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抬头一看,只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
洞府无穷岁月
壶天别有乾坤
上面三间厂厅,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当日铺设甚是齐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两边挂着的紫府星官,侧首挂着便是马、赵、温、黄四大元帅。
——第一回
绣像本第一回,写了两件大事。其一为“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其二则是“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绣像本几乎重写了词话本第一回的内容。词话本以武松为开篇(沿袭《水浒传》),绣像本则以西门庆作为叙事的出发点。若以武松开篇,由武松、武大至潘金莲,由“帘下勾情”带出西门庆,可谓顺理成章。但以西门庆为叙事起点,如何将叙事的重心,由“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而过渡到武松,则是一大难题。因为在道观结拜之时,西门庆与武松还八竿子打不着呢。当然,按照中国章回体的一般套路,作者可以采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样省心或偷懒的作法,强行过渡。不过,绣像本的作者并没有这么做。这也反映出绣像本作者在结构章法上不同于一般章回体的过人之处。
篇首这段文字看起来稀松平常,似乎不值得批评者加以特别的关注,但从文章结构上而言,这段文字是叙事发生转折的重要信号,实为暗度陈仓的津梁要冲。如果我们说武松的身影已经“埋伏”在这段文字中,读者想必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张竹坡在评点这段文字时,特意点出,“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与“紫府星官”均为陪笔,而“马、赵、温、黄四大元帅”才是正笔。若照我说,四大元帅中的马、温、黄均是闲笔,而只有赵玄坛元帅方是正笔。也就是说,玉皇上帝、紫府星官也好,马、赵、温、黄四大元帅也好,他们的画像出现在道观的场厅本是应有之事,句句写实,一笔不落空。可是在这个场景的描述中,又藏着一大机关。作者要为武松的出场预留田地,这是此段文字的主要叙事意图所在。只有赵玄坛元帅可以引出武松,所以是正笔。
那么,这个赵玄坛元帅与武松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马、赵、温、黄诸人都是传说中道家的护法神将。一般作马、赵、温、关(如词话本《金瓶梅》第三十九回),亦有马、赵、温、周的说法(如《红楼梦》第一百〇二回)。四人之中,只有赵玄坛头戴铁冠,手执铁鞭,常常骑着一头猛虎作战。
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诸人在结拜当日,对道观中挂着的护法神将之画像,指指点点,一一加以品评议论。由三只眼睛的马元帅而至通身染蓝的温元帅、威风凛凛的黄将军,中间还穿插着应伯爵讲的一个笑话,最后落笔在黑面元帅赵玄坛身上,众人即开始对着赵元帅身旁的那头猛虎议论纷纷。绕了半天的弯,老虎总算是出场了。而随着老虎的出场,打虎英雄武松的矫健身姿亦可谓呼之欲出了。
众人的议论和哄笑,引出了吴道官的一段话:“官人们讲这老虎,只俺这清河县,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往来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接下来,由于西门庆的好奇发问,吴道官这才正面提及景阳冈上的那条吊睛白额大虎。读过《水浒传》的人,仿佛可以看见武二郎手执哨棒,踏着月光,带着浓浓的酒意,正朝着景阳冈的方向一路而去。点出景阳冈和老虎之后,叙事者又虚晃一枪,将这头老虎轻轻放过。
吴道官的一段话,被应伯爵的又一个即兴笑话打断,叙事再次回到了“热结十兄弟”的仪式现场,由兄弟排位序,至吴道官宣读“结拜疏文”。接下来,照例是酒食款待,随后西门庆、花子虚提前离席。西门庆归家之后,日日与病妾卓丢儿厮守。武松真正的出场,还要等到七天之后。
一天,西门庆在家中正要请太医来给卓丢儿诊脉,应伯爵突然笑嘻嘻地前来造访。他告诉西门庆,昨日清河县出了一件稀奇事: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的那只大虎,已被一个名叫武松的人一顿拳脚打死了。西门庆不信,伯爵便邀请他一同到县衙门口观看。二人在途中遇见谢希大,大街上早已是拥挤不堪。西门庆等人只得站在邻街的一处酒楼上,朝下观瞧。骑在大白马上的武松终于第一次进入了西门庆的视野。随着武松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县衙,西门庆已经看不见武松了,叙事视点这才形成了彻底的转换,通过知县升堂,自然转入武松的答话,由此完成了由西门庆向武松的过渡。
绣像本的这番铺垫、伏脉、过渡与转换,为《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所无。作者凭空造出这段文字,若出造化之巧,流水无痕。其极大的叙事耐心和出神入化的笔法,有如老吏断狱,令人称奇。《金瓶梅词话》落入这样一位补续者的手中,并在这个陌生人手里翻新出奇,原作者若九泉有灵,也会像我们一样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