虚妄的自负与自尊也不得不放在一边。
窗帘没有拉合,天色泛白。
盛大雷干脆起身,走到窗前,把绿色的窗帘归拢到两边,生机勃勃的小红豆杉好像从舞台帷幕后面登台亮相。
他伸个懒腰,颈椎“吱嘎”一声微响。
在青岛的那两周,他经常失眠,有几次躺着看天花板,什么都不想,瞪着眼到天亮。还有两回在海滩上疯狂奔跑,直到筋疲力尽地瘫在沙滩上。
盛大雷是感性的,尤其对女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女性一无所知。儿时丧母,大学“失身”,然后失恋,盛大雷的过去,与女性的关系都不持久。或许正因为这种不持久,反而让他现在能够保持距离看待女性。
盛大雷想起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里的那个男人,他是否隐藏着自己母亲离世的秘密与真相?还有那个曾让自己“失身”的女人,现在想来也非十恶不赦,不可饶恕。
世间的人都在寻找爱,只是为了获得爱用的方法不同,走上极端时会不择手段地抢夺和占有,去四处捕获填补内心黑洞的热血猎物。
盛大雷此刻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初恋——大学的那个她。她现在还好吗?还是那么任性吗?她在国外还是那么横冲直撞吗?她现在是否已经有了新男友?
这次去青岛,盛大雷把那年夏天自己和她在青岛走过的轨迹又走了一遍。甜蜜的痛苦、失去的无奈,令人感悟,也让人成长。
盛大雷拎起一瓶二爷山矿泉水,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下去。他能感觉到自己大口吞咽矿泉水时喉结的上下蠕动,还有清凉的水流从口腔一路下行,连成一条侵彻心肺的水神经。
李翘和“水泥女”死的时候,感觉到的应该是一条混乱的血行之路——大口吞咽自己上涌的血水,还有血水外溅时受异物阻碍,逆行回胸腔。那是什么“异物”呢?
盛大雷把空矿泉水瓶捏得噼啪响,他举起瓶子,看着扭曲变形的瓶体,眼前浮现出的是两具死状相同的女尸,还有宋威,她的死与前面两具女尸有关联吗?那么,这个关联是什么呢?
现在看来,能确定的唯一关联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盛大雷觉得从那封信开始,一切黑暗势力都在朝着自己袭来。他恍若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灵魂出窍,在另外那个玄幻神秘的世界里飘浮,东张西望,寻找蹊跷与关联。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起,盛大雷打了一个激灵。
“我在楼下,咱们谈谈吧,你开条件!”老刘的声音里也满是疲惫。
盛大雷拿着手机,走回窗前,望着楼下那辆满身病痛的捷达轿车里那个还有一年多就该退休的老警察。
老刘不是坏人,也不是庸才。当年他在部队当侦察兵,立功无数,虽说没读过多少书,但工作负责,是这个时代真正称得上有奉献精神的刑警。
老刘转业到清北市公安局时,当时的领导是打算让他去后勤部门干的。虽然后勤部门不累,没有危险,朝九晚五上班还能照顾好家庭,提拔也不慢,但是这种安排或许说明领导对转业干部并不器重。
是啊,时代发展太快,从警的门槛都是大学生起步了,军队来的往往让人觉得没专业底子。
老刘的心气高,坚持要求到一线,甚至提出来要干自己的侦查老本行。他如愿以偿了。他风风火火地干出了不少业绩,立了不少功,也得到了许多荣誉称号,但是从现实角度看他又很失败。从当年来刑侦支队当侦查大队指导员,混了十二三年,级别没提,职务上扶了个正,当了大队长,还是最累的侦查大队大队长。当年顶替他去后勤的那个转业干部现在已经干到后勤处处长了。
这种经历,盛大雷不到基层很难了解。盛大雷本科毕业,22岁就已经进了公安部,部里面起步就是科员,三十啷当岁的副处长哪儿都是,三十多岁的正处长也不鲜见。盛大雷觉得,或许这就是当初老刘对盛大雷表面上爱护,其实心里并不认可的原因。后来盛大雷才知道,就在自己来清北前的一个月,原本喊了好多年要提拔的老刘还是没上去,空缺的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被市局政治部一个空降的年轻人给占了。
盛大雷跟那个年轻的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算是有共同语言。那人上下左右都处得很好,即使是对竞争对手老刘,他也是一口一个“刘哥”地叫着、敬着,来了刑侦支队无非分管着支队办公室工作,凭借之前在市局的资源为支队谋了不少实惠,大家都无话可说。谈到这个人,盛大雷就联想到了夏璋。
老刘没有表现出对年轻竞争对手的忌妒或排挤。这些年他也习惯了,都这把年纪了,走仕途以证明自己成功的雄心早已消失,退休前能弄个副调研员(4),也就算是职业安慰奖了。
盛大雷没邀请老刘上楼,而是自己下了楼,坐到副驾驶座位上,和老刘一起吃着老刘带来的热乎乎的馄饨。
老刘先开口道:“这个案子,你需要哪些人?”
“先说说那个吴新年,”盛大雷盯着老刘质问道,“什么意思?”
老刘摸出一盒烟,递给盛大雷一支,回答道:“因为你爸的那个案子。”
“啪”的一声,盛大雷点燃火机,盯着火苗两秒钟,才给老刘和自己分别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道:“我爸现在都这样了!”他凝神看着车窗前方,楼洞里有小孩子被爸妈数落着拉出来,被拖着去学校。
“你知道的,你爸这个案子是公安部和北京市局办的,清北只是配合抓捕。”
“我现在在停职期,办案合法合规吗?”
“小盛,你停职不代表你一定有错误,而且作为一名还具有警察身份的公民,为老同事们提供一些帮助,这样说可以吗?”
“名不正,言不顺!”盛大雷深吸一口烟,想起昨晚夏璋的嘴脸,愤愤不平道,“我现在没有侦查权,做案子不行!”
“为了这件事,市局经省厅也专门请示了部里面,部里面也跟北京市局那边沟通过了。大家希望你发挥特长……”
“那别让那个吴新年跟着我!”盛大雷血涌上了脑门儿。
“好,这事儿我试着跟上面沟通一下。先说说你需要我给你提供哪些支持吧!”老刘带有一种长辈对晚辈怜惜的眼神看着身旁这个年轻人。
“丁海琳吧,我有什么具体要求,都会跟她讲!”盛大雷开门,准备抬腿下车。
“小盛!”老刘叫住盛大雷,道,“你去青岛的第二周,有一位姑娘来清北找过你,说是你的大学同学……”
盛大雷一条腿在车外地面,另外一条腿僵在了车里。他静止了几秒钟,把车里的腿也抽了出来,轻轻关车门前,说了一句:“丁海琳跟我说了。”
他突然觉得老刘跟去年自己刚认识时不一样了,满面倦容,精力明显也没有以前旺盛了,呈现出了老态。
他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眼前这位平凡而疲惫的老人的?是从最后一次晋升副支队职位失败后吗?好像是从自己去年来的时候他就眼见着日衰一日。
盛大雷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盛大雷承认面前的姑娘很美,这种美跟警校女生类似,或者说警校女生的气质与眼前这个姑娘是一脉相承的:飒爽英姿,刚强中流露着细腻与敏感,尤其是眼前认真工作的表情透出的执着与勇毅。
“她很漂亮。”丁海琳一页页地翻看着案卷,老刘走后没多久,她就搬着一堆东西来了。
“谁?李翘?”盛大雷走出卧室,问道。
“前段时间来找你的那个姑娘。”丁海琳没有抬头。
“你为什么来清北工作?”盛大雷不想跟她谈那个姑娘。
丁海琳不吭声,继续翻阅手头的材料,但是盛大雷知道她心不在焉。
“因为男人吧?”盛大雷第一次跟丁海琳谈到这个话题。这种故事他知道得太多了,为了爱情,放弃回家乡工作的机会,投奔爱人。
“算是,也不算是。”丁海琳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盛大雷盯着客厅里的白板,上面张贴着许多照片,里面一团乱麻。白板支架旁摞着三个透明的塑料收纳箱,都是与案件相关的材料。桌子上又多了一台黑色的IBM电脑,旁边各有一台打印机和碎纸机。
盛大雷在卧室里昏睡了一个上午,宿舍客厅就被她变成了专案组办公室。盛大雷看着电脑旁摆着一条泰山烟,拆开一包,准备点烟,四处张望火机的位置。
“下回你当我面抽烟时,最好征求下我的意见!”丁海琳皱眉头,扔给盛大雷一个打火机,把已经洗刷干净的烟灰缸推上前。
给我买条烟就可以教训我了吗?盛大雷腹诽着,却把烟摁在烟灰缸里,问道:“宋威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出来了!”丁海琳递上一摞纸,然后摁下手机录音免提递给盛大雷,“法医队的电话录音。”
“死者头部以下的位置有多处创伤,也是致命伤,下颌与胸口两对对称的伤口,脖子周围一圈……”
到底是什么凶器呢?盛大雷皱着眉头向丁海琳看去,发现她正拿起那本《繁复世情,璀璨江湖》气定神闲地翻看,手机里的录音传出宋威的死亡时间:“死亡时间估计在午夜11点到凌晨1点……”
看来三起案件死因完全相同,而自己就是在宋威死亡时间前不久离开二爷山公园的,而且凶手使用的应该是同一种凶器。
“宋威的头发里发现绳索微量物质,与前两起案件使用的绳索材质相同……”丁海琳低头说道。
录音只有几分钟,听完录音,盛大雷开始看尸检报告。
“那片树林里的树木都是新栽不久,负荷不了宋威的体形和体重……”丁海琳依然低头,冷不丁说了一句。
“所以有几根折断的树枝。”盛大雷喃喃自语。
“时间定了的,不能改。”丁海琳右手呈开枪状,撑着右额头。
“对,凶手追求完美。”盛大雷提炼丁海琳的观点。
“这本书挺有意思啊,尤其分析郭靖母亲和杨康母亲这章……”丁海琳好像看上了瘾。
“你们还有17天时间了。”盛大雷提醒道。
“嗯,是我们。”丁海琳头也没抬,气定神闲地翻了一页。
“或者,你是舞蹈演员?”那个男人的眼睛隔着酒杯闪着贼光。
“哈哈,你都是这样跟女孩子搭讪的吧?”吕澜把一头秀发捋到肩后,喝了一口酒,仰起的下巴和光亮的额头满满的青春光彩。
吕澜今年25岁,在清北的两家舞蹈培训学校兼职做教师。她还曾在这家朝九晚五酒吧里做过舞娘。
“你真美!”男人的赞叹好像是从心底涌出,他穿着整齐的黑衬衣、黑西裤和干净的黑皮鞋,这种天气还穿着长袖衬衣到酒吧来,跟吕澜平日在酒吧遇到的搭讪的男人不一样。
“你是跳芭蕾舞的吧?”男人继续这个令吕澜开心的话题。
吕澜不喜欢面前这个男人。前天在酒吧遇到的那个忧郁的高大男子才是她的菜,可惜他有女朋友了。吕澜心里微微叹息一声,对面前的男人敷衍道:“是的,整个清北市能教芭蕾舞的老师只有三个人。”
这座城市里有许多家长想让孩子读舞蹈学院,而且跳芭蕾舞,那意味着高雅。而清北能教芭蕾舞的另外两个人,一个今年已经四十多岁,还有一个正在孕期。
“跳芭蕾舞时脚尖点地,疼吗?”男人好奇地问道,顺手拿起桌上的芝华士15年给吕澜倒上。
“刚开始练的时候肯定疼啊,所以没有几个人能坚持下来!”吕澜的眼神回到了儿时初学芭蕾舞的时光,迷离而感伤。
“那你们训练的时候,是不是头发被吊起来,会让脚轻松一些?”男人追问道。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吕澜像看见了一个怪物,道,“头发被吊起来,怎么旋转啊?头皮得多疼啊!”
“可能不疼呢!你又没有试过。”男人表情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吕澜刚才的快乐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寒冷的恐惧感。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睛好像两个黑洞,深不见底。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吕澜作势看了看手腕上的粉红色卡地亚手表。
“卡地亚Crash腕表,表壳尺寸38.45毫米×25.5毫米,精制手动上链机械机芯。18K玫瑰金表壳上镶嵌149颗明亮式切割圆钻,圆珠形表冠,镶嵌一颗明亮式切割圆钻,矿物水晶镜面,18K玫瑰金表链……”男人好像在背诵说明书,吕澜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这块表是在法国买的吧?”男人眼神一直盯着腕表。
吕澜打了个冷战,仓皇起身,道:“我有事先走了!再见!”说完仓促地向酒吧门口走去,好像害怕那个男人跟着自己一样。
“再见!”男人脸上突然绽出笑容,看着吕澜的身影消失在酒吧大门外,自言自语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他拎起芝华士圆扁的瓶体,“咕嘟咕嘟”几口喝完,起身离去。
“我刚才在朝九晚五碰到了一个变态!”吕澜坐在出租车上,心有余悸地回头看刚才那个男人是否追了出来,继续跟闺密在电话里倾诉恐惧,“他特别可怕!说的话不正常!而且他居然知道我的表是在巴黎买的!”
闺密在电话那头安慰,吕澜语无伦次道:“不可能是巧合!这款手表清北都有卖的!我觉得他盯上我很久了!你今晚能来我家陪我吗?我害怕!”
闺密显然很为难,只能叮嘱她回家关好门窗,并保证自己手机保持通畅,吕澜随时都可以联系到自己。吕澜知道今晚闺密要和男友共度春宵,也就没再勉强。出租车向城郊驶去,吕澜不断回头张望,发现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刚才就出现在后视镜里,现在依然还在。
清北市这些年的房价在三线城市中居上游。吕澜购买的这套小公寓距离二爷山不远,位于城市的边缘地带。小区共分三期,吕澜住的是一期,二期正在销售,三期正在建设。即便是已经售罄的一期,现在的入住率也并不高。
吕澜的心怦怦地跳,她指示出租车司机开进小区。一期的三栋高楼伫立在黑魆魆的小区里,仿若三个俯视人间的巨人。车子开到楼下,吕澜下车前再次回头看,没有再见到那辆摩托车,这才稍稍定了心,赶紧下车进楼。
接近午夜,吕澜冲进其中一部电梯,摁了数字,眼睛望着电梯门上方,跟着默念数字:“1,2,3……13,14,15……”
电梯在16层停住了,电梯门开了。奇怪!怎么会这样?吕澜不可思议地望着电梯门上方的数字屏幕,着急地按电梯上行按钮,同时盯着电梯口是否有人进来。好在,电梯口一直没有人进来。
吕澜咬咬牙,把高跟鞋拎在手上,跑到电梯间旁边的楼梯,向上狂奔。她双腿修长且有力,速度很快,楼梯间每层拐弯处地面墙角都有绿色荧光的紧急出口指示标。
“17层,18层,19层……”刚才在第17层地面不知什么异物扎痛了左脚,吕澜忍着疼痛,心里默念着。还有3层就到家了!
突然,攥在手里的手机响了,铃声在整个应急通道的空间里刺耳而尖厉地响了起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平日里可爱搞笑的歌曲,现在听来怎么那么像刚才酒吧里的男人举着麦克风贴在自己耳边唱歌!可怕的旋律紧促地缠绕着吕澜,吕澜看看屏幕,是一个“未知来电”,她继续向上跑,同时接起了电话。
“你奔跑的样子一定很美!”那个男人的声音从吕澜的手机里传出来的时候,就好像他趴在她的耳边说话。
“你到底要干什么?!”吕澜双腿发软,瘫倒在狭窄的台阶上,眼前的绿色生命通道标志上奔跑的小人是不是很像现在的自己——仓皇失措?!
“就是跟你道声晚安!”
“晚安!晚安!晚安!”吕澜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挂掉电话,抬头看看上方的台阶,她已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爬上这最后的两层楼梯,更不知道距离自己不到6米高的那套78.5平方米的房子还是不是自己最安全的避难所。
热乎乎的液体进入身体,立刻不感觉冷了,再嚼着鲜嫩的肉,饥饿感立刻被驱散。
“今早老刘来找我时,就给我带了一碗这家的馄饨。”盛大雷其实还是感动于老刘记得自己爱吃这家的馄饨。当初来清北,第一次品尝清北最有名的这家小吃,也是老刘带自己去的。一天吃两顿馄饨,盛大雷也不厌烦。
“如果我们假设李翘和宋威互相认识呢?”他边吃边说道。
丁海琳点点头,心里盘算着明天从哪里开始从头捋一遍两人的生活轨迹,嘴上却道:“那个共同的致命伤呢?或者说那个杀人工具呢?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上学时也学犯罪心理学和变态心理学吧?”盛大雷把碗中的美食一扫而光,身子向椅子后面一靠,问丁海琳。
“我们军校没开变态心理学,但有犯罪心理学选修!”丁海琳也咽下自己碗中的最后一只馄饨,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拿出一张,对称扯成两半,其中一半递给盛大雷。
“就好比习惯把纸巾对半分,节约使用,这都是集体生活培养的习惯之一。这个人的杀人习惯也一定有根源。”盛大雷瞅着丁海琳把印着米奇的纸巾包塞回裤子口袋,想起自己以前也喜欢卡通人物。
每个人都有童心,只是随着成长,童心都被隐藏了起来,甚至被抹杀而变得世故或者扭曲而变得邪恶。
“连续杀人犯也可能抱着游戏的态度。那个杀人工具或许就像他的玩具。”丁海琳看着盛大雷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结了账,起身走向路边。
盛大雷伸手拦下出租车,绅士地给丁海琳拉开了车后门。
“去酒吧?在北京养成的休闲习惯吧!”丁海琳看着窗外明灭的灯火。
盛大雷没有回应,却想起了北京,工体的酒吧、后海的酒吧,在那里自己经历了青春期的故事。他还想起了上次在朝九晚五酒吧遇到的那个乐队,后来上网查到那个南里乐队的三名成员果真是自己的公大校友。他当即把那个乐队所有的歌曲都下载到了手机上,首首有共鸣。
出租车开到酒吧一条街,转弯,直奔清北老城区。车子在清北大学门口停下时,丁海琳还有些惊讶。
“厉宁,清北大学考古系教授,这是我来清北挂职时交下的好朋友。”盛大雷一边带路一边说着自己在清北大学的经历。穿过校门里一条长而幽静的林荫道,两旁高大粗壮的白桦树,显现出这所大学的悠久历史。
“这是张学良当年在东北建设的几所高校之一。”盛大雷每次步入校园,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他走到一座水泥外墙体的三层旧楼房前,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带着丁海琳进楼。两人穿过铺着长条红漆面地板的走廊,沿楼尽头的水泥台阶上楼。二楼没开走廊灯,走廊两侧的窗外投进月光。再就是右手边第三个房间开着门,房间内的灯光在门前映出一片斜矩形的光区,一个人站在光区中,脸部却在阴影里。
那人挥手,声音喜悦道:“大雷!”
丁海琳和盛大雷跟着厉宁走进房间。进房间前,丁海琳看到房门旁边墙上挂着一块金黄色的牌子,上面刻着黑色阳文:“清北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
“那块牌子是应景的,是我过去几年里研究的主要方向。”厉宁转过身来,站在吊灯下的他难掩睿智与潇洒,一副金丝眼镜的后面是淡定而深邃的眼睛。
“我第一反应是一种酷刑工具。”厉宁向两人招招手。
盛大雷和丁海琳站到他两侧,桌上摊满了各种草图、书籍和资料。
“人类对于酷刑的想象力超乎我们对自己的估计。”厉宁挑出了几张图片,手指着道,“从中国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酷刑的创新层出不穷,比如车裂、凌迟、宫刑,这些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
“相比较而言,西方宗教黑暗时期的酷刑出现得较多,原因不言而喻。”厉宁又从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中抽出一张图片,图片原本就是手绘图,然后又被翻印了。
图片里站着一个女人,被缚在一根柱子上。下颌和胸腔之间上下抵着一对双头叉子,好比是将两把叉子的柄焊在了一起,而焊在一起的柄又连在一个铁齿项圈里,项圈对内都是金属利刃。
“受刑人的脑袋上下左右都不能动,人类坚持这个动作的极限在吉尼斯世界纪录上没有出现过,但是根据生理学的常识判断,应该坚持不了两个小时。”厉宁客观冷静,好像在课堂上讲代数方程式。
“只要第一次动脑袋,无论是前后左右,都会被项圈上向内的利刃刺穿肌肉,人体会条件反射地向痛点的相反方向晃动……”厉宁的话让丁海琳觉得自己脖子上的汗毛痒痒的。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四处躲避疼痛,结果是哪里都痛,在慌乱的挣扎中被刺穿颈部、气管或胸腔,最后的结果都是死。”说到这里,盛大雷觉得自己的胸口和脖子都产生了痛感。
“这种酷刑是针对什么人的?”丁海琳问道。
厉宁的眼睛透过镜片发射出金属般的光芒,似乎还带有一丝赞许,缓缓道:“这恰恰就是问题最关键的所在!”
丁海琳看着厉宁严谨的表情,明白他不是在卖关子,而是他确实还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或许相似,但应该不是这个东西。”盛大雷脑海中一直在努力重现杀人现场。厉宁找出的那张图片里的酷刑工具虽然在外形上跟清北系列杀人案中的作案工具类似,但是那种结构一瞬间导致人死亡一定还要借助某种外力,否则按照物理学和生物学的原理依然讲不通。
“你还没说是怎么认识厉宁的呢。”从教学楼出来,丁海琳换了一个貌似轻松的话题,她想从刚才惊悚的想象世界里摆脱出来。
“踢球呗!”盛大雷边走边抡起右腿,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开球动作,“那时候刚来清北,没什么朋友,刑警队的人忙,我住的离清北大学又不远。”
“真看不出他这么年轻就当教授了!”丁海琳对厉宁的博学很赞赏,显然每所大学里都有这样令人钦佩的老师,她就遇到过一位。
好老师都带一种气质,丁海琳觉得那种气质稳定但不迂腐,开放而不荒诞,遗憾的是现在大学里的好老师好像越来越少了。
“你以为都跟老刘似的?!”盛大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他对老刘的感情很复杂,既为他的从警仕途不顺遂感到可惜,又为他没有得到晋升而心生报复性的快感,虽然盛大雷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内心如此阴暗。
“不要轻视任何你不了解的人!你根本不知道别人背后的难处和痛苦,还有付出的代价!”丁海琳的反应出乎盛大雷的意料。
丁海琳才认识老刘多久?从报到那天算起,一个月零三天?盛大雷不想跟她吵,也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沉默地走。
“刘队是个好人,起码算得上是一个好警察,提拔快慢跟水平高低往往并不成正比。”丁海琳觉得自己有责任为老刘说些什么。在这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在教育学生一样要跟盛大雷掰扯清楚这个问题。
盛大雷听到丁海琳这句话,其实也后悔自己刚才说出了那么一句狭隘的话。他想起自己在公大读书时的队长——宗队——宗翰海。
“比如你当年上学时的宗队!”丁海琳说出了盛大雷的内心所想。
“宗队现在怎么样了?”盛大雷惊讶于丁海琳准确地说出了自己的念头。
“宗队不带学员队了,转岗做老师了。在青岛跟你通电话那天是你们公安大学开学,他已经是老师了。他之前给你打了无数电话,你手机一直关机。我去青岛找你前,老刘请示各级领导时,也担心做不通你的思想工作,最后还是有人想到了宗队!”
难忘师恩,对于宗翰海,盛大雷从来没有过任何怀疑,即使在自己经历了被兄弟出卖、被校友利用和被战友联合蒙骗后,他也从来没有改变对宗翰海的态度。
“宗队有句话我特别钦佩,”丁海琳自顾自地回忆道,“‘社会对你不公时,最能检验你的道德水准。’”
这像是宗队说的话。盛大雷还记得当年自己刚入校时,宗队开中队会时讲过他的一句座右铭:“外在融入主流,内在保持独立。”
现在看来,知易行难,社会是最厚的一本书。两人走到清北大学的校门口,看着偶尔进出学校的大学生,盛大雷想起了自己在公安大学的那四年,现在都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劫难。
“关于厉宁说的这个刑具,你怎么看?”盛大雷言归正传。
丁海琳摆弄着手机,抬头看着盛大雷道:“刑具是施刑人强加给他认为有罪的人的。”
“她们都有罪吗?”
“起码他认为她们都有罪。”
“我们暂且称这个‘罪’为‘错’吧!”
“我有种感觉,我们还是忽略了一些细节和联系。”丁海琳笃定道,“我给咱俩一人约了一辆车,你回你家,我回单位,各自再查一遍材料!”
“不着急,今晚还有一个朋友我们没见呢!”盛大雷大步流星地迈出校门,向右拐去。
“这个朋友住得离这儿远吗?”丁海琳准备取消约车订单,抬头问道。
“不远,照咱俩这速度,十分钟吧!”盛大雷头也不回地向一个黑魆魆的棚户区一样的地方走去。
每座城市都会有这样的角落:肮脏、阴暗、陈旧,充斥着腐朽的味道。这些地方在电影中总是垃圾遍布,涂鸦四处,鱼龙混杂。这些地方往往也是人们认为不安全的地方,或者说是一般人不太愿意去的地方,尤其是在晚上。
盛大雷带着丁海琳走进的胡同就是这样的。建筑都是殖民地时期的风格。这些往日或许浮华的建筑被岁月揉碎了外衣,斑驳的墙面、凹凸不平的地面,凸显出历史的痕迹。
盛大雷在胡同深处的一栋带尖顶阁楼的二层小楼前停下了脚步。丁海琳抬头看去,整栋楼的窗口都是黑漆漆的。盛大雷按下门铃,楼下的大铁门“吱”的一声弹开了一条缝隙。他推门而入,拾级而上,丁海琳紧跟其后。
整栋楼里没有电灯,也没有人生活的迹象。两人都打开手机手电筒,上了二楼。通往阁楼的楼梯很矮也很窄,盛大雷要躬身屈体才能上行,脚下的木质楼梯腐朽欲坠。
丁海琳好像看到眼前有一对绿色的眼珠飘过,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正盘算要不要跟盛大雷说时,右脚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她尖叫一声,汗毛直竖,一把抓住盛大雷的衣角。
盛大雷转过身,照向丁海琳,丁海琳正在用手机照她自己脚下。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在丁海琳脚下匍匐不动。
“一只死老鼠。”盛大雷哂笑道。
这时,盛大雷头顶前方的窄小木门“吱嘎”开了,放出了一片光,随之阁楼光线中间又被一个巨大的阴影占满。
“天王盖地虎!”阴影道。
“宝塔镇河妖!”盛大雷严肃地对答,紧接着他和阴影同时爆发出欢快的大笑。
这是丁海琳见到盛大雷后第一次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她跟着盛大雷大跨几步,进入阁楼时,脚边蹿出一只大狸猫,“喵”的一声蹿进了屋。
“之前真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刚才的阴影是一个清秀的小伙子,剃着光头,抱着那只大狸猫。
“估计是你们家阿迪又给你带礼物回来了,放在门口啦!”盛大雷站在阁楼的中间尖顶处才能舒展身体,笑着看丁海琳。
那只叫阿迪的大狸猫卧在主人怀里,狐疑地盯着丁海琳,好像能看到她的心里去。
“琳姐,警花!李超特,我哥们儿,秘密挖掘者!”盛大雷两臂交叉,朝两人扬了扬头,口吻还是罕见的愉快。
丁海琳出乎意料于盛大雷对自己的介绍,“琳姐”这个词也第一次从他嘴中迸出来。
李超特两手托起阿迪,低头对大狸猫温柔地说:“阿迪,快叫琳姨好!”
丁海琳看着阿迪,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凑上去抚摩两下表示友好和爱护,但是看到阿迪并不友好的眼神,她矜持地点点头作罢。
“你发现了什么?”盛大雷弯腰,双手撑着膝盖,低头看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先说李翘和宋威吧!”李超特把阿迪放到地上,坐回电脑前。
“两个人有一周的时间同时都在北京,而且物理距离很近。”李超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不断闪出的页面信息显示:去年8月1日到7日,宋威在北京大学参加一个短期的企业家培训班,李翘刚巧也是在北大西门一家叫作“静止”的酒吧做招待。
又是8月1日,这个日期再次出现,丁海琳偷偷地瞟了盛大雷一眼,他不动声色。
“我跟酒吧老板联系过。他说,李翘人漂亮,外语又好,性格也看不出什么特别。老板说,去年8月7日晚上上班期间,她不辞而别,过后再也没有回去上班。按照其他信息显示,李翘应该是在那天之后的某个时间又回到了清北。”李超特继续敲打键盘,翻看各种页面道,“再说宋威和‘水泥女’,至少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宋威曾经有意拍下水泥厂的那块地,但是最终放弃了。”
“宋威不是做房地产的吧?”丁海琳第一反应道。
“去过北京798艺术区吗?”李超特反问道。
“去过!”盛大雷和丁海琳异口同声,对视一眼。
“宋威的企业是做军用装备的,准确地讲是做弹药箱的,这跟她过去当兵和后来在政府任职的部门都有关联。”李超特停下手中动作,转过身来,看着盛大雷和丁海琳道,“但是她还投资入股了两家文创企业。”
“你是说,当初她想拍水泥厂那块地,是想在清北复制一个北京798艺术区?”
李超特提到的位于北京朝阳区酒仙桥街道大山子地区的798艺术区,原为原国营798厂等电子工业的老厂区所在地,随着各类艺术家的进驻和各类艺术生活产业的加盟,现在已经成为北京都市文化的新地标。
“有何不可呢?清北已经申请下来了萨满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上之前的金朝历史、日本殖民历史,完全有条件建立一个历史文化综合区。”李超特的这番话像是政府官员讲的。
“水泥厂临近二爷山原始森林保护区,那里也是萨满教的发祥地之一。”丁海琳补充道,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在清北大学见到的厉宁办公室门口挂的那块“清北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的牌子。
李超特接着说道:“还有一些交集,我一并都说了,你们自己筛选。宋威的母亲原先是清北第二小学的语文老师,1995年退休时,李翘还在那所小学读六年级。”
盛大雷从口袋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下意识地看了丁海琳一眼。
丁海琳的嘴角向着李超特撇了撇,似乎在问:“这是何方神仙啊?”
盛大雷还没来得及回答,李超特叫道:“你们俩来看看这张照片!”
盛大雷和丁海琳分别从李超特的脑袋两侧凑近电脑屏幕。屏幕上的照片被放大,一群衣着时尚又不失品位的中年男女举杯庆贺,其中第一排赫然就有宋威。
“宋威不是重点,你们看这儿!”李超特不断点击照片的右上角,逐渐放大,合影人群背后的远处有一个女子茫然地看着镜头外的某处。
“很像李翘啊!”盛大雷惊讶道。
“就是她!”丁海琳肯定道。
“这就是去年宋威在北大学习结业当晚,培训班同学在静止酒吧聚会的照片。”李超特得意地打了个响指道,“这是我从宋威他们培训班同学的微博上找到的!”
这时房子外面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在午夜传得很远,渐渐地又远去,最终消失了。
“你近来怎么不发微博了啊?”闺密问吕澜。
吕澜坐在咖啡馆门前的太阳椅上,呆呆地看着萨满广场上的雕塑。
高大的雕塑身披彩塑大氅,鎏金的花边衬托胸前三目怪兽,怪兽张着血盆大口,白森森的牙齿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反着光。萨满脸蒙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对黑色的眼球,双耳后好像各自插了一把彩扇,扇面舒展开来,要不是隔着脸庞,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圆形,头顶戴的帽子像是特制的王冠,王冠由一圈双头戟围绕连接而成,顶部是尖顶高耸的黑色帽子。
“我觉得他每天都在我身边。”吕澜挪开目光,四处张望,捧着咖啡杯的双手微微颤抖。
“你报警了吗?”闺密的建议也只限于此。
“报了,但是警察说我可能是神经衰弱。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肯定觉得我是‘被害妄想症’!”吕澜的声调尖锐了起来,引得邻桌的客人侧目。
“那晚过后他出现过或者又联系过你吗?”闺密追问道。
吕澜神经质地快速摇头,喃喃道:“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随时都会出现……”
闺密看着吕澜惊恐而呆滞的眼神,关切道:“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或许是这段时间太累……”
吕澜正视着闺密,伤心欲绝道:“没想到,你也会这么认为……”话未说完,起身离去。
闺密惊讶地坐在那里,看着吕澜摇摇晃晃地转过街角,掏出手机,拨通电话道:“她已经入戏了……”
“已经让110指挥中心核查上个月8月26日之前两天所有的报警记录了!”这是早晨老刘进侦查大队办公室说的第一句话。
丁海琳正坐在电脑前,头也没抬地答道:“刘队,您能组织人核查今年的失踪人口系统,与‘水泥女’比对下吗?我明天一早就和盛大雷去趟北京。”
“还有,捆绑尸体头发的绳索来源有些眉目了,是过去查干湖渔民结网用的,材质和结绳手法完全一样。”老刘说完这句话,丁海琳转过椅子来,看着老刘,然后看看手表,道:“来得及,我和盛大雷去一趟!”
“查干湖?”盛大雷惊讶地对着手机喊道。
“没错,就是你的老家——吉林松原的查干湖!”丁海琳边开车边打电话道,“我马上到楼下了!”
盛大雷挂断手机,从窗口转过身来,又想起昏迷不醒的父亲,心情复杂。松原是他的家乡,也是他人生最初的心痛之地。
车子驶出清北市,直接转向大广高速公路——中国国家高速公路网编号G45。清北距邻省下辖的松原280多千米,去年来清北挂职时盛大雷就有回家乡看看的计划。这个计划因为刑警队工作忙,一拖再拖,一直拖到7月31日,父亲盛坤打电话说来清北看儿子,打算第二天一起回老家看一看。
盛坤是开车来清北的,按当时电话里说8月1日才到清北的话,那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让他把行程提前了。也就是说未到午夜时,盛坤已经下了高速,进入了清北市区,跟踪和抓捕的行动小组当时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估计北京警方的车辆是从北京一路跟过来的……
“多少年没回去过了?”丁海琳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无尽延展的高速路问道。
“十二年了。”盛大雷看着东北广袤的农田和延绵起伏的山脉从窗外掠过,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批准你在车上抽烟。”丁海琳从反光镜中看到了盛大雷凝重的面容。
盛大雷没有立刻点烟,他眼前浮现出家里一直珍藏的那张老照片。父亲抱着小小的自己,戴着墨镜,面容肃穆,动作僵硬,好像还有一些紧张。母亲面露慈爱,身子温柔地靠在父亲的身旁。小小的自己虽然在父亲的怀里,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攥住了母亲的一根小手指,眼睛没有看镜头。他还想起小学毕业前,妈妈因为一场离奇车祸离世,后来自己跟着父亲去了北京……
车子从松原高速路收费口下来,直接前往查干湖。查干湖,蒙古语为“查干淖尔”,意为白色圣洁的湖,是中国十大淡水湖之一,吉林省内最大的天然湖泊,大部位于松原市下辖的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境内,处于嫩江与霍林河交汇的水网地区,是霍林河尾闾的一个堰塞湖。
查干湖渔业资源丰富,自辽、金以来,历代帝王都到查干湖“巡幸”和“渔猎”,举行“头鱼宴”。这一带江流泡沼星罗棋布,银鱼穿梭,水草肥美,雁鸭栖集,沿岸林木蓊郁,田野芳草葳蕤,风景如画,是辽、金、元几代帝王巡幸游乐的渔猎之地。
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是吉林省唯一的蒙古族自治县,其县城与松原市共处一城,是松原市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查干湖在望,当地派出所电话也打到了丁海琳手机上:“小丁啊,我是老刘的战友老杜!你们到查干湖了吗?”
丁海琳根据老杜的电话指路,一路绕着湖边开车。途中各地牌照的车子都有,显然都是自驾游的观光客。随处可见的当地渔民,大多身材健硕,红光满面,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
“毛腿沙鸡!”盛大雷喊了一声,手指着车窗外湖畔飞过的七八只飞禽。
“我们小学上自然课时,老师带我们来看过!”盛大雷惊喜道,离开家乡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种动物。
丁海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几只鞋子长短的飞禽,大小似家鸽,尾甚长而尖,翅亦尖长,通体大都呈沙灰色,背部密披黑色横斑,头部锈黄色,腹部有一大块黑斑。不一会儿它们都隐入了树林。
车子绕过一片枫树林,查干湖派出所的两层白色小楼出现在前方。一个跟老刘风格极其类似的老民警站在派出所院子门口大幅挥手。丁海琳停好车,跟盛大雷下车,三人寒暄了几句,丁海琳二人便跟着老杜去食堂吃饭。
“跟老刘说了,你们来了也是白来!找那种绳子的出处,跟大海捞针没啥区别!”老杜边说边带着俩年轻人坐在派出所食堂的一个小包间里。饭菜都已上桌,不奢侈,但很丰富。
“知道拦不住你们俩,下午还得去跑,中午就不喝酒了!我们食堂师傅做菜是一绝,尤其是做鱼!你们俩多吃点儿!”老杜招呼着坐下,带头吃起来。
“嗯,是小时候的味道!”盛大雷对红烧查干湖胖鱼头赞不绝口。
“小盛是松原人?”老杜高兴地看着盛大雷狼吞虎咽。
“嗯,小学毕业前都在松原,后来我爸去北京工作,就搬走了!”说到爸爸,盛大雷放下了筷子。
“那你家原来住在哪一片儿啊?”老杜热情地追问。
“油田职工大学家属院那片儿。杜所,要不一会儿咱们去原来那个绳索厂看看?”盛大雷提议道。
警察都吃饭快,风卷残云,而且不浪费。饭毕,三人起身,老杜驾车带路,盛大雷开车跟随。
这个所谓的绳索厂是典型的前店后厂,厂主自家也在后院。十二年前这家人突然连夜搬走了,之前也没在工商局登记,最多算是当地知名的个体户。当地人都说这家人祖上三代都是当地渔民,顺便编点儿绳索卖给其他渔民。
“喏,现在房子都快塌了!”老杜指了指凹进查干湖的一处平房院落,也没有左邻右舍。
房门的锁早不知被谁撬开了,屋里面一片破败,到处都是垃圾便溺,杂草丛生。丁海琳不禁联想到水泥厂门口的那间屋子。盛大雷穿过房子的后门,进入后院,里面草长虫跳,地上还散落着当年用剩下的一些木材和渔网。
“就是这种绳索!”丁海琳扯出一堆零乱的旧渔网,举起收口相对较粗的那根绳索。
“当地多少人还会编这种绳索啊?”盛大雷接过丁海琳手中的绳索查看,问题却抛向老杜。
“要说会编这种绳索的人,我们没统计过,也没法统计!”老杜叉着腰说,“再说,现在谁家没有年轻的孩子啊,都给家里从网上买绳索,便宜还耐用!”
“这家人搬走前,这种绳索有库存吗?”盛大雷问道。
“这个没听说!谁打听这事儿啊!”老杜大大咧咧地说道。
丁海琳瞥见盛大雷微蹙的眉头就知道,他最不喜欢,也最难接受的,恰恰就是一些老民警的想当然和面对细节的粗糙。
尽管如此,盛大雷还是没抱希望地问了一句:“咱们当地有一种类似捕猎或者说捕鱼的工具是一个项圈向内都是利刃,还连接着一根两头各有三个尖头的叉子的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东西?”老杜深度困惑的眼神堵住了盛大雷继续解释的欲望。
“要不要顺路回家看看?”丁海琳从副驾驶位置伸手摁了摁喇叭,向另外一辆车上的老杜告别,之后若无其事地问了盛大雷一声。
“下回吧!”盛大雷把着方向盘,凝视着窗外的查干湖,湖面辽阔,碧黑色的湖水上好像浮现出儿时跟着爸妈摇船打鱼时的情景。
欢乐远去,家破人亡。当车子穿过松原市区,即将驶上高速路时,盛大雷忍住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座城市。“物是人非”真是一个准确的词汇,城市还是那座城市,依旧沉闷,甚至有些落后,但当初生活在这里的家人却都不在了。
清北二爷山国际机场正在建设中,两人须前往最近的长春龙嘉国际机场。高速路在辽阔的天穹下纵横交错,在广袤的东北平原上逶迤。老捷达在120迈的速度下轻轻地抖动,车体的某个配件一直在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丁海琳打电话向老刘简短报告了查干湖一行的情况,并得知8月26日凌晨12:01,市局110指挥中心接到过一个通话时间只有13秒钟的报警电话。
丁海琳把查干湖绳索厂的照片发给老刘,老刘把那个报警电话录音发了过来。丁海琳打开免提,手机声音调到最大,和盛大雷一起屏气倾听。电话接通后的前三秒只能听到值班民警的服务套语,但是还没说完,第四秒就被拨打电话的人打断。对方好像是被勒住了喉咙的年轻女性,说话很吃力,像是在吐气,费时三秒钟说了毫无意义的三个字——“救救我”。接下来的两秒只有喘息声,最后一秒钟,仓促地迸出了一个字“你”,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丁海琳盯着手机屏幕,盛大雷也没说话,两人心中的疑问是一样的:这个“你”应该是对面前的凶手说的。
盛大雷打了下方向盘,车前方两层扁平的白色机场大楼上方竖着两个红色大字——长春。车子拐进停车场,两人拎包下车,向大楼走去,盛大雷突然说:“不对,这个报警电话不对!”
“因为跟李翘和宋威那两个报警电话不一样,措辞不同。”丁海琳也想到了这一点。
“对,一个严谨的连贯杀人犯不允许有任何差池,就好像不允许完美的艺术品上出现任何一点瑕疵。”盛大雷说完,停在自动门前,点上登机前的最后一支烟,看着丁海琳,好像在等她表达观点。
“如果是同一个凶手,那么意味着‘水泥女’是一个失败的作品,没有完全按照既定安排完成。所以不像李翘和宋威那样,死之前报警,立刻出警,警察到达现场时人已死亡,这才是凶手愚弄警方的成功之举。”丁海琳把盛大雷手中的半截香烟抢过来,丢进灭烟筒,转身迈进了机场大楼。
南方航空CZ6167次航班用的是欧洲空中客车公司设计生产的A320型飞机,窄体,单通道,也是这个机型打破了美国垄断客机市场的局面。
盛大雷和丁海琳并肩坐在一起,机餐实在简陋——一袋装有十几粒花生米的小食,一个网球被压扁后大小的面包。
“估计能准点降落。”丁海琳望着舷窗外灰黑色的云层。
“没有事故的情况下。”盛大雷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招来邻座乘客不满的眼光。
“你能不提这个话题吗?!”丁海琳语调不高,但是严厉,这是盛大雷第二次听到丁海琳用这种口吻说话。
“人们都不喜欢听不吉利的话,其实吉不吉利,跟人们的期望之间毫无关系。”盛大雷好像在向周围的人说教,其实也是在向丁海琳解释。
他还记得,三年前的7月28日,一架巴基斯坦蓝色航空的空中客车A321型客机,航班编号ED202,从土耳其起飞经停巴国南部城市卡拉奇,然后再飞往首都伊斯兰堡。在距离伊斯兰堡马巴德国际机场仅1000米航程时飞机撞山爆炸,起火燃烧,机上146名乘客及6名机组人员全部遇难。当然,这个旧闻,他不会向周围的人复述。何必故意再招人烦呢?
“何必故意招人烦呢?”丁海琳丢出一句话,低头翻看椅背袋里的航空杂志,一打开就是“航空公司可以带你直飞夏威夷”的标语。杂志图片上的美图充斥着美食、美景和美人。
“有时候你说的话,不像你现在的年纪该有的。你大学时一定不是现在这样!”丁海琳想起看过的盛大雷大学时的照片,还有档案,里面还有毕业时,公安部来政审他,师生对他的评价,都是“正直”“善良”“热情”“团结同学”之类的词汇。
盛大雷闭着的眼皮跳了一下,没有说话,丁海琳一度以为他睡着了。
“你有多喜欢青岛?”丁海琳翻了一页,随口问道。
盛大雷闭目沉默。
丁海琳盯着杂志上的一段话,念道:“旅行能催人思索。很少有地方比在行进中的飞机、轮船和火车上更容易让人倾听到内心的声音。我们眼前的景观同我们脑子里可能产生的想法之间几乎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关联。宏阔的思考常常需要有壮阔的景观,而新的观点也往往产生于陌生的所在。”
她意犹未尽地感叹道:“飞机上的杂志居然引用了阿兰·德波顿的话……”
“那你何不安静地思索一会儿呢?”盛大雷的这句话让丁海琳突然觉得身旁这个只有23岁的青年如此令人讨厌。即使他经历过什么复杂痛苦的过去,无缘无故地令身边人感到不适也确实不是有教养的表现。
丁海琳有些后悔和盛大雷一起出差了,她甚至有预感这次北京之行不仅谈不上顺利,甚至会有很多不快。她在飞机从高空下降时打定主意,之后自己才不会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而盛大雷的心情随着飞行高度的逐渐降低,也逐渐沉落低谷。
(1) 青岛本地管姑娘叫“小嫚儿”。
(2) 国家、省(直辖市、自治区)、市等分别设立的警察协会是由公安机关人民警察及其社团组织为主体组成的非营利性社会团体,是联系社会各界、协调警察公共关系的桥梁,是了解人民警察诉求、为其提供法律政策服务的渠道,是开展公安理论研究的阵地,是推进人民警察公益事业发展的社会力量。
(3) 警号相当于警察的“身份证”,一名警察一个警号。一般情况下,一个警号从警察入警时分配,一直跟随一名警察到退休。公安的警号为六位数字,前两位区分省份。
(4) 副调研员是中国公务员职务的一种,属于综合管理类非领导职务序列。普通地级市公安局大队长是正科职务,副调研员相当于不担任领导职务但是行政级别上调了半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