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或者死去,爱或者拯救
“奶奶,我们来看你了。林栖也回来了。”
“林栖回来了?”
老人家睁开眼睛,样子,比第一次开门见到的时候,衰老了一些。重深有点担心,奶奶看来昨天晚上确实太过紧张了。重深看着林栖,林栖举起了准备好的纸张。上面写着:“对不起,奶奶。”
奶奶先是拉着她的手,让林栖坐在床边。冷气飕飕开着。奶奶的面色,很奇异,带着说不清楚的意味。终于,还是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开口了:“林栖,回来就好了。”
林栖又满眼泪水了,把头趴在奶奶的手掌里。小羽在旁边也拉她的手:“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哦?”
奶奶看一眼景瑞,景瑞会意,蹲下来,跟小羽说:“没事,他们哭是高兴呢!”
“对啊,高兴。”蔡健在后面附和。
小羽很困惑:“高兴会哭,那么,不高兴呢?”小孩子不懂呀!景瑞发觉不必要说得太深奥。“很快就不会哭了。小羽,林栖姐姐想和奶奶单独坐会儿。我们出去玩啊!”
“好啊。”
景瑞又看看重深和蔡健,两个人也会意,一起出了卧室。只剩下林栖和奶奶了。冷气机有点老,“嘎吱”作响。
良久,奶奶才开口说:“林栖,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
客厅里,景瑞抱着积木陪着小羽。小羽也很漂亮,继承了妈妈的美貌,眼珠乌黑圆大。重深靠在沙发上,困意侵袭而来。电视小声放着,重深睡着了。
蔡健凑近景瑞和小羽,压低嗓子:“我跟你们一起玩,好不好?”
小羽也很乖巧,压低声音:“好。”
机灵的小鬼。景瑞却转到另外一边,不愿意挨着蔡健。蔡健一点也不尴尬,又靠过去。景瑞瞪他一眼。蔡健笑嘻嘻,不以为意。
“来,要把最小的换到第一根柱子,把中间的换到右边……”
景瑞探头看了下奶奶的卧室,不知道,奶奶和林栖说些什么了。也不知道,奶奶会不会发现了林栖的那个秘密。
“哐当”一声。
“景瑞,景瑞……”是奶奶在叫。重深也被惊醒了。景瑞丢下积木,跑进卧室。奶奶半坐着,林栖在给她捶腿。
“奶奶您怎么了?”景瑞急了。
“不要紧,不要紧,刚才我想起来拿东西,结果摔了一下,腿就不舒服了,林栖帮我捏捏就好了。”
最近奶奶常常抱怨胳膊和腿不舒服。
“景瑞,奶奶不提多的话了,奶奶只希望,你和林栖,能够做一对好姐姐,一起照顾好弟弟。”奶奶圆圆的脸上,都是慈祥的笑。就是矮矮的、身体很胖的奶奶,每天给他们做早点,收拾家务。自己和林栖还常常闹脾气,动不动敌对,要奶奶调解安慰。奶奶真的年纪大了,还要照顾他们三个人,不能够好好休息。景瑞看一眼林栖,两个人都在对方的脸上,看见了惭愧。
景瑞也上去帮着捏胳膊:“奶奶,我知道了,我答应您。林栖,你答应就点头。”
林栖点头。她面孔上哭过的痕迹还没干。奶奶笑了,把她们的手拉在了一起:“奶奶不能够永远照顾你们了,爸爸又忙,要养家,很辛苦的。林栖,再也不要离家出走了。记得奶奶的话啊!记得你答应了奶奶的。”
是的,昨天奶奶之所以这样担心,是因为,林栖不止一次离家出走了。景瑞心想。
“奶奶,可是……”
“不是答应了奶奶吗?什么都不要提了,我们祖孙四个人,要好好过日子。”奶奶的眼睛里,满是智慧,虽然奶奶老花了,但什么都逃脱不了她的眼睛一样。奶奶的心明晰得像一面镜子,纤毫毕现。
景瑞有点不甘心,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好,奶奶腿好了,你们两个丫头都跟我来厨房帮手,我们一起做饭吃。奶奶今天给你们做粉丝鱼片。”
“好。”景瑞回答。林栖点头。
“让那两个小子去帮忙洗菜。”
奶奶一片爽朗,嗓子特大,屋子外的重深和蔡健都听见了,大声回答:“好啊!奶奶!”
吃完鲜香的粉丝鱼片,喝光了汤水,米饭也光光了。蔡健摸着肚子嚷嚷:“好饱,要变成猪了。”重深也哈哈发笑:“那我们大家一起变猪,你是蔡小贱猪,我是北方的猪,林栖是小猪,景瑞是瘦猪。”
“那小羽呢?”景瑞似乎也很开心,这么多人一起吃饭,而且不带争吵,充满温馨。
“小羽是天使猪,因为有羽毛……”小羽很认真回答。
“哈哈——”
满屋子大笑。奶奶捂着嘴巴:“哎呀,我的假牙……”
林栖也被逗乐了,趴在桌子上咳嗽,重深赶紧给她拍后背。
景瑞马上做出委屈的样子,一连咳嗽:“我好可怜,没有人安慰。”
蔡健就主动请缨:“有我啊!”
蔡健举起拿过手抓鸡的手,油腻油腻的。结果被景瑞打了。又是大片哄笑,重深注意到,奶奶似乎笑得格外舒心,像是没有什么牵挂了。像是看见自己最担心的人,都有了照顾的接班人。奶奶您放心吧,我一定会照看好林栖的。重深另外一只手,抓住了林栖。他还要让林栖,重新能够开口说话,重新能够开口喊奶奶,喊小羽,喊他的名字。
蔡健眼尖,看见了重深的小动作:“好啊,我举报,他们两个在偷偷做小动作。”
小羽起哄:“我要看姐姐和哥哥的小动作。”
蔡健逼问重深:“说,怎么感谢我,要不是那天帮我送蛋糕,你也遇不见林栖哦!”
“那天是哪天?”景瑞插嘴问。
“5月24号那天啊,就是我生日。”
“那天……”奶奶的脸色似乎变化了,带着一点阴天的忧郁。
“那一天怎么了?”重深话一问出来,就发现不该问。
“姐姐那天离家出走了。”接话的是小羽。空气沉闷下来。
“因为什么?”蔡健顺口问。重深急了,一踢蔡健。来不及了。
“因为她就是个怪人。”景瑞忍不住接口了。
林栖愣住了,奶奶把筷子一放:“好啦,大家也吃饱了,要收拾桌子了,晚上有好看的连续剧呢!今天大家都得陪奶奶,不许说别的。”
林栖默默地起身,进入自己的卧室,门被轻轻带上。
“林栖。”奶奶呼唤。
重深追上去,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退回来。只好叩门。林栖却转眼又出来了,脸上带笑,把一盒子东西交给奶奶。巧克力。
“是分给大家吃吗?”
林栖点头。景瑞也意外了,她还以为,林栖会像以前一样和她爆发斗争,然后把门一摔,关门不出来。她示意景瑞也吃一块。嗓子很努力地在动,她要说什么?
“甜……”很走音,很不像甜的发音。但重深还是听出来了。巧克力是今天重深买的,是想着这样学习发音,会有帮助。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巧克力很甜,是在商场选了进口的,特融的。含有一点点混合的坚果仁。每个人,都尝了一块。景瑞默默取了一块吃完,低低地说:“林栖,对不起。”
气氛又缓和下来。收拾餐具,调大电视的音量。奶奶又笑呵呵了:“吃了巧克力,待会儿我得好好洗刷我的假牙了。”
只是一个字,但终于是重新学会了的一个字。重深把这个字,在林栖旁边,慢慢地念了三十九遍,示范嘴巴形状。是的,蔡健帮重深查了图书馆的资料。是他答应过的。书上说,选择甜,有利于加深印象,甜美的事情,能够让人放松。对于这种因为心理因素造成的发音障碍比较适合。
也许,只有当一个人愿意说出某个心意的时候,她才能够发出声音。
林栖看着奶奶,然后看着他。又看看小羽,最后看看景瑞。重深明白,林栖决定改变自己了。她不是因为自己才想要改变的。或许对于景瑞也是一样,原谅和重新接受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在5月24号那天离家出走,一定是为了什么吧!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激烈的冲突。这是看过奶奶后的第三天了。
重深把心思,都放在了帮助林栖学习说话上了,不再去探求过去的事情。就按奶奶说的,不开心的过去的事情,都不要提了。至于蔡健,他从蔡小贱变成了侦察员,不断来回图书馆的各个资料室。平均一天,学会一个字的发音。汉字数以万计,就算是常用的上万个,那也要……几十年啊!蔡健有点泄气,好漫长哦。那才好,到了大学继续。重深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晕死,你奴隶主啊!那我不是要跟着当牛做马?”
“你不知道吗?现在大学毕业找工作,是女生当男生用,男生当牲口用。蔡小贱,你已经提前五年开始实习了!你一定可以找个很棒的工作。啊,以后很多薪水,空中飞人……世界各国旅游。”
“拉倒吧!”蔡健啼笑皆非。
“对了,你有没有教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
“你的名字啊!你不想听见林栖叫吗?”
当然想啊!可是,对于林栖的生命来说,有些东西是很重要的,重深心里有数。
新的一天,嘉明中学的学生,和以前一样说说笑笑,吃着早点,走进学校。但是,他们看见地面上,公共椅子上,台阶楼梯,贴着一张张的宣传单。
一夜之间,到处都是。门卫慌张地跟校长解释,不知道啊,昨天还没有的。怎么忽然冒出来了。校长还在严厉训诫:一定是你偷懒睡觉,没认真。
这是6月的最后一天,大家都准备好了考试了。7月1号、2号、3号,考试完毕就正式放假。居然有人干这样的事。
重深的妈妈,来上班,把小车驾驶进车库出来,也看见了,从车库门上取下一张,端详了一会儿,心中一动。那是一张照片,虽然面目被涂抹处理掉了,但是一眼可以认识出来。因为照片里的人,反穿着校服和反背着书包。所有人都对她有印象呢!
在照片中间,是血红的两个大字,凶手……发生这样的事情,太离谱了。嘉明中学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此刻,重深也要发疯了。
一看见传单,重深脑袋“轰”的一声,如果被林栖看见了……一切都难以收场。他当然认得出来,那就是林栖。
重深急中生智,打蔡健电话:“蔡小贱,你什么都不要问,快,把林栖拦截住,带她到别的地方,什么地方都成,就是不要来学校。等我通知。”
“好……”蔡健只来得及回答一个字。
重深发狂了一样,满地捡那些宣传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诬蔑她?是谁?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脑海。景瑞……
一直收拾到他们所在班级后面,发现传单越发多了。也就是说,发到最后,那个人已经精疲力竭,就马虎了,不再安置到每个角落。再往后走。是一个女孩子,瘦小的,把自己抱成一团,在啜泣。她的左手抱着最后几张传单,右手,还在从墙壁上,抠撕着传单。她一定很矛盾。
重深电话响了,是蔡健:“拦截成功。”
“谢谢。”重深出了一口大气。
良久,重深喊道:“景瑞。”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这样做,告诉我。”
景瑞抬头,额头头发凌乱,眼神交织着痛苦和愤怒。
“是的,我告诉自己,祝福你们吧。你不会喜欢上我的。可是,我看见你们在一起,那么亲密,没有语言,一样那么相爱。我的心脏就被无数把铅笔,削得尖锐无比锋利无比的铅笔,扎下去,扎出好多的血。痛得无法忍受。”
“我知道你的想法,不如让我去喜欢蔡健吧!”
“我承认,我对他是有好感的。开始,我就是做不到完全喜欢他,就是做不到,对你无动于衷。”
“奶奶,对不起,我答应了你,我却做不到。”
重深觉得全身都在发冷。这些话语,比最具威力的子弹还有穿透人心。爱让人伟大,也让人卑鄙;爱让人崇高,也让人脆弱。景瑞一切的行为都是以爱的名义。
不,重深摇头:“不是这样的。你根本不是爱我,你是在霸占、在抢夺。就跟你以前和林栖抢夺别的东西一样。”
“你嫉妒她,所以,要从林栖那里把我抢夺走。”景瑞愣住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吧!”重深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不应该回避。那些湿漉漉的带着潮湿阴暗气息的记忆,如果放在阳光下曝晒,就不会发霉,不会产生毒素,使一个人的心中毒,扭曲,发狂。
景瑞趴坐到地上,痛哭起来:“因为,因为……只有我知道她的秘密。”
秘密……地球上,多少丑陋、难堪,都逃不开秘密的包裹。重深安静地扶起景瑞。重深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去迎接这个真正的原因,最大的秘密的到来。
没有他人的天台,仰头只可以看见惨淡隐约的光,还有灰暗低沉的云。今日无风,因为气象预报说,在中午时刻会下雨,转为暴雨雷雨,黄昏才会停歇。景瑞面色无比苍白,喃喃地说:“我偷看了她的日记。”
“妈妈。是被林栖害死的。”
虽然做好了准备,重深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她不想看见小羽的到来,就故意在厨房的入口洒了橄榄油。妈妈踩到了,才失足摔倒。才会出意外。”
“她担心小羽分走妈妈的爱。我恨她,是她,让小羽没有了妈妈。”
“妈妈,是一个好人。对我也是那么好。”
重深打了另外一个电话:“妈妈,请你帮我一个忙,但不要问为什么。”
“好的。”
“劝校长不要追查这件事情。”
“好的。能够妥善处理吗?”
“相信我,妈妈。”
“我相信你。”
“景瑞,现在,请把秘密转交给我吧!这个秘密,由我来承担,好吗?”重深扶着景瑞的肩膀,一直要把眼神看进景瑞的内心最深处一样。其他的事情,还是有解决的办法的。凶手,大不了解释成杀死了一只猫或是一只狗,或者,一只仓鼠。虽然这样会让大家对林栖的印象更不好。但是,只要自己知道就好。
重深听见景瑞的回答了,虚弱地说:“谢谢。”
一个女孩子,承担着这样的秘密,太过痛苦了。那么林栖,比景瑞的痛苦一定更加强烈更加深刻。蔡健远远得,骑着单车,火急火燎的。
“重深,林栖不见了。”
“我不是让你看住她的吗?”
“我看住了,拖着她喝冰冻红茶,但是她却说要去洗手间。我就看了一下杂志,就不见她了。”
冷风刮起,沉重的阴云飘过来,就要下雨了。重深低头,沉思了一下。不是责怪蔡健的时候。现在,是要找到林栖的时候。并且,祈祷上天不要让她看见传单。后果……不会是离家出走那么简单。
“蔡小贱,我找林栖家的路线。你看住景瑞,叮嘱景瑞,不要把事情告诉奶奶。”
平时觉得学校很小,周围很小,但是,想要寻找一个人的时候,却无边广大,大海捞鱼一样。
“谁看见了林栖?就是一个不大会笑的女孩子。”
“没有啊,她今天没来学校吧……”
“我好像看见她在餐厅后面出现过,手里还拿着面包和酸奶……然后,从角落捡了一张传单……”
一定是故意摆脱了蔡健回学校,又惦记着给自己买早点。终于还是有遗落的传单,被她发现了。会是回家了吗?打电话小羽。
“今天家里有谁和小羽一起玩啊?”他极力控制声音不跑调。
“奶奶在休息哦,小羽一个人玩,哥哥放学了和姐姐们一起来吗?”
“来的,小羽要乖……”
“小羽很乖……”
天已经很黑了。家里没有,从家里到学校的车站,重深一路沿路看过去,都没有影子。一瞬间,重深四顾茫然,天已经黑得不像话了,酝酿着瓢泼大雨。路边几家花店在匆忙收拾花盆,下这样大的雨,估计什么花都要被打烂了吧!重深忽然想起了睡莲,学校的圆湖。他和林栖约定过,一起去看睡莲的。睡莲开了。可是,自己却爽约了。重深几乎想要掐死自己。
眼看风雨满天,一场大雨之后,必定莲花全部损毁。重深几乎确定,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林栖。他把车骑得飞快,大风把衣服鼓胀起来,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学生都往教室赶,已经有小雨点下来了。天黑得如最深的夜。
看见了,有一个女孩子坐在池塘边上。重深的呼吸很急促,因为他奔跑得很快,单车也被踩坏了,丢到边上了。他看见那个女孩子把校服反穿着,书包已经丢在一边。她已经脱下了校服,光着脚,走下水。不用肉眼也可以确定,那就是林栖。池塘水面有光芒荡漾,水已经淹没到裙子那里,裙子已经打湿了一半。重深仿佛看见死神坐在旁边微笑,等着完成职务,回去向主人交差。
“哗啦!”他跳下水去。幸亏他是会游泳的。
水面下,林栖的头发漂在脑后,露出格外苍白的面孔。那面孔那么苍白,犹如一个去世的天使。不,你不会死掉的。因为我来救你了。重深抓住了她的手,拼命向上游。水在涌动,渐渐看见了清晰的月亮。大口喘息,终于呼吸到空气,全身几乎冻成冰雕。把林栖平放下来,脑海里闪电回忆起电影里人工呼吸的步骤。
重深低下头去。一,二,三……
“哇!”吐出水来了,人哼出了声。
“林栖,是我。”
重深抱得那么紧,仿佛一放手就会发生梦境里的事情,美丽的冰雕被大卡车撞成无数粉碎的冰屑。已经不是冰雕了,因为,她已经被融化了。心的温度,可以抵御全世界最寒冷的寒风。爱的火焰,燃烧起来。重深听见了哭声,是林栖。先是呜咽不清的字眼,然后是最简单的抽泣,最后是号啕大哭。终于哭出来了。雨滴连绵络绎,是天空的哭泣。一直以来,林栖像是不会哭,也不会大笑的玩具娃娃。这样的玩具娃娃,生命是残缺的,身体的机能也是残缺的。所以,失去了讲话的能力。
“林栖,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为什么要做傻事,生命只有一次。妈妈绝对不会责怪你的。因为你也是妈妈的女儿。”
“重深……”声音仿佛来自宇宙之外。重深愣了,轻轻放开林栖,仔细地看着她。
“再喊一声?”重深不敢相信,试探地问。
“重深……”小小的、艰难的声音。在心里,想必林栖已经反复练习过了许多次这个名字。
“如果你知道我是个坏孩子,是个害死了妈妈的坏孩子,还会喜欢我吗?”林栖的眼睛变成了两束小喷泉,眼泪涌个不停。她捏着手机的手,颤抖个不停。她的语速很快,仿佛从来没有过发音障碍。
重深呆滞了。但是,很快,他用最坚定的语气回答:“会,我会。”
“你完全恢复了说话能力?”
“完全。”尽管还有点走调。
“太好了!”
“重深,答应了我,要一起看睡莲,还会来看吗……”
大雨如刀,睡莲们已经被打击得零落,花瓣漂满湖面。
重深说:“我们回去吧,不然你要感冒发烧了。”
两只湿漉漉的落汤鸡在大雨里移动着,一只趴在另外一只的背上。
“林栖,你别睡着了……”
“我们都约好了来看第一朵开的睡莲呢!结果一耽误,就错过了。哈哈——”重深在笑。这个时候,他一定不能够哭。一哭,就没办法安慰林栖了。他要做林栖的坚强勇敢的力量,他只能够笑。
“我没有睡着。”林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混杂雨水,不可区分了。
“不过不要紧,睡莲花期很长哦。”重深艰难地挪动步子。
“一定还会再开的……”
雨过天晴,一片蔚蓝。再回到圆湖,湖面的花瓣都被清洁工人收拾干净了。
“看,又有新的花苞了。我没骗你吧!睡莲是一旦开了,会开好久的。”
重深握着那只小小的手:“恢复好快啊!都是我的功劳。”
“不害羞,大概因为,这是第二次吧!”
“还有第一次?”
“嗯。”林栖含糊地回答。又清了下嗓子,声音清晰起来,“十岁的时候,妈妈和爸爸终于公开提离婚了。他们一直吵架,我都听得、看得很清楚,是爸爸的错。”
“那一年他们都顾不上管我了。有一天下午,我记得好清楚,他们让我在家里等待。说是很快就会回来。可是,他们没有回来,黄昏过去了,天都黑了。冰箱里都是空的。我好饿,可是,我不想出门,我担心他们回来,找不到我。其实,他们是在法院为离婚争吵。为了我究竟跟着谁!”
“我在家里一直等一直等,他们都不回来,我生病了,发高烧,想喝水,水就在一米远的地方,全身软绵绵的,像是棉花糖没有力气。怎么都够不着。我想喊,可是嗓子又干又涩,声音沙哑,小到还不如蚊子。我在想,我好不好就这样死掉了。爸爸,还有妈妈,他们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想,如果他们不回来,我就这样死掉了,最好。”
这样子的遭遇,发生在过去,重深握紧林栖的手,几乎说不出话来。
“天亮的时候,我退烧了,自己恢复了一些,能够起来找吃的。没多久,他们都回来了,告诉我,以后,我就跟着妈妈了。我默默地点头。我摸到妈妈的手很冰凉。爸爸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了。按照他们的约定,房子属于妈妈和我。我很舍不得他,我想叫他,可是,我没叫出来。我还没发现,我就已经不能够说话了。直到第二天的黄昏,妈妈做好了汤和菜,我们默默地吃东西。妈妈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捏了一下我的衣服,说,林栖,你的校服穿反了,来,妈妈给你脱下来,重新穿一次。今天先不去上课吧!”
“是的哦,我只是在担心他们会不会不要我了。都没发现,早上起来,穿反了衣服。每次想起妈妈,我都忍不住把校服反穿了。”
“原来是这样,校服好无辜!”重深装模作样地摸摸林栖的校服,很深情地安慰校服。
林栖的哀思,一下子被冲淡了,忍不住笑了一笑。停顿了一下,林栖又接着讲:“我开口想喊妈妈,我想和她说话,但发不出声音了。我越是急,越是喊不出来,我只能够发出很轻微的布匹被撕裂的声音。我不会说话了。”
“去看了医生,说是心理障碍,没有药物可以治疗。后来,是妈妈重新开始教我认字。从最简单的拼音发音开始。十二岁那年,我又可以讲话了。妈妈很高兴,带着我去了游乐园。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去玩了。我躺在妈妈怀抱里,觉得,摩天轮不断地旋转,旋转,七彩的灯光在炫耀。我很安心、很幸福,我还有妈妈,我什么都不害怕了。我知道,妈妈永远不会抛弃我。”
“我决定彻底忘掉爸爸了。妈妈很温柔,很慎重地跟我提,决定给我找一个新的爸爸了。我不是很愿意,但是,妈妈这样说了,我也点头。装出很快乐的样子。妈妈就很放心了。我们一起去见了未来的新爸爸。未来的新爸爸,也有一个女儿。”
“她就是景瑞吧。”重深插话。
“嗯。景瑞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我跟景瑞之间又有着一根很细很细的绳子。就是小羽。其他的,包括那个秘密,你都知道了。”林栖此时像一个犯罪者,等待着最高法院的裁决。这个裁决将会决定她未来全部的人生和命运,“现在,重深,你告诉我,还愿意喜欢我吗?”
没有声音,一切都很寂静。因为重深在林栖的手心,画了一个字。林栖的眼睛一下子又变成了两股小小的喷泉了。
“林栖,妈妈在天堂,一定会祝福你的。因为,你是她最爱的女儿。妈妈是永远不会记恨自己的孩子的。”
“小羽,长大了会原谅我吗?”
“会的。我们会用一生去照顾小羽,去疼爱小羽。”
静默,如此美好。怀抱,如此安心。林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镇定和幸福。她把眼睛闭上,去听面前这个男孩子的心跳。
重深开玩笑:“听见了没,我的椰子在说,我爱你。”
“你的心是椰子吗?”
“对哦,听见了吗?”
林栖把头抬高,眼睛晶莹无比:“重深,你知道吗?那天,我离家出走了,没有一个人问我要去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穿校服。没有一个人关心我。只有你问了我,还对我微笑了一下。”
“所以,我就坐上后面一班车跟着,沿着你的路线。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就是想跟着。我看见你忘记了拿蛋糕,下了车,在路边上。我坐到了终点,找到那班车,找到那盒子蛋糕,又回头去找你。”
林栖脸上的眼泪,映照得她的脸色苍白。重深亲吻了一下林栖的额头。
“那么,也许在我对你微笑的一瞬间,我已经决定了,要去喜欢你,永远。”重深点了点她的小鼻子,“我们,好像还没有正式的吻吧!”
林栖的脸变成了番茄:“你把我从池塘里救上来的……不算吗?”
“那不算的,那是急救的情况下啊!”
“在现在这个,也不算吗?”
“这不是正式的,正式的意思是……”重深忽然发现不晓得该怎么解释了。因为林栖眼里全是狡猾。
“好啊,你捉弄我。”
“那现在就告诉你正式的真正含义。”
“不要嘛,下个月,就下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好不好?
“为什么,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啊!”
是要把最正式的初吻,在生日那天交给自己。
重深感动了。他决定了:“好,从现在开始的半个月,请相信我们。”
“为什么是我们?”
“我看你是不是也能够忍耐啊!面对我这么一个帅哥。”
“臭美啊,你!”
圆湖边上,洁净的,深蓝色的睡莲丛,在月光下面,如同一个又一个的婴儿在安谧地睡觉。而池塘就是母亲的怀抱一样。
重深手机不识时务地吵闹起来,可恶,重深很情愿地滑开盖子。
“快带林栖回家。”景瑞很着急,“奶奶摔断腿了……”
白色的医院里很多人在穿梭。重深后面跟着焦急的林栖,一紧张,她就有点口吃,又有些讲不清楚话:“奶奶……不会……怎么样吧!”
重深拉着林栖边走边打量医院科室标示。
“这里,重深,林栖……”是蔡健在喊。
景瑞在他旁边,脑袋些许偏着,经过了上次的事情,多少还是看见了林栖不大自然。林栖主动贴近:“瑞……瑞,奶奶怎么样了……”她的眼睛几乎被恐慌积满。
景瑞捏了捏校服:“我也是才接到电话。是小羽打的急救电话,奶奶在家里准备做饭,一不小心撞到了柜子,初步诊断说是可能骨折。”
“这么容易就骨折了?”重深脱口而出。
“那也很正常哦,老人家都会骨质疏松的,看来要给奶奶补钙……”蔡健故意化解一下紧张的氛围。大家都太紧张了,弦绷得一弹就要断似的。这段时间波澜起伏的事情太多,才喘息一下,谁都不愿意又悬高了心。
“是的哦!”重深赶紧附和,他也猜测中了蔡健的想法。
“那……小羽一个人在家吗?”
“不要紧,小羽很乖的,我才跟他通了电话。”景瑞说。
既然这样,大家就一起坐到长椅子上,等待着医生出来。景瑞稍微转动眼睛,左右看了看,重深握紧了林栖的手,而蔡健,手摆放在自己的手边,保持着几厘米的距离。景瑞闭了一会儿眼睛,忍不住叹息了一下,这叹息很轻,几乎只有自己可以听见。
大家似乎都有点疲倦,靠在椅子上,眼睛迷糊了。只有林栖却清醒无比,她也看见了景瑞和蔡健之间的几厘米。景瑞,一直都是记恨自己的。那一次在学校发遍传单,就是一次大爆发。林栖不寒而栗。
景瑞也许,不仅仅是因为无法彻底原谅自己。也许,还因为,她……林栖看看身边的重深,此刻,他安静至极。如果可以把男孩子比喻成一种花卉,那一定是睡莲,很安谧、很恬静,嘴角有一点点翘着,那是十五岁男孩子独特的俏皮。眼睛和眉头的轮廓,却又如海水之上的月亮那样深远,仿佛是个懂得许多事情的人。比别的男生要成熟许多。也许,只有这样的重深,才会一直容忍和没有放弃这样的自己吧!林栖把自己的脑袋,放在重深的肩膀上。时光这时候,静止如镏金。
“请问,哪位是程英兰女士的亲人?”
景瑞最先惊醒了,举手:“我是……”
护士小姐微笑着走过来:“病人可以回家了,不过,一定要注意不要再有外力碰触,这里有医生开的处方,划价取药。注意卧床休息,有情况及时复诊。请在医院四号楼的第三个窗口办理。”
“谢谢。”
重深、林栖还有蔡健,都醒了。大家对视一笑,都感觉浑身轻松。
蔡健嚷嚷:“奶奶休息,我们今天不如一起去外面吃吧!”
“外面吃很贵的!”景瑞反对。
“没事,让重深请……”
“为什么?”林栖纳闷了。
“嘿嘿,你问重深是不是很愿意哦!”
“是的!”重深很爽朗地答应。
“那谁去接小羽呢?”
“我!”蔡健自告奋勇。
“这样积极表现,没什么企图吧?”重深故意看着景瑞说。蔡健哈哈两声。
“有啊!”蔡健也故意看着景瑞。
景瑞把脑袋一扬:“我眼睛好痛,好像进沙子了,林栖你帮我吹下……”
“好……”景瑞主动发出交好信号,林栖迫不及待,扶着景瑞说,“我们先去下洗手间!”
“这里有没风暴,哪里来的沙子啊?喂喂……”蔡健喊。
两个女孩子却不搭理他。奶奶被推出来了。重深说:“蔡健你帮忙去叫出租车接小羽,我们在医院门口集合。待会儿我背奶奶上车!”
奶奶坐在推车上,一看见重深,就笑容满面:“老了,老了,重深要笑话奶奶了。不过是做个饭,就撞到了。还一撞就把腿撞骨折了,没用了喽,变成废物了。”
“奶奶一点都不老。真的。”看着可爱的坚强的奶奶,重深觉得一切困难都不算什么。
“那两个丫头呢?没有又闹矛盾吧!”奶奶可不知道学校里发生的风风雨雨。重深犹豫一下,觉得不告诉奶奶为好。
“没呢,林栖帮景瑞吹眼睛了呢,她们两个现在可好了!”
“你这个孩子,也骗奶奶,奶奶人老了,可不糊涂了。她们两个,我看还没有真正化解心结。不过,奶奶仍然要谢谢重深。”
“谢谢我?”重深惊讶了。
奶奶还要接着往下说,一眼看见景瑞出来,林栖跟着也出来了,就止住了话头。重深握着奶奶的手,困惑不解。
“孩子,我们下次再说。记得啊。”奶奶像个小孩子一样,恳求地看着重深。重深微笑,点头,背对着那两个女孩子,对奶奶嘘一下,表示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暑假终于到来了,不用上课,学校变得格外宁静。都还没有怎么玩的计划,好像长大了,就渐渐不像小时候那么兴奋,有很多的打算了。
“景瑞,要这样子化妆哦,把眼睛再弄一下……这样才好看,就可以迷到很多男孩子了。”
“看不出来,林栖你还这样会化妆啊!”景瑞惊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的是没有丑女生,只有懒女生。收拾一番,完全不一样了。眼睛有神明亮了,下巴被修饰得没那么尖刻了,头发往后绾起,显得很乖巧玲珑。换了一身冷色调连衣裙,漂亮了不止一倍。
“以前,妈妈很会打扮,我站在旁边看,心里记得了小诀窍。我还跟妈妈说,以后,我要像你一样漂亮。”林栖想起过去的画面,有点黯然。
“妈妈很爱你的。因为你始终是她的女儿!”景瑞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林栖愣了一下,觉得景瑞有点和以前不一样。奶奶受伤的事情发生,
两个人似乎多了默契。彼此很相安无事,甚至很亲密,像是很好的真正的姐妹一样。但是,林栖不确定,究竟这样的相处,有几分真实。现在,景瑞说的话,带着那么深的味道,似乎很笃定一个真理。
是啊,妈妈很爱我。林栖压抑住伤感:“我们出去吧,让奶奶看看你哦!”
“两个丫头,在嘀咕什么,都不告诉奶奶。”是奶奶在客厅说话。
“我们马上出来陪您……”
两个女孩子一前一后出来。奶奶似乎眼睛一亮:“景瑞变成天鹅了!”
景瑞假装不满:“难道人家以前是丑小鸭?”
“奶奶眼里,根本没有丑小鸭,只有小天鹅,和长大的天鹅!”奶奶永远是最疼爱她们的奶奶,不管她们怎么闹脾气,总是很公平。一左一右,两个女孩子靠在奶奶身边,小羽着端着饼干盒子过来,要喂给奶奶,顺便惊讶了:“瑞姐姐好漂亮!”
“是吗?”景瑞笑了。
“奶奶受伤了,要不要告诉爸爸,家用好像不够了,这个月的……”景瑞问。
“不要紧,奶奶还有私房呢!哈哈!明天取出来。”
景瑞松了一口气,既然奶奶已经没事了,她也不想爸爸担心。
“奶奶想玩一下法官游戏,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要求,两个人都愣了。只有小羽半懂不懂,干脆放下饼干,去翻漫画了。
“好啊……”
奶奶的要求很奇怪,但是,不可以拒绝的。林栖带头同意。
“那么,法官要小小的审判一下我们家的两位天鹅哦!林栖是真心喜欢重深吗?”
“啊?”奶奶怎么会问这个,而且这样直接。林栖措手不及,几乎跌倒,脸也急速通红。景瑞也被吓到了。
“景瑞,喜欢蔡健吗?”
“小羽妈妈不在了,所以,奶奶也不能够老糊涂,不关心这个重要的事情哦。”
该怎么回答啊!两个人都犯难了。
“好了,审判完毕。其实,奶奶不用听你们的回答。”奶奶又说。今天怎么了,奶奶的举动这样神秘。
电话在响,林栖去接:“深?”
“是我!今天要不要来我家哦。我妈妈说是想邀请你来做客。庆祝你恢复说话哦。上一次见到妈妈,都没能够跟她说话呢!”
“好的!我要准备一下。”
这是正式地见到喜欢的人的家长呀!上一次只是临时借宿,但是,重深妈妈一定看出来了。现在,完了,不知道该穿什么去了。
“好啊!那我们等着哦,一个小时后见。”重深似乎很开心。
林栖挂了电话,发呆了一下,转身看奶奶和景瑞。她们期待着她的分享。
“是重深的妈妈,邀请我去她家……”
景瑞的眼里,似乎有火花一闪,然后消失。奶奶则是慈祥地微笑,然后拍拍轮椅:“去吧!我们家的天鹅,一定要打扮漂亮哦,还要表现良好,印象分高。不能够给奶奶丢脸哦!加油!”
不知道为什么,林栖总感觉,奶奶现在比过去还要孩子气了。说话也带着孩子气,可是,这样的奶奶,更加让林栖依赖。
景瑞终于也开口:“加油,重深妈妈认可了,就可以拿满分了。”
林栖用力点头,进了卧室。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这件,那件,穿裙子?还是裤子?简朴?还是梦幻?越看越慌乱。
林栖的额头有点冒汗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重深妈妈知性而成熟的打扮,还有带着中年人独有的智慧的眼睛,让林栖胡思乱想起来。还有,重深妈妈在学校工作,一定知道自己在学校闹出事情。像是最初反穿校服,不知道她有没有耳闻。毕竟是学校负责学生工作的副主任啊!
会不会,怀疑到什么?如果知道了那个秘密,因此拒绝接纳自己,反对自己和重深在一起,那该怎么办啊?林栖被自己的猜测吓到了。不会的,不会,重深那么宽容地接受自己,喜欢了自己,就一定不会跟妈妈提这些的。该怎么让他的妈妈对自己满意啊!
餐桌铺垫了一块红蓝白相间的布。这次,有了足够的时间,打量下来,林栖才发现,重深家真的很漂亮,而且细节部位的装修都很高档,透露出精致生活的底蕴。林栖忍不住吐吐舌头,重深却眼睛不离林栖。
“我去帮阿姨……”这样很不好意思啊!
“好啊!”
可是,自己不懂厨艺啊。进了厨房,林栖才意识到尴尬。能够帮什么呢?平时只是帮奶奶料理家常小菜。重深妈妈完全是做西餐的架势,完全凭借自己看漫画和电视剧学来的一点知识,土豆、番茄……煮罗宋汤?还有奶酪,不知道是加到什么里面啊。
重深妈妈却一回头,微笑了:“去看看电视,和重深聊天吧。这些小孩子哪会,越帮越忙。”
“阿姨,那我洗餐具吧!”林栖涨红了脸。
“好啊,重深,别一个人看电影,来跟林栖一起洗吧。”
“来喽!”重深有点跳跃地跑进来。
这一刹那,林栖几乎要大笑出来。她忽然发现,重深在她面前再怎么伪装成熟,在同学面前再怎么谦逊亲和、再怎么有家教礼貌,在自己妈妈面前,仍然是一个小小的皮孩子,猴子一样。
重深妈妈动作那么优雅,林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做菜也是很优雅,而且,也会做西式的食物。不过,自己还小,妈妈不让自己进厨房,总担心烫了或者是被割破手指。林栖在最外面,重深在中间,另外那头是重深妈妈。重深妈妈现在拿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娴熟地把橄榄切细,加入一些脆的油炸面衣,放一点孜然,以及沙拉酱。很别致的做法。重深接过林栖清洗干净的水晶杯子,碗碟和刀叉。
重深妈妈很温柔地说:“家里很久没来客人,没想到你按时到了,我们还没准备好晚餐。失礼了呢!”
“我还不饿,重深说您做的东西很好吃!”
“是吗?”重深妈妈抬头一笑。她忽然小声问重深,“是怎么追到手的?很可爱的丫头哦。”
在橱柜旁边拿干布擦拭玻璃杯子的林栖耳朵一竖,都听见了。
“是我先追重深的。”林栖插嘴,笑得变成开心的小鹿。这样问孩子的妈妈,一定不会是给人难堪的妈妈。林栖松了一大口气,没那么拘谨了。
“这样啊。我家的重深看起来傻乎乎的,怎么会看上他?”
林栖看见重深的鼻子,继承了妈妈的挺拔清秀。
“大概,是因为他有一个漂亮的妈妈吧。”
“嘴巴好甜。”
重深妈妈,堂堂一个学生处的副主任,明明是个充满智慧的大人,现在顿时变成吃到了糖果的小朋友,高兴坏了。林栖庆幸没有说错话,而且,还比较让重深妈妈满意的吧!
重深说:“她以前可没现在这样可爱,嘴巴也不甜……”
林栖假装赌气:“那是以前,请阿姨把剩下的清洁工作都交给我吧。”
三个人相互一看,都笑起来。
出了厨房,林栖去摆放餐具,布置桌子。看见隔断柜上的相片。是重深家的全家合影。中间,是比现在小几岁的重深,更加年轻的重深妈妈,还有重深的爸爸,一个很英俊的男人。
重深的爸爸,据说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还听说,去世后,重深家的爷爷将原本给儿子的财产,据说就让孙子继承了。不过,这些都是学校里的传言。只是重深还有一个好妈妈,开明的妈妈……至少还是幸福的家庭。
而自己……林栖难过起来。不行,不能够在这个时候失态的。林栖你要振作,你还有小羽,奶奶,甚至景瑞,而且,还恢复了说话了能力。最重要的是,有选择了自己的重深。林栖对着擦得透明的银盘子,让自己脸上被笑容占据。这一顿愉快的晚餐。晚上,林栖被安置在上次的那间房休息。
但是,睡不着啊!这一次,和上一回,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现在,自己恢复得几乎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能够正常得交谈,表现得很不错。自己的疑虑和担忧,统统都没有出现。吃饭的时候,重深妈妈完全不知道很多的事情。只知道一点点,关于反穿校服和恢复说话。还是重深插嘴:“那是林栖怀念去世的妈妈的一种方式。不能够说话,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幸好,在我的努力下,林栖现在说话一点问题也没有了哦。老妈,你儿子很棒吧?”
“什么时候学的这样油嘴滑舌了?”重深妈妈哈哈笑起来。
顺利过关。
林栖忍不住给奶奶打电话,汇报成功。
回家后,不见景瑞。奶奶说景瑞被蔡健约出去了。也许,他们真的开始了?那她会为景瑞高兴。倒是小羽很好奇:“姐姐在重深哥哥家吃了些什么嘛!那么高兴的样子。”
奶奶忽然插嘴:“林栖,你也请重深来我们家,这次算是正式地见家长。礼尚往来哦!”
哪有那么严重哦,林栖都忍不住要拿手盖住自己的脸了。那么正式的说法,毕竟现在都还小呢!又不是成年人相亲了,马上要结婚。奶奶和重深的妈妈,都开明得飞上了天。哪有这样的大人呀,这么鼓励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终归奶奶是一片好意的。
“好的。”
“记得还要说,是奶奶的意思哦。那他就明白了。”
这一老一少,还有什么悄悄话?林栖捂了下嘴巴,忍住没笑出来。
“不过明天会不会太匆忙了?奶奶。”
“呵呵,嗯,奶奶不急。那就下星期一嘛!反正已经放假了,你们也有很多时间呀。”
“奶奶真好!”林栖从背后抱住坐在轮椅里的奶奶。
和重深在一起的日子,自己似乎完全晒干爽了,那些阴霾和潮湿,都在阳光一样的重深的照耀下,消散无形。感谢上天,把重深送到自己的面前。
林栖记得,那个同学们走光了的黄昏,在教室后面她和重深做的游戏。她捂上重深的眼睛,说,好吧,我们来玩个游戏。被捂上眼睛的重深,静默,安定,头发也有着些许金色,是最最俊美的少年。
“现在你猜猜看,是什么碰到了你的嘴巴。”
“猜中了有什么奖励?猜错了会有惩罚吗?”
“是什么?”
冰凉的,带着林栖的夏季的清新,是椭圆的小果实。
“葡萄?”
“答对了。”
因为有葡萄的香味嘛!而且是玫瑰香葡萄特有的气息。这也未免太简单了。葡萄就是林栖从家里带来的,据说是奶奶从附近私家种植了葡萄藤的人家买来了。深紫色的葡萄甜香诱人。在冰箱搁置了三个小时后,中午回家吃饭过了,就放在透明色的便当盒子里携带而来。不用猜了,自然是专属两个人分享的。
奖励是吃掉甜美凉爽的葡萄。游戏继续……
“那么,这个又是什么?”
“是手帕纸,哈哈,早上你借给我用过哦。薰衣草味道的。”
“不要这么聪明嘛!上天会惩罚你的。”
那么,最后一样绝招使出来了。
“接下来,请在三秒钟后回答。”带着奇异的芬芳,然后,有着一点点温暖,以及这个世界上最为盛大的爱……
像是在梦游一样,闻见了一种很贴近,又很洁净的香味。哦,像是整个夏天里,所有的睡莲都被收集起来的气味。然后,重深的眼睛,看见了光明,他有点轻微的脸红,问:“如果猜错了,会是什么惩罚?”
他看见林栖的面孔也有一点点蔷薇色。其实根本不用回答了,因为这是一个女孩子能够送给男孩子的最美好的礼物,第一次的,亲吻。
礼物已经收到,居然还问愚蠢的问题。林栖发呆了一下,然后恶狠狠地敲重深的脑袋:“傻瓜,笨蛋,大猪头。惩罚,和奖励是一样的。”
重深摸摸脑袋,傻瓜一样笑着,如同林栖家里的柜台上那头幸福的扑满小猪。扑满因为装满积攒的零花钱而幸福的微笑。林栖常常觉得,生命好奇妙好奇妙。在巴士上,拿到了蛋糕,遇见了像初夏的晴空一样爽朗的重深。然后,自己就换了一种人生,从黑白照片变成彩色的那样。
一个人在卧室里躺着,林栖忍不住又感觉到嘴唇碰到一起的奇妙感觉。
对了,要提前告诉一下重深,奶奶打算邀请他呢!林栖从床上跳起来,去打电话。重深一听到林栖的转达,忍不住捏了下自己的脸。又犯老毛病了,忘记事情了。自己和奶奶还有个小约定呢!奶奶似乎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大概,是关于林栖的吧。奶奶一定是看自己忘记了,刚好借回请这个理由,来提醒自己。
门外日光绚烂,重深有点害怕。不过不是害怕炎热,而是想着马上见到林栖。虽然已经去了那么多次,都那么熟悉了。重深还是有点紧张。看妈妈对林栖的态度,和蔼,并且不讨厌。甚至,是有一点点喜欢吧。
那就好了。最担心的是妈妈会不喜欢林栖。毕竟爸爸离世后,妈妈就是自己最尊敬最爱的人了。以妈妈的眼光,在学校的近便,不会不了解一些关于林栖的情况的。但,妈妈对自己做的事情,似乎永远信任,永远无条件支持。即使林栖有不够好的地方,也不挑剔。如果是正式的邀请,那应该准备好礼物。这点得请教妈妈了。
“不如带一盒巧克力给小朋友,至于女孩子,我想这枚胸针景瑞一定喜欢。奶奶年纪大,不如送一副手套,是好的狐狸皮毛,这是一个朋友送给妈妈的,冬天,林栖的奶奶就用得上了。至于林栖,看你自己选礼物了。我想你送什么她都会喜欢的。”重深妈妈建议。
礼物整理得差不多了,重深忽然闻见一股有点糟糕的气味。啊,是刚才手忙脚乱寻找东西当礼物的时候,身上出汗了。要完美准备的。
“妈妈,我去洗个澡,请你帮我把东西再检查下,我怕忘记落下了。”
妈妈坐在客厅,把礼物分类,放进一个袋子。重深打开立式小浴室里的花洒喷水。水“沙沙”地喷洒出来,一阵一阵的白色蒸汽充满了空间。热气笼罩了重深。
“扑通!”是一声沉闷的响声。重深妈妈猛然起身,声音,从卧室传来。
重深妈妈打开浴室,重深坐在地面上,靠着墙壁,已经睡着了,衣服都还没脱掉。
妈妈关掉了喷洒,然后蹲下身,把手放到了重深的后脑,停留着,良久,都没有挪动。她眼睛里,有泪光在流转。
“narcolepsy(发作性睡病)……”为什么,上天对重深这样残酷。
“重深,重深……”妈妈无比柔声地呼唤着。
妈妈的呼唤像是童年的儿歌,悠长,带着最大的耐心,最深的怜爱。
时间一格一格地走动,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情而变快,也没有因为谁而停滞过、缓慢过。十几分钟后,重深转醒。一个白色衣服的女人在自己面前,重深视线清楚了,居然是老妈。
“妈,你怎么在浴室?”
“你呀,忘记拿要换的内衣了!都十六岁,还没有长大。不过,按妈妈看,应该是陷入恋爱的人,夜晚常常辗转反侧失眠,睡眠不足哦!洗澡都能够睡着。”妈妈在取笑。
“啊!刚才我在浴室睡着了啊?”重深不好意思了。
“好啦,快洗完去林栖家。换好衣服了喊下妈妈,检查一下我家的重深的发型,可别很难看就出门了。”妈妈出来了,关上门。
但是,她一直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水花声。直到重深喊道:“我洗完了,请老妈大人检查发型……”
重深妈妈只目光飘过,看一眼,微笑:“很好,很帅!”
妈妈这才安心地回到客厅,重深也安心了。妈妈一贯讲话很实事求是。
“妈妈开车送你过去吧!今年夏天比较厉害,可别到了人家门口,已经臭烘烘了。”
“谢谢妈妈。”重深点头。
爸爸还在的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差,但一直要求重深简朴、低调。包括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妈妈也跟自己提到过。
可是,重深不打算动用,除非很有必要。重深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有资格带给喜欢的人幸福的人,凭借自己的能力。不过,学业还是很糟糕,在学校常常一上课就睡着了。是不是应该找到一门自己感兴趣的学科,或者将来会比较投入?
妈妈开得很慢、很平稳,到了巷子口,让重深下车。妈妈低声说,“去吧,加油哦!”重深冲妈妈比画了一个“V”字。
小羽已经抱着玩具熊,在楼梯口等着迎接了。迅速进到开了冷气的房间,重深看见林栖见到他,愣了一下。哈,大概是被自己正式的样子吓到了。
奇怪的是,没有看见景瑞。
“哦,奶奶让她去姑姑家拿东西了,今天晚上看来是回不来了。”林栖解释。老人家性格就和小孩子一样,其实,拿一个外套,完全没必要那么急切要景瑞过去那么远的地方取。反正,说什么,她和景瑞都很有默契地照做。
“哦,那晚上吃饭,就是我和你,小羽、奶奶了?”
“奶奶还说,也要留下你过夜。”
“我睡什么房间呢?”重深做出很担忧的样子,“不会是让我学习壁虎先生,贴在墙壁上睡觉吧!”
林栖还是有点看着重深发呆,对于重深的话,心不在焉了。
“壁虎?什么壁虎?”
重深只好重复一遍。林栖脸红了,今天,重深的样子,格外迷人。一举一动,像是一个排练好了才出场的王子。可是,有一点点不习惯呀!
“壁虎先生的本领,你又没有。景瑞不是回不来了嘛,我去她房间休息,你就在我的卧室呀!”
安排好了,那就推辞不掉了。
在林栖的房间休息,重深担心自己脸红了,希望林栖没发现自己的胡思乱想。一扭头,她正拿着礼物袋子,一样一样取出来。重深过去交代,给小羽的,给奶奶的,给景瑞的。小羽欢呼,甜食总能够讨小孩子开心。
“我的呢?”
“没有。”
“为什么?”
“我把自己当礼物,你要不要?”
“不要,那么重,坐车还睡过站,我不要,以后丢到路上了,我背都背不去!”
“林栖说什么呢?重深来了啊!”是奶奶出来了。今天气色不错呢。骨折的腿也好转了,可以借助拐杖行走。
林栖还是担心,赶忙上前:“奶奶您还是坐轮椅吧。我看着您走路,恐怕会得心脏病。”
“怎么,嫌奶奶老啦!不能够照顾你们啦!呵呵。”
“怎么会呢。”林栖才不会为此生气。如果换成以前,她一定敏感得不行,估计已经冲出家门,要离家出走。她知道奶奶是疼爱自己的。
晚餐的制作过程很奇特。
奶奶口头吩咐遥控,林栖动手,重深负责清洗蔬菜,至于小羽,摆放筷子。林栖做得有条不紊,配合得很好。马戏团的魔术师一样,变出四个菜,一碗黄金汤。林栖一笑:“还是小时候看妈妈做过的,记得原材料,我照着做的。不好吃,也不许嚷嚷!”
两个小时之后。
“姐姐做的菜味道还不错哦。”最先表扬的是小羽。
林栖长长呼一口气,手还放在胸口前,紧张得起伏不定。好担心做的东西难吃,在重深面前闹笑话。
小羽看会儿童话书,洗完澡,最先按时去睡觉。
睡觉前,林栖去给重深整理房间。重深喝着奶奶泡的柠檬茶,说是可以帮助消化。在林栖进入卧室后,奶奶指了指墙壁上的钟表,伸出一个手指。
夜晚一点?好神秘,像是侦探悬疑剧本的情节。重深想起看过的柯南漫画了。
深夜,天空有着林栖的星光。重深把手机调整为振动,其实白调了,因为根本没睡着。假期没有事情,在家一天睡觉好几次。现在也不困。趁着外面街道的昏黄灯光,以及星光,重深把奶奶的门敲了两下。
“进来。”
门是虚掩的。重深重新关好门,坐到了奶奶跟前。奶奶也有点神秘的侦探表情:“嘿嘿,好有大侦探的感觉。”
重深笑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奶奶先开口。奶奶大概已经酝酿了很久。“林栖是个可怜的孩子。”
是的。那些遭遇,重深都了解。两次失去开口讲话的能力,一次被父母离婚刺激,一次是妈妈的去世。
“来我们家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她是个不快乐的孩子,一定是有过沉重的伤害。但是,奶奶没有当着她的面提到任何有关过去的事情。奶奶对她和景瑞,都是一样的。既然来到这个家,就是一家人了。林栖的妈妈,也是个好女人。但是,林栖的爸爸变心了,抛弃了她们。”
“林栖的妈妈去世之前,有过一下子的回光返照,她忽然跟我说,一定要我告诉林栖,说她永远都爱着林栖,林栖是她最爱的女儿。一定要照顾好小羽。”
“当时,我很奇怪,为什么林栖的妈妈要交代这样的话。直到后来,林栖不能够开口说话了,也拒绝去看医生,我就怀疑,当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今年的5月,有一天,林栖忽然和景瑞闹得很厉害,还摔了东西。林栖这孩子虽然有些古怪,但从来都是默默的。那一次,她把自己最在意的扑满都摔了。然后,就一个人跑出去了,而且是反穿着校服和反背着书包。”
“景瑞虽然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但我还是发觉了线索。那个秘密,想必你现在也已经知道了。”
“我那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林栖会在妈妈去世前,反应很古怪,行为都有点反常。我一直以为是打击太大,所以失去说话的能力。林栖妈妈的话,我一直在想,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转告给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结果,林栖遇见了你,还喜欢上了你。上天对林栖很仁慈,把你带给了她。重深,告诉奶奶,你会一辈子守护林栖吗?”
“会”。奶奶的表情,很满意。
“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只能够告诉你,家里她们两个女孩子,小羽那么小。他们的爸爸负担一家人,很辛苦,我打算再过几天通知,等医生最后的确诊出来。”
“奶奶……”重深眼泪流下来。他预感到奶奶要交代的事情,很严重。
“我不是简单的骨折,是骨癌。这一个月,是我和医生商量的,对你们隐瞒了,不好意思啊!你也年纪不大,但毕竟是男孩子。”
平静而慈祥的奶奶,得的,居然不是一般的骨质疏松?而是骨癌?重深觉得脑袋里哄闹一片。
“我想,由你来转告给林栖比较好,最主要的是,让她知道她最爱的妈妈在最后的想法,你说呢,重深!”
“这些话,我都录音了,你看,这支录音笔我就交给你了。奶奶一把年纪了,学会用你们年轻人的东西,还真不容易,呵呵!”
重深被奶奶完全征服了。重深忽然发现,奶奶还是清醒而睿智的奶奶。
重深控制住眼泪,是的,他是男生,他现在接下了奶奶的嘱咐,他必须很坚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很浓厚的悲伤,盘旋在心上。
“林栖妈妈的原话是:妈妈什么都知道,妈妈永远爱你,永远不会怪你。林栖好好照顾小羽,照顾奶奶,好好和景瑞、和爸爸,生活下去。”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林栖的妈妈把我的手抓得生疼,然后迅速意识到了,又带着歉意看着我。”奶奶似乎回到了当时在医院的现场。
“当时那些蓝色的光一道一道,从窗户外照进来,林栖和景瑞很难过地哭着,哭得睡着了。我一个老人家,本来就睡眠少,在旁边看得很清楚。林栖的妈妈很虚弱,再度昏迷了,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是多么脆弱……那么容易就被上天带走了……也不管那个人,心里有多少不舍得……”
“奶奶很想看见你们一起念大学,一起毕业,然后去教堂……”奶奶忽然闭上了眼睛,在憧憬着很远的未来,似乎能够看见自己嘴巴里所说的那些画面。
这一瞬间,奶奶似乎用完了全部的精力,灵魂都开始衰败。
“奶奶是相信上天的,他会保佑你们的!”她的眼神有点涣散,摸着重深的手臂的手,也垂落。然后,喃喃起来,“奶奶累了,要休息了,你去吧!”
重深答应着,盖好被子,退出来,带上房间的门。录音笔,放进自己的口袋。啊,要命,似乎看见林栖从自己卧室,不对,那其实是她的卧室出来。难道半夜没睡着,想找他?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奶奶门口。重深一转身,冲到阳台,然后目光发呆,慢慢转身走。林栖似乎很纳闷,揉着眼睛,看仔细打量他,压低了声音喊他的名字。
“深?深?”装木头人,会走路的木头人,走回房间。
阳光灿烂的早晨。
“怎么半夜看了一次,你不在,然后又去看卫生间,也不在。结果,发现你在阳台,然后也没有理睬我,回到房间里去了。”
“哈哈,那是我在梦游。”重深打着哈欠。
“还不知道你有这个毛病呢。好可怕!”
重深又想起奶奶的病,心一沉。不知道,林栖和景瑞知道了以后,会有多么难过。昨天听见的话,现在感觉像是在做梦。可是,不是做梦,因为录音笔还在口袋里,那是客观的,冰冷而坚硬的存在。证明着铁的事实。
但现在自己一定要装着什么都发生,明天要单独送奶奶再去复诊。
“怎么了,不高兴哦?那我不说了嘛!”林栖看见重深脸色不对。
“才不生气。生气了也有办法,林栖接受惩罚……”
“什么惩罚?”
“林栖,装小白痴哦!”
重深故意把脸靠过去,林栖慌忙跳开:“小羽看着呢。”
“哈!记账哦!对了,奶奶醒了没?”
“我去看看。景瑞也应该中午能够回来了。”
“嗯,好的。林栖,记得上次护士小姐交代的吗?”
“嗯?”看来她已经忘记了。
“有必要给奶奶再复诊的……”重深强调。
“也是的,奶奶最近常常揉腿,还有胳膊,说是发疼。没有受伤的地方都不舒服,吃了药,效果也不大。”林栖也开始有点忧心起来。
“安啦,没事,年纪大了,就要细心照顾的。我们先弄点东西吃吧!”
“冰箱还有昨天在超级市场买的牛奶,深,你去微波炉热一下,分成三份哦!我去做早餐。鸡蛋你是要溏心的?还是……”
“要很熟的。”
“好!”
重深把录音笔放进自己的挎包。要找到最适合的时候,告诉林栖。
手机在唱歌,重深心想:“是不是要换一个曲子,不然的话,奶奶听到会很伤感的吧。”先接电话,是妈妈打来的。
“怎么样?”妈妈问。
“一切都很好,妈妈。”重深回答。
“要回来的时候记得通知妈妈,妈妈开车过来接。”
“我自己回来啊!”
妈妈怎么变得这样溺爱自己了?重深有点不习惯,却仍然被幸福包围。
“天气热。”
“公共汽车也有冷气的啊。”
“妈妈想早点听到重深的做客经过哦。”
妈妈是关心自己和林栖……呵呵……重深不再怀疑别的了。
“好,下午三点见。还是在那个巷子口。”
林栖奶奶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妈妈?妈妈毕竟有人生的经验,也许问她,会有更好的办法。如果确定了,治疗费用上,也许可以提出来让妈妈资助,就当是自己借的。奶奶说了,他们家爸爸经济负担太重。想得入神,“啊!”脑袋一痛,被人偷袭了。转身,是林栖。她敲了一下重深的头,手心湿漉漉的。
“怎么弄得衣服都湿了?”
“我还洗了两个苹果,给你们做苹果沙拉呢。”
“看你有些不对劲,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这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林栖把嘴巴一噘,“难道是……”
“看上她了?”林栖顺着重深站着发呆的视线方向。
啊,还确实没注意到,在那面墙壁上还挂着一幅海报。那大概是景瑞喜欢的女明星吧。海报处理得漂亮极了,像是一个小仙女。上面还有签名,泽尻绘里香。
好倒霉哦!怎么偏偏对着海报发呆了。重深懊恼不已。
“谁把海报贴在那里的嘛!好大好大的一个陷阱,害我跳下去。”重深嚷嚷,“我要找她算账,为我洗刷冤屈。”
“是小羽,看你怎么算账。”
啊,重深还以为是景瑞……“小羽也要算账,看我的!”
重深逼近小羽,小羽正在看漫画,小家伙估计早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假装没听见。
“哈哈,哈哈,哈哈……哥哥……小羽怕痒……”
“求饶,快求饶!”重深凶神恶煞。
“哥哥饶命……哥哥是好人……哥哥以后娶姐姐……”
啊,这个小鬼,重深一愣,被他逃脱。
重深不好意思了,摸摸脖子,又抓了下后脑勺:“现在的小鬼,人小鬼大哦!”
林栖却不介意,相反,带着隐隐的高兴。
“如果姐姐结婚呀,小羽就要当伴郎……我还要最大最大的红包,可以买超级多的玩具……”
林栖抱住了小羽,妈妈离开了这个世界,可以陪伴在身边,并且有血缘上关系的,就只有小羽了。而且,林栖觉得自己,是亏欠小羽的。所有人都原谅了她,小羽呢?小羽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只是简单地希望姐姐们都友爱吧。如果有一天小羽什么都明白了,会怎么想她这个姐姐?
重深一看情况,就知道林栖触景生情,想起过去的事情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再次偷袭。
“哈哈,呵呵……好痒……饶命。”
这次轮到林栖了。小羽在边上居然幸灾乐祸:“哈哈,姐姐被哥哥欺负!”
“小羽,你都不来帮姐姐。”
“不要,因为姐姐喜欢哥哥。”
好吧,看来不能够跟这个小鬼继续对话了,两个人心有灵犀,相互对望一看,一起扑上去。三个人围着客厅乱跑一气,最后悲惨的小羽被一把抓住,施行残酷的挠痒痒刑罚。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奶奶已经推着轮椅,靠在卧室门口,很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奶奶面孔上,是最慈祥的神色。在奶奶眼里,他们都是孩子。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快乐地在一起生活,她就再也不必担忧和牵挂了。
小羽最先发现:“奶奶醒了哦!”
重深和林栖收手,一起走过去,一个推奶奶,一个端出来早点。
中午,景瑞回来了,重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下楼去,钻进那辆奔驰。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没有下车和他们一家人见面。重深想问,还是压抑下来了。
妈妈做事情有她的考虑的。重深觉得妈妈最近比往常还要温柔,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异样。那种眼神,十岁生日之后就很少了。记得十岁的生日派对上,妈妈亲自说,今天开始,重深要开始变成了大人了,所以,妈妈宣布,以后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重深都应该自己做决定,妈妈绝对不干涉。这些想起来,重深觉得很想永远依偎着妈妈。
妈妈平稳地开着车,忽然在十字路口红灯停车时间,问:“重深,十六岁生日,没有找妈妈要礼物哦!”
重深完全忘记了这回事情了。没有请同学,也没有趁机折磨蔡小贱。因为,有了林栖的庆祝,重深就已经完全满足了。但是妈妈还惦记着送自己礼物。如果不要,辜负了妈妈的心意啊!
重深坐直了:“因为,我想要的礼物,很……很大。我怕妈妈不答应!”
“没有说出来,怎么知道妈妈不答应呢!”
“我想找妈妈借一笔钱。”
绿灯亮了,车子缓慢开动。妈妈在驾驶出一端距离才回答重深:“没有问题的。已经给重深开了户头。密码,就是重深的生日。”
啊,重深已经感动地想要抱住妈妈,可是,他却不好意思像小时候那样亲妈妈的额头和面颊了。仍然没有问原因,没有问拿钱去做什么,那种永远的信任,让重深攥紧了拳头。
“妈妈啊,只想知道,重深和林栖之间,有多少喜欢?”
后视镜里,可以看见妈妈微笑的嘴唇。
“很喜欢,很喜欢。”
“是想要永远带给对方幸福的那种喜欢吗?”
重深思考了一下,回答:“是的。”
车身忽然震动了一下。重深回头看:“好像压到了石头了。”
转瞬恢复正常。茶色玻璃看到的外面的世界,呈现出与平时不一样的肃穆安静。盛大的夏天里,有着节奏永远不会改变的生活。每个人都有着属于每个人的生活。重深奇怪自己怎么会忽然有这样的感慨。
以前没有去认真思索的事情和问题,在和林栖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似乎开始用脑子,投入到其中。这样的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妈妈再没有问话了。车子在路上不断抛开两边的景物。按照这样的速度,大约还要半个小时回家。重深靠在车厢的沙发上,凉爽舒服的氛围,使人格外嗜睡。
又像是进入了幻梦,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白色的雾气里,有月亮,自己贴着海面似乎在飞行,然后落到陆地上。身体很沉重,被很多的古怪的东西压住了。很努力地挣扎,好不容易跑出来,又进入大面积的热带森林。许多的蜘蛛在一边跳舞一边织网,林栖出现,她撑着一把红色的雨伞,拉着自己飞跑,蜘蛛和网都掉不到身上,重深浑身冒汗,庆幸得救,又是一阵迷雾,雾气里,似乎看见一个女人,很熟悉很熟悉,却看不清楚面孔。那个女人喃喃念叨着一个单词:“narcolepsy……”
“轰隆!”出了迷雾,迎面与一辆急速穿出黑溜溜的隧道的列车相撞,林栖不见了,大片通红淹没大片空白……
啊!重深惊醒了。身体虚脱了一样,是个噩梦。好奇怪,似乎从来没有做过特别好的梦。不过,妈妈常常喜欢说,梦和现实常常相反的,不用害怕。但是,什么时候已经从车里出来了,躺到了家里的沙发上?妈妈已经在餐桌子前布置餐具了。难道是妈妈把自己抱出来的。现在的自己已经一米七三了,妈妈怎么抱动自己的?
妈妈的表现却像是根本没发生过这个事情,在招呼:“快来吃饭吧。”
“重深一直很介意同学们的话吧?”
重深不解,咽下汤:“没有啊!”
“不然怎么会一直不愿意坐妈妈的车去学校?”
这倒是事实,重深都是单车往返。“我年轻嘛,需要运动啊。对吧?”
“其实,不必忌讳同学们说的,暑假过完了,等开学,以后就跟妈妈一起去吧!”不容商量的语气。
做了奇怪的梦以后,妈妈也表现得很奇怪。重深含糊地答应:“好。”
时间还早,还有一个多月,到时候再找借口,嘿嘿,妈妈不会怪自己的。重深想起了奶奶。明天就该送奶奶去医院了。
吃完饭,重深就去自己的卧室,书桌上已经放着一只信封,里面是存折和银行卡。从卧室出来,重深说:“妈,我出去一下。”
“早去早回。”妈妈深深地看了一眼重深。
不远处就有一家银行的支行,提款机上,重深插卡,输入密码。按查询。重深呼吸停顿了一下。账面数额,完全超过了重深的想象。
重深小心翼翼地取卡,放进挎包。以前有很多想要买的东西,幻想有了钱以后一定要买,现在却都忽略不计了。再见,限量版的鞋,还有最梦幻级的手机,看着时尚杂志心动过,现在却觉得不再吸引自己了。奶奶,希望报告出来了,不需要通知林栖的爸爸。重深祈祷。
景瑞有点局促,很不安的样子。再次到医院,她就心神不宁。奶奶进去之后,医生一直没有出来。蔡健今天没能够赶过来,说是跟着爸爸出门了。林栖靠在重深身上,显得很镇定。倒是重深有些坐立不安,不停翘望门口。
许久,护士小姐出来了:“哪位是江重深?”
重深轻轻扶起林栖:“是我!”
“请跟我进来,其他病人的亲人,请在外面等待。”
景瑞和林栖面面相觑。奶奶的笑容还是那么安详,医生却表情很沉重,把一张造影片子取下,放回口袋。医生只说了一句:“病人需要立刻安排住院。”
重深几乎眼泪要冲出眼眶。终于,还是确诊了。
奶奶看着重深,缓缓说道:“该通知他们的爸爸回来了。”
重深走到医生跟前:“那拜托您了,请安排奶奶住院,需要的费用,我会支付的。”
医生迟疑地看着奶奶:“他的年纪……”
奶奶摆手:“这不应该是重深管的。”
重深固执地按下奶奶的手:“从现在开始,您是病人,一切听医生的。我已经满十六岁,按照法律,可以承担一定的民事行为责任的……”
重深看着医生,目光坚定:“请先安排住院!”
医生点头。林栖和景瑞纳闷地看着从诊断室出来的凝重神情的重深。
“奶奶怎么样了?”
“过一会儿,我们到特别护理病房去。”景瑞心一沉,预感似乎是对的。
林栖抓住了重深的胳膊,盼望答案的眼神。三个人,跟着护士一道走。奶奶被推到特别护理病房。护士忙碌得开始准备治疗设备了。
“奶奶到底怎么了?”林栖想起来前些时间,奶奶对重深特殊的“关照”,还有他们之间,很神秘的悄悄话。林栖只能够看着重深。
“林栖、景瑞,奶奶不能够继续照顾你们了。”病床上的奶奶终于开口了。很艰难地接受了确诊报告,就要开始面对了。
悲伤,在病房弥漫开来。重深把报告打开。
“我已经通知了你们的爸爸。你们也很久没见面了,这次好了,顺道见见!”奶奶还在开玩笑。景瑞和林栖,已经眼泪不可遏止了。
“病人需要休息。”护士再度回来,输液,以及打开仪器。
奶奶对这一切,都早做好准备了,笑着冲他们招手:“回去吧,明天再来看奶奶。”
两天后,重深终于看见了小羽和景瑞的爸爸。他买到机票以后,国际航班一夜抵达,直接奔赴医院。
奶奶的病情,恶化得非常迅速。一个外貌看起来好端端的人,原本胖胖的奶奶,迅速瘦下去。只是一个星期,就减少了十五斤体重。
景瑞和林栖,相互依靠着。重深给她们递盒饭,又把盒饭递给一直守在病床前的曾爸爸。
“曾叔叔!”重深喊道,“吃饭了才有力气照顾奶奶。”
曾爸爸很憔悴的样子,看着重深,还是林栖一笑:“谢谢,奶奶的病情,我都知道了,这些日子,谢谢你照顾奶奶和我的女儿。只可惜,这些年来,我照顾奶奶的时间太少了,太少了。”
重深鼻头一酸,别过头去。终于还是掉了眼泪。他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在一场意外的车祸去世。那个时候太小了,没有现在这种懂事之后深切的失去亲人的痛苦。一直是妈妈抚养自己长大。爸爸永远是照片上,年轻的充满信心的样子。
“重深,你带景瑞和林栖回去休息吧,小羽在家也需要人照顾。麻烦你了。”
“叔叔不用客气!您放心。”
曾爸爸用感激的眼神看一眼重深:“另外,叔叔回头会把那部分费用转账给你的。”
重深默默点头。
奶奶开始持续的昏迷,偶然醒来就咯血。曾爸爸一直守着。晚期已经无可挽回,疼痛难以忍受,只能够用大量的杜冷丁止痛。那样坚强的奶奶,也忍耐不住,一次又一次,要求加大剂量。
在非常少的清醒的时候,奶奶会摸摸景瑞的头,摸摸林栖的手,还会摸摸小羽的脸,仍然笑着:“别担心了,奶奶就要去天堂了,替奶奶高兴啊!”
会的。奶奶一定会达到天堂的。林栖握着奶奶的手,也许在天堂,奶奶不会寂寞,因为还有妈妈在哪里。景瑞哭了无数次,又无数次坚强地反过来安慰爸爸和奶奶。小羽被暂时寄放到重深家里,由重深妈妈照顾。
一个月后,奶奶去世了。
爱说笑的,慈爱的,又洞悉一切的奶奶,就这样离开了。奶奶嘱托的事情,都在那一支录音笔里了。参加了奶奶的葬礼之后,重深终于将它交给林栖。葬礼那天,下了小小的雨,墓碑前的小草,沾染着雨水,一片安详。
暑假只剩下一个星期了。曾爸爸返回了国外的公司。录音笔里的话,景瑞也在旁边,默默倾听。那是奶奶最后的声音,保存声音的录音笔,是最后的怀念物品。奶奶说过,要他们一定过得快乐和幸福。
景瑞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参加了补习班。景瑞说,要念一所不错的大学,这样以后才好找到好的工作。
“林栖,你比我念书聪明,也不要松懈啊。重深也是!”
林栖点头。景瑞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虽然恋爱很重要,也要想好以后哦。
将来,这个问题,重深很认真想过。但是自己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时不时就上课昏睡过去。
林栖去图书馆查阅心理书籍,摘抄了大段笔记:“这属于抗拒学习类型的心理障碍。因为讨厌学习,所以呢,选择性的睡眠,逃避掉听课。”
“是这样的吗?”重深觉得说的像是很对,但又模糊,让人琢磨。
“有点深奥,你确定我是这个原因?”
“这样子的话,得去找心理医生了。我见过心理医生的,不能够说话的时候看过,没有想象中那么奇怪恐怖哦!”
“是嘛!”
“深,你想过以后做什么没有?”
“林栖想过做什么?”
“服装设计。”
“为什么是服装设计?”
“因为可以做很多漂亮的衣服,然后,可以穿给某个笨笨的猪看。”
“这不是对牛弹琴,明明知道猪很笨,看不懂,还要穿给猪看,这个人其实也很傻瓜的!”
“那有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算是出类拔萃和与众不同。”
“那么,我就去当模特好了,据说模特是不需要大脑的……有身材就好了。”
“那得天天去健身房啊!而且……”
“而且什么……”重深举手,一副要袭击林栖挠痒的预谋。
“而且你身高不够啊,好矮!”林栖跳开,跑出几步。
“好啊你!”重深不留情,追赶上去,出手。
开学了。同学们返回学校,人流增加。圆湖的睡莲,照旧平静地开放,谁也没去留意新旧花朵的交替。蔡健也回教室了。
“蔡小贱,暑假最后半个月你去哪里了?”重深问。
“被爸爸带着去见了一些生意场的朋友,说是,预备着以后念大学,好去朋友公司里实习。”蔡健抓抓头发,无可奈何,“太无聊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痛苦。非得装出一副很懂规矩的样子,叫这个叔叔,那个伯伯!难道我自己就不能够找到好的实习地方?而且有必要那么早吗?我都还没考上大学了。”
蔡健咕叽说了一大串,重深哑然失笑。这家伙……
“你爸爸也是为你好嘛。”
“我知道啊,我家那个大叔,是越来越像个欧巴桑了。我妈也不管,就知道当她的家庭主妇!”
那多幸福啊,一个完整的家庭。重深看看旁边的林栖,分明透着一点羡慕的神情。
重深手机响了。
“手机怎么还是老的诺基亚5300,换个吧!”蔡健插嘴。
“不换,为什么要换?”
“最近出了新款的……”
懒得去听他啰唆了,自己喜欢就好了,才不用一个劲地追赶潮流呢!
“不想换手机也可以,那你换个铃声啊!怎么还是那首You Were My Everything。”
“你打听了景瑞准备报考什么大学了?”重深打算话题。
蔡健“啊”一声,还真没有。他有点嗫嚅:“景瑞奶奶去世了,我待会儿见到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曾景瑞一天一天变漂亮,似乎还在长高。女孩子的变化,永远难以预料。而且,人也变得沉默了。大约,失去了亲人的小孩,都有点寂静的气息。因为会回味过去的时光里的音容笑貌。
蔡健遥遥看一眼坐最后一排,视线始终落在面前的教科书上的景瑞,叹了口气。爱情真玄妙。第一天自己也跟着大家嘲讽过这个女生,现在却一看见她就舌头不听使唤,很费力才能够好好讲话。
放学了,奶奶离开后,林栖和景瑞轮流回家做饭给小羽吃。所以,约会就变成了隔天见面了。今天轮到林栖。重深一个人漫无目的,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下车的时候,重深感觉眼前一黑,顿时失去意识。
醒来,是明晃晃的光。自己怎么被一个老头拿小手电筒扒拉着眼皮照来照去。那老头又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似乎在计算心跳速度。
“您是?”重深糊涂了。不过一下子觉得脑袋很疼。重深下意识地摸头。
“现在觉得疼了,刚才你昏迷了!”老头说。
老头收拾好小手电筒:“看来你是个Narcolepsy患者。”
“什么?”
“N、a、r、c、o、l、e、p、s、y。”老头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念着,然后又重复地完整念诵一遍,“Narcolepsy。”
好熟悉……在哪里听说过……
“患者?不可能,学校检查身体,我都没发现什么问题。那是什么病?”重深摇头。
“让家长带着来医院看看吧!”老头拍拍重深的肩膀。
戴眼镜的老头接听手机,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塞给重深,接着,上了另外一辆车。名片上写着的,是本城最著名的医科大学,林家常教授、博士导师、主任医师!
这个奇怪的老头,是医学教授……不过,又不像是开玩笑。刚才自己肯定是又昏睡了。最近这样昏睡,比往年要频繁。而且,休息也比较注意了。和林栖也不算是热恋期了吧!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彼此默默地、很稳定地相处。
回家了,妈妈没有在家里,而是一反常态等在门口。重深有点心虚。
开学前,妈妈说了要接送他的。不过,他还是自己骑单车去学校的。今天遇见的古怪教授老头……重深想了想,没有告诉母亲。
“今天怎么一个人先跑了?”语调带着生气。
最近妈妈也有些古怪,比起往常来。很少有事情能够让她这样生气。
“我忘记了哦。”重深只好伪装。为了加强效果,再大拍一下脑袋。
妈妈似乎一下子不生气了:“要爱惜脑袋,不许再这样拍。”
第二天,重深老实坐了妈妈的车到学校。不过,课间他却溜了出去。跟林栖编的理由是掉了东西,要回去找。出了学校,二十分钟以后,重深丢下单车,进了市立图书馆。办理好临时借阅证,一行一行的书架形同迷宫。文学类、机械技术类、畜牧类、历史学术类……疾病类医书,终于找到了。
重深一本一本翻。最左边角落,树立着厚厚的一本疾病词典,尘埃满面。重深擦了一下,翻开。在最后部分,有英文字母索引。N字部……第298页。
Narcolepsy,学名突发性睡眠症,是一种日间发生的严重性睡眠失常。
是一种以白天周期性睡眠为特征的睡眠障碍。它经常与猝倒联系在一起,即由情绪兴奋(如大笑,愤怒,害怕,惊奇或饥饿)带来的肌肉虚弱或失去肌肉控制而使人突然跌倒。当他们入睡时,突发性睡眠症患者几乎立即进入REM睡眠。这种突然进入REM睡眠使他们体验——并有意识地觉知——活生生的梦境形象或有时是可怕的幻觉。
词条下面还有注释:突发性睡眠症的发病率是1/2000。由于突发性睡眠症有家族史,科学家们相信这种疾病有遗传基础。患突发性睡眠症者,可能在日常生活中的任何时间突发,可能发生在行路中,可能发生在谈话时,也可能发生在开车时驾驶座上。因此,患此症者日常活动中难免发生危险。突发性睡眠症的原因,迄今尚无法确知,只知发病时期多在十岁至二十岁之间。据心理学家研究,在一万人中约有2-10人,可能患突发性睡眠症。
治疗方案——无可靠疗法。重深呆住了。
一个熟悉的画面骤然对应起来。迷雾,熟悉的女人。还有那个单词。那个女人,是妈妈!迷雾,是卧室的残余印象吧。重深豁然抬头,几乎撞上书架的硬角。
突发性睡眠症,不会吧!重深还是无法相信。这种奇怪的疾病,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按照医学书籍的说法,自己随时会因为一场睡眠,而离开人间。如果和林栖结婚了,有一天,自己在马路上忽然陷入昏睡,死于车祸,或者忽然掉下楼梯,或者……那么,林栖会有多么难过和痛苦?
即使等不到那一天。在不远的将来,随时会出意外。这样的爱情,还有必要维持下去吗?现在……却无法告诉林栖。还有妈妈,一定是知道的。妈妈知道多少?也许,是全部吧。
回到教室,没有人注意重深。只有林栖歪着脑袋,微笑着:“爱忘事的猪,找到东西了?”
“找到了!”重深坐下,枕着胳膊,眼前的林栖,已经彻底放下了心结。手里还压着一张什么表格。
似乎想起了,林栖抽出表格,给重深看:“是美术专业院校的报考表,如果选定了,我就要进行专业培训了。刚才班级导师来说了,临时选艺术专业的学生,会单独集合成一个艺术班。”
这样……那不是意味着,林栖和自己不会同班了。
“我要不要选啊?”她舍不得离开自己的。重深笑了。
时间怎么就变快了,一下子又要放学了。外面的天空云彩开始还是堆积。已经是夏季末尾,温度没有下降多少,老师也有点不耐烦教室的闷热。一听见铃声,如同被解放了。
下课最兴奋。重深忽然觉得,这群同学都很可爱。自己是怎么了呢?真的已经相信了吗?
景瑞走过来:“今天轮到我了,你们好好约会哦!”蔡健跟在景瑞后面也出去了。
“我们去哪里?”
“先去圆湖那儿坐坐吧!我现在不饿,你呢?”
“我也不饿。”
吃饭时候,学生走光了。圆湖一片寂寞。睡莲开得那么好,那么美丽。
林栖捂上重深的眼睛。每次,重深被捂上眼睛之后,就会变得特别沉静。在车站初遇,交还生日蛋糕;在学校选座位面对面;因为景瑞的伤害,从圆湖里把自己救上来;一点一点教自己重新学习说话发音;两个人单独庆祝重深的生日,玩猜谜游戏;奶奶去世时,重深抱住自己安慰自己……都会出现这样的表情。这样沉静的重深,仿佛随时会入睡,不带走一丝风和月光,如同睡莲一样。接触到他,仿佛接触到可以让自己镇定的力量源泉。
“又玩哪!”但是此刻的重深,并没有睡去,嘴角浮现微笑。那个收到特殊生日礼物的黄昏,他铭刻到记忆里。
是的,她又想玩猜谜游戏了。
“不愿意吗?”
“愿意!”因为惩罚和奖励都是一样的。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奖励,也是最美好的惩罚。
“给点提示?”
“红色的,酸酸的,比较甜。”
“草莓!”
答对了,重深大口地咀嚼掉草莓。
“椭圆的,一种植物结的。”
“哈密瓜……”
“错了,是莲子……”
莲子,重深忽然轻轻捂上了林栖的手。
他取下林栖的手,睁开眼睛,似乎怎么也看不够面前的女孩。他微笑着,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林栖迷惑了。这一次,在微笑当中的重深,却问了一个很古怪的问题:“我也有一个猜谜游戏,我打赌你永远猜不到。”
“是什么谜语?”林栖撒娇,白皙的鼻头都有点皱起,但是这样的林栖,比平时更加可爱,“我不猜,我要你直接告诉我谜底……”
谜底。这个谜底重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谜语。两个人一起静静地坐在小台阶上,大片的云彩在天空里流淌,映照得人一脸明黄。
“林栖,你知道吗,睡莲是不会结出莲子的。”
很奇怪,那么美的植物,却不会像其他科的莲花,可以有结果。重深还是持续微笑着,面孔上却沾染到夕阳的哀伤。一天中最美的时光,为什么偏偏是黄昏啊!
林栖皱了眉头:“今天怎么了嘛?说一些很奇怪的话!”
是有点奇怪。
“究竟是什么谜语?”
这个谜语是,会有那么一天,会因为什么样的缘故,自己就永远离开了林栖……好悲伤的谜语哦,但是重深面孔上的惘然而迷糊的神色,都被夕阳映照的橘黄橙红给掩盖了。
重深说谎了:“我的谜语是,以后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男生哦。”
嗯,谁知道呢!重深的脑袋挨了一个栗暴,发出“哎呀“的惨叫,回荡在整个嘉明中学的上空。林栖对着教室后面小路大排毛茸茸的法式梧桐说:“这还不简单,以后我喜欢上的男生,还是个大猪头,名叫江重深。”
“那么?一百年不变吗?”
“没错。”
在林栖把这句话说完以后,黄昏最灿烂的一刻到来,就连空气都仿佛是金黄色的。一切都被笼罩其中,所见的事物都明亮到极点。
重深,你可以永远这样坐在林栖的身边,我们的游戏永远不会game over吗?重深在问自己。两个十六岁的少年的约定,能够坚持到那么漫长,那么漫长的一百年吗?上天,可以给我一个答案吗?
“重深,重深……”林栖一把拉住重深,一辆小摩托呼啸而过。
“啊,什么?”
“过马路怎么心不在焉,在想些什么啊?”林栖吓出一身冷汗。
“哦,我在想爸爸。”
“重深的爸爸?”
“爸爸,当初因为意外事故去世的……我那时候太小,都是听到妈妈和亲戚间接的叙说,才有所了解。我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外。”
“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个?”
“没什么啊,就是怀念一下。”不行,再说下去只怕要惹林栖怀疑了。暂时,不愿意她知道。
“我理解的。”林栖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我也怀念妈妈。总觉得,妈妈就在身边,没有走远。在我睡觉的时候,还会坐在床头给我讲故事。”
那张名片,还放在挎包的里层。要不要去找这个医学教授?重深太犹豫。如果他准确无疑地告诉自己结果,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
“重深,我已经选定了,去念艺术专业,学服装了。你呢?”
“我?”重深似乎心不在焉。
“其实我还查了资料,你可以去做平面模特,身高不是很重要,主要是外形要好,重深的外形……很棒!”这还是第一次当面夸奖恋人很帅。
“我们去吃秋刀鱼吧。我知道在江北区那边,有一家新开的法国菜馆不错。蔡健跟我说,他爸爸带他去过。”重深说。
“现在啊?坐车过去也要一个小时呢!”林栖有点吃惊,“特意过去吃秋刀鱼……”
手机响了,是林栖的。
“你好?”
“哦,是阿姨,重深和我在一起,我们准备去吃东西……好的,阿姨再见。”
是妈妈的电话。为什么打给林栖?林栖也不解,忽然,她欣喜若狂,像个吃到甜头的小孩子。
“这证明,阿姨心理上,已经把你交给我了哦!阿姨说祝我们晚餐吃好。”
汗啊!重深不得不佩服起林栖。
“干吗选服装设计嘛?还不如学心理学呢!”
“我喜欢服装啊。要不,重深去学吧!”
“算了,不说了,我们还是先去吃东西,肚子在叫了。”
一路上,重深时刻担心自己会忽然睡了,抵达商业街,没发生什么意外。
吃过其实一般的秋刀鱼,已经是八点了。
“不如散步消化?”林栖摸摸自己的小肚子,“最近有点危险呢!腰围不注意,我怕穿不上好看的衣服了。”
“不怕,林栖穿什么都好看,是美女!”
沿着路边走,一抬眼,是医科大学附属联合医院。重深愣住了。医院就在江北区,大概自己的潜意识,还是渴望却见到林教授吧。联系起妈妈刚才打电话给林栖,重深骤然一阵焦躁!拉着林栖的手,忍不住流汗了。
林栖察觉到,扭头,却不放手。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
林栖笑了:“我们该回去了哦!”
“林栖陪我一起回家吧。”重深忽然不敢一个人独自坐车了。
“好的!”
放下挎包,就坐到沙发上发呆。一会儿后,重深回自己卧室。他没心思留意,挎包里的东西。躺到床上,瞬间入睡了。重深妈妈拿起挎包,挂到墙壁衣柜上,掉出一张白色的纸片。林家常?妈妈似乎陷入回忆!忽然,她身体剧烈颤抖。
第一次没敲门,闯进儿子的卧房。重深已经目光炯炯,注视着母亲。
“重深,是哪里来的名片?”
“爸爸也有Narcolepsy症吧?”
母子两人,都愣住了。重深自己也无法相信,他会把问题直截了当地抛出。
事情,到了无可回避的时候。
“妈妈,告诉我!”重深恳求。
“好。”心意决定了,不再犹豫,反而没那么痛苦。终有一天要面对,
这一天来了。
重深跟着母亲,进了父母的卧室。爸爸去世后,很久没进入妈妈的卧室了。那之后,妈妈也再没有和别的男人交往,尽管重深说过,他不介意有新的爸爸。妈妈太爱自己了,为了自己,舍弃了幸福,情愿一直当单身妈妈。
“林教授,是脑科和心理学的交叉专家。”妈妈站在窗前,缓缓说,“从前,你爸爸患病,也是去找的林教授。”
“当初,爸爸选择妈妈的时候,都不知道有这样一种疾症,以为只是日常的个人毛病。直到一次你的爸爸因为出门,昏倒了,险些出车祸。后来,找到了医科大学的林教授,最后确定是Narcolepsy。”
“虽然我们都小心翼翼,你的爸爸不愿意因为畏惧出事,而舍弃自由。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未知,无法防范,最后出了意外。”
“妈妈很矛盾,重深,你能够明白妈妈的矛盾吗?妈妈不可以失去你。”重深听见了妈妈声音中的哽咽。
“妈妈希望你去爱,没有顾忌大胆地去爱。可是,被重深爱上的女生,注定要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也许有一天,她会突然失去你。”
“除非,永远把你囚禁在家里,做一个没有自由的犯人。只有到外面的世界去,就难免会发生危险!”
她抱紧了重深,泣不成声。原来妈妈心里藏着那么庞大的忧虑,但却为了保护重深,从小一直掩盖着。
“爸爸直到二十五岁那年,也就是重深三岁的时候,才发病。重深却提前了十年。”
“妈妈做了学校的工作,也是因为想要在重深的附近,这样才能够放心!”
那些过去的记忆,全部找出来,一一对应。验证的结果是,这不是一个玩笑。也不是荒诞的剧情。重深笑了,觉得哀伤无法克制。妈妈看着重深,张开了双臂,这么多年,第一次他让自己回到妈妈的怀抱,寻找久违的安全感。重深不让自己哭,他只是深深地呼吸。
“林爷爷,那我是不是要休学?”
在医科大学附属联合医院的十二楼,玻璃窗擦得洁净透亮,初秋的余温还在,所以白色的窗帘都被拉上大半,只露出一小部分。就是这一小部分,也映照出房间里三个人的身影:头发雪白的老头、安静俊美的少年,打扮精致却忧心忡忡的少妇。
提问的是重深,回答的,是老头,也是著名的林教授。
“恰恰相反,重深,你应该继续留在学校。在学校这样相对安定的环境里,在那么多同学聚集的地方,即使猝倒,也会有人及时地报告。而在学校之外,陌生环境里陌生人的冷漠,酝酿事故的危机几率,要远远大于学校。”林教授安慰重深,“小伙子,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我们不是孤单地生活在世界上,我们需要朋友和最爱的人来一起协助,跟疾病相处。”
是这样的吗?重深看着窗帘,没有风的空间,窗帘静止不动。重深觉得全身冰凉。他会成为一个依赖别人,才能够安全生存的寄生虫?
重深回过头,又看见了妈妈,她也在点头。不过,妈妈点头,却是赞同林教授的话。
“需要别人的帮助,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重深。”
林教授继续讲下去:“现在科学还在进步。我和上海的脑科专家共同在研究大脑病状和心理学的密切联系。很多不能够通过单纯心理治疗恢复和改善的问题,通过脑部手术,可以得到解决。这种合作,完全成熟还需要时日。所以,你们一定要有耐心,要坚持下去。”
“Narcolepsy也很少发现生理上的严重病变。重深,凡是不能够将我们打败的,都会使我们强大。你要记得林爷爷这句话。”
“要相信医生!好吗?”
林教授的话,代表着一个医生,一个学者的仁德与关怀。重深和妈妈相对交换了眼神,一起冲老人家深深鞠一躬。
虽然个子高了,不再那么依恋自己的怀抱,虽然表情神色,带着成年的坚毅了。可是,在母亲眼睛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只不过是渐渐学会了把柔软脆弱的一面,隐藏起来,不让她担心而已。但是,越是这样,越是让一个母亲,心中酸痛涌动。
“我先出去下,还有其他病人我要去查房,你们先聊一下吧。”
“谢谢,您先忙您的。”
房间里,只剩重深和妈妈了。妈妈站到重深的旁边。右手倒重深的肩膀上。妈妈的掌心是温暖的。良久,寂静被打破。
妈妈问:“还没有告诉林栖吧?”
“还没有!”
“重深,有什么考虑?”
重深转过头,和妈妈平视着,小时候需要仰望的妈妈,现在已经没有他高了。
“妈妈,你曾经问过我,有多么喜欢林栖。”
“是的。”
“一个是妈妈,一个是林栖,是我最重要的两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重深的心情激动,语序前后倒置了。
“妈妈知道,知道!”重深妈妈,眼泪掉下来。
重深回转过头,又落回窗上。在窗户外面,有晴朗的天气,有高大的高压电输送架,在那么高的地方,还有鸟巢。不知道,是一些什么鸟儿,隔远了看不清楚。外面有风吹动着,地面上,人们的衣服都在飘动。
这个世界,他不再能够一个人勇敢地穿行其中。他需要人照顾,需要人帮助。
但是,他喜欢的人,还需要他的照顾和帮助。
林栖拿到了录音笔,得到了她的妈妈的原谅和祝福,得到了奶奶的祝福,与景瑞冰山消融。终于有力量和勇气,快乐地生活下去。
可是,这样子长大的林栖,遭遇了太多重大的变故,能够接受自己有一天会离开她吗?愿意提心吊胆地陪伴在自己身边吗?
还有妈妈,虽然保养得当,看起来仍然年轻。可是,终有一天她会老去,会像奶奶那样,需要人照顾。那个时候,自己还能够在妈妈的身边照顾她吗?
看起来坚强的,不依赖人的妈妈,其实对自己投注了太多太多的爱和担忧。只是以前自己没有察觉到最深刻的原因。不可以逃避,要和Narcolepsy相处下去,看着它被自己打败。
“妈妈,真正喜欢一个人,应该怎么做?”
此刻,他们不仅仅是母子,还是一对并肩而立的兵。站在他们对面一方的,是睡魔。
“要让喜欢的人,忘记悲伤,迎接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