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天空蓝若透明玻璃,澄澈发亮。
重深看看站牌,空荡荡的,还没有巴士到来的迹象,嘀咕抱怨:“等着吧,蔡健,到我生日那天,看我怎么折磨你小子。”
在酷暑等待的煎熬之前,重深在路程最近那家元祖蛋糕店的柜台前,交出订单,和服务员办理拿货手续——写好了时间、规格款式的收据递过去,只有预约才能够保证新鲜。服务员取出十六寸的什锦水果大蛋糕。赠送的叉子和纸餐盘一并装进小塑料袋子里。
拎着这么大一盒子蛋糕,还要去挤巴士,重深唉声叹气:“真是挺倒霉的,偏偏这项任务交给我。运气不好,那可就谁也怪不了。”
在蔡健的掌心里抽出的字条上,写有分配的任务,订购蛋糕。今天就是蔡健的生日,寿星为大,今天的一切活动安排,只好都由他说了算。何况,蔡健提前三天就发布消息。然后在三天前的最后一节课下了之后,召集起关系不错的同学。还要伪装公平公正,大声提议:我们抽签决定。
三个女生抽到了布置现场,另外两个男生则是负责联络。重深极度怀疑蔡健这小子是不是做了手脚。不过没办法,谁要蔡健最好的兄弟是他,而不是其他人嘛!认了。反正一个月后,就是重深的生日。
看看时间,又看看站牌,几乎要晕倒,去蔡健家的巴士路线,是四十五分钟才发一班车。住那么偏僻,难怪天天迟到。现在已经是初夏,今天气温超乎寻常的高。站点贩卖报纸的老头跟重深同病相怜,满头是汗。
老头冲重深说,明天就好了,明天就降温啦,本地的都市报上说了,今天最高温度达到三十三摄氏度,是同期二十年来罕见的。重深点头,是啊,是啊,快降温啊!老天爷。阳光热辣辣的,好想喝一口汽水解渴。开始眼看站牌周边,唯一的售卖亭都铁门禁闭。估计老板发现这里生意难做,关门了。
等待是最无聊的,不过重深担心蛋糕能否支撑两个小时。这样的温度,要保持新鲜,很不容易哦。到时候打开,只怕苍蝇都要飞出来了。
咦,是眼睛花了吗?难道中暑了?重深看见了书包和校服,校服上的徽记“嘉明中学”。那不是自己学校吗?怎么只看见长头发,却看不见那个人的脸。那绝对不是头发把脸遮盖了,而像是根本没有面孔的背面。重深冷飕飕地哆嗦了一下,大白天的,难道见鬼了?
重深看看卖报纸老头,老头也瞪大了眼睛。这么耀眼的太阳,绝对不可能吧!可是那个女孩子,按照头发的长度暂时估计是女孩子吧,一步又一步也朝站牌这里走过来。她走路的步子也很诡异、很重,简直是踩在沙漠里跋涉。如果不是外星球来的少女,那么一定是……
重深和卖报老头对望一眼,居然一起吐了吐舌头。
哈,这老头像个小孩子,重深被逗乐了,都没那么害怕了。
女生终于进入两米的范围内。冷飕飕的感觉消失了,女孩子站定了,忽然一个转身。啊,重深这才看明白。
原来她把校服反穿着,书包也是反背着。最搞笑的是,人也是退行。难怪刚才看上去古怪。这个女孩子好白,接近透明的皮肤。额头有着林栖的汗,如果不是有点莫名其妙的举止,算是超级漂亮的女孩子。
重深下意识看了看天空,一多云聚集在头顶了,顿时站牌百米范围内都阴凉下来。那个女孩子不看人,愣愣地站着不动。
重深看着这个女生,对她笑笑。怎么了?干吗反穿校服,反背书包,还反着走路。女生不说话,目光直直的。巴士开过来了,重深还在纳闷走神。
巴士司机连吆喝都节省了,只顾自己大口喝茉莉茶,擦汗,然后又启动。卖报老头大嚷:“喂,学生仔,你不是要坐这路车的?”
重深回过神,大叫:“喂喂,等等。”
司机很不情愿地停车,按下气门按钮,开门放人上车。隔着车窗,重深偷瞥那个女生,那女生像冰雕一样一动不动,打算在站牌那儿定居似的。
重深挺纳闷,不过纳闷也没有用。巴士重新启动,幸好这个时间段没有多少乘客,可以把蛋糕放在旁边座位上。卖报老头渐渐变小,那个古怪的女生也变小了,重深才转过头,乖乖地坐车。没开出几分钟,估计巴士司机终于受不了热度煎熬,回头问乘客:“要开空调吗?”
“当然啊!”车厢内异口同声。这么闷热,大家早就等着了。
“嗨,天气这么热,就不要只想着节约这么一点点钱了嘛。”坐在前排的胖胖的阿姨,用懒洋洋的声音回应司机。冷气从头顶的小孔透散开来,好凉快。
重深的头靠在窗户玻璃上,路边上的麦子田边缘挨着天空,翠蓝连接为一片。电线杆一根一根跑过去,重深看看手腕的橙色电子表,预计三点前就可以赶到蔡健的家。不知道其他同学是不是已经到了,已经抱着冰凉的七喜汽水大喝起来。车开出一段距离后,速度渐渐加快,外面的景物越发模糊成一大片颜色。重深觉得眼睛也开始模糊了,一瞬间,闭上眼睛。
好像看见了那个冰雕一样的女生,看见她穿着淡蓝色的裙子,以及黑白色的校服,还有校徽,自己的学校……“咯吱!”车辆撞上什么东西了的声音,啊,似乎看见冰雕被撞得粉碎,晶莹剔透的冰屑漫天飞舞起来,活生生的一个冰雕,不对,是那个女生,瞬间变成无数细小的冰屑。
有点恐怖,怎么会梦见那个女生……就算是在梦里,也不应该安排陌生人遭遇悲惨啊!不过,重深也很清楚地知道,是在做梦。常常做梦,都习惯了,这个时候要醒来,醒来,告诉自己,快醒……
一片耀眼光芒,那证明眼睛睁开,确实醒来了。又一个站牌插在泥土的花坛里,报站的女声温柔地提醒:“前方终点‘翠南站’。”
眼睛一扫站名,天,都过了四站了。重深抬腿就跳下车,怎么办,只有坐反方向的车,再坐四站。摸摸钱包,好端端还在牛仔裤的后口袋,里面有零钱,坐车不成问题。只是,感觉手里空荡荡的。啊,蛋糕!万分懊恼。又睡过头了,还做了个噩梦。并且,还把最重要的东西——生日蛋糕给丢在巴士上了。眼看着巴士在前面一个转弯,不知道弯向哪里了。重深觉得沮丧极了。
挺仔细地在这个站牌下观察一下,重深确信,这种前后左右都是郊野的地方,是不会有出租车出没。彻底完了,手机铃声在响,是昨天才换的Atendofsummer。
万分之一万确定,是蔡健打来催促的……重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
“莫西莫西,啊哦,亲爱的。”心虚的问候,虚伪的“亲爱的”。
“恶心,迟到了吧,没找到我家是不是啊?”蔡健一听就穿。
重深认错:“最多,最多一个小时后,一定到,你们先happy哦!”
“可以,你得接受惩罚,半打蓝带,ok?”
“没问题。蔡小贱你等着。”
应付掉蔡健,重深打量下脚板,幸好今天穿了慢跑鞋,没辙,开跑吧,反正就一站到终点。唯一要祈祷的是,蛋糕不会被人顺手“拿”走。怎么大的太阳下面跑步,太不享受了。都怪自己睡过头。从小就有点容易忘记事情,常常就睡懒觉过了头,做什么之前,最好都在家里写好日程备忘。
好热!要是能够喝到冰凉的饮料,多美好!冰凉……冰雕……没有看错。在路边上,重深看见了冰雕女生,没有表情,还是反穿着衣服,反背着书包的那个女生。不过,有一点点和先前看见的不同。她手里拎着蛋糕盒子,慢慢地沿路步行。那只盒子很大,一眼就能够肯定,就是他买给蔡健的生日聚会的。
冰雕女生也看见了重深。她还是一言不发,甚至头都有些低着,重深站到面前,也只是把手一递。重深接过蛋糕,喘一口气,说:“谢谢啊。”
“你是怎么拿到的啊?怎么也会在那班巴士上?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你?是特意给我送回来的?”
冰雕女生似乎被重深吓到了,估计心里在想,怎么遇见了一个问题少年。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不断,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回程的巴士开过来,重深匆忙拦截住。司机嘟囔道:“这里不可以上车……”重深一个劲地说着“谢谢大叔”。司机大叔被叫得舒坦,一摆手:“快上啦,别拖拖拉拉。”
车门关闭,重深隔着玻璃跟女生告别:“我赶时间,下回我请你吃东西,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你是哪个班的?我叫重深,二年级(1)班。”
冰雕女生还是不说话,也不怎么看人。不过,重深上了巴士,回头冲她招手,她却举起手,也挥动了两下。这一次重深高度集中精神,在信南站准确下车。按照手机里保存的路线指示,找到了蔡健家。
城市边郊开发得厉害,蔡健家是一栋漂亮的小别墅,带小花园。
“很漂亮哦!”重深赞叹一句。
蔡健有点得意:“总要你们来玩,嫌远嘛,其实可好玩了,比市中心好玩多了。”
一群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重深一到,“啪嗒啪嗒”,一整打听装啤酒全都打开,雪白的气泡使劲翻涌。
“先喝一口,解渴……”
“周末,大家好好玩,就在我家过夜,今天要选出谁是麦克风霸主,谁是k歌杀手。哈哈!”
房间里乱哄哄的。重深喝一口冰爽的啤酒,忽然想起了那个冰雕一样沉默的女生了。可别忘记好好谢谢她,不然空手见蔡健,完全没法交代呀!
旁边同学已经迫不及待:“来啊来啊,分蛋糕!”
重深在手机里敲下一行字:星期一,回学校,记得感谢冰雕的女生。红色钩钩,提示保存成功。
“啪!”一大块蛋糕砸在重深的胸口。
“好啊,你们都开始了……”
重深放心地融入蛋糕大战,绝不落后。
星期一,清晨,空气很清新,最近三天的气温果然有所下降。天气预报没有骗人。尤其是早上,露水带着潮湿的凉爽。
重深提前坐到教室里,掏出手机,查看有没有什么被忘记了。其实压根不用看。很奇怪,星期六回家了,从星期六下午,一直到星期天,到星期一,牢固记得,要感谢冰雕女生。大约,是因为那个女生太特别了。
“大家好,新来的同学,鼓掌欢迎下。”胖子老师在讲台上推下眼镜,有气无力地宣告。
转校生?重深心里“扑通”一下,像一只青蛙跳进池塘,溅起水花。
一个有点矮矮的、短短头发的女孩子的脑袋,斜斜地从教室大门探出来。
“扮鬼啊!”有人在台下起哄。
进来就进来,又很胆怯似的,先探下脑袋。
“嘻嘻,不用扮哦,本来就是!”
好恶毒!重深一眼扫见,说恶毒话的,是班上打扮最漂亮的杨琳。
“好失望,还以为来了个美女,我们班本来就缺乏美女……”某某无聊的男生在嘀咕。
失望。重深也有点失望。还以为,是那个冰雕女生。哪会那么巧合嘛!
新同学对着大家半鞠躬:“请大家多关照,我叫景瑞。”
景瑞被胖子老师一指角落:“那里,还有个空位置,就去那里坐吧。”
为什么,来的不是那个女生呢?重深有点惆怅了。她的校徽说明她就是嘉明中学的,并且,以前没有在学校里见过,一点印象也没有。那说明,也应该是转校生呀!而且,很奇怪的是,她为什么倒退步行,不说话,反穿校服反背书包。重深觉得什么课程都变成了乌鸦的哇哇叫喊了,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神秘的冰雕女生。
重深有预感,他一定会再度见到冰雕女生的。把头枕在胳膊上,眨眼之间,重深又睡着了。似乎睡得很漫长。睡得很久,经过了漫长的旅行一样。很久,大脑里,似乎越过了无数的影像,无数的意外,从海洋之上飞行,又低回到地面上,忽然间都变成一阵空白,毫无尘埃。之后,模糊之间,是一张面孔浮现出来。很安静的、初生的,如初次睁开眼睛,使用视线一样。
这是夏日,同桌是一个黑瘦的男生。但是此刻,现在,看见的却是另一张面孔。在车站那里看见的,和卖报老头一起胡思乱想吐舌头为之惊讶的冰雕女生。那个慢慢步行到他身边、送回蛋糕交到他手上的冰雕女生,正在看着他,也把脑袋枕在胳膊上。面对面,大约,只有十五厘米的距离。
呼吸骤然停顿。还是在做梦吧!快醒来,重深,江重深……又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醒来了吗?呼吸恢复顺畅了。还是那张面孔。皮肤很白,接近透明,头发很长,很安静,不说话。冰雕女生,从哪里冒出来的?从梦里跑出来的。四周已经没有同学了。是下课了?
冰雕女生抿一下嘴唇,指指自己胸口前的校徽。校徽,没错。重深记得自己答应了,要请她吃东西的。重深却不想说话了,只想这样安静地枕着胳膊,保持姿势不变。铃声又响了,重深侧头看了看窗外,是拿着饭盒三三两两去学校餐厅的学生。已经是中午了。也就是说自己把上午的课程,又瞌睡着打发过去了。
“你,在我们班上?”女生点头。
“你叫?”
女生拉过来一册教科书,教科书的脊背上,写有名字。
林栖……重深笑了,女生也微笑了,很清淡,几乎捉摸不住,比原野上的轻风还要难以抓住痕迹。但是重深抓住了。
“很好听的名字哦。”重深说。栖息在森林中,或者联想起海德格尔的话,诗意的栖息。
女生还是做手势……动作恍惚舞蹈。重深猜测,是感谢的意思?难道,她不会说话?重深的心,忽然落入深深的漆黑的大西洋海底。
在餐厅,重深感觉后背被拍打了一下。是蔡健!
蔡健笑嘻嘻地看着重深。
“怎么了?”重深一头雾水。
“为什么呢,第二个转校生,单单要坐在你的旁边呢!不愧是本校最具备亲和力的帅哥哦!”
“开什么玩笑,你今天有嘴巴痒哦,被蚊子咬过了?”重深很认真地听见了蔡健的第二句话。第二个转校生,是说的林栖吗?
“对,你睡觉的时候,训导主任领来的。”
也就是说,冰雕女生,不,应该是林栖,是主动要求坐他旁边的了。
重深一下子都搞清楚了。好奇怪,一连来了两个转校生,嘉明中学可不是什么升学率超级恐怖的学校。徘徊在优秀和中等之间的那一类而已。
“你干吗打两盒子饭菜?而且,好丰盛哦!”蔡健扫一眼重深手上。
“老实交代哦!”蔡健嘿嘿笑着拿汤匙敲打不锈钢盘子,发出“咚咚”声。“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了呀,还假装陌生人呢!”
全对。重深就是来买了两份盒饭的,准备带回教室给林栖一份。蔡健端着餐盘子喝起汤来:“你快回去,别把人家饿着了。”
被说中了的重深,脸有点红红的。因为她不能够说话啊,所以肯定是不方便来餐厅。所以,我才要帮她的。不过现在跟蔡健解释,实在一点意义也没有。
“别噎着,你以为你是鲸鱼啊,喝那么多汤。”重深糗了蔡健一句,赶紧往教室赶。
“咳!咳!”鲸鱼一样喝汤的蔡健真被呛到了。
刚才发现林栖不能够说话的尴尬和难过,一下子似乎减轻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病,才失去说话的能力?据说很多人并不是不能够说法,而是因为耳朵聋了,无法听见声音才无法学习语言。但是,林栖不像是听不见的样子。大概是其他的疾病吧。也不要紧啊!不会说话的女孩子,其实更加可爱,胜过叽叽嘎嘎的女生一百倍。
重深可是从进入嘉明中学开始,就领教了一干花痴少女的恐怖。成天围绕在身边,情书泛滥,遇见那个特殊的情人节,更加是巧克力泛滥。这让重深很烦恼,长得帅是很不对的。一直到自己主动宣布,学生处主管记过处分的副主任是自己的母亲大人,女孩子顿时全部收敛了。本来不好意思泄露的。重深的成绩太差了,根本就是靠着关系,才得以进入嘉明中学。“假如不害怕处分的话,可以跟我交往看看哦!”重深含着笑,跟女孩子们说。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她们,都不是自己喜欢的嗬!母亲其实从来没介意重深谈恋爱,相反还常常在他耳朵边念叨:恋爱嘛,是人生的必修课程,晚上不如早上哦。
好开明的母亲!重深自己都觉得,完全是溺爱嘛。怎么可以这样子放纵自己呢?自从爸爸离开他们之后,母亲就变成这样了。在母亲的构思里,应该是打算把两个人的爱,都一个人来弥补给自己。
哦,还是不想那么远了,先把肚子喂饱。进了教室,已经不少吃完的同学回来了。重深把饭盒放在林栖面前,她比画了一个手语,这下重深看懂了。因为最近电视上播放的姚明出演的广告就是这个动作。
重深打开饭盒,香气飘散:“不用谢哦,先吃吧。”
看着一个女孩子小口小口吃完盒饭,重深的手掌,忽然冒汗。为什么这样紧张哦!不知道为什么,重深脑子里跳出一句话。
林栖,与你相遇的夏天。
吃完了,林栖扭头,看重深。要做什么?重深不懂。她抱住了两只饭盒,迈着小小的步子,方向是……水池。重深也跟着。一排水龙头那里,只有林栖一个人清洗饭盒。中午的光线很明亮,水花闪亮。林栖的手指捏着两只洁净的饭盒,交还重深。她似乎笑了一下,就恢复成没有表情的面孔。
其实,重深想说,不用清洗的哦!因为临时买的饭盒。平时自己都不带的。餐厅里的阿姨,和自己也是很熟悉的,完全可以直接交过去,不必自己动手。但是既然洗干净了,天蓝色的塑料饭盒盖子,看起来都清爽舒畅。
两个人并肩走着。重深想开口说话,找不到话题哦!好烦恼。
学校的法式梧桐超过了二十年,很高大。阳光照射下的叶子明暗交错,碧绿翠黄。树木之间的阴影零碎,散落身上。平时被他嫌弃太长的小道,今天完全不够走。太短了。没有语言,却赛过最甜言蜜语的交谈。
重深看得很清楚,今天的林栖,没有反穿校服,书包也伏贴地放在抽屉里。表情看起来很平常,和别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没有那天下午第一次见到的奇妙的浓烈的,冰雕感觉。重深决定了,哦,不是决定,是发现了,他已经对这个女生产生好感了。虽然好奇,重深却不打算冒昧地问林栖那个问题。
“这个给你……”重深从文具用品册架出来。
一个墨绿色封皮的笔记本,一支蓝色圆珠笔。林栖却脸色变化,一推,跑开了。这是什么意思?重深后悔死了,这个动作一定惹恼火了她。
一半聪明一半傻瓜。都想到不要过问,却没想到,要求对话也是触动伤痛的。那该怎么办?一个办法,道歉。重深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进了教室。
林栖趴在桌子上,不肯抬头。
“对不起,对不起。你不想说话,那就不要说好了。你看着我!”
林栖抬头,小巧玲珑的面孔上,要哭了的样子。
“你看,丢了。”重深站在后面的垃圾篓那儿,手一松,笔记本和圆珠笔就直线坠落,淹没在废纸团里。
林栖摆手,已经来不及了。林栖又把脑袋埋下去了。
“为什么要学鸵鸟嘛!”重深一点也不生气,往座位那儿走,“还有没有生气?”
“哇,怎么这样新的东西,全丢了,好浪费。”插嘴的是景瑞。
坐最后一排的景瑞已经把东西都拾出来。
“你不要,她也不要,那我要了。”
啊,好自作多情的女生。重深无可奈何,耸下肩膀:“随便你。”
林栖听见了什么可怕的声音似的,猛然转身,目光对视景瑞。看起来很好欺负的,个头矮也不漂亮的景瑞,却毫不畏缩,直接迎上。明显的杀气洋溢在两个女生中间。
“你们,认识吗?”重深糊涂了。
话一问出来,重深又后悔了,明知道林栖不能讲话。景瑞回答:“我们,当然……”景瑞拖长了声音,有点怪腔怪调,“不认识……”
那为什么一见面,两个人就似乎多年的天敌。而且,两个人还是一起转校来的。
这个景瑞好尖酸刻薄:“有的人那么漂亮,只可惜,真的是花瓶……”
重深看向林栖,这下子脸色完全变得苍白。重深打断景瑞:“我们不是同班同学吗?”
景瑞却似乎很忌惮重深的话,坐回原位,抱着本子和笔:“谢谢哦!”
又不是送给你的……重深哑巴了。她们之间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再一回头,林栖已经跑出教室,重深追出来,已经不见踪影。
铃声响了。重深没精打采地回教室。
“第一天上课,就翘课,漂亮了不起哦。”说话的是杨琳。作为原先的班花,她针对的根本就是林栖。她这是嫉妒,林栖的出现,当天就夺走了她的风光。重深昏睡了,都没看见现场。林栖的出场,男生们发出惊叹,皮肤好白,简直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景瑞耳朵还真尖,凑过来搭腔:“就是哦,可惜,她是哑巴,不会说话。应该去特殊学校才对。”
“哎呀,景瑞,你怎么知道的?”
“我家是她家邻居。”
“你说她皮肤怎么就那么白呀?”
景瑞不屑:“天天被关在家里,不晒太阳,当然白啦!”
重深听不下去了,两眼只顾看窗外,希望发现一点林栖的影子。任课老师迟到了一下,明显就是在外面抽烟,抽烟完了才进来。作为数学老师,习惯性抱一把三角板。数学老师哼哼两声,清清嗓子:“同学们,安静,上课了!那个谁啊,怎么没来上课?是许庆吧!”
台下大片哄笑。许庆猴子一样腆着脸站起来:“老师,我在!我跟林栖换位置了。她是新来的。”
“那林栖怎么不来上课?”
重深举手:“老师,她身体不舒服,去校医那儿了。”
这么当着大家的面说谎,重深还是第一次,脖子都有点发烧。数学老师推下近视眼镜,看清楚了人:“是江重深啊。既然这样,我们上课吧!”
数学老师不再追究,转身在黑板上拿彩色粉笔画几何图形。重深擦把汗,有个老妈在学校任职,还真是方便不少。怎么说都会给点面子。
但是这课怎么听得进去?重深只想飞出教室,去找林栖。要么揪住景瑞问清楚,她既然是林栖的邻居,一定知道的比谁都多。
好,下课了,就在路上拦截景瑞。主意想好,困意又浮现。重深一低头,整个世界全部黑暗下去,他又睡着了。看来,他实在没有学习的天分。
“景瑞,你好啊……”重深放下单车,从街道左边路口走出来。在下课前,他很守时地醒了。
“啊……”景瑞大吃一惊的样子。
“怎么了?”
“哇……你跟踪我?”
这算跟踪吗?算吧!重深一口承认:“是啊!”
景瑞巴掌大的脸上,呈现出拿什么都无法比喻的表情。活像是《哈利?波特》第三部里,吞了潮湿嗒嗒的蛞蝓的罗恩。
“那个,那个,景瑞,你误会了,我是……”
“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景瑞恢复正常,流口水的证据也用零点几秒的时间消灭干净。
景瑞有点羞涩:“其实,你可以直接跟我讲。”
一转学,就听说最谦和最值得亲近类型的帅哥重深。没想到自己能够被他跟踪,景瑞几乎要狂喜得晕掉。所以才会把重深丢垃圾篓的笔记本,都当面捡起来。重深决定在这个原则性问题上,不可以含糊,否则后患无穷。
“我是想请问,你知道林栖家在哪儿吗?”因为她说她们是邻居。
“啊,她啊……”一张很失望的脸。
虽然有些残忍,可是让女孩子误会,那更加残忍。重深假装都没看见:“对,我很担心她,今天下午都没有上课,不知道去哪里了,而且,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吵架?为什么不能够友好地做邻居呢?”
景瑞退后一步,显然生气了,一扭头,不搭理重深的问话,背着书包朝前走。景瑞,虽然很不情愿跟她说话,重深还是跨上单车,歪歪斜斜地跟在后面。就算她不说,大不了一直跟到她家里,就知道林栖家了。
景瑞回头,好像在犹豫什么,又一跺脚,撒脚就冲向站牌。重深醒悟,她要开溜。才慢了半分钟,公共汽车已经启动,她坐最后一排,回头又看了重深一眼,表情挺复杂。
单车绝对没办法追上公共汽车的……重深停在站牌那儿,远远地望着车开远。难道要等到明天了吗?明天,林栖会来上课吗?她本来就不能够讲话,还遇见这么多对她有敌意的女生。转校以前,是不是也被这样对待?想到这些,重深觉得心脏一痛,几乎站不稳脚,放好单车,蹲在地上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这样为一个女孩子紧张到心痛,大概,就是爱情光临了?或者,是因为有一些困惑没有得到解答,才那么关心?看见她,就想要爱惜,想要抱住她,保护她不再受伤害。会不会都是自己想多了哦!林栖,对自己根本没有想法呢!重深有些惆怅了。踏板踩得很缓慢,单车拖出长长的影子,不管了,如果明天还没能见到她出现,就去找训导主任。训导主任带来的,肯定知道她的家庭情况。
第二天,位置还是空的。中午,重深一走近景瑞,这个丫头就把头一趴,装睡,很受打击的样子。没辙。
找训导主任要地址去吧!好难开口,又不是班长?以关心同学的名义?太冠冕堂皇了吧。不过,我是同桌啊!代表同学们看望生病的同学,反正那个谎已经撒了。下午,再请一下假。
按照抄写在字条上的地址,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才走到僻静的巷子里。墙壁角落里都开出了不知道名字的紫色、白色的小花。这里的房子都上了年头,天阴下来,暗黄色的走道尽头,转弯,上了三楼。
敲门,开门的是一个老奶奶。
“请问,林栖在吗?”
“啊?”耳背的老太太?
“我找林栖。”重深提高音量。
“哦哦,找林栖啊,林栖,有客人来啊!”老太太耳朵有点背,嗓门可一点也不小,重深被她一嗓子喊的浑身吓一跳。
面孔带着愕然的林栖,很惊讶。伸着手指,比画出一个问号。
“我来看看你。怎么不去上课哦?”
林栖却把重深的手慢慢推出去,重深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她就迅速把门关上。啊,吃了闭门羹。有那么讨厌他吗?那为什么还好心送回蛋糕,还要特意坐到他的旁边?失望与沮丧,以及猜测,像三个国王轮流登上王位,又争执不休。就在刚才,看他的眼神,分明带着说不出的喜悦,以及一半的畏惧,还有,一点没办法判断的意味。
出了楼道,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景瑞。重深跟她打招呼,景瑞像是见了鬼一样,就是啊,自作多情的那一幕,才过了一天,尴尬死人了。景瑞含糊地哼唧一下,表示回应,然后“噔噔”上楼。
重深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去,也上楼。林栖家是302,那景瑞家就是301了,对面只有这一家了。等待了一下,估计是猫眼里被检查来人是谁,景瑞进了刚才自己吃了闭门羹的林栖家。重深张大了嘴巴,这是怎么回事情?重深继续按门铃,却没人再来开门了。景瑞为什么要撒谎?她们居然是一家人。不然的话,是仇敌,林栖不会放景瑞进门。
就这样被拒之门外。第一次主动想要见到一个女生呀!天空为什么不阴云密布开始下雨?好衬托失落的心情。嗨,哪有这么俗套的情节配合。重深自嘲了一下,闷闷地往回走。
又是一天,空气很好。重深放慢车速,他被学校中央地段的池塘吸引了。池塘担子感,结出了小小的睡莲花苞,估计再过两三天,就要盛开了。深蓝色的睡莲,倒影水面上,是嘉明中学的一处景点。也是每年毕业照的最高出镜率场所。一路上,同学都在指指点点,是有什么特殊人物经过的场面。
重深骑快单车,顺着指指点点的方向,是林栖。她来上课了。不过,打扮却是那天见到的样子。反穿着墨绿色校服,嘉明中学的校徽,别在肩膀上,卡其黄的书包也是反背着,头低着,漂亮的面目蕴藏在长发后面。在她的身体四周弥漫的,完全是请不要和我说话的气场。
“是这样的林栖哦,难怪是美女,也没有人去追了。”跟在几米开外的男生在交头接耳。
“就是,谁敢交这样的女朋友,一定被冻死。”
“现在是夏天,不是刚刚好嘛……可以一直谈到冬天,再分手。”
“美得你,人家还不乐意。青蛙想吃天鹅啊!”
“她是不是在抗议学校?不知道代表什么样抗议?”
“哈,抗议学校不让我们恋爱吧!”
世界上就有那么多无聊的人,能够从别人那里,联想到无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林栖就在前面,要不要上去打招呼,重深拿不定主意。
昨天才被那么无理和冷淡地“招待”了,太没面子。
迟疑的片刻,林栖已经进了教室。算了,待会儿就要同桌的呢!
重深假装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进了教室,坐下,把脑袋右转,微笑:“早上好。”
林栖拿手指指下重深的抽屉,重深打开来,是一串阿拉伯数字。十三位,是电话号码?拿彩色粉笔写的。笔迹很新,才写不久。重深被这样的意外,打得分不清楚方向。昨天不是才拒绝,今天为什么又告诉号码?
先把号码记下。很想问“为什么要反穿校服”,但克制住,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重深告诫自己。但是,老师不会发火吗?看见学生这样不尊重学校的做法。果然,班级导师进来了,很威严电脑扫描一样,扫视学生集体,满意地低头翻教案。忽然发现什么不对劲。抬头再扫描一下,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
别的同学早就想看热闹了吧?谁这样胆大,敢公然反穿校服来上课。
“林栖同学,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她站了起来,还是低着头不发言。导师也不知道,她不能够说话的吗?
重深站起来:“老师……”
“闭嘴,你是林栖吗?”
“我……”
“江重深,老实点,不要以为你有特殊关系就可以不尊重老师的教育。给我坐下。”
重深无语了。
“请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是对我,还是对学校有什么不满意,请你说清楚。”可是,她说不了话啊!
班级导师越发严厉起来:“快说。”雷阵雨闪电都在埋伏当中。
这个时候,谁敢挺身而出啊!那不是惹火烧身,自找麻烦。重深给坐另外一组的蔡健使眼色。蔡健动动嘴巴,还是不敢。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僵持成什么情况。重深自己也被禁止发言了。
“老师,林栖讲不了话。”
全班目光再度转移,然后齐刷刷重新聚焦。焦点——景瑞。
“什么讲不了话?”
“就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为什么不去……”谁都听得懂,后面的字眼,一定是残疾学校?不过班级导师到底还是意识到,这样说有歧视嫌弃,阴森森地压抑下来。
“就算不能够说话,也要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学校其他人看见了,会怎么想?回头写个检讨吧!我们继续上课。希望第二节课,你可以恢复正常。”
暴风雨遏止在倾盆边缘。重深看见了感激的眼神,来自林栖。不过,这场事故,还要感谢景瑞吧!林栖却半眼也不看景瑞。她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重深埋头写好短信,发送成功。
“下课间隙,去洗手间整理好校服啊!”
林栖掏出来的,是一只小巧的索爱手机。她的手指很灵活地按动键盘。
“好的。”这就好了,重深松一口气。
重深又附加一句:“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吧?”
“是的。”屏幕被回复的新短信闪亮。
“那……”
“以后再告诉你吧!”
从正面看过来,林栖的目光怔怔的,偶然低头看一下。重深也是。谁也看不出他们的手指在抽屉下面“聊来聊去”。班级导师显然不愿意再冲这个角度投放热情,刚才的折腾草草收场,很没意思。
下课,导师出去了。教室沸扬。林栖去换衣服。景瑞却走过来,坐在林栖的位置上。重深想起来,她的全名叫曾景瑞。
“我看见你进了林栖家?你们并不是邻居吧!”
“还给你。”
是那个被抛弃过的笔记本,以及附赠的圆珠笔。
景瑞把东西一放,掉头就走。
“告诉我啊,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一定不是亲姐妹。因为不同姓。”
“你说对了。也说错了。”
“你讨厌林栖,为什么又要帮她?”
“林栖,叫得好亲热,你们发展到什么地步可?做了她男朋友吗?我劝你别后悔哦!”景瑞的语气冷冷的,似乎洞悉许多秘密。
“啊,我……”重深没话说了。林栖走到了教室窗前,她回来了,不跟景瑞说了,回到座位上,重深决定就这个问题,重新找人调查。
还没来得及发短信,蔡健跑过来了:“重深,不好意思哦!”
“没什么啊,班导刚才就是核武器,谁敢啊!”
“我都不如一个女生……”蔡健瞥一眼景瑞。那不一样,重深还想解释,铃声叮当。
各自回到各自位置。林栖校服正常穿着。她还有一份检讨要写,重深问:“不如,我帮你写检讨?”
“谢谢,不用了。”
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又语气冰冷,变了一个人一样。感觉站在寒风吹过的北冰洋。又不像北极熊有厚厚的皮毛抵御,重深好无奈。
“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这下几乎连衣服都被剥夺了,直接赤裸裸被超级低温的冷风吹着。想起冰雕来,对,就是要变成冰雕那样的感觉。重深沉默了。
可是,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了,所以才想要管你的事情。那么看来,你是不愿意敞开心扉了,尤其是对我。那么,我们的关系连朋友都不是,更加不会是……恋人了。好难过……
“为什么拒绝?”
重深转过头,这次没有把脑袋接触到胳膊,就被困倦侵袭,直接入睡了。
单车的路线,在地面上划出了一条浅色的痕迹。在今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之前,下了一场小雨。还没来得及出现许多不规则边角的畦水,就干涸了,但还是留下了潮湿的脚印。不知道睡莲有没有开?
重深下午不想上课了。没有烈日的下午,外面比教室舒服一百倍。重深在中午照上次那样买回两盒饭。吃过午饭,是学校规定的午睡时间。每年,从6月的第二个星期开始。
不过,在教室里,可以见到林栖,在外面就不行了。见到了,也只会让人不开心。最近几天,林栖正常穿着校服来学校,却不再和重深“交谈”。手机发出的短信,都不回复。女孩子为什么这样难以捉摸?
池塘其实不怎么大,却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圆湖”。很奇怪,其实形状一点也不圆,为什么会叫这样的名字?当初建造学校,设计池塘的人,脑袋里想着什么?大概,是希望一切不圆满的事物,都会因为名字沾染圆满的气息。这是美好的一种祈愿。
重深把车放倒在地上,一些青草穿过了车轮,看起来,像是从车轮上生长出来的。耳朵里听的歌曲,是手机新下载的You Were My Everything。其实漫无目的地输入了“Yoi”这个单词,就找到了许多有关的歌曲。下了这首歌曲,只是因为名字的原因。你是我的一切。
好傻瓜的念头,把别人当成自己的一切。如果得不到,就等于失去了一切。这样太愚蠢了。重深把一颗小石头丢进圆湖。睡莲还没有开,只是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很有耐心。花苞跟着水波起伏。
重深很认真地数起来:“一、二、三、四、五……”
十五朵即将要盛开的睡莲,看样子最先要开的,是右手边的那一朵,按照去年的情况估计,最迟不会超过后天。重深在心里给它编号1号。在手机备忘里输入文字:“1号睡莲,两天内,会开。”睡莲,在夏天开,在夏天遇见的人,认识的人……林栖。
怎么也摆脱不掉。以前考试,常常考着考着就睡觉去了,成绩没及格过。妈妈说过,如果没办法摆脱掉,那么,不如去勇敢地面对。自己是怎么克服的?携带了一只小闹钟。解决问题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哦!妈妈还真是会做学生工作。不愧是副主任。
那么爱上一个人,却没有明确的回应,该怎么面对?重深猛地起身,一把抓起单车,两脚快速踩着踏板。还是熟悉的路线,巷子,墙壁角落是一些小黄花。进入巷子视线都被暗黄色的建筑包围,拐弯,上面就是林栖的家。也是曾景瑞的家。
敲门,开门的却是一个小男孩。上一次是一个老太太。
小男孩睁着漆黑发亮的眼睛,问:“哥哥找谁?”好乖,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样子。
重深蹲下来,摸摸他的脑袋:“我找林栖。”重深当然知道林栖还在学校,不过,脱口而出的,就是找林栖。
“哦,姐姐们都去学校上课了。”
姐姐们?
“景瑞姐姐和林栖姐姐都上学了?”重深发现自己问的特狡猾。对小孩子耍心眼,我不是恶意的哦。
“那么,奶奶呢?”
“奶奶在卧房睡觉。进来,进来。”
房间很简陋,不大,沙发后面的书架上,放着相框。看一看,说不定可以发现什么。重深觉得自己有点像一个偷窃情报的间谍。嘿嘿。不过,都是以爱的名义呀!小男孩毕竟很小,自己在一边上拿着玩具车转悠。他也不担心,找姐姐,姐姐不在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重深招手,压低声音避免吵醒奶奶:“弟弟,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曾羽。羽毛的羽,会飞的。”
“怎么不见妈妈和爸爸?”
“爸爸,去国外工作了,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给姐姐们和我读书用,给我买玩具。哥哥,你会玩魔方吗?”
“会吧。”魔方这东西自己从小就没完全拼对一次,重深有点冒冷汗,不过,陪曾羽玩一下吧!已经被打乱的魔方,估计花上三天重深也未必能把它复位。一边转魔方,一边问点问题,时间滴答消失。
“对了,不过小羽还没告诉哥哥,妈妈呢?”重深忽然停手,抬起头。
小小的孩子怔了一下,指了指头顶,在那里。那里?
“天堂呀!”
原来如此。回头再看相框,那是一张大合影,里面有爸爸妈妈,两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以及奶奶。不过,重深看出来,小男孩是后来加上去的,电脑修图的技术合成的。
“把门关好,记得有客人来要先看猫眼哦。”重深对小羽说。
“知道,刚才哥哥来,我也踩着板凳够着猫眼看了的。哥哥不是坏人。”
还好自己长得不像坏人。估计着到了放学时间,林栖和景瑞都要回家,重深跟小羽再见,下楼。远路返回。准备回自己家的片刻,手机响了。是蔡健。
“重深,快来学校7号教学楼天台,快。别问我,来了你就知道了!”
“啪!”那头挂断电话。
重深拼命转动车轮,气喘吁吁。这个蔡健,搞什么啊!什么事情都不说清楚,让人干发急。
冲进7号教学楼大厅,电梯那挂一个硕大醒悟的牌子——维修当中。什么时候坏不好,这个时候坏。只能走楼梯……要命。脚越发酸麻。今天来回骑单车到林栖家,路途很有点远,已经耗费大半体力,现在这楼梯建筑是天梯。重深觉得自己是在登天,迈一步,就要使劲大吸一口气,氧气就“呼哧呼哧”进入胸口,消耗能量,然后再走一步。眼前忽然全黑了。
自己怎么坐到台阶上了,靠在扶手杆上……起来啊,天怎么黑得那么早?
天黑就该睡觉了。意识瞬间就熄灭了。好像没过多久,意识恢复了一点点。察觉得到一个人从上面走下来,很慢,脚步如同手指按在钢琴键上,很舒缓。那个人坐到自己旁边,抓紧了自己的手。那是个女孩子,她的样子看不清楚,却知道她很慌张、很急切,却没有呼喊,只是另外一只手在飞舞着,拍打着扶手栏杆,发出剧烈急促的“砰砰”声。
醒来,对面有两个背影。林栖,还有蔡健。
是在学校医务室,校医老太太很慈祥地交代着:“他是疲劳过度,待会儿问问他最近是不是晚上都失眠啊!然后又体力一次性消耗太大,所以晕倒了。要少想事情,按时吃药。”
林栖侧着身,专心拿笔做笔记。
蔡健转头看见重深:“医生,他醒了。”
“到底怎么回事?”重深问。
“本来是要你来救火的,结果,换成我们救了你,哈哈。现在没事了。”
“那究竟发生什么了?”头还是有点晕,不过人没那么虚弱了。
“出去再说!”两个人走出来,林栖跟在后面。
出了医务室,蔡健扁了一下嘴巴:“是林栖和景瑞……”
林栖只是安静地在边上听着,似乎讲的都和她没有关系。
“下午课间休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两个人争执起来,林栖就跑上了天台,景瑞也跟着上去了,我也跟去了。担心她们出意外。在天台,只听见景瑞在说话,林栖蹲着在哭,而且慢慢靠近边缘……”
“景瑞就吓成傻瓜了,开始劝阻起来,我也跟着劝阻。幸好都在上课,没人注意到。不过我们现在一定被数学老师记录逃课了。搞不好要被学校追查。”
蔡健吐了一下舌头:“很惊险啊!”
重深心里很感激,蔡健是因为自己,才关心她们两个人的事情。不过蔡健这个家伙说话交代的不怎么清楚。中间少了一部分。
“然后呢?”重深提醒。
“然后?哦,我一急,就给你打了电话,林栖听见了,就冷静下来。慢慢离开天台边缘。我们三个人,就都不说话,僵持着。过了一会儿,林栖跑下楼,就发现你……我跟景瑞也跑下来,然后我和林栖送你到医务室。”
“景瑞呢?”重深问。这样问的时候,林栖转过头,看着重深,像是在难过地问他,为什么那么关心景瑞。
“景瑞,是大你一周的姐姐吧!”重深正面看着林栖。
蔡健打哈哈:“你们慢慢说话哦,我可要赶回家了,我家可比较远哦!”他可没兴趣当电灯泡。“不过,你们不要再去天台了。”
“知道啦,好啰唆的蔡小贱。”
“白好心了,拜拜。”
现在天真的是慢慢黑下来。
“我们,到哪里去呢?”
忘记她不能够说话了。重深晃晃手机,林栖接过重深的手机,在短信栏里输入文字。
“就去圆湖吧!”
一直走到了圆湖那里,都坐下。重深一拍脑袋:“肚子饿了吧!你先在这里坐坐,我去买面包和水。”
圆湖距离学校小超市很近,一大袋优惠装椰蓉蛋黄面包,两瓶矿泉水。买回来分给林栖,她小口小口咬。重深一下子消灭掉了,舔舔嘴巴,似乎只有七成饱。大面积的夕阳云彩,落在水面上,蓝色睡莲融入了奇妙的背景色里。是什么东西荡漾了一下,阴影里生出的光芒一样。重深看见了,是林栖在笑,很舒展的那种。她笑了,呵呵,一定是看见自己舔嘴巴的样子比较可笑。笑容转瞬即逝,又换成了淡淡的,皱着眉头的。
“你笑起来很好看的。”重深拿鞋子碰一碰湖水。
林栖拿手机回复:“你舔嘴巴也很好看。”
对于林栖来说,重深是第一个,她这样子靠近的男孩子。她的胸口现在还像是有一千只兔子在笼子里跳跃。
“为什么景瑞那么恨你,你们不是姐妹吗?”
“大概,因为嫉妒我比她漂亮。”
这确实是事实。景瑞和林栖,不像是一个母亲所生的。在相貌上,差距很大。
林栖把面包放到重深的腿上,示意他吃。
“你不吃了?”
林栖摸摸肚子,做了一个很饱的表情。
女孩子就是食量小,那他可就不客气了,重深几口消灭掉那一半。
“开始,景瑞还是站在你一边啊,那次班导找你的麻烦,最后是她站起来替你说话的。”
林栖默默看着圆湖,睡莲锯齿一样的小小叶子被水浸透。
重深说:“你看,1号睡莲马上就要开了,我们到时候来看。好奇怪,怎么不见去年它们结出莲子呢!”
林栖点头。
“到时候,我们一起来看哈!”
重深说的是我们。我们,就是两个人的意思。林栖很想告诉重深:你知道吗,睡莲其实和别人的莲花不一样,没有莲藕也不会长出莲子的。可是,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徘徊,什么都没按。手机交还给重深。只是发呆。
空气冷下来,林栖抱住膝盖,重深的外套比林栖的动作还要快。可是,林栖又抢先一步站起来了。
“是要回去了吗?”林栖点头。
“我送你。”重深努嘴巴示意她坐上单车的后座位。
林栖要过手机:“你今天好累的,早点回去休息。我会给你发短信的。”
“好,说定了,如果不发,明天上课我就要报复……”
“是什么报复哦,我好害怕!”林栖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只有在重深面前,才可以这样放心地、自由地笑。
“先不告诉你。看你的表现了。”重深说,“那我还是送你到车站那里。上来吧。”
虽然她心里藏着许多秘密似的,但是此刻,似乎放心地,把自己交付给重深。
林栖听见风声,在重深速度的变化当中,因为间隔的节奏,犹如歌唱。
一双手,围绕上重深的腰。一定是被林栖暖暖的面孔贴着的吧,所以,感觉到,无穷的力气传来,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了。
在车站分开,重深扬手喊道:“记得发短信。”
“江重深……”
一团黑影子飞过来,直接砸了重深的脑袋一下,然后斜斜挂在肩膀上。是一只鞋。不巧的是,这鞋的带子还缠住了他衣服的扣子。重深瞠目结舌,鞋子是景瑞扔过来的。
怒气冲冲的景瑞:“江重深,没经过容许你干吗上我们家。还欺负奶奶睡觉了只有小羽在,还找小羽问东问西,你有什么阴谋?”
“阴谋?我没有。”重深太冤枉了。
充其量,也就是想了解这个复杂的一家子里,林栖的处境而已。
“我讨厌你,你这个丑八怪,你喜欢林栖去啊,你跟她到外面去见面啊,不许在我家见面。不许上我家找她。”
丑八怪?好吧,就算是吧,重深内心其实不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帅,充其量,就是不很丑吧。只是有时候在嘴皮子上故意炫耀下而已,那也是和蔡健几个好朋友开玩笑的时候。
“对不起哦。可是,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希望你和林栖能够像真正的姐妹那样在一起。为什么要敌视……”
“我们敌视不敌视关你什么事情?”
“你们是一家人啊!”
“我们才不是一家人,我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啊?”重深惊讶了。这是小羽没有告诉重深的,小羽太小,也说不大清楚这些关系。
“哈哈,好奇怪,江重深这个家伙,难道拿鞋子当装饰品吗?”
“还不是因为有个在学校当副主任的老妈,据说是班导的心腹哦!家里还继承了一大笔钱……”
谁?谁在背后偷偷讲别人闲话。重深看来看去,三三两两的同学走来走去,抓住这个人比抓一只苍蝇还难。景瑞却大吼一声:“是男人就站出来说话,偷偷摸摸算什么?”
哦,刚才的声音确实是个男生。不过景瑞的表现也未免太激动了吧,比重深还激动。真没看出来,她的脾气这么火爆。第一天来教室,还以为是个容易被人欺负的小孩子,结果,真面目是这样的。
重深去扯鞋子:“好啦好啦,不管别人怎么说。”
“人家在说你,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景瑞看着重深,忽然语气很丧气,很温温柔柔的。
重深心里咯噔一下,有点不妙!
“谢谢你了,我保证下次再不随便去你家了。好了吧!”
该死,鞋带和扣子纠集得太厉害,用野蛮手法,只怕衣服也要扯破。现在是夏天,男生的校服是一件短袖白衬衫,可没女生校服那么结实。
“林栖你来了啊!”
早该料想到,景瑞来了,那林栖一定也会隔着十五分钟跟着到。她们肯定是故意拖延了一段时间分开走的。
“林栖,你也叫林栖哦!”景瑞的语气顿时像是涂了番茄汁的竹签,又尖又酸。
“我听见奶奶和你都叫的林栖嘛。”重深一点也不生气,不知道为什么,重深的好脾气,在跟林栖有关的人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林栖有点愕然,看见重深和景瑞站在一起。她有点狐疑地看看重深,又看看景瑞,头一低,两个人都没搭理,从中间穿过去,直接沿着坡地往教室走。
“怎么了?是哪里做错了?”
重深一转单车车头,就要赶上去。景瑞在后面喊:“喂,喂,我的鞋子……”
重深有点惴惴不安了。林栖不会是误会了吧,然后吃醋了吧,然后,非常非常生气?重深原封不动把想法输入手机,在抽屉下,递到林栖面前,林栖手一拔,不看。不过确实容易误会!景瑞的鞋子挂在重深的身上,根本就是有严重的打情骂俏的嫌疑。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的。不过,距离黄河很远,不如跳圆湖。
“林栖,你误会了,我们没什么!”
“与我无关。”
“真的,我好冤枉,跳到圆湖也洗不清了……景瑞只是要我不要上你们家!”
“你去过我们家?什么时候?”
“你不理我的那天。”
林栖显然想不起来了。她有时搭理,有时不搭理,自己也分不清楚是哪天:“那你去我们家做什么……”
“我,我想帮你们姐妹,化解掉……”
“不可能。她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她的。”
“究竟是什么事情嘛?”重深故意用撒娇的语气问,他很担心问得严肃了,会惹恼林栖,只好小心翼翼的。
“班导在看了,认真听课,小心考试不及格,明年就要升学考试了……”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林栖闷头做着笔记,看黑板,若有所思,完全是好学生认真听课的样子。
重深泄气了,换一个话题:“我们昨天晚上,约好了去吃红蓝四季餐厅的鹅肝哦。”
“那么贵,还是不要浪费吧。”
“是我请!”
“可是用的不是自己的钱!”
林栖还以为重深会没脾气地哑口。结果,他说:“是我自己的钱啊,去年夏天,我一个暑假兼职的……”
如此,不是说他家继承了财产么?而且,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重深还这样低调……林栖忽然觉得心跳快了十倍。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林栖忽然感觉头很晕,面孔在发热,意识开始有些模糊。教室里没有空调,吊扇慢悠悠,会不会是中暑?重深一摸她的额头,滚烫。
他赶紧举手:“老师,林栖中暑了,我送她去医务室。”
“快去。”奇怪,班导还很通情达理的。估计上次的检讨书,林栖写得很诚恳。
出了教室,经过窗后,重深看见景瑞的眼睛,两人目光交错一下,景瑞的眼睛似乎在说:去吧,照顾好她。毕竟是姐妹……重深赶紧把林栖扶到医务室。他没注意到,景瑞把眼光收回来,一扭头,撞上蔡健。蔡健咳嗽了一下。
扶林栖到医务室,直接躺下。老太太说:“这里没冰箱,我去取一点点冰块,你先在她的手腕那儿,擦点酒精。降温。”
“哦。”重深照做。
老太太出去了,医务室在大片梧桐林中间藏着,很僻静。重深听见了蝉的鸣叫。
“妈妈……”是林栖在叫,声音细微得几乎被蝉叫掩盖了。
重深附下身,耳朵靠近。
“妈妈,你帮我换衣服,我又穿反了。妈妈,你怎么不帮我换好……”她声音带着呜咽。重深觉得自己的心在绞痛,林栖,你的脑袋里,究竟藏着什么难过的事情?
“妈妈,你也不要我了……”
林栖,那些不开心的事,你为什么要记得那么牢固?重深把酒精擦了,酒精挥发,带走手腕的热量。手腕是动脉血液经过的地方,体温也迅速被降低,只等冰块来了,就差不多了!重深把自己的手掌也滴上酒精,然后,贴在林栖的额头。林栖感觉到手腕的冰凉,身体和额头的降温了,渐渐平静下来,呼吸也缓和下来。这样的天气,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门“嘎吱”开了,老太太回来了:“来,小伙子,把冰块一点点帮她拭擦,注意不要贴着皮肤太久。她是你女朋友吧?”
重深脸一红,想了一想,点头。老太太呵呵轻笑,给重深示范了一下,测量下林栖的温度。回位置上看起一份报纸来,示意重深继续照做。三十八度,三十七度半……恢复正常了。
呼吸很均匀了,睡醒了,就好了。重深把手帕,拿到水龙头那儿清洗一下,回头看老太太,老太太一摆手:“搭在窗上晒晒!”
十多分钟过去,有人敲门,两种节奏。重深开门,是景瑞和蔡健。
“怎么了,好点没?”蔡健问。
“差不多了。在睡觉,嘘!”重深比画了一下。重深看见景瑞的眼神,一副放心了的意味。
老太太又是一笑:“今天我这医务室还真热闹哦,看来春天还没过去呀。”那语调,好意味深长。
景瑞、重深和蔡健三个人之间有种怪怪的尴尬。只有林栖安谧地睡着,脸上的表情甜美而宁静,浑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对白。
学校7号教学楼的天台,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坐在天台上铺陈的水管上。男生,是重深。女生,却不是林栖,而是景瑞。
“你一直很关心林栖的,为什么不承认?”
“我没有关心林栖,我只是关心小羽。”
“那是为什么?”
“因为她是小羽的姐姐,我也是!”
“那又有什么区别,那你们都是小羽的姐姐啊。”
“可是,我和林栖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重深完全糊涂了。上天台,是景瑞拉着的。景瑞在医务室看一下蔡健:“拜托你照看下林栖,我有话要跟重深说。”
蔡健似乎有点不甘心:“什么话……”
“你不要管,重深,我们上去吧!”
走来走去,还是上了7号教学楼的天台。这也是上一次,蔡健看见林栖和景瑞吵架的地方。这个个子瘦小的女孩子,也有着复杂的性格吧!平时一副貌不惊人的样子,花痴起来,会因为重深的跟踪激动得哆嗦。在讨论着别的话题的时候,很冷漠。现在,脸上却浮现出哀伤。这家人,似乎都有点复杂吧!重深心想,林栖也是这样,有时候冰冷漠然,像冰雕,有时候,又豁出去了什么都无畏。有时候,柔软弱小得像是最小的小女孩子,羞涩又胆怯。还有时候,比如生病了,会躺在床上,甜美安谧,让人想要照顾一辈子。
景瑞把手在重深面前挥舞:“怎么发傻呆?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啊?”
“有哦。”重深把自己到处飞的灵魂抓回来。
“什么叫没有血缘关系?”
景瑞似乎跑题了:“你是怎么遇见了林栖的啊?”
我?重深想了一想,那天和今天很像吧,气温很高,天空没有云。去参加蔡健的生日,买好的蛋糕,忘在车上了。是林栖送给他的。在坐车的地方,就看见了反穿校服和背着书包的林栖,表情冷漠,冰块一样。“她就是这样怪哦,第一天见到她,我有些害怕。我们,不是一个父亲。林栖的妈妈很早就离婚了,带着林栖来我家。我的爸爸也是一个人带着我。”
重深这下全明白了。一个单亲爸爸,一个是单亲妈妈。他们构成了一个新家。那么,小羽就是新家的新结晶。景瑞惆怅起来,想起来过去的事情,好多好多,像是昨日发生的。
“林栖的妈妈,后来嫁给了我的父亲,怀孕了。我们一家人都很开心。我很开心,因为,以后会更加热闹了。而且,那是我的弟弟呀!我和林栖之间,从见面第一天开始,就很淡漠的。彼此不说话,像是天生就有仇。”
“林栖长得漂亮,和妈妈一样,像个骄傲的公主。其实我很羡慕她。她不和我玩,抢我的玩具,和我抢房子睡觉。我们总是吵架,她比我小五天,却比我个子高,吵架起来,声音很高,像哭起来一样,一点也不让人。连邻居都登门,责怪我们让大家不得安宁。我讨厌她,很讨厌。”
“吵架……”重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等等,你是说,林栖会说话。那个时候?”
景瑞看一眼重深,说不出难过或高兴地一笑:“是的。”
“那是为什么?后来不可以讲话了?”
景瑞却只是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
“我心里想,以后有了小羽,我就不寂寞了。我才不要再和林栖一起玩。生小羽的那天,爸爸不在家,只有我和林栖。妈妈在厨房还要做东西给我们吃,结果出来的时候,意外摔倒了,生下了小羽的那天,生命告急。妇产科的医生们慌忙抢救。开始妈妈还是昏迷了。奶奶赶过来看护。妈妈在两天以后转醒了一次,然后,人又昏迷了。医生跟我们说,已经尽了全力了。等到爸爸赶回来,妈妈已经死了。妈妈其实是继母,但对我,其实很好。把我当成和林栖一样的亲生女儿。爸爸对林栖,都做不到那样好。”
“妈妈去世那天,林栖就没说话了,只是大哭。哭到后来没了声,昏倒了。醒来,就不开口了。大家都很伤心,还要照顾小羽,也没有理睬她。小羽渐渐长大,后来,我还跟她吵架,她却只能够发出咿呀的沙哑嗓音,我们才知道,她不能够讲话了。她除了不能够说话,就总是莫名其妙地反穿着衣服。”
“日子久了,我们也习惯了林栖不再开口说话了。我开始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吵架上胜过了她。我功课不如她,也没有她漂亮。妈妈去世了,爸爸也心灰意懒,为了养起全家,出国工作了。奶奶负责照顾我们,奶奶始终还是不习惯大城市。我们就跟着奶奶,搬到这里了。”
原来,林栖并不是生来就不会说话,是后天的变故。重深觉得这个故事,触耳惊心。手机闪亮起来,呼叫者,林栖。重深还没来得及接,就断了。然后是一条短消息:“你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到你?”
重深看着景瑞:“为什么一下子,全部都告诉我?”
“因为,我看出你喜欢林栖。你那么紧张她!”
重深从侧面看着景瑞。景瑞的眼睛里,有很多很多的泪水,可是,她在克制着。那些泪水,一滴也没有流出来。就算整个世界颠覆,似乎她也不会让它们掉下来。重深心里一颤。景瑞,是喜欢他的吧。而且,远比他想象的程度要严重。
景瑞站起来:“好了,都告诉你啦,你喜欢林栖,那就好好对待她吧!我们下去吧!”她似乎很着急离开,生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被重深看见。景瑞抢在重深前面钻进楼道。从后面看过去,背影越发瘦小。
已经很晚了,终于风也转变为凉爽的了。风一阵一阵吹过,吹散了浮云。渐渐现出淡白色的月亮。重深还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对不起……景瑞……”
“林栖……”重深很轻柔很轻柔喊着林栖的小名。
她还闭着眼睛,医务室的老太太说:“我要下班了哦,不许假装睡觉。小情侣闹脾气,找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嘛,去圆湖哦。”
好犀利的老太太。林栖“噔噔噔噔”地起来,飞快地对老太太鞠了一躬。表示礼貌和感谢。重深被她逗乐了,看不出来,多数时候冰雕木偶一样的林栖,动作还能够这样快呢!
然后,林栖一拉重深,出了门。先是老太太转动钥匙锁门的响动,一会儿,就静悄悄的了。学校放学了。已经入夜了。
“林栖,不知道还赶得上末班车不?”
摇头,代表不知道吧!她还是不能够说话,妈妈的去世,应该是巨大的创伤。我一定要帮助她,重新开口说话。看看手机时间,已经十点半了。
现在公共汽车已经收班了,肯定赶不上了。重深说:“不如今天去我家?我家有多的空房间的。要么,可以跟我妈一起休息。”
“点头yes,摇头no。”重深拉着林栖的手,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紧地抓住喜欢的女孩子的手。以前也抓住过的,不过,是在幼儿园做游戏,那肯定不算!
林栖出现在车站,心就开始和她产生了奇怪的联系。等到一连几天还想着,做梦梦到,大概,就已经喜欢上了吧。而且,还出现在自己的旁边,变成了同桌……林栖也一定是喜欢自己的。不然一切都不会发生得这样顺利。林栖只是听着,不摇头也不点头。不管了,现在手里抓着她了。我说了算。重深觉得自己心里满满的都是勇气,重深拨通电话:“妈妈,我有个同学今天没地方睡觉,赶不上回家,在我们家借宿哦。”
妈妈一贯是开明的,果然,她说:“好的啊,你们叫出租车,早点回来,很晚了。”
都没有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重深很感激妈妈。重深看看林栖,那么乖巧的样子,什么都不反对。只是被他拉着一步一步走出医务室走廊,经过圆湖,出了校门,门口早就有一些夜班的出租车等候着顾客。甚至都不用跟妈妈交代,林栖现在还不能够开口说话。重深相信妈妈不会介意的。
路上的街灯,映照得人一脸黄。安静的林栖靠在重深的臂弯里。连司机也是沉默着,不说话。司机也没有开电台音乐,只是放一了盘子外国卡带。都是英文歌,重深的英文甚至不是一般的……烂。纯粹听旋律。但重深察觉到林栖神态的变化。她大概听得懂歌词,所以情绪也有波动吧!
放到最后一曲,很耳熟啊!重深恍然大悟,不是自己手机最近用的炫铃吗!You Were My Everything,歌手Aviation是越南籍的。第一次在蔡健那听见,还奇怪了半天。怎么把强劲的RAP,跟那么忧伤的女声吟唱结合在一起了。那么婉转低回的背景音乐,越发衬托出RAP的快乐活泼。可越是那样快乐、活泼,越是叫人忧伤。
像是,想起了年少时候,许多许多失去的东西。
重深忽然被一种感觉笼罩了。那种感觉,像是欢喜和愉悦,又好像,注定了悲伤和眼泪。林栖也听得发怔了。
“到了。”只有司机还是清醒的。
“到了啊!”重深从口袋里掏钱包,林栖推开车门。
确定是到家了,门口的灯是开着的。一定是细心的妈妈打开的。重深按大门上的紫色电铃,传来拖鞋摩擦地板的响动。林栖把手从重深掌心挣扎出来。呵呵,是不好意思吧!
“我们回来了。妈妈,她叫林栖,今天生病了,所以我照顾她……”
“好的,我知道了。”妈妈很温柔地回答。
“很晚了,重深,你先去洗澡,水已经烧热了。”
妈妈招呼林栖:“林栖,跟我来先看看,我已经把房间布置好了。”
林栖这个时候,却又表现得落落大方,对着重深的妈妈微笑,低头致意。然后脚步轻轻跟在后面,表现得很知书达理的样子。
重深安心了,洗澡喽,快步钻进浴室。忙碌一天,身上都臭了。心底的谜底都已经解答开,林栖看起来也接收了自己。连妈妈都见面了,难道还不确定吗?重深预感,这个夜晚是最恬静的,他会睡一个好觉。
“蔡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对吧?”
“得,肯定不是好事,一定很麻烦吧。不安好心啊你!”蔡健嘿嘿笑着,拿脚敲着石板。7号楼的天台,简直变成了他们几个人的专属“工作场所”。而且,有必要那么早就把他叫出来嘛!蔡健昨天打电玩了,凌晨才睡,现在还黑着眼圈。
“不要这样小气嘛!好像很快就是我的生日了哦,你就把这个当礼物送我啊!”
“不要吓我啊。”
“从现在开始,我有一个艰难但是很主要的任务,我需要你的帮助。”重深使劲把装得严肃和诚恳。
“受不了了,你不要这样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答应吗?”
蔡健默不作声。
“原来蔡小贱是一种很没义气的动物……”
“老大,我能不答应吗?”没脾气了,蔡健赶紧补充,“我是不知道怎么帮哦,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原来你已经猜到了。”
“拜托,我又不是猪头,什么都看不见。”
“好了,说定了。”重深伸手,蔡健回应,“啪”,两个男生的约定,拍掌成立。
“我们一起帮林栖,让她能够重新说话……”
“成,不过,你要有耐心,可别放弃了,反正我是跟着你打转。”
“绝对不会。”重深的语气很淡定,但就是这样的淡定,让蔡健错觉之间,觉得重深陌生起来。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学校女生们推崇的头号谦虚亲和力的帅哥,有这样坚毅的表情。
这是最早最早的清晨,经过奋力一挣,太阳完全露面。顿时天空和大地之间一片耀眼温热的日光。
“对了,才发现,你今天怎么这么国宝!”
“晕……知道是国宝还虐待,一大早叫出来,不让人好好懒睡。中饭你请……就这样ok了。不准反对。”
没问题。两个人打闹一下,下了天台。林栖歪着头,很有趣地看着两个刚才悄悄商议什么诡计的男生,在你一拳头我一推手闹腾。她很安静地等在楼下,在这个时间里,把三个人的早点都买好了。柠檬酸奶、面包夹煎蛋。三个人一起走在路上,小路被占了一半。
“林栖,你给我站住,我有话问你。”
大家一起回头。是景瑞。她怎么了?为什么一脸愤气,面孔都涨得通红。
重深站在林栖前面:“景瑞,林栖怎么了?做错什么了。”
“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不回家为什么不打电话?就算不能够说话,也可以发短信。你知道奶奶有多担心,小羽有多担心吗?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大半夜吗?奶奶年纪大,今天还躺在床上,幸好医生说不要紧。”
景瑞居然哭了。林栖也哭了,她抱着头发,把脑袋低到无法再低的姿势。
重深不知所措。这才注意到,景瑞也是两个黑眼圈,一张国宝脸。
这样说来,景瑞骂得有道理。景瑞看来是真的发飙了:“你真是残酷无情,冷血!”
可是,林栖只是临时忘记了吧!不能够怪林栖的。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我带她到我家借宿了。”重深解释。
“你家?”景瑞愣住了。
“昨天晚上,林栖在你家?”景瑞忽然不说话了。似乎把很大的气团压抑在气球当中。
“你好啊,景瑞!”
是蔡健。太好了,救命稻草。果然没拜托错人,没有交错朋友。
“怎么了,重深,三个人,难道是在争风吃醋?两个女生,抢一个重深?”
“谁稀罕,只有林栖稀罕。再见!”景瑞一脸讥诮,扭头就走。
“喂喂,景瑞……”蔡健追了上去。
气温一点点攀爬。林栖还在原地蹲着,不停抽泣。一下一下的,几乎无法喘气。重深也蹲着,已经上课了,路面上空荡荡了。重深反复抚摸她的后背,小小的鼻头,才没有抽抽搭搭的了。林栖抬头,嘴巴张开,又紧闭,然后又张开,努力想要发出声音来,可是,没有语言,只有沙哑的难听的声音。
她的脸,带着无限的悲伤和绝望。眼泪流出,又被高温蒸发了。白皙的皮肤因为出汗了,越发苍白。
重深抱住她的头:“不要说话了,不要说了。不要难过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让奶奶伤心的,你不是故意让小羽他们担心的。我们今天就去看奶奶。我们就去看奶奶……”
好久,林栖才平息,重深给蔡健发短信。蔡健回来了。
“景瑞……”
“没事了。晚上你们一起回家吧,看看奶奶。景瑞说,总是要林栖当面去见奶奶解释清楚的。”
可是,她还没恢复说话的能力。重深看着林栖,她似乎也在茫然。
“那么,先手写吧。用写信的方式。”蔡健建议。
重深也同意,看林栖的意思。林栖点头了。她站了起来,做了一个“我们先去上课”的手势。
还得找个借口,不然怎么跟老师解释迟到?
“今天不是班导的课吧?蔡小贱。”重深问。
“不是,是数学老师的。”
还好,近视眼的数学老师性格马虎,才不会计较,反正教学好几个班,维护班级纪律不在他的职务内。打个报告就成了。那就慢点走吧。
重深小声问:“蔡小贱,你是怎么劝住景瑞的?说服了景瑞,你很……”重深把大拇指对蔡健比了一下。蔡健露出得意的表情,又呵呵地摸摸头发,他留了一点刘海,也在扮帅,以前开始很不注意这些收拾打扮的小细节的。
“你,对景瑞……是不是有点什么哦?”
“不知道。”蔡健斩钉截铁。
“为什么?”
“因为我有什么又没用,看她有没有什么。我又不是傻瓜。”蔡健看一眼重深,嘴角有丝丝的狡诈和洞悉。
“所以,你还是先把你的重要任务完成吧!我不过是个助手。对了,其实你也是国宝。”
看不出来,蔡健那么聪明地把握了一切。也许,只是因为他还是个旁观者。至于国宝……
“我也有熊猫眼?”
“对啊,昨天晚上是不是兴奋得睡不着哦!有没有说很多情话?”
该死,这家伙怎么大庭广众说起这个。
“才没有。妈妈特地给林栖安排房间,很早睡觉了。”重深只好假装镇定,但还是偷偷地瞥了下林栖。她看起来,比重深还要镇定。似乎迎头对着阳光,在思索着什么,不知道是不是伪装的。
回到教室,林栖才翻开教材,张大了嘴巴。里面夹着一张汉语拼音表格。她看重深,重深在手机里输入文字。
“我知道你以前是可以说话的。不如,我们现在从头开始学?”
林栖就那样看着重深,眼里闪耀着奇妙的光芒,像是遇见了久远的亲人,带着温暖和爱意。然后,眼泪就开始充盈了。
啊,不会吧,也没有做什么啊,为什么要哭?是被感动了?不至于被感动成这样吧!不过,确实,自己昨天一晚上都在想该从什么地方下手。所以,压根就没有睡好。所以自己也是一副熊猫眼的国宝模样。看来,喜欢上一个人,会永远都有事情记挂着,分分秒秒。半夜终于想到了,从汉语拼音开始,先一个一个发对音,再组织成字,再说词语,再连贯地说一句话。这是重深打算好的计划。
异样的氛围,还是引起别的同学的注意。教室里的眼睛一双一双朝这里集中。顿时集体很安静。嗨,高二压力是小,何况学生总是喜欢说小话,永远不得安静。老师早就习惯了。
这下子如此安静,倒把数学老师惊讶了,把脑袋从教材里拔出来,扫描全班,开始表扬起来:“今天大家表现不错哦,很安静。”
难得的宁静,顿时又被哄笑冲散了。在欢乐快活的,带着最青春气息的哄笑里,数学老师继续埋头讲解……重深的嘴巴里小声念着字母元音:“a……”
林栖轻微地,跟着努力起来。远远地,景瑞的目光,跳过前排的同学,落到了他们的后背上,若有所思。而蔡健把一张折叠好的小字条交给了隔壁的同学,上面写着“请转交给四组最后一位同学景瑞”。
这是仲夏,心不在焉的嘉明中学的仲夏。6月一结束,美好的暑假,就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