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一书中,作者对佛教的态度比较复杂,字里行间,亦颇多矛盾、歧互之处。加之词话本与绣像本在行文上的差异,读者往往易生误会。实际上,作者的态度虽然矛盾复杂,但整体而言,大致的脉络和褒贬还是清楚的。关键在于,作者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层面上来处理佛教问题的:
其一,叙事者是在“诵经念佛”以求富贵生子等世俗功利的层面上描述佛教。在这个层面上,作者的态度十分清晰,基本上采取的是讥讽、否定乃至批判的立场。
其二,作者引入佛教义理(特别是禅宗)的价值维度,借此给读者指出一条出离人世无常、度脱苦海、超越功名利禄的道路。从这个层面来说,佛道价值观,正是体现作者意图的内核之一。
关于这两个层面的区分、关联与对话关系,兹略作分说如下。
在《金瓶梅》中,和尚、尼姑、沙弥一类的角色,常被玳安(西门庆的随从)称之为“秃驴”或“贼秃囚”。而西门庆本人,也直呼薛姑子为“贼胖秃淫妇”。类似的轻慢和秽语,在作品中随处可见,足以表明当时社会中一般人对于佛僧的态度。吴月娘生性好佛。对于她时常吃斋念佛、诵经讲道以求生子的行为,叙事者亦时常加以嘲讽,处处反衬月娘的痴愚。小说中直接描写佛僧的地方甚多。比如第八回,潘金莲毒杀武大郎之后,西门庆照例给了潘氏几两碎银子,让王婆从报恩寺请来六个和尚做水陆法会,超度武大亡灵。可众和尚一见潘金莲美色,一个个都瞬间迷失了佛性和禅心,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把经都念歪了,所谓“大宋国错称做大唐国,武大郎几念出武大娘,打鼓错拿徒弟手,罄槌敲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这一篇“和尚听淫声”的文字,虽充满戏谑色彩,但回末的结诗,却清楚地表明了作者对于这类法事的态度:
果然佛法能消罪,亡者闻之亦惨魂。
值得注意的是,潘金莲毒杀武大郎一节,《金瓶梅》多用《水浒传》文字,而这一段和尚法会,却是《金瓶梅》的作者“特意”加入的,其“作者意图”十分明了。而在小说的第四十九回,西门庆在永福寺为蔡御史饯行,得闲步入佛寺禅堂,撞见从西域“密松林”、“齐腰峰”下来的梵僧,向他讨要春药。这个和尚不仅喝酒吃肉,而且随身带着“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的虎狼销魂药。所谓密松林、齐腰峰以及西门庆给梵僧安排的酒饭名色,亦暗谐男女交合之名目——酒瓶是“腰州精致的红泥头”,酒则是“一股一股邈出”的滋阴白酒,刻意将梵僧和纵欲联系在一起。这倒不是作者的发明,在明代的色情小说中,这一类的情僧欲火焚身的故事早已司空见惯。但作者既然这么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作者对于僧侣和尚的一般态度。
不过小说中形象最为生动的“佛门中人”,却是两个尼姑:一个姓薛,一个姓王。这两个人从小说的中段开始出现,与吴月娘过从甚密,一直持续到小说的末尾,可以说这两人也是西门庆家族由盛转衰的见证人。小说的第五十一回中,叙事者用这样一个情节来刻画薛姑子的出身:
吴大妗子道:“只怕姐夫进来。我和二位师父往他二娘房里坐去罢。”刚说未毕,只见西门庆掀帘子进来,慌的吴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娇儿房里走不迭。早被西门庆看见,问月娘:“那个是薛姑子?贼胖秃淫妇,来我这里做甚么!”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拔舌,不当家化化的,骂他怎的?他惹着你来?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门庆道:“你还不知他弄的乾坤儿哩!他把陈参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儿里和一个小伙偷奸。他知情,受了三两银子。事发,拿到衙门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汉子还俗。他怎的还不还俗?好不好拿来衙门里再拶他几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没紧,恁毁僧谤佛的。他一个佛家弟子,想必善根还在,他平白还甚么俗?你还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门庆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讨我那没好口的骂你。”
按理说,薛姑子此前的种种劣迹和丑态,经西门庆和盘托出且言之凿凿,吴月娘该有所醒悟才是,但她被薛姑子和王姑子善偷衣胞、“一服即可生子”的许诺迷乱了心性,佞佛而偏执,实际上是沉湎于自己炽热的欲念之中不能自拔。在这里,作者不仅指出了世俗“佛法”的虚妄,同时也对世人拜佛的愚昧与偏狭表达了明确的嘲讽与哀矜。后文写到薛、王二人说通李瓶儿和西门庆,认捐了一千五百卷《佛顶心陀罗经》,为西门庆、李瓶儿之子官哥消灾祈福,从而骗取了大笔的银两。至五十九回,官哥生命垂危、奄奄待毙之时,薛、王二人却“在印经处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对官哥的生死全然不放在心上。李瓶儿认捐的一千五百卷《陀罗经》最终未能挽救官哥的生命,薛、王二人又如何面对这一尴尬的局面呢?薛姑子对李瓶儿是这么解释的:那官哥本不是你的儿女,而是宿世冤家转世。他来到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想化身为你的儿子,要来害你报冤。正因为你舍得银两,印了《佛顶心陀罗经》一千五百卷,杀人凶手自取灭亡却丝毫害你不得。
薛姑子伶牙俐齿,反应敏捷。这番鬼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却居然能够自圆其说。其应变之神速,令人可畏。不过,官哥死后不久,不及旋踵,李瓶儿本人也呜呼哀哉,追随官哥一同往生西方极乐净土,薛、王二人对此又会作何解释呢?
《金瓶梅》中薛、王二姑子的形象活龙活现、如在目前,其言谈口吻,笔笔入画。她们打着佛陀的旗号,为一己之私欲,几乎踏破西门庆家门槛。且两人彼此提防,互相攻讦,常相咒骂厮打。王姑子因为分赃不均,诅咒薛姑子“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用的居然也是现成的佛家语言。
对于西门庆这样一个胆大妄为、因贪欲而亡身的“恶徒”来说,他本与世俗佛教无缘。他能说出“只要有了钱,即便强奸了嫦娥也无妨”这样的话,表明他对佛道仙界种种因果不屑一顾,他所信仰的乃是“金钱决定论”。在小说中,他多次对吴月娘的佞佛加以嘲笑,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问题是,西门庆亦非完全不信仙佛。
他经常出入玉皇庙、永福寺,与和尚和道士们时相往来,且多次慷慨捐出大笔银两,接济僧道,修缮寺观。每到紧急关头,走投无路之时,也往往“循例”临时抱佛脚。为官哥印经如此,为李瓶儿请潘道士作法也是如此。尽管如此,西门庆对于仙佛的态度,与吴月娘完全不同。吴氏笃信净土,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未来交给了佛僧尼姑,可谓是信念坚执;西门庆则是“不信而姑信”,体现的是社会中一般人对于佛道鬼神姑妄听之的惯常态度。在明代特有的社会背景中,西门庆与佛道的关系,也向我们透露出以下几个方面的信息:
首先,西门庆作为十六世纪的新型商人,真正信奉的是金钱至上的原则,佛道的说教和戒律对他完全不起作用。
其次,西门庆“不信而姑信”的立场,与中国古人对虚诞邈远的鬼神敬而远之、存而不论的传统理念遥相一致。
再次,西门庆身上这种不信而犹信的矛盾状况,恰好从反面揭示出世俗佛教在日常生活中巨大的影响力。或者说,世俗佛教活动的兴盛,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西门庆虽不信佛,也不得不与佛门中人保持往来,施捐财物。
最后,我们还可以这样说,在明末社会,由于商业发展、社会失序而兴起的金钱至上论,尚未有力量完全脱离传统伦理思想(包括佛道观念)的影响,像欧洲十八世纪以来的商业社会那样,建立起牢固而神圣的金钱信仰和全新的资本主义经济伦理。换句话说,金钱虽可满足声色之欲,但还不足以成为一种自足的价值信仰系统。西门庆对已经迂腐而失效的传统价值伦理,仍然心存敬畏。
总而言之,以《金瓶梅》 作者的立场而言,不论是吴月娘,还是西门庆,不论是吴氏吃斋念佛的“至诚”和“痴迷”,还是西门庆财大气粗的“施舍”与“功德”,均未能挽救西门庆欲火亡身的命运,也丝毫未能改变西门庆家族由盛转衰、曲终人散的最终结局。世俗的诵经念佛,其虚伪和诡妄,由此可见一斑。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对世俗佛教生活的批判,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前提,即明代社会极端功利化的贪欲和“金钱至上”的倾向,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佛教界。世俗佛教与功名利禄同流合污,客观上已成为个体满足无尽欲望的工具。作者这一见解,与王阳明的判断一致:“(世人)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
不过,《金瓶梅》虽然对诵经念佛以求福报、施舍积善以图富贵的功利性世俗“佛法”进行了直接的批判和否定,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作者将佛道的“空观”或“虚寂无为”作为统御全书的主导思想。如前文所说,佛、道的思想贯穿作品始终,成为此书结构的一大关键,实际上已开《红楼梦》之先河。“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七十四回)这样的格言警句,到了《红楼梦》中,不过是换了一个说法而已: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不同之处在于,《金瓶梅》从世俗生活渐入佛道之境,可谓由入世而出世,由现实入虚渺;而《红楼梦》则是预先安排了神话式的佛道结构,可谓由仙界而历红尘,由虚转实,再化实为虚。
《金瓶梅》第一回,写到西门庆热结十弟兄之时,有一个细节颇可留意。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等人,聚在一起商议结拜的地点,伯爵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到那日(结拜之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谢希大建议说:“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随分那里去罢。”最后还是西门庆拿了主意:“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厂,又幽静。”
其实,结拜一事何处不可,为何非得牵扯上僧道仙佛?西门庆所谓“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一语,尤属可笑。僧家固然不管,道家如何就管呢?真正理想的去处,倒应该是儒家的祠堂,或者是刘、关、张义结金兰的桃园。这段文字轻描淡写,却将此书的一大关键和纲目暗暗托出。最后的结拜之地,选在了玉皇庙,而作为陪笔出现的永福寺,就成了一大埋伏。
永福寺与玉皇庙,分别作为佛、道义理的象征,多次出现在《金瓶梅》中,影影绰绰,时明时暗。直至小说末尾,吴月娘去泰安进香,在碧霞宫遇险而避入雪涧洞,受到普静法师的点化,西门庆唯一的子嗣孝哥在永福寺出家,全书的结构纲目才得以清楚地呈现出来。也就是说,《金瓶梅》全书,实从玉皇庙结拜(热结)始,由永福禅寺出家(冷收)而终结。在这样一个草蛇灰线、千里埋伏的线索之中,作者由道始,由佛终,道、佛并重而统摄全书。
除了玉皇观、永福寺之外,小说中写到的其他道观与寺院不下十数个。而出入西门庆之家、与他时相过从的,既有和尚、尼姑,也有道士、真人。这样一来,佛、道所代表的色空观和出世观,与小说现实层面的生活(儒家伦常)就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关系。佛道世界观与价值观,特别是“真妄之分”,既可以视为对世俗欲望及乾坤颠倒之乱象的批判利器和批判动力,也可以被看成是对后者的超越与归宿。
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金瓶梅》中,作者所刻意构建的,并非是佛道与儒家的对立,而是佛道义理与欲望的对立。作者引入佛道系统,也不是为了反对乃至取消儒家伦理,而是出于某种不得已。在明代末世,儒学(特别是程朱理学)对现实生活正在失去应有的作用——在《金瓶梅》所描述的日常聚会中,有圣人之称的孔子,常常沦为戏谑与讽刺的对象。作者引入佛道的苦衷,与王阳明及其门徒“引佛入儒”的动机大致相仿。其根本理由,都是基于对现实社会的绝望。从这个意义上,《金瓶梅》的“作者意图”,与阳明学、明末的三教合流及三教一致论,实有很大的内在关联。
客观地说,词话本《金瓶梅》的作者,不仅没有从根本上摒弃儒家思想,相反,字里行间随处充满了乡村学究式的儒家道德说教。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说的第九十九回,词话本中有一段归结全书旨意的 “开篇诗”,在绣像本中遭到了删除:
一切诸烦恼,皆从不忍生。
见机而耐性,妙悟生光明。
佛语戒无伦,儒书贵莫争。
好个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在这首诗中,作者明确将佛道的见机妙悟与儒家伦理的制欲莫争并举,借此批判世俗社会的物欲横流。正因为《金瓶梅》所试图构建的,是佛道义理与欲望的对立,吴月娘式的功利念佛以求欲望满足的“修行”,沦为被否定乃至批判的对象,就很容易理解了。
这里顺便说一下,《金瓶梅》作者对于佛教的态度的复杂与矛盾,特别是“以佛反佛”的观念,实际上与明末佛教内部的禅、净之辨或禅、净对立,也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