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年和几个轮回的岁月从飞地舞台上逝去。舞台上原野和农田的标志又下沉、冲蚀和平整了些许。舞台一侧悬挂着植物,就像从一片森林边缘延伸到场景里一样,藤本植物。还是那自由的天空。远处传来钟声、渡船和火车的鸣响。那个昔日的囚犯此间换了装,成了人民的一员,也就是人民,他和那同一个白痴迅速地并排走来。
人民
为什么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没有战役,没有缔结和平,没有从窗口坠落。我们这个地区甚至连一个土生土长的传说都没有。那个传说收集者当年在战前路过此地时,人们向他乱扯一通出自这片飞地的奇闻轶事,可他早在周边地区全都听说过了,而且细节更诙谐,更美妙,更跌宕起伏,并且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为什么我们当中就未曾涌现出一个英雄、一个名人、一个奇才,甚至一个罪犯呢?当年,你们全家七口在下面的山沟里一夜之间惨遭杀害,只有你一人躲在门后幸免于难,那个杀人凶手则来自境外。我们当中还没有一个人声名远扬。那么在当地说起这个或者那个人“出名”时,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无非就是一个怪人或者一个“怪物”而已。比如我们本地有名的发明家,拥有注册专利2004个之多,可从来没有一个具有商业价值。或者那个著名的用测矿叉寻找矿脉的人,有一天,他坐在矮树丛里,嘴里塞着十二根雷管,将自己连同测矿叉一起炸得粉碎。还有那位诗人,既没学过诗律,也根本不懂正字法,可二十二年来却利用每时每刻的业余时间忙于创作飞地赞歌。而且这里也没有一丝孕育历史的气息。当耕犁碰到铁器时,那绝不会是埋在地下的皇室财宝或者什么兵器,而只是前人留下的锈迹斑斑的耕犁残片。那场发生在这里所谓的“黑山战役”应该是一种弄巧成拙,是一次误会,是上百年来以讹传讹的结果,这就好比小孩子在做游戏时将一句话挨个传下去,到了最后,这句话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照此看来,我们在黑山脚下那场战役原本可以叫做“北方斯拉夫人的到来”。从这里穿过的匈奴人、阿拉伯人和法兰克人干脆忽视了我们这块土地。上一次战争结束时,溃逃的哥萨克军队只是在我们这儿稍作停留,他们只留下几匹马来,现在都成了风烛残年的老马:那些外国士兵都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被俘虏的,又都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被杀戮的,我们这些雇佣兵也一样,个个都客死他乡,就算是墓碑上刻有他们的名字,那也是错误百出。这里没有传说,没有历史,没有伟大的人物。人们讲述的至多是些失踪者的故事——可是讲述什么呢?他们下落不明。或者讲述那些寥寥无几的移民者——可是讲述什么呢?——他们也下落不明。我们当中没有人曾经展翅高飞吧?给自己插上翅膀?哦,我们家乡伟大的荒凉!
〔白痴走动中停住脚步,人民也随着他停住脚步,不声不响地询问。
白痴
我不会边走边说话的。我跟你不一样,从未上过学或是进过夜校。我不能同时做两样事情。(他用一本厚厚的小书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一连拍了好几下)
人民
就算你只做一件事情,也没人能看明白。你一旦开始做起什么事来,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也包括周围的一切。倘若你加入到我们的民歌合唱里,会使领唱者乱了方寸,而且每个人都会忘记歌词。
白痴
你们听着,飞地的人民。(他拼命地将书砸向人民的脑袋)从前这里是一个王国。只是几乎没人见过国王露面。如果说有的话,那么他们当场就死去了。根据传说,他们的尸体被绳子拴在一起,挂在边境的树上,作为祛邪除魔的符咒。在那边的树林里有一条路,黑色的门槛是由沼泽树丛形成的,那就是国王路。在那座被洪水冲垮的桥那儿,有一颗明亮闪烁的卵石嵌镶在小溪的底部,它是一只国王贝壳——昨天我潜入水中观赏了它。我们国王的宝座并非庄严地耸立于地上,而更多是沉入地下,与图慕虚荣的御座正好相反——这里的地面上有许多坑,可并不都是弹坑。边境那边的民族在我们之后很晚才有了自己的国王,他们按照完全不同的标准拥戴他们:财富,实力,美貌,嘴巴,之后便世代相传。我们则不同,作为第一个拥有国王的民族,我们通过梦想让国王来统治我们。当时这里的人民尚分毫不差地分别做着同样的梦,每个飞地居民在同一天夜里同一时间都做的是同一个梦,就像更早以前一样,人们告诉我,甚至全世界的人民莫不如此。也就是说,我们古代的国王都是以梦想的形式被选出来的。可是他们为什么几乎就让人看不到呢?这个我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告诉我呢?你们告诉我吗?我在寻找他,寻找这里的国王,而且不是从昨天才开始的。听着吧,飞地的人民:这不应意味着新的奴役,而是自由——不,有些东西,你只有在事实的光明中,才会为之找到那一个词语。前兆:只有在我们这片土地的上空,鸟儿才会展翅翱翔;只有在这里,它们才会悠然栖息、觅食和嬉戏;只有在这里,你才会看到那些平日里飞得极高的鸟儿无忧无虑地在下面的草地上跑来奔去。
人民
因为周边地区都在大兴土木,而这里却是远近唯一剩余的一块比较开阔空旷的地带。那些鸟儿就在这里觅食和嬉戏吗?这里首先却是逐猎、残杀和弱肉强食的理想之地——除了我们这儿,你还能在哪儿可以随处看到草丛中这么多血迹斑斑的羽毛和遍地的血迹?不,不仅这个王国已经灭绝了:王国之梦也是如此。只有像你这样的傻瓜才会如此胡言乱语。
白痴
(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像是已经死去的鸟儿,它却突然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怎么回事呢?
人民
始终就是你们这些白痴,在这里信口雌黄。让你们这些愚蠢的讲述者和你们这些迷惑人的故事见鬼去吧。我,作为人民,虽然需要一位叙述者,为了去观察,去感受事情怎样发展——但需要的是一个叙述者,他不会把一切弄得乱七八糟,相反能区分得井然有序:我们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位叙述者。如果有个白痴要对我说些什么的话,那他至少必须像莎士比亚作品中的一个人物。而那个作为其宣谕官登场的人必须是一位在莎翁那里也根本不存在的国王,那就更不用说什么纸牌国王或者射击国王了——一种晨风酋长。当然直到那个时候:以人民的名义,闭嘴,飞地白痴。
〔他把一块布罩在白痴头上,准备这样和他一块退去,朝着钟声和渡船鸣笛的方向。这时,巴勃罗和菲利普从舞台另一侧登场,作为尚年幼的小男孩,几乎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人民停住脚步,又掀开白痴头上的鸟笼布。小孩菲利普一瘸一拐,走动中同时左顾右盼,也仰望天空,他的一瘸一拐伴随着欢快的雀跃,而他的表兄巴勃罗却像在梦游,一脚又一脚地往前挪去,始终低着头,两臂丝毫不摆动。他的表弟最终拉起他的手,拽着他快步往前走。突然从象征着树林边缘的藤本幕布的后面传来一片沸腾声。一阵乱箭从那里飞出来,接着就是树枝、石块和棍棒。一阵像是陆军冲锋时的号声,听起来破锣一般,毫无生气。兄弟俩继续轻松愉快地赶路,人民和白痴充当观众。这时,从帘后猛地冲出另外四个孩子组成的一队人,他们全都戴着狂欢节面具,抽着响鞭,挥舞着一束束荆棘和荨麻;有一个戴着防毒面具,而不是狂欢节面具,一看就是首领。这四人挡住兄弟俩的去路,开始攻击他们。菲利普面带微笑转着圈抵抗,这样一招至少使得其中一个入侵者停止敌意,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别处。满脸睡意的少年巴勃罗也转来转去,暂且避开了每一次击打,最后迎向那个戴防毒面具的首领,那家伙向后退去,似乎要为挥鞭赢得更大的空间。
防毒面具
〔挥起皮鞭,同时又抽出一条木锁链。
巴勃罗
〔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
防毒面具
〔垂下胳膊,继而扬起来在空中交替挥舞了几下。
巴勃罗
〔用手将一个苹果掰成两半。
防毒面具
〔很快亮出一把像是在树林里捡到的刺刀。
巴勃罗
〔吞下一条壁虎大小的蠕虫。
防毒面具
〔把手中的一切全部扔掉,腾出手来拔出一颗在树林里捡到的手榴弹,开始笨拙地拨弄起它的引线来。
巴勃罗
〔从外祖父的马车废墟里拽出一只制成标本的?狐狸,将它夹在腋下;又拽出一条制成标本的?鳄鱼,把它夹在另一个腋下;又拽出一只制成标本的?山雕,嘴里衔着一块蛇皮?把它套在自己头上;最后外祖父?那个幽灵也加入到巴勃罗的行列,身披着那件红色的斗篷。
防毒面具
〔停止拨弄手雷的引线,向旁边看去。
外祖父
〔握住两个外孙的手。
巴勃罗
〔挣脱外祖父的手,从那个戴防毒面具的小伙子手里夺过手榴弹来,拽出引线。
菲利普
〔从表兄手里夺过手榴弹,把它扔到树林里,只听到从林中传来一阵呼啸。
巴勃罗和防毒面具
〔突然用木棒相互攻击,展开一场古典式剑士决斗,最终戴防毒面具的人被巴勃罗逐出舞台。
〔灯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