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花子虚)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䯼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 小脚,立在二门里台基上。那西门庆三不知走进门,两下撞了个满怀。
——第十三回
这是西门庆与李瓶儿第一次私下照面。崇祯本眉评说,此一撞,可谓五百年风流孽冤。细绎这段文字,总觉得这一撞有点不可思议。西门庆前往花子虚家,约他去吴银儿家喝花酒,还是大白天。且李瓶儿站在二门的台基上,台基高于地面是肯定的。从大门进来的西门庆,如果不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的话,是无论如何也撞不到李瓶儿身上的。即便按照张竹坡的暗示,西门庆故意要硬撞,多少也有点一厢情愿。但作者这样描写,也有他的道理。不管怎么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私情,需要有一个开始。通常的写法,必是以言语挑逗或试探为先导。而在这里,叙事者在描写言语私挑之前,先让这两个冤家没头没脑地“撞了个满怀”。此一撞,生人撞成了熟人。此前,西门庆与李瓶儿在西门故庄上远远见过一回。西门庆早早就存了心,瓶儿也未必无意。这一撞,有意也就撞成了有情。其中省掉了多少文字,又深藏着多少暧昧!
有了这一撞,紧接着,当李瓶儿与西门庆初次会面,即说出“好歹看奴之面”这样具有明显勾引意味的“托熟”之言时,就显得极其自然了。瓶儿的言辞,仿佛已经是“老情人”的口吻了。有这一撞打底,两人之间的言谈不论多么的冠冕堂皇,总让人感觉到有浓郁的“私情”萦回其间。换句话说,这里的“撞了个满怀”虽然有点生硬和唐突,但考虑到后文的修辞效果,应当说,作者特意安排的这一撞,还是有道理的。
按理说,这“五百年风流孽冤”的一撞,既已达成叙事上的使命,便可退出历史舞台了。但奇怪的是,还是在同一回中,作者让西门庆和李瓶儿又撞了一回。
这一撞,发生在花子虚张罗的重阳节赏菊聚会上。众人饮酒到掌灯时分,西门庆忽然走下席来,到外面去小解,“不防李瓶儿正在遮槅子边站立偷觑,两个撞了个满怀,西门庆迴避不及”。这一次,西门庆因内急而往外走,速度想必比较快,而李瓶儿正在遮槅子边探头探脑(此处补写瓶儿对风流倜傥的西门庆之爱恋和焦渴),加之掌灯时分,屋内的光线相对幽暗,两人撞在一处,从情理上说是有可能的。
当然,这一回也没有白撞。两人之情谊,又往前进了一层,以至于李瓶儿在相撞之后,马上派出丫鬟绣春趁黑来向西门庆传话,要把自己整个的献出去,西门庆当然“欢喜不尽”。可话说回来,在同一回中,同样的两个人没头没脑地一连撞了两个满怀,怎么说都有点过分吧。莫非作者很喜欢借助这样一个无巧不成书的戏剧性把戏,来表现男女私挑的情状?或者说,在西门庆勾引妇女的种种手段中,故意撞人,正是他屡屡得手的独门秘技?
没准还真是这样。
我们不妨再来看看小说第二十二回的一段文字:
一日,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酒去了。约后晌时分,西门庆从外来家,已有酒了。走到仪门首,这蕙莲正往外走,两个撞个满怀。西门庆便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
西门庆对宋蕙莲也已垂涎很久,将她的丈夫来旺支到杭州去,本来就是存心要调戏她。这一天不过是天假其便,又喝了点酒,趁势一撞,揽过来便亲嘴,一撞即入港,可谓简单直接。
《金瓶梅》中“撞个满怀”或者“撞遇”一类的情节很常见。作者似乎对“撞人”这一标志化的戏剧化手段情有独钟。此外,“撞个满怀”一类的事屡屡发生,恐怕也与古代社会的家居环境有关。
在一般大家庭的深宅大院中,大门、仪门、中门、腰门、侧门、月亮门之类通道玄关,极为繁复,加之以回廊、穿廊、影壁、假山、通幽曲径这样的建筑构件,拐弯抹角的地方极多。且行人大多穿着布底鞋,妇女们又裹着尖尖巧巧的小脚,走起路来悄没声息,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晚上,“撞个满怀”一类的事情,想必是会经常发生的吧。
我们知道,以“撞见”为借口,在大院和花园中偷听别人谈话,正是《金瓶梅》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手段之一。至少潘金莲就很喜欢干这一类的勾当。她那小脚走路无声,仿佛随时可以悄悄地出现在西门大院的任何地方。潜踪所至,令人防不胜防,足以让孙雪娥这样的人杯弓蛇影,落下疑神疑鬼的心理疾患——雪娥曾这样对小玉抱怨说,潘金莲“单会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无论她走到哪儿,都听不见脚步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