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远远周末回到小镇,鹿雪禾还在休养,湛蓝说都交给她了,让他放心,会看紧她,不会再出现雪天忽然一个人躲到更衣室的事件。
小镇也下过雪,但在日光之下融化了不少,只剩余零碎的白色出现在房屋顶上、街灯的顶上,广告招牌和墙角里,草皮附近和道路上。上一次回来住过后,房间再度落满灰尘。从书柜下面翻出书信来,很多以前的通信都混杂着捆绑成一大包。一封一封地看,翻到落款小雪的那几封。
地址是023信箱转交,那个023信箱是交友杂志的信箱,出于保护双方隐私,杜绝出现欺骗的意外事故。不知道现在还存不存在。拿出手机里的照片,对照一下书信的笔迹。蔡远远有点失望。照片里的填写档案登记的笔迹,和书信上的笔迹,完全不是一个人。小雪不是何雪露?
小雪难道就是鹿雪禾?脑袋顿时疼起来,思绪完全又丧失了方向。不如到何雪露家里去看看?当时也拍了家庭地址。小镇西街78号。
下了楼出了门口,又看见那只只有一只黑眼圈的小狗。它比上次见到长大了一点,神色严肃起来,蹲在一块干燥的地上冲蔡远远叫了两下,样子却没上次可爱了。原来它不是那种长不大的微型宠物狗。蔡远远看走眼了。
长大了是不是就会走样啊?不管是人还是小狗。它应该还是认出来面前这个人不是陌生人。蔡远远摸摸它的脑袋,转弯,往西街走去。
锦华高中的女生宿舍,湛蓝抱着一本画册漫不经心地看着。鹿雪禾则坐在桌子前,翻开了她的日记本。关于她的日记本还牵扯到和袖柒的争吵,袖柒和她的关系也因此一直不好了。彼此很冷漠,平时也不打招呼,各自当对方不存在一样。
其实本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数字。那些数字只有鹿雪禾自己看得懂。周末,又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宿舍了。
画册里有圣诞老人赶着鹿群在半空飞驶,湛蓝随口说,不知道还有几天到圣诞节啊!鹿雪禾张口就回答,还有四天,我本子上记录了,今天是12月20号。
湛蓝心里一动。
“原来你本子上记的时间啊,还以为是随便写的数字。”
鹿雪禾对于她自己躲在更衣室的事情,似乎没有半点印象。
已经到中午了,天色又暗下来,早上还出过几个小时的太阳。湛蓝决定不提这个事情,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些数字代表的意义可能更加接近真相。
湛蓝若有所思的样子问:“圣诞节我们怎么过啊?”
“不知道啊。”鹿雪禾回答。
“那你以前的圣诞节怎么过的?你爸爸是不是准备了很多礼物给你呀?”
这一次鹿雪禾没有那么敏感,而是陷入了回忆,脸上浮现出微笑,声音变得很轻柔:“小时候我特别喜欢麋鹿,但是不可能在家里养一只活的麋鹿啊。有一年爸爸就给我买了整套的玩具,四只真鹿大小的模型玩具以及一个圣诞老人,还有雪橇!妈妈陪我一起骑上去,差一点摔下来,幸好家里的地毯很厚实,摔下来不怕。妈妈笑得很开心……”
“哇,那家里放得下吗?”湛蓝惊叹。
“我们家很大呢!放得下。”
“是啊!可是去年圣诞节我还看见了更加大的,像个巨人一样的圣诞老人……”鹿雪禾说的时候,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空气里都散发出这种小幸福。
湛蓝靠在床铺上,手摸向了手机。
鹿雪禾慢慢说着,背对着湛蓝。湛蓝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然后放在自己的背后,再拨打出去。
蔡远远在街道边的面包店买了一大块芝士火腿红豆蛋糕,再加一杯酸奶当中餐。敲西街78号的门,那是一栋带着小院子的房子。
敲了半天没有人应答,反而是隔壁的一栋房子,窗户忽然打开了:“喂,别敲了,在午休呢!”
“抱歉哦。请问一下,何雪露家里的人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全家都搬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忽然就消失了,做了那多年邻居,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奇怪的一家人。”
蔡远远还想问下去,窗户又关上了。搬家了?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又漫无目的了。
手机猛然响了。
“喂,喂……”电话那头没人回答。
“喂,喂……”还是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些嘈杂的背景声,来电显示是湛蓝,怎么打过来却不说话?
正要挂断重拨回去,蔡远远就听见了有人说话。那个声音不能够再熟悉了,是鹿雪禾。鹿雪禾的声音在电话里更加轻飘飘,不像是声带发出的,像是用气管在说话,她似乎在回忆着最温柔的过去。
“我还记得,去年也下雪了,和今天差不多大,把街道铺垫得好漂亮。商场橱窗里摆出了好多可爱的小玩具。”
“去年收到什么礼物了吗?”这是湛蓝在问话。
“收到了啊。”又是一阵静默。
“去年还没到圣诞节,我出门了。我到附近的S城去了。我一个人在路上逛,走到了复兴路的一条岔道上。那里有一些漂亮的法式建筑,到处都很热闹。很多人在吃东西、买衣服,在挽着手走路。路面上的雪已经被城市环卫工人除掉了,只在旁边有一些残余。我觉得好无聊,我不想回家,一点也不想……”
蔡远远一瞬间领会了湛蓝的意思,他手心握紧了手机,安静地听着,一声不发。
“我好孤单,我觉得好孤单,我就一个人坐着公共汽车,看着路两边发呆。天越来越晚,车越开越远,我不知道我坐到什么地方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
蔡远远似乎可以想象鹿雪禾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有多么镇定,但这镇定藏着深深的失望。无所畏惧,只是因为她觉得没什么值得珍惜了。
“我坐着车,时间一点点过去,我背靠着椅子,有点困,就睡着了。我做梦了,我梦见了家里的事情,梦见了妈妈在抚摸我的脸,还梦见了爸爸开着车全家人去海边,但是一转眼,我就坐到了我自己的房间里,一片冷清。他们都不在家里了,妈妈离开了。爸爸也很少回家,回家了,也常常一个人看报纸,他就知道吩咐我好好用功,最好能够到英国去留学,他说已经帮我联系好了一个常春藤盟校……可是我不喜欢念书,我讨厌念书。我用功是因为妈妈高兴,他也会高兴。他们离婚了,他们变成这样子我还有什么用功的必要……”
鹿雪禾的声音高亢起来,情绪似乎也激动了。
“小禾……”湛蓝微微小声喊了她的名字。然后是一阵衣服的摩擦声,大概湛蓝抱住了鹿雪禾安慰她。
“我还在做梦,但是梦又变了,那个梦我记得好清楚好清楚。我梦见的是很冷很冷的冬天,没有人要我,像是小时候看过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我的鞋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冻得浑身哆嗦,我到处找火找炉子,找有暖气的地方,可是身上没有钱,什么地方都不让进。肚子也饿得厉害,马上就要晕倒在街头一样。我就哭起来,哭得好厉害。这个时候,我觉得身上被什么东西覆盖了,然后我暖和起来,好暖和。好像还有人在抚摸我的头,像是小时候妈妈摸我的头一样,那么轻柔,比羽毛还轻柔。我就不再做梦了,我睡得好安稳,像是睡了好久好久……”
“后来,我被摇醒了。”
“醒了?”湛蓝问。
“我感觉到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仍然是很温柔的力道。我还听见公共汽车司机在喊,到终点站了,快下车吧!司机说的是本地方言,我听得半懂。我看见自己身上披着一件大风衣,在我旁边的位置上是一个女孩子,她正看着我笑,她问我,睡好了吗,快下车吧!司机已经要骂人了,他要赶着收工回家呢。我说衣服是你的吗?她说是啊,是我的。不然你就感冒了!我说谢谢你啊,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她小雪就好了。”
啊,这个女孩子,叫小雪?蔡远远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们两个就一起下车了,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经十点了。我们并肩走着,我把衣服还给她,她说她不冷,你先披着。我说,那你多大呢,结果她说了她的年纪,比我大两个月呢!我就说,那我喊你姐姐好吗?她就对我笑了,说好啊。
“我没有姐姐,看见她的时候,我好希望她就是我的姐姐。她说我家就在附近,这么晚了,你还是一个人吗?我说,我是一个人出来旅行。我说谎了,其实我是离家出走。小雪就说,那正好,到我家去吧。”
“你就去了小雪家里吗?”湛蓝问。
“嗯,是的。”
鹿雪禾说了太多话,似乎有点累了,四周很安静,蔡远远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小雪家里只有奶奶,她的爸爸妈妈外出工作。她家不大,是在一个巷子里面。我跟着她走啊,走了一会儿就到家了。她拿出钥匙打开门,奶奶已经睡觉了,所以她没喊奶奶开门。小雪说,她们家是才搬来不久,因为爷爷去世了,在市区的房子就留给了她。她是家里唯一的孙女,所以全家人都过来这边了,这样顺便也好照顾奶奶。
“我说小雪你好幸福,虽然爷爷离开了,但是你们一家人还是能够在一起的。小雪歪着脑袋笑了,说,还好。晚上我们就睡在一张床上。我在小雪的卧室里等她,她说去打开热水器。我看见她的小书桌上,有一个男孩子的照片。
“那个男孩子,很好看,却是半着低头。他的脸微微发红,背景是学校的图书馆,照片有点像是偷拍的。我看得有点出神,没有提防有人偷袭。我被拍了一下肩膀,吓一跳,原来小雪已经回卧室了,在我背后看见我发呆的样子,她说,帅吧!我说,是啊。她说,这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问她,那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蔡远远觉得控制呼吸的神经被扼住了。这么冷的冬天,雪化的时候尤其寒冷,但他掌心都是汗了,湿滑得几乎要握不住手机。他想知道小雪是怎么回答的,那个男孩子是谁,是不是小雪的男朋友。还有一点他还没有得到验证,那就是小雪是不是何雪露?那么多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何雪露就是小雪。
电话那边,湛蓝似乎也紧张了,她有点迫切地问:“他是小雪的男朋友吗?”
“小雪说……”鹿雪禾却没有说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阻碍着她。
然后听见湛蓝走路的噼啪声,那是她的拖鞋发出的。
湛蓝说:“我去给你倒一杯热水。”
蔡远远看见有人站到了何雪露家的门口了。暗绿色职业装,那是邮递员。他把信件投放到门口墙壁上悬挂的信报箱,看来还不知道这家人已经搬走了。
等到鹿雪禾喝水的声音传来,蔡远远听见耳朵边同时响起“滴答”一声。糟糕,手机快没电了。
“小雪说,我喜欢他,但是他却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班上的同学,大概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喜欢他,因为有太多女孩子偷偷地爱慕他……”
电量警报声再度“滴答”一声。
“小雪说她喜欢照片上的男孩子,样子是那么幸福。她根本就是在暗恋,暗恋一个人不是很苦涩的事情吗?始终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幻想,却无法真正触碰到对方的手,无法在对方的怀抱里感觉到真切的体温,也没有办法听见对方的承诺,更加不能够一起经历生命。我就对小雪说,你去告白了没有呢?为什么不去告白啊!小雪说,我去……”
三秒钟关机音乐旋律响起。电话这次真的断掉了,电池已经耗尽。蔡远远走到信报箱那里,他看着箱子,很想打开看看是什么书信。但他不能够这么做,这是违法的,即使是主人不在家,都搬迁了,他也没有权利这样做。
自己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截止到小雪要说的话,一切只有等回去问湛蓝了。蔡远远站在原地,考虑了一下,他现在能够做的,就是迅速回学校去。在小镇已经发现不了什么了。
回到学校,先更换掉手机电池,一开机,就收到了两条短信息。一条是湛蓝的消息:“出事情了,快给我电话”;一条是鹿雪禾的:“我先回家一躺,我已经上车了,爸爸出事了。”
两个消息汇集到一起,蔡远远搞明白了。雪禾的爸爸出什么事了?她们都没说清楚啊!蔡远远决定先打给湛蓝,再决定怎么做。
“我回来了,你现在在哪里啊?”
“我在学校外面,就回来了,我才把小禾送上车。”
“究竟怎么了,她爸爸出什么事情了?”
“还不确定啊,好像是突发疾病,她家里通知的她,说她爸已经送到了医院。等我回来说啊,我有太多东西要告诉你,你哪里也不要去。”
“好的!”
蔡远远挂了电话,天已经黑得一片模糊。中午只吃了点面包酸奶,肚子饿得不像话,得去找点吃的填肚子,但这么晚了,去吃什么?
不过,找吃的先搁置在一边,蔡远远又打鹿雪禾的电话:“上车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轻声的“嗯”。
“还好吗?”
“还好。”
来回奔跑于学校和小镇,又忙碌着寻找谜底,肚子还空着,蔡远远原本一片烦躁,但是听见鹿雪禾的声音,就像是雪水流过夏日里干燥的皮肤,镇定下来。
沉默,都没有说话。
车子“轰隆轰隆”地前进着,让两个人的空间距离逐渐增加。
但是心之间的距离却好像只有一点点,只是听着对方一长一短的鼻息,就好像对所有的惊扰畏惧都有了面对的力量,因为知道有一个人永远站在自己的背后支持着。
良久,鹿雪禾才开口说话:“这样太浪费电话费了。”
“不要紧,伯父怎么样?”
“是他的秘书打过来说的,情况不是特别严重,但是希望我回去看他。”鹿雪禾慢慢地说着,一字一字说得非常清晰。
“小禾,不管是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告诉我,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蔡远远的话,因为站在学校空旷处,而显得声音分外凝聚。像是拿着沙漏聚集沙子,流到鹿雪禾的心里。
“好,我知道了。”
鹿雪禾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她其实已经想哭了,但她不愿意哭,她不想蔡远远担心。
蔡远远说:“到了给我发消息,我们到时候电话联系,快去睡觉吧!明天才有精神。”
“嗯。”鹿雪禾答应了。
“你先挂电话。”蔡远远对她那么细心,不愿意先挂她的电话。
她挂断电话,眼泪就流下来。
“我不应该隐瞒你这些,我会告诉你事实的,很快,很快,我就会全部告诉你。”
湛蓝回来了,远远地冲蔡远远挥手。等到湛蓝走过来,蔡远远说:“宿舍就要关门了呢,怎么办?”
“要不,我们就不回宿舍了?”
“那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啊!”
想起上次鹿雪禾的爸爸来一起聊天的地方绿茵阁了,但那个地方太远,现在去的话,他们只有打的。
“不如我们就到学校附近的小旅馆要一个房间?”湛蓝提议。
这倒不是问题,小旅馆很便宜的。但是,要一个房间似乎有点尴尬。
“别想多啦,我是女生都不担心什么。”湛蓝一推蔡远远的肩膀,蔡远远呵呵笑了。
“好,我要知道到底小雪和小禾之间发生了什么。”
“今天的电话,你听到了多少啊?”
“我听到雪禾问小雪,为什么不去告白,结果手机就没电了。”
“待会儿我就从那里说起。”
“好。”蔡远远说。一个奇怪的声音响起来,“咕隆”,然后又是一声。
“是什么?”湛蓝吓一跳,然后马上醒悟过来,“你还没吃饭啊!”
“是啊,匆忙赶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了,学校里面又没什么可吃的。”
“我们去外面买点东西带到小旅馆里去吃,边吃边说,走!”湛蓝似乎比蔡远远还要急切,想要告诉他自己听到的一切。
在学校外面的街道上,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便利餐小店。买了两瓶矿泉水、一份蛋卷和鸭翅,还有一份海鲜拌面。
跟小旅馆老板问价格,交钱,要了钥匙,上到四楼去。打开小窗户可以看见学校的宿舍的灯光。两张床并列排开,中间放着小电视机。
本地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播报得不亦乐乎。太嘈杂了,不适合说话。换频道,换到一个纯粹背景音乐的播放风景画面的频道,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蔡远远大口吃掉拌面,最后喝水。
湛蓝喝一口水,等到蔡远远放慢吃东西的动作,才开始努力回想,在蔡远远听到的话断掉的地方,接着开始讲下去。
“小禾问小雪为什么不对照片里的男孩子表白,小雪就说,他在我心里只能够远远看着,我不敢去靠近。
“小雪说,很小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小镇上,在同一家幼稚园,我们那个时候都是爸爸妈妈接送。有一次我看见他没人接,又下雨了,就把我的小伞借给他,他说谢谢,那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后来我们上同一个小学,但是我们不在一个班级,他忘记了我,也没有和我说话。我太普通了,他对我没有印象。但是,他却是女生们最喜欢接近的对象。他的橡皮是女生主动送的,铅笔也有女生主动帮他削好。到了中学,就更加受欢迎了。他和女孩子们说话聊天,笑得很开心。
“小禾就问小雪,那中学的时候,你还是偷偷喜欢他?”
湛蓝复述着鹿雪禾的话:“小雪就说,是的啊。我一直偷偷喜欢他,观察着他,直到我听说他家里出了状况。他的爸爸是大学教授呢,我见过的,很和蔼的一位大叔。但是他爸爸和妈妈的感情不大好,闹得很厉害。后来,他爸爸妈妈说要离婚,我就看见那段时间他总是很糟糕的状态,对人也不大理会了。我想要安慰他,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在学校里遇见他,我好想鼓起勇气上前跟他说,别难过了。可是我没有勇气,我不漂亮,学习成绩也很一般,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想如果去打扰他,也没有必要。我只能够默默地祈祷,希望他的爸爸妈妈和好,这样他就会重新开心起来。但是……但是,后来他的爸爸妈妈还是离婚了。他有一个星期没有来学校。”
这些往事的影子,已经在逼近蔡远远的过去。蔡远远默默地听着,靠在枕头上,那么吻合他的过去。是的,高一的时候是有一个星期自己没有去学校,因为爸爸妈妈已经摊牌了,还说到怎么安排他,是跟爸爸,还是跟妈妈?但后来,他跟了爸爸。
“小雪回忆着说,后来他回学校了,变得沉默了,不爱和人说话。他的样子也有了变化,比以前更加帅气了,像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多了成熟的味道,但那种成熟不是自然而然的。其他女生去关心他,都被他拒绝了,刻意保持着距离。我看见他一个人走在学校里,表情充满了压抑的悲愤,心里很疼很痛。直到有一天,我在图书馆翻看旧杂志,我看见了他。太神奇了,居然被我看见他留的班级地址,还有一句简短的话。那句话是说,希望能够找一个远方的彼此倾诉的笔友。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希望身边的人知道他的想法,所以要找远离自己的笔友。
“小雪就开始写信。但是,她故意把笔迹写得很不一样,不像是自己以前的笔迹。因为她就在他的班上,因为喜欢他,小雪一直追随着他念书上学,甚至报考同一个高中。甚至找了老师,想办法在一个班上。
“小禾拿去照片又仔细地看了几眼,问她,这个男生叫什么名字啊。小雪就用一种奇妙的表情说,他叫蔡远远。”
湛蓝说到这里,停顿下来。蔡远远终于确认了过去给他写信的笔友小雪,就是现在湛蓝讲述的小雪,也是鹿雪禾在公共汽车上遇见的女孩小雪。
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她安慰自己,开解自己,后来就淡忘了。蔡远远有一丝愧疚,沉默了。
湛蓝笑了笑,抱着腿看着天花板,说:“没什么呀!人生就走一段,忘一段的。小学的时候,谁还记得幼稚园的好朋友?中学的时候,又不大记得小学的好朋友了。因为一辆车开过来,带走了旧的朋友,新的车开来,认识好多新的朋友。环境也换了,人也变化了。当时在一起很开心、很快活,无话不说,后来都留在心里,不再去联系那个人了。这种事情很正常。我想,如果读了大学,现在的同学也会一样淡忘的。”
但是,但是还是有一点点区别的。小雪对自己是喜欢的,那是完全不求回报默默关照着祝福着的喜欢。像是隐形的天使,一直守候在自己的身边,但自己却从未觉察。她来了,又离开了,不留痕迹。蔡远远有些黯然。
手机闪亮一下,收到短信。打开来看,是雪禾发来的。这个时候她还没睡着吗?
“我,我做噩梦了,圣诞节,你会在我身边吗?”
蔡远远回复过去:“会,我一定会。别怕,做梦而已,醒了就好。”
“如果我回不来学校呢?”
“那我去找你!”
“我继续睡觉了……”
湛蓝问:“是小禾?”
“是啊!”
为什么圣诞节让她这样介意?
“后来呢?”蔡远远问。
“后来,小禾就说小雪还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东西。你家在小镇上的房子的样子,你小时候的样子,还有养过的小狗的样子,以及你在学校里的一些事情。小禾说了太多话,很累的样子,就靠在我身上闭着眼睛休息了。我看见你的手机也断了通话,就扶她回她自己的床铺上去睡觉。”
蔡远远陷入沉思。
“小禾的日记本上,格外加重涂抹了圣诞节那天的日期数字。把12月24号平安夜几个字,写得粗重浓黑。”湛蓝提醒说。
“如果能够找到小雪,找到何雪露,就什么都知道了!”蔡远远忽然说。
“我也这么觉得。”湛蓝点头。
“其实,小禾原先不叫这个名字!”
现在轮到湛蓝惊讶了。蔡远远大致讲了一下,鹿雪禾的爸爸告诉他的事。
“也就是说,雪禾其实是许琴苇?”
按照雪禾的说法,何雪露全家搬到了S城。但是没有详细的地址,那么大的一个城市,茫茫人海,怎么找?蔡远远想起回小镇的时候,在何雪露家里门口,还看见邮递员送信。那说明搬家很突然、很隐蔽,连平时在联络的人都不知道,还在给以前的地址写信。
但是,这样推断还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啊,那就是他们没有斩断以前的联系。可能,还是会回来的。
要么,直接问琴苇,可知道小雪的家里在什么地方?但她如果愿意说就不会对自己一直隐瞒。正是因为不能够讲出来,所以才压抑着,造成她的怪异行为吧!蔡远远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渐渐接近完整的真相的时候,这种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强烈。但是再难以面对的真相,也必须面对。
掩盖在心里,只会腐败,变成毒素,伺机发作,就好比那日琴苇大雪满地的时候对自己的禁闭。
第二天的中午,蔡远远接到许琴苇的电话。
“我,我……”
“怎么了?”
“我……我……”
“出什么事情了,伯父病情很严重?”蔡远远的心悬起来。
“不是,不是那样的。他骗我,他没有生病,他只是想让我紧张让我担心。”
蔡远远默然听着许琴苇的控诉,良久才回了一句话,说:“但他是你的爸爸!”
许琴苇就哭起来了。
“你就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我现在就去买票,我去你那里,等着我!”
“真的吗?”
“真的!”
请假的事情只有再度拜托给湛蓝,湛蓝无可奈何:“再请假下去,我估计你们就要被开除了。”
“不要紧,我有办法,我爸爸和我们学校的副校长有交情。毕竟我爸爸是大学教授。”
“哦,好吧!你先走吧,我帮你写假条,总要有个理由吧。”
“随便吧,你编一个,我先去买票。我实在不放心她和伯父,他们之间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上了车,蔡远远给许琴苇的爸爸发了一条短信。
“伯父,我来看您了……您身体究竟怎么样了?”
“我还好,你先过来。地址是……”
“伯父,琴苇现在怎么样了啊?”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见我!唉,看来,得你去好好劝她了。”
“好的,伯父您别太担心,我差不多已经搞清楚大部分的情况了。我来了就和您说。”
“那太好了!”
蔡远远下了长途车,再拦住一辆出租车,对着手机念出地址。
才开了十几分钟,就慢了下来。
路面上堵车,红灯闪烁着,从车窗外一眼就能够看见前方的十字路口变成了长条面包,车辆都是蚂蚁了。怎么越是焦急的时刻就越是堵车。只有出租车司机不急,反正跳表算的钱是顾客出。
蔡远远问:“从这里到这个地址还有多远?”
“大约还有十分钟的车程吧!”司机凭借经验估算了一下。
看看前排车辆,已经有司机忍耐不了,冒着被罚款危险,在按喇叭了。车里的交通电台在报道,这个路口堵塞得厉害。蔡远远掏钱给司机,下车,步行。
抵达的时候,蔡远远打算敲门,门却一下子就开了,根本没有关。
许琴苇的爸爸许言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眼睛,招呼蔡远远:“来坐,先休息一下。”
蔡远远步行过来,额头蒸腾着热气。一个有点年纪的保姆过来,端了盘子,问蔡远远要水还是饮料。蔡远远说,绿茶吧。
还是第一次来到许琴苇的家。一架钢琴在角落里摆放着,上面以白色布块覆盖,但明显许久没人触碰。头顶的天花板投射下阳光,悬着的植物青翠可爱。这样一个家,布置周到又宽阔,住着会很舒适,但许琴苇却不开心。父女两个人,都各有心事。
“关于琴苇……”看到蔡远远休息得差不多了,许言永问。
蔡远远把所知道的情况,大致告诉他。许言永陷入沉思。
蔡远远看着卧室的方向,那里悄无声息,看不出什么动静。蔡远远打算先和她的爸爸沟通好,再去见许琴苇。他试探地问:“您为什么要把琴苇骗回家呢?”
“小远,是有人给我发了匿名电子邮件,说留意琴苇的自杀倾向,要我最近几天都提高警惕……是你吗?小远?”
“啊?”蔡远远不解,“不是我。”
“这确实太奇怪了,那给我发电子邮件会是什么人?”
“那您的电子邮件有什么人知道?”
“我的邮件地址是公开的,在公司的网站上是公开的,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找到。这个人这么关心琴苇,一定是琴苇认识的人,而且,说不定关系还很熟!但我就是想不出来是谁,不像是我们的亲戚,也不像是她的同学所为!琴苇很少和其他同学往来,假期,都是我们带她去学琴,上学的时候,很少和陌生人打交道。”
“看来,我们都不能够小看这些事情!”蔡远远说。
“我越来越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现在你告诉我这些情况,我想,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就靠你去揭晓了。琴苇回家后情绪极不稳定,拒绝开门和我说话。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却一直对她的内心一无所知……唉……”许言永长叹一口气。
蔡远远来不及回话,“扑通”,卧室里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是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声音。
两个人猛地站起来。
许琴苇的卧室房门被许言永一推就打开了,两个人冲到卧室里,地上是许琴苇蜷缩的身体。她的手腕那里流淌出汩汩的鲜血,她的脸上全是眼泪,人已经陷入昏迷。许言永和蔡远远都惊呆了。
许言永马上回过神,喊道:“我给她止血,你快去叫救护车。”
蔡远远冲出卧室,扑到客厅的电话上,心越急越想不起该打什么电话了。埋头一看,许琴苇家的电话旁贴着周详的急救电话,赶紧拨打。
电话那边说:“马上派救护车过来,但是今天堵车,最好先做伤口紧急处理。”
临时用家庭药箱的无菌纱布包裹住许琴苇的手腕,但伤口太大,血还是不断地渗透出来。打开电视,城市频道交通新闻还是报道着堵车,电视屏幕上,路面变成了长蛇。还是堵车,许言永面色铁青了。怎么办?以现在的交通情况来看,救护车能及时赶过来吗?
“找最近的医院,找不堵车的路线。”蔡远远说。
把许琴苇的头放在膝盖上,蔡远远握着她另外一只手。许言永开着车穿梭,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回想这里最近的医院。
但是,往事还是不断涌现,和琴苇的妈妈吵架,被琴苇看在眼里。从前的圆满幸福像是泡影,一戳就破。成年人的伤痛和无奈是小孩子所不能够理解的,大人只能够尽量保护着小孩子,让伤害少一些。但不管怎么样,还是造成了伤害。
然后琴苇离家出走了,在外面出事了,不和自己这个爸爸说。自己出于愧疚,对女儿只好含糊地依顺。不能够让后座上的两个孩子看见自己的失控,现在要镇定。谢天谢地,这条路不堵车。车子转弯,看见前面的招牌,佑安医院!把许琴苇放到医院的急救推车上。办理手续,医生上前做初步检查。
半个小时后,医生出来了。
“没大碍了,因为及时止血,失血不多,现在已经处理伤口消炎了,先让她休息一下,我们给她输液补充能量和营养。”
蔡远远坐在病房里,许言永看了女儿一眼,默默退出病房,有些事情,琴苇大概只会告诉蔡远远。这个做父亲的,不自觉间心里竟发酵出一点轻微的醋味。
夜色笼罩下来,医院里充满了寂静。这是一家小医院,平时没多少病患,空荡荡的走廊里可以听见呼吸。蔡远远守在旁边。
他已经想好了,一切都不去问了。他要永远看守在她身边,他要告诉她,如果她死了,他在这个世界上也失去了意义。每一次出事,自己就会多一分在乎。她让他看见自己的内心,那里是一个宫殿,里面写满了许琴苇的名字。不管是叫鹿雪禾还是叫许琴苇,他爱的,只是这个人。
只有在昏迷时候,她才会如此安逸地睡觉吧!把什么都忘掉。但是,醒来呢?
许言永进来,蔡远远说:“伯父,您先回去休息吧!我年轻,我照看琴苇您放心!”
许言永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
“有什么情况就通知我,我先回去,我想查下是谁给我发的邮件。医药费用我都交了,这点钱你买东西方便。”
“好的。”蔡远远没有客气。出门来,确实没带多少钱,平时零花钱也不多。
许言永关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蔡远远靠在床边沿上,握着许琴苇另外那只手,逐渐恢复了暖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见了一些沙沙的声音。蔡远远醒来,才发现自己刚才靠在边上睡着了。
医院的管道暖气开了,房间里的温度保持在二十五度。
下雨了,淅淅沥沥,使人惆怅又发呆。
站立了一下,活动活动身体,蔡远远回转过头,看见一双在暗光里,犹如两团小火焰的明亮眼睛。她什么时候醒了?两个人在暗夜里,默默地都不开口。许久,还是蔡远远先开口。
“小禾!”蔡远远习惯地还是叫着她更改后的名字。
“我爱你!”
蔡远远心头一震。
这样直截了当的告白,不像许琴苇的语气。但是,他回答:“我也爱你!”
“什么是爱?”许琴苇的语调越发古怪了。
“我……”一时间蔡远远回答不上来。
“我想我现在知道什么是爱了!”许琴苇的声音好像不需要空气,就直接到达蔡远远心里。
“为什么这么傻?你知道这样做会让我有多么难过,如果你死了,我就算活着也永远都只是行尸走肉……”蔡远远的声音极力保持镇定,但仍然控制不住因为激动带来的颤抖。是的,他不能够失去她,更加想象不到许琴苇会傻到要自杀。
“不管有什么问题,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帮你解决,不能够解决,我也会和你一起分担。如果爱你却无法和你分担,这爱又有什么意思?”蔡远远说到太激动,顿时打住,无法再继续下去,他告诉自己要放松,这个时候不要再刺激到琴苇,避免她也情绪激动。
许琴苇好像什么都听着,听着蔡远远在说话,又好像茫然看着虚无的黑暗,一个人自言自语:“什么是爱?”
“爱就是不论何时何地,过去未来,永远与你分担痛苦、分享快乐。路再长、再艰难,也要一起走下去!”此刻这些话说出来,几乎不需要草稿,蔡远远觉得就像是自己的心在自己说话。
许琴苇开始哭了。
“小雪跟我说,她有多么爱你。”
“小雪,她爱到情愿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上帝,只希望上帝庇佑你幸福开心,纵然她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小雪?”
“是我,也是她!我们是一体的!”眼前的这个少女,熟悉到可以为她生死一起,但又遥远得像是失去了许多的童年最爱的玩具。面色带着恢复后的血色,但仍然显得苍白。灯光熄灭了,凭借的是外面的路灯和其他科室以及走廊的一些微弱光线。
蔡远远决定不打断她。
“从她那里我知道了那么多关于你的故事。那么多!
“我住在她家里两天,奶奶身体不好,一直在自己卧室里很少出来。小雪说奶奶也记不得客人样子,她有老年痴呆,眼睛也老花了,现在全靠她照顾。过一段时间,妈妈会想办法在本地找工作。
“圣诞节的那个夜晚,全城充满了欢乐的气氛,下了一点点雪。我要求小雪带我去玩,我们去一家举办庆祝聚会的酒吧。我们玩到很晚,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那个夜晚我们两个人往回走,过了地下通道,我们走上来,要经过一片植物绿化带才能够拦到车。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我们继续往前走,我问小雪,要不等一等再过去。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害怕。小雪说她也害怕,但是有路灯那么亮,我们跑过去就好了。二十几米的路,我们相互拉着跑过去。等我们到达那里,‘啪嗒’几声,附近的路灯熄灭了。被人用什么东西破坏了,光线太微弱,我只感觉到闪出两个黑色的人影。他们说乖乖跟我们走,不许叫嚷。
“我们都感觉到冰凉的利器贴着身体,那一定是匕首,我和小雪的手拉得无比的紧,我们慢慢被推搡着,往更加暗的地方挪移过去。我们被带回通道,我看见匕首的光芒像是野兽的眼睛,瞪着我和小雪。两个男子将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长相。眼看着他们就要带着我和小雪从通道旁边的出口出去,一转过去就是茂密的植物,以及大片的树林。离开了马路就再无逃脱的希望。在那一瞬间,小雪和我对看了一眼,她猛然把我一把推开,用极其低沉的声音冲我说:跑,快跑。
“我拼命地跑,我要去找警察,我要报案,但那是很深的夜晚,陌生的城市我认不出路线,我使劲地按手机,拨打110,但却占线。我浑身都是冷汗,紧张得发抖,我不知道再拖延下去会发生什么。两条腿不像是实际存在的,像是泥沙做成的,行走在洪水之中。我冲到有人的地方大喊,救人。但是我跟着几个人到了原地,已经不见人影了。没有小雪的人影,也没有坏蛋的人影了。
“那个位置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被我叫来的几个人看疯子一样看我,说,你确定真的出事了。我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两只手不停地比画着,我拉着他们不放手,他们反而更加笃定我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丫头,他们嘟囔着回去了。我又拨打110,这次终于打通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因为太害怕了,报告完情况和发生地点,我就一个人在路上走,然后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我去了旅馆的房间,把灯全部打开着,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把电视打开着,盯着屏幕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小雪,小雪不会……我一整夜都没有睡觉。”
“是小雪救了我。”许琴苇在蔡远远的怀抱里,像是溺水者唯一能够抓到的稻草。
“小雪后来究竟怎么样了?”
“她,她遇害了!”
蔡远远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哭得这样厉害,像是明天世界就要不存在了一样。许琴苇无法停止自己的哭泣,眼泪把蔡远远的衣服全部打湿,他唯有把她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等到她平静下来,蔡远远才问道:“后来,你怎么做的?”
“后来,我回家了。我在早上宾馆送的免费晨报上,看见了一则新闻。新闻说昨晚有一个年轻的女生遇害,该女生送到医院时,生命情况危急。报案人情况不明,猜测是路人。截止到发稿时间,警方判断,该女生激烈反抗当中,被行凶者持刀刺中腹部,最后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说到这里,许琴苇把头深深埋在蔡远远的胸口。死了,小雪死了?何雪露,这个一点一点安慰自己、偷偷喜欢着自己、给自己写信交笔友、想办法开解自己的女孩子……死了?
新闻已经报道了,可以确认无疑。在她短暂的生命里,上天给她的没有公平可言。蔡远远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弥补这一点,也无法看着她的眼睛说谢谢。
“所以,你很恨你的爸爸?”
“我恨他。如果不是他们离婚,我就不会离家出走,如果不是离家出走,我也不会遇见小雪,我更加不会去她家里,也不会在圣诞节拉着她一起出门玩,不会那么晚回家就不会遇到坏人。”
“再后来?”蔡远远轻声问。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敢去见警察,我回家了。都是我的错,我不敢告诉任何人。”
“凶手有没有被抓到?”
“没有。后来,我每天都看当地电视台的新闻,时刻留意,却没有破案的报道。”
“我来喜欢你,因为我想代替她喜欢你,完成她的心愿。我不想你发现,所以我改了她的名字,但我把这个名字颠倒了。”
转校是要为死去的好朋友来完成爱情的愿望。蔡远远终于明白了。
“但是,我总是梦见她,她没有原谅我,还是没有原谅。我必须死掉才能够得到她的原谅。必须死掉……”说到这个时候,许琴苇号啕大哭起来,如果你见过盛夏最惨烈的暴雨,就能够想象出许琴苇在这一刻的大哭的情景。许琴苇的眼神开始涣散了。
“我看见小雪了,她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她……”
蔡远远用手指微微按住她的嘴巴:“一切都让我来承担。你不是故意的,小雪既然决定了要救你,就一定会原谅你的。”
蔡远远重复了一遍:“一切都交给我。睡吧。”
这句话,如同魔力咒语,无边广大。许琴苇闭上眼睛,抽噎着……良久,她急促的呼吸平息下来,她太累了。已经说了太多话,她还没完全恢复。蔡远远一下一下轻微拍着她的手背,节奏缓和如小夜曲。许琴苇的意识迷糊起来,哭得精疲力竭,她就很快便再度睡着了。
一切水落石出。那是一种深深呼吸出二氧化碳,让新鲜氧气进来滋养身体的释放。暗夜里发生的舍弃以及牺牲,在白日看来如同做梦,但陈述者自己刻骨铭心。
自己活下来了,朋友因为救自己死了。活着的人,其实背负着最重的考量。为什么做出牺牲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尤其是造成事件的发生是因为自己提出游玩。源头来自许琴苇,所以她不得解脱。错,都是她的错;罪,都是她的罪。
雨停了,只在夜晚下过一阵子,空气很清新。医生再度来检查,说已经可以出院了。
湛蓝的短信来了,问怎么情况了,还不跟她说一下,害她干着急,打电话又不通。是啊,忙着送许琴苇到医院,后来又照顾她休息,关了手机。蔡远远告诉湛蓝已经没事了,具体情况等回学校了再告诉她。
再度黄昏的时候,琴苇醒了,那些隐蔽的、最为沉重的过去,统统讲出来,有人听到了,她觉得人似乎轻松无比。像是童话里的理发师,看见长耳朵的顾客,却不能够倾诉,最后讲给了洞穴听,得到解脱了。
蔡远远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代表着一切。他包容她的一切,支持着她。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儿,许琴苇才先开口说:“肚子好饿。”
“想吃什么?”蔡远远笑了。
许言永也来了,刚好推开病房门,听见了。
“想吃什么,爸爸去给你买!”
“想吃玉米羹,还想吃烤鹌鹑。我要爸爸给我亲自烤的!”醒来后的许琴苇确实人也变化了,仿佛新生。精神很好,甚至调皮地一笑。
许言永看出来,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情况,女儿都好转了。
“再不许做傻事了,爸爸永远会帮你的,不管有什么事!”
“不会的!”许琴苇笑一笑。
然后许言永出来,对蔡远远招手。蔡远远跟着出来,问:“现在出院吗?医生说没什么问题了。”
他想了想,说:“不急着办理出院。”
蔡远远已经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了许言永。
蔡远远跟着他走出来:“伯父还有什么打算?”
“琴苇的事,你还有什么看法?”
蔡远远如实地说道:“也许,需要找个心理咨询师,专业地帮助琴苇。我想,她被这个心理包袱几乎要压垮了,现在即使倾吐出来,也需要继续开解。”
“想不到,在她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许言永叹息。
许琴苇再度入睡,很安稳。像是把自己最沉重的包袱转交出去了,终于可以轻松地安睡。
“何雪露呢?”
“我们是否要去她家里……”
“不,就让这个事情过去吧!已经都清楚是怎么回事情了,也无可挽回,对于何雪露的家人,再提起来也只会是重复的伤害。”许言永的口气很坚定,为了维护女儿,他的想法也能够理解。
“好的。”蔡远远口头答应着。
但是,他无法不提。何雪露,小雪,在他人生最困苦的心境时候安慰过他,她那么地爱他,情愿默默祝福着他,而不是得到他,木头人也会被感动。对于许琴苇可以不提,对许言永也不提,但对自己,蔡远远觉得必须有个交代。虽然,一瞬间他隐约不喜欢许言永决断的口气。
许言永似乎觉察出蔡远远的抵触,他去不再说什么,转移了话题:“休息两天,你们就回学校吧。耽搁不少时间了!”
蔡远远点点头,说:“好。”
是什么人给琴苇爸爸发的邮件?这个人又是怎么知道琴苇会寻短见?邮件的主人一定与这些事情有关。但许琴苇的爸爸排除了亲戚的小孩,也排除了同学。蔡远远仍然想不出原因。
许言永说:“我先离开了,你再陪陪琴苇。”
蔡远远回到了病房,琴苇躺在床上,医院的便利床上用的小桌子,摆着简单的餐点。她喝了一口紫菜汤,嘟囔着:“好没有味道。”
她完全恢复了第一次见到的娇俏可爱,蔡远远忍不住过去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伤口还疼吗?再过两天,带你去喝牛肉汤。”
许琴苇舔舔嘴巴,像个小兔子一样:“好啊好啊,好想念那个巷子里的牛肉汤,味道好鲜美的!”
“小禾……”蔡远远叫了一声。
许琴苇皱了下眉头:“好咸,它们的菜好难吃,鸡肉莴苣盐放多了!”
“是吗?那别吃这个了,回头我去外面给你买零食。”
“好,你说……我把名字改回来好吗?”
“好!”蔡远远不假思索地回答。蔡远远坐到她旁边,靠得那么近,那么近。
“那从现在起……”许琴苇的眼睛蝴蝶一样眨巴着,一切过去都成了风。
“琴苇……”
许琴苇抱住了蔡远远的脖子。他们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温热的气息吹拂过面颊,带着经过了那么变故之后的静默与安定。只是嘴唇与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然后蔡远远站起身:“好好休息哦。我今天去旅馆休息了。明天早上就过来,你要乖乖的哦!”
“好的!”许琴苇依依不舍,但蔡远远昨天已经没休息好,太需要好好休息了。
“明天见。”
回到学校已经是三天后。雪融化得干干净净,只有空气还飘荡着寒意,但气温反而回升了。湛蓝来车站接人,许琴苇穿着长袖子,掩盖了伤口。蔡远远手上拎着东西,不让许琴苇负累。许琴苇两手空空,挨着蔡远远站着。
三个人一起上了公共汽车,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蔡远远只是提醒许琴苇别使用受伤的那只手,湛蓝一肚子疑问,但也不好发问。许琴苇冲湛蓝微笑一下,然后靠在蔡远远的肩膀上休息。
湛蓝说:“小禾。”
许琴苇半睁开眼睛:“蓝,以后叫我琴苇吧。”
湛蓝笑笑,点头:“好!反正回宿舍了你得好好交代,告诉我你们的那些秘密!”
蔡远远偏过头说:“湛蓝……琴苇已经没什么秘密了。呵呵,我都知道了,知道了的就不算秘密了。”
“你们两个在卖关子吗?”湛蓝假装气呼呼的说道。
蔡远远跟许琴苇相视一笑:“没有卖关子,是琴苇要学着放下,所以,首先就要不把那些事情压抑起来当秘密。”
湛蓝点点头,她看着车窗外,外面大白天有人放烟花,轰隆声不断,打破天空的寂静。
“哎,听说夏天要举办一次最大的嘉年华会哦!好想快点考试完就放假啊,我们到时候一起去玩吧!”
蔡远远说:“好啊!”
下了车,湛蓝帮蔡远远分了一半东西提着,三个人进了学校,已经是下午。湛蓝和许琴苇回宿舍,蔡远远回自己宿舍。
重新安顿下来,许琴苇在隔壁女生宿舍的同学问起来时,解释说:“生病了,所以回家休养。”
宿舍里的袖柒淡淡地躺在自己床上,插嘴说:“身体不好,怎么不在家多休息呀?”
“不是要迎接高考了吗?”
“家里情况一般的学生才那么重视考试吧,据说有钱可以直接出国留学呀。”袖柒语气还是淡淡的。
许琴苇不生气也不反驳,回过头叫湛蓝:“我们去吃东西吧。”
湛蓝挽着许琴苇出来。
湛蓝问:“去吃什么呢?”
“我想去喝学校外面那个巷子的牛肉汤!”
“要我陪着去?干吗不喊蔡远远嘛!”
“蓝,我有那么重色轻友吗?”
“某人似乎有那么一点哦。”
“我请你啦!然后,你不是想知道秘密嘛!”
湛蓝还是有点惊讶。
既然是秘密,就算已经告诉了蔡远远,但自己毕竟是朋友,蔡远远是恋人啊!难道也会全部兜给自己吗?
“蔡远远说得对,我越是把这些事情坦白给我最爱的人、我最好的朋友,我就越能够解脱。如果你们不和我分担,那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人分担。”许琴苇说完默默看着天空,面孔上浮现着把问题思考透彻了的意味。
湛蓝觉得眼睛一热:“讨厌,怎么变得这么会感动人!”
巷子口到了,一路走进去,化完了雪,潮湿的泥土泛出点点微绿。再过半个月,就会被春天笼罩了。
汤店开门了,老板在热气腾腾地大汤锅前添加东西。许多的香料,还有牛肉,以及准备着各色佐料。看见有顾客,大声招呼:“先坐下,稍等!”
进了店子,要了两碗牛肉汤,浓浓的香味一点没变化。许琴苇拿筷子的手有点不顺,痊愈才伤口,运用力气有点障碍。
湛蓝问:“不要紧吧?”
“还好啦。”许琴苇夹起一片芹菜,证明给湛蓝看,“没问题,完全可以操作!”
湛蓝“扑哧”一笑。
“为什么改名字了啊?”
“因为我本来就叫许琴苇啊!”
“那鹿雪禾……”
“是借用的小雪的名字颠倒过来的!”许琴苇迅速地回答。
“那其他同学知道吗?还是叫你雪禾吗?”
“我没有和别人说,只有你和远远知道,只要你们两个叫我琴苇就可以了。反正很快我们就要考试,暑假一来,就各自毕业了,这些同学多数都不熟悉。”
“哦……也是的。”
“远远把大致的情况跟你说了吧?”
“没有啊。”湛蓝摇头。
“我自己来说,也是开始面对的第一步吧。”许琴苇想了想。
店老板在后面忙碌着,偶然到前面来,才开门,没有多少客来。
两个女孩子喝完汤,很暖和,浑身懒洋洋了。许琴苇省略了细节,把大致的过程复述了一遍。但湛蓝仍然听得手心出汗,惊心动魄。
湛蓝出了一会儿神,问道:“那后来你就再也没有联系小雪家里的人了?”
“嗯。”许琴苇点头。
“那么,你打算联系吗?”
“我想,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会的。”
“不管怎么样,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无法改变,小雪的灵魂在天国里也一定希望你好好生活,那样才不会辜负她当时的心意!”湛蓝边想边说。
“我也希望!”许琴苇的手仍然握着汤碗,刚才的汤面浮现着自己的面孔倒影,现在已经没有了。
“没有想到,你喜欢上蔡远远,是要代替小雪成全她的心愿。”
“但是,我现在是真心喜欢着远远了。”
“这也没有区别。不管是代替,还是你自己喜欢上,都是你出现了啊。蔡远远喜欢的是你!”湛蓝强调了一下。
“好啦,我们回去吧。”
“好的。”
走在巷子路上,一层层台阶跳下去。湛蓝拉着许琴苇的手,说:“看看好了没?”
“哦。”许琴苇卷起袖子。
在手腕那里,已经变成了粉红色的疤痕,这表示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
“其实早就不疼了,不过,还是感觉转动时候不习惯,大概是心理作用。”许琴苇一笑。
湛蓝说:“好了就OK啦。我们要好好准备考试啦!我想念的大学听说那是全国最漂亮的大学哦。你和蔡远远?肯定是要念一所大学的吧?”
“对啊,我们是这样想的。”
“不管考试什么情况什么结果,我们都一起去夏天的嘉年华会玩吧!”
“好啊!为什么那么想去啊?”许琴苇倒有点困惑湛蓝的热情了。
“嘿嘿,这是个秘密。”
“啊,你也有秘密?”
“难道就只能够你们有秘密吗?哈哈!”湛蓝开玩笑起来,“蔡远远说他在医院都不睡觉,陪着你一夜呢!你怎么报答他呢?”
“报答?我当然报答了啦。不过我也不告诉你,你快到大学里找新的喜欢的男生吧!”
许琴苇的手机响了,湛蓝发出一声哀怨的感叹:“好了,小琴苇属于我的时间段结束了,接下来换蔡远远同学了。拜拜,你们约会开心啊!我走了。”
许琴苇拍打了一下湛蓝象征性挥舞两下的手,然后接通电话:“是我!”
“是在哪里呢?”
“和湛蓝一起,才喝完牛肉汤,准备一起回宿舍。”
“我来找你啊,让湛蓝别走哦!”
“好的。在哪里见面呢?”
“到学校的蔷薇园旁边呀。”
蔡远远的人还没过来,已经听见一阵狗叫了。许琴苇惊讶了。
这狗很熟悉啊。它的黑眼圈那么明显,一看就能够辨认出来。
就是出现在蔡远远在镇上的家里楼下的那只狗,它现在已经长得很高大了。怎么会出现在学校?并且,还跟蔡远远在一起?太不可思议了。
当时还以为它不会长高长大。
许琴苇上前去,摸摸它的头,它却一副冷漠的样子。
反而是湛蓝走上前,它热情地拿舌头舔湛蓝的掌心。好痒,湛蓝咯咯地笑,闪躲开来。狗却不依不饶,继续跟着她打转。
蔡远远也觉得奇怪:“我让湛蓝别先走,就是想让你们一起看看它呢!”
“它叫什么名字?”湛蓝问。
“不知道啊,反正它有那么大的黑眼圈,我们就叫它黑眼圈吧。”许琴苇说。
但是,许琴苇问:“太奇怪了,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是你带过来的吗?”
蔡远远摇头:“我在学校外面的车站站牌下面看见它的。我纳闷了好一阵。它旁边没有人,它也好像不慌不忙,估计我要来带它走一样,就在站牌下蹲着。看见我过来,冲我叫。”
“我认出来,就特意等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找它。”蔡远远蹲下身,手里提着才买的狗粮,黑眼圈略微吃了两口,就扭头不吃了。
“那怎么办呢?我们去上课,它怎么办?”
“不如我们带它到宿舍?”
“学校不会同意我们养狗的呀!除非把它藏到宿舍里?但是,得有人看着它呀。”
湛蓝和许琴苇热烈地讨厌起来,蔡远远有点哭笑不得。
蔡远远把狗粮包好:“放心,我刚才顺路已经和学校门口的保卫大叔商量了,暂时先寄养在他那里呢!黑眼圈吃的东西我负责买,其他的费用我来垫付!”
许琴苇问:“你手上的钱够用吗?要不,我来……”
“够的……爸爸最近给我的卡上打了一笔钱。说起来,我好久没回去看他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许琴苇和她父亲的关系,他忽然对自己的父亲有一种淡淡的原谅。父母总归是爱自己的孩子,而他们自己的人生,也有他们的烦恼,理解了他们也就原谅了他们。母亲的离开,也许有她自己的想法。她的感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可惜,他们都没有跟自己说。也许说出来,彼此都不会存在隔阂和误解了。
“我们高三寒假就只有十天。马上就这个学期末了,考试完了也要和家长商量报考什么大学啊!你可以等放假回去好好看看爸爸!”湛蓝在旁边说。
“嗯,是啊!”蔡远远牵着狗,三个人一起往学校门口走。
把黑眼圈交给了保卫大叔,湛蓝非常主动地说:“我去教室自习了。你们也别耽搁时间啊,功课要紧,以后上大学时可是有着大把时间的哦!”
被湛蓝常常开玩笑已经习惯了,许琴苇还是脸有点红。
两个人沿着路边上走,许琴苇若有所思:“远,黑眼圈出现的还是有点奇怪。它难道自己坐车来学校的吗?可是,为什么来我们学校呢?”
“是啊!我也纳闷。难道是它以前的主人,也有小孩到这个学校读书,然后走散了?”
“你不是说等了半天,没有人回来认领黑眼圈吗?”
“是啊!”
“从镇上搬走后,也就是和你一起回去一次,上一次了解小雪的事情回去过一次。两次都看见了黑眼圈!”
“小雪……”
在蔡远远面前提到小雪,许琴苇骤然沉默了。
心结在打开,但需要时间。
“爸爸告诉我说,在我那个的期间,有人发邮件提醒他……”那个指的是她的做傻事,割自己的手腕。许琴苇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很多的细小的东西,攀爬着,但又找不到具体的答案。
“是比较蹊跷,像是有人了解一切,故意在引导着事情的发生。”
许琴苇抱住了蔡远远:“我有点害怕,你说,会不会存在着一种东西?”
蔡远远糊涂了:“什么东西?”
“灵魂!”许琴苇抬起头,她的回答,很直接。
蔡远远恍然大悟,她把这些奇怪的细节,组织起来,开始朝着一个完全神秘的方向去想了。
“不会的,世界上才没有鬼魂呢!”
“但是,有的时候,我真的感觉,我的行为不由自己控制。”
“这是因为,你心有愧疚,所以对小雪充满了歉意,所以,你总觉得自己应该接受惩罚。”
“是这样的吧!”许琴苇把头又伏下去。风吹过来,两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小雪她……算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先。放心,万事有我在!”蔡远远面孔上的笑意,让许琴苇安定无比,如晴朗天空下的海面。
白色的试卷一张一张发下来,从最开始的一个人那里,往后面传递下去。蔡远远接过来,分给琴苇一张。湛蓝坐在教室后面一排的位置,也拿到了试卷。大家都分头做起来。
进入紧迫的考试倒数时间,空气也让人窒息。
蔡远远却有点心不在焉。
1月25号已经被确定为学校放假的期间。他很想念父亲,想起他在书房的书架前拿着一些书籍教他认字的情形,那大约是在六岁时候的样子。
母亲和父亲说话很少,他们之间各自做各自的事情。父亲看书,妈妈就在旁边看着电视,电视里播放的东西不是什么正式的节目,只是广告,也看得聚精会神。
讲台上,班主任老王在发话:“认真做好这次考试,这次的分数将会决定在最后的三个月里哪些人成为重点照看的对象。”
这话说得还真够直接的。
也就是说非重点照看的对象就不会怎么关照了,反正也没太大的希望进入大学。
“然后,那些有希望进入重点,甚至是全国一流大学的同学,将会安排坐在最前面的第一排,后两排座位是重点对象,其余的将自由组合!”许琴苇埋头捏着铅笔,在卷面上勾画起来。她已经开始做选择题目了。蔡远远收回心神,又看一眼湛蓝,湛蓝手心里在玩笔。
为什么自己反而有点浮躁。
先考试完了再说。
一共是三天的考试,从1月23号开始。
这是第一天。
这些题目都还记得,虽然因为琴苇的事情,好些天都没安心用功。但静下心来,多数东西还是会做的。琴苇的功课也不用自己操心,上一次的考试成绩,让自己目瞪口呆啊!
还有半个小时,下午这场考试就结束了。
蔡远远回头检查一下,已经做完了,该做的都做了,而且多数都很有把握,不想磨蹭着待在教室里啊!
蔡远远起身,交卷。走出去的时候,老王瞪了他一眼。
估计班主任下回又要说嘴了,不过现在真的不想待着,干巴巴等着结束太郁闷了。
出了教室,散漫地走下楼,到了一楼。
经过以前的教室,低年级的学生已经提前考试完了放假了,教室里空荡荡的,黑板上还有一些人的涂鸦。每次考试完都像是监狱的大赦,比节日的狂欢还要快乐。放假是学生最happy的事情了。
忽然想起了小雪。
何雪露和自己坐在一个班级里的时候在什么位置?自己是在什么位置?这些都印象模糊了。
何雪露……
继续转悠一下,转到游泳池附近,不过蔡远远没有进去。想起上一次许琴苇在更衣室里的事件,现在完全能够理解她了。
手机来了消息,是湛蓝问他在什么地方,琴苇在找他。
蔡远远回复:“我们到学校餐厅外见,一起吃晚饭!”
冬日里的白天太短,晚饭时间就已经黑了下来。蔡远远先占好位置,买好饭菜。湛蓝和琴苇一起进来,找过来。
蔡远远问湛蓝:“放假了你准备做什么?”
“回家好好休息呢。寄宿学校就是闷人,我要好好睡觉,大睡三天,再找以前的同学啊什么的玩。”湛蓝咬着一颗章鱼丸子,咕叽咕叽地说。
“我也回家,想和爸爸好好聊聊!”许琴苇不问自答。
“那我只好也回家了……我想去S城看看小雪家里……”
许琴苇埋头喝热橙汁,然后说:“我把地址写下来给你。”
很意外,蔡远远没想到许琴苇直接就告诉他地址。
“虽然我现在不敢回去那个地方……”许琴苇说。
“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由我去做也是一样的!”蔡远远说。
湛蓝捧着餐盘:“我要先闪开吗?好肉麻哦!”
许琴苇拉住她的衣角:“放假你可以去找我玩啊,我家又大,没玩伴好冷清的,我和我爸爸又没什么话。”
“是全部都包了吗?吃啊喝啊住啊,还有逛街啊。”
“没错!”
“这么美的事,我也想去了。”
“你啊,想得美,你不是要回家,还要去S城……”许琴苇抿嘴一笑。
“那黑眼圈呢?”湛蓝提醒他们。
“我先带回我家,我还要回镇上看看,问问它是怎么跑出来的,还跑到学校来了。”蔡远远说。
啪,四周一片慌乱的“哎呀”,然后一片漆黑。
餐厅居然停电了。
许琴苇发出一声惊叫。
蔡远远和湛蓝异口同声:“怎么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餐厅里点起蜡烛,光线恢复过来。看得清楚就是黑眼圈,它没有叫唤,蹲在地上舔蔡远远的鞋子。
虚惊一场。
许琴苇忍不住拍打一下黑眼圈的脑袋:“你要吓死人啊!”
黑眼圈仍旧是不理睬。
“估计它是惦记着蔡远远,要他快去买狗粮。”湛蓝对琴苇说。
“上次买的是小包装的,估计吃完了,别的口味它肯定吃不习惯。”
“还真挑食。”湛蓝发表意见。
“琴苇,你脸色有点差。”蔡远远看着许琴芦说。
“大概是被吓到了。”许琴苇回答。
蔡远远和湛蓝两个人心里都清楚,黑眼圈吓到人,最多只是小惊吓。她大概是联想起别的什么了,假装都没想到。
从餐厅出来,许琴苇还是神思有些恍惚。
蔡远远有意和湛蓝说起笑话来,想要转移许琴苇的注意力。许琴苇看向道路边上的树木,那一排桦树叶子微微生响,光线黯淡,黑眼圈忽然“呜”了一声,许琴苇的瞳孔收缩了,她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站在一棵树的正面,头发有些长,穿着白色的鞋子。看不清楚面目的表情,但是心头生出极怪异的感觉,是恐惧,对,那是恐惧的感觉。许琴苇转头抓住蔡远远的肩膀,蔡远远愕然地扭头,湛蓝也侧身看过来,许琴苇想说,看那边,你们看那边。但是她怎么也无法把声音从喉咙里逼迫出来,几乎把眼泪都急出来。
蔡远远会意,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树木,彼此空距的桦树。
许琴苇抓着蔡远远的肩膀的手,松弛下来。难道,是幻影?因为光线的缘故?还是,有别的人经过。但是,那个人的影子,熟悉一如……小雪!
自己还是没办法完全摆脱吧。或者,是她回来了……
湛蓝拉起了许琴苇的手,大声说:“来,我们唱歌吧!记不记得那次我们边跑边唱歌啊?”
许琴苇勉强开口说话,但还是有些断断续续不连贯:“好……我们……唱一下!”
蔡远远转到许琴苇背后,抱住她的肩膀。三个人靠得很近,仿佛左右保护者,保护着许琴苇。
黑眼圈却没有跟着他们走。仍然在刚才叫唤了一声的地方半蹲着,它冲着树木那边又叫了一声。蔡远远喊它:“黑眼圈,我们回去吧!”
黑眼圈才“嗖”一下跑过来。
三人各自回到宿舍。许琴苇坐到桌子前,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好久没有在上面写字了。那些用笔勾描的数字,现在看来触目惊心。一页一页翻着,湛蓝过来,把手压到本子上:“不要看啦,还不睡觉?”
许琴苇勉强地一笑,说:“蓝,有没有打火机?我想把它烧掉。”
“啊?”湛蓝惊讶了,但瞬间省悟。许琴苇已经开始有点草木皆兵的疑心了。烧就烧掉吧!眼睛看不见,可以减少胡思乱想的诱发对象。
袖柒的声音冒出来:“真是奇怪的人。”
湛蓝不搭理袖柒,考试来临,宁子早搬出去了,说是家人跟学校商量了,陪同照顾学习,好专心用功,宿舍里只剩三个人了。袖柒埋头看书,不说话了。
但湛蓝还是犯难了,女生又不抽烟,找不到打火机。
“小禾,我去隔壁问问,有没有打火机。”
许琴苇点头。
湛蓝返回,两手空空,无可奈何耸肩:“都没有啊。怎么办?”
袖柒变魔法一样,掏出一只打火机。
把湛蓝和许琴苇都吓一跳。
许琴苇看一眼她,说:“谢谢。”
袖柒笑了一下,猜不透是什么意味,不说话继续低头温书。
湛蓝和许琴苇到卫生间去,拈着本子的一角,许琴苇似乎有不舍,拿过来又翻了几下。湛蓝看见了“小雪”“鹿雪禾”……这些名字飞快跃过视线,许琴苇关上本子,按下电话机,火苗冒出来,蓝色的外焰触到本子,迅速烧起来,本子丢下去,渐渐变成灰烬,然后冲水,消失于无形。
许琴苇的眼角有泪痕。
袖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卫生间外间。她笑了一下,转身回自己的位置上。
第二天上午的考试一结束,训导主任在门口叫住了许琴苇。
到了训导主任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问:“冬天为什么在宿舍玩火?”
啊!许琴苇马上想到了袖柒。
懊恼万分,原来她是另有心思才主动借打火机。
“很危险知道吗?你不要不承认,我看了她手机里拍摄的画面。人家阻止你,你要和她吵架,对不对?幸好没出事!……”
许琴苇完全听不见去了,她的眼泪就要冲出来,但是立刻又收住了,转为了巨大的惊恐。
训导主任的办公室的落地窗外,赫然是一个女孩子站在那里。
衣服和样子就是上一次在桦树林边上看见的那个人,但这一次格外清晰。现在是白日,这个女孩子面无表情,眼睛直视着许琴苇。
训导主任的批评完全变成了无足轻重的空气。许琴苇的表情吓到了训导主任,他扭头看过去,豁然站起来,他也看见了。那个女生的眼神,无比空洞,不像是正常人。
但是那个女孩子迅速转身向旁边走去,两个人一起冲到窗前,不见踪影。
“啊,好面熟!是哪个班的?她想干什么?”训导主任陷入沉思。
许琴苇现在却镇定下来,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叫人恐惧。现在确实地面对面看见,包括训导主任也看见了,她反而安心了。虽然还是害怕,却有了确认。这证明不是她的疑神疑鬼,也不是她的幻觉。
小雪,她真的幻化为幽灵了?一定是的。她到底找回来了。
许琴苇对训导主任说:“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但她去年就去世了。”
“你说什么?”训导主任的语气严厉起来,但当他看着许琴苇并不畏缩退避的眼睛,不像是在说谎,又缓和下来,“她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小雪,何雪露。您可以查档案。”
“我会查的,你先回去吧,下午的考试好好考!”
出了办公室,许琴苇前后左右都不敢看,低头凭借对道路熟悉的感觉走。一边给蔡远远打电话,但却占线。
又给湛蓝打,还是占线,大概他们两个在通电话。回到教室,考试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只有桌子上和教室前台零散丢弃的教科书。
半分钟不到,蔡远远打过来电话,急切地问:“怎么了?怎么被训导主任叫去了?现在在哪里?”
“在我们刚才考试的教室。”
“不要走动,就在原地等我们!”
一见面,许琴苇说:“我看见小雪了!”
蔡远远和湛蓝面面相觑:“是因为最近考试太紧张了吧。幻觉吧!”
“不是,训导主任也看见了。”
“什么?”两个人不敢相信。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
一时间,三个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蔡远远故作轻松地笑,说:“是袖柒告状的吗?我听湛蓝说,感觉她昨天有点鬼鬼祟祟的。”
“是的,她在训导主任那里说我玩火,还拿手机拍摄了下来。”
湛蓝懊恼起来:“难怪昨天她那么好心,原来是坏心眼。不就是同学之间的小矛盾,还那么记仇。”
但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真正重要的是,然遇见了小雪。她真的回来找许琴苇了。如果是这样,那很多事情都好理解了。黑眼圈的忽然出现,也是她带来的。牵引一只狗来学校,太容易不过了。然后她回来一定是要找许琴苇,时不时地出现,惊吓到许琴苇。但她的行为还是比较温和,又不像是太恶意太凶狠一定要许琴苇付出沉重的代价。
想到白日见到死去的人,三个人仍然脊背发凉。湛蓝和蔡远远毕竟没有亲眼目睹,比琴苇还多一份惊疑。
又陷入沉默。
蔡远远开始交代:“湛蓝,从现在开始你和琴苇行动都在一起吧,不要分开!明天一考试完,我就去S城!”
“你去做什么?”
“我先去小雪家里看看。与其在学校这里周旋,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再出现,又不和我们对话。不如主动一点!”
“琴苇,考试完了,你就和湛蓝一起回家吧。你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
“那也好。”湛蓝同意,先前本来就说好了要去琴苇家做客。
第三天考试结束,学校里的人顿时一哄而散。再怎么紧张再怎么搞得人心惶惶的未来忧虑在放假的刹那都丢到太平洋去了。
学校的地面上满是平时废弃的考试试卷,学校里面都变得安静下来,只是学校门口的车辆格外忙碌,打车到火车站的以及坐公共汽车回家的,都拥挤着。
训导主任到底有没有查档案,查到的结果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很奇怪,训导主任像是根本没叫许琴苇去过办公室,也根本没有遇见小雪一样。仿佛他和许琴苇同时看见小雪,只是存在于大脑里的幻觉。大家都看见了许琴苇被叫去办公室,她没有必要编造当中的内容。
蔡远远站在学校门口,看着湛蓝和许琴苇过来,说:“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许琴苇点头:“还好。”
湛蓝补充:“没什么情况。”
黑眼圈跟在蔡远远背后摇晃着尾巴。这可是个难题,难道带着黑眼圈去S城吗?湛蓝说:“让它跟着我们吧,我总觉得,说不定它可以帮上忙呢。”
“好。那我们分头上车了,短信联系啊!”
蔡远远上了车,摸摸黑眼圈的头:“下回见。”
黑眼圈对蔡远远很眷念,照顾了几天,渐渐培养出感情。它跟到公共汽车门口,蔡远远只好冲它再挥手,示意回去。
公共汽车开出去了,蔡远远回头看她们,两个人表情不一。湛蓝是带着无所谓大大咧咧的笑容,并且挥手;琴苇是惆怅若失。
车里是学生们热闹的议论,关于才考试完的心得,还有对题目的分析,以及谁会拿高分成为最有希望的保送生,等等这样的话题。
蔡远远打开手机,又看了一遍地址。小雪的家庭地址存在手机里。
有了地址一切都好找了。
转上火车,再下车,出了车站,天气有点阴。
坐一班地铁,就到了地址上写的片区。
穿过巷子,老式的建筑在阴沉的天空下,被映衬得如电影画布上的场景。蔡远远再上楼,核对了一下门牌号码,伸手敲门。
没有回音。
再敲门,还是没有回音。难道没有人在家?不是说还有一个老人在家吗?而且,就算在外工作,难道新年也不回来吗?
怎么办呢?又不能够预约,也不知道联系电话,太犯难了。
蔡远远只好先下楼,不如先找个旅馆住下吧!回头再来一次。才走出几步,后面传来脚步声和响动声。门“咯吱”一下,打开了。
是有人出来了。
蔡远远觉得心脏骤然一卡,像是吃东西噎到了。那是一种奇特的气息,从后背传来扑到身上让人一凉。大概是穿堂风吹来的缘故吧!蔡远远安慰自己。他还是有点害怕的,毕竟最近的情况太诡异了。
蔡远远等了几秒钟,却没有人说话,但依稀听见一种奇怪的风声,很轻很轻的风声,那风声不是人的说话,却依稀可以分辨出是在念着他的名字。寒毛都竖立了,让人想立刻逃走。
蔡远远没逃。
人的生理恐惧和心理恐惧确实油然而生,完全不受控制。但是,许琴苇的面孔,还有微笑……还有对她说过的话,以及承诺。
爱是奇妙的东西,可以带来勇气。
然后他慢慢转身。
眼前,是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