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啊,每到下雨天时,我就会坐在窗前发呆,然后幻想着你能在我身旁。十四岁那年,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下雨天里才弄明白,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可我不敢去见你,这总让我觉得特别孤独。”
一
再回医院时,简凝不见了。房间里的病人换成了一个左手缠着绷带的短发女孩,她鼓着一张通红的肉肉脸,躺在病床上沮丧又委屈地盯着胸前的白色被单,估计是她妈妈的一个中年妇女坐在一旁给她整理衣服,心疼又生气地责备:“多大的人了,就不能让人省心点,爬个楼梯都能摔倒?大过年的你让家里人多担心……”
我尴尬地站在门外,正想着要不要走,女孩的妈妈已经发现了我。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问:“你是来找她的吗?”
“嗯,她……走了吗?”
“是啊,两个小时前就走了。她坚持提前出院,把床位让给我女儿。还把这些水果也留下了,真是个好姑娘呢。啊,对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便签条,“她说,如果有人来找她,就把这个给他。”
“好,谢谢了。”我忙上前接过。
很简短的一行字,连署名也没有。
——走了,下次见。
说不上为什么,我直觉又要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她了。为了应证自己的猜测,我拿出手机拨打她的号码,果然关机了。换作平时,也许我会努力想办法去找她,因为我想见她,也想见她身后那个我寻找了好多年的陆笙南,但现在,别说找人,我连对眼前这位年轻妈妈礼貌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一个小时前,我经历了一场几乎摧毁我人格的恶斗,此刻只想沉沉睡上一觉。但也可能根本睡不着,没关系,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也行。考虑到我这状态肯定瞒不住张翔,又实在不想解释,我决定躲回公司。反正所有人都回家过年了,空无一人的公司正好适合我自生自灭。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开到公司楼下,抬头就看到了自己那间房的飘窗打开着,银皇后四季如新的绿叶探出窗外。我立刻反应过来,快速冲上楼。果然,掏出钥匙打开门后我看到了傅林森。
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夜晚暗淡的寂静冰冻着每一寸空气。那一刻我有点害怕,因为我真的没见过世上居然会有这么不在乎时间流逝的人,他无欲无求得像是一棵历经沧海桑田的古树。我有些呆滞地问:“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在这……”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没上火车,那晚不过是演给我看的。
他脸上的惊讶很快归于了平静,他努力思考着要怎么给我一个合理的借口,最终淡淡一笑,放弃了。
“你无家可归?”虽然很突兀,我还是直接说。
“不,有家的。”他略微疲倦地看向我,“不过也差不多。”
“这样啊……”我懒得再问,反正问了他也不会说。我关上门,静静走向沙发,与他并肩坐下了。
公司像经过一场浩劫,电脑桌横七竖八地散放着,画稿和文件满地都是,还有那些猫狗们,虽然都被临时寄养的宠物店接走了,但被他们咬出来的鞋子都还没有收拾整齐,东一只西一只地散着。
我没说话,傅林森也是。但很奇怪,那一刻我感到特别安慰。仅仅因为在我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下去时,还有人能在我身边,哪怕这个人曾伤我那么深。
我没把这个告诉傅林森,他一定会笑我。
我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来后发现自己正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缩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床厚毛毯,空调开得非常大,我几乎是被热醒的。时间已近中午,厨房里传来了“笃笃笃”的切菜声,我起身喝水时看到饭桌上的火锅底料、各种生疏菜和啤酒,这才反应过来,今天过年了啊。出门在外的第四个年头,依然是我跟傅林森一起度过。
傅林森的厨艺向来不错,就是味道偏清淡。考虑到我无辣不欢,他今天专门做了一个鸳鸯火锅。鲜红和奶白两种汤色隔着一道小铁片在锅子里争先恐后地沸腾,我夹起一块牛肉犹豫了半天,还是扔到了清淡的一边。看着一桌子丰盛的好菜,我真不好意思告诉他我其实没胃口。
这顿饭我们吃了很长时间。我感觉我和傅林森之间的默契在慢慢恢复,只是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主要原因在于我,傅林森原本就是安静倾听的角色,一向话少;可我却不再是那个一点破事都能喋喋不休很久的人了。
吃完饭后,傅林森收拾碗筷去了厨房,流水声簌簌传过来,接着是瓷器碰撞的轻响,光听声音都能感受到他的慢条斯理。面对琐碎而重复的家务,他从不觉得是种折磨,反而很享受。眼下为了避免自己陷入永无止尽的胡思乱想中,我决定打扫卫生。走出厨房的傅林森被我左手扫帚右手拖把的造型吓了一跳,很快加入进来。
扎扎实实地折腾一下午,原本看去像是被洗劫过的公司大厅总算焕然一新了。我俩也累坏了,心满意足地躺倒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又恢复到了并肩静坐却无言的情况。我拿出手机开始玩神庙逃亡,当我就快刷新自己一百多万的高分纪录时,傅林森说话了。
“对不起。”
这句道歉来得太突然,突然到我以为是错觉。那个永无止尽地疯狂奔跑的逃亡者终于还是失足跌落悬崖,我放下手机,回过头问:“那刚说什么?”
“我跟苏荷的事情,对不起。”傅林森的态度诚恳。
“算了,不是你的错……”虽是一声迟来的道歉,但我依然非常感激,感激他选择郑重地对待我所受的伤害。哪怕这些伤害在很多人眼里是那么不值一提。
“其实,苏荷都跟我说了。”短暂的沉默后,我还是说了。
“什么?”他反而糊涂了。
“你受伤的真相,还有陆笙南的事。”接下来的十分钟,我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说着说着我几乎又陷入那种疯狂的情绪中,我无助地撑住头,发出了悲凉的笑声,“你知道吗?我当时一气之下差点把她杀了。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那是我做的事情,我居然……想把她杀了……我爱她,尽管我现在更多的是恨,可我还是爱她啊,林森你说,我怎么能做出那种事来……”
“卫寻。听我说卫寻……”傅林森异常冷静地看向我,“不管她跟你说了什么,绝对都不是真的。你理应比我更了解苏荷的,她一直是个谎话连篇信手拈来的人,她一时气急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目的就是为了激怒你。”
“真的吗?”我很无助,我希望眼前的人能说服我。
“你先冷静下来,仔细想想。陆笙南的事你迟早可以从简凝那打听到的对不对,是真是假你很快就知道;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受伤的事绝对不是她说的那样,也包括……”他停顿了一下,“那天我们在房间里的事,她都在撒谎。”
他伸手过来轻轻放在我的肩上:“卫寻,这次你得相信我。”他用坚定而灼热的目光逼迫我正视他。
“……好,我相信你。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信。”我脆弱地连连点头,我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是真的相信傅林森,还是我只想快点从痛苦的情绪里走出来,才强迫自己去相信他——如果能不那么恨苏荷,我会好过一点。
但就算如此,有些事我也必须确认:“可是,傅林森,你敢说你一点也不喜欢苏荷吗?如果你不喜欢她,那天晚上也发展不到那一步吧?”
傅林森的表情凝固了一秒,他弓起背,双手交叉握着放在了双腿上,缓缓开口道:“我第一次见苏荷,是在五年前,星城的大学街。那年冬天我来参加第三次美术联考。大街上,她被三个男生粗暴地拖拽在地上,她一边尖叫一边挣扎,反而惹怒了那几个人,他们对她拳打脚踢,周围人都冷眼旁观,最后我上前阻止了。我把那三个人打跑,自己也受了点小伤。苏荷很感激我,同时抓着我就跑,说一会他们还会找更多帮手来。很快我们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告诉我,她父母欠了很多债,如果不是我,她就被那些人抓去当小姐了。现在她身无分文,不知道怎么办?”
“常用的伎俩。”我苦涩地笑了。
“我知道。”哪怕只是回忆,傅林森还是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纵容微笑,“我小时候天天跟人摔跤打架,所以我一眼就看穿了那些人打她的时候并没有真下重手,但我没有拆穿她。包括后面,她让我请她吃了一顿饭,并希望我先陪她开房睡一晚,第二天她就去投靠亲戚,我都答应了。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一个房间,她很热情地跟我聊了很多,直到凌晨,她去洗澡,故意半开着门,让我隐约看到点什么。洗完后她裹着浴袍走出来,朝我暧昧地笑,催我也快去洗澡,还暗示我洗完澡就能跟她发生些什么。我知道,只要我一脱衣走进浴室,她就会趁机偷走我的钱、手机和一切值钱的东西。可我还是假装上当了。”
“为什么?”我不理解。
“因为我不想回家,但我找不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她的出现是一个契机。”傅林森微微侧目,“后来苏荷如愿偷走我的所有现金,可能怕我追上去,顺带把我的所有证件也拿走了,这样我就麻烦缠身无暇顾及了。她做得非常绝,而这正是我想要的。那天的我们,都没想过日后还会再见面吧。可命运真奇妙,她骗过你,又骗了我,因为被她骗了我才留在星城,因此才认识来星城的你,而我们认识,最终又遇见了她。”
傅林森还是没正面回答我,总是如此,每当他在遇上自己不想回答的事情时,就会说一些其他事情,偏偏还说得那么真诚而无辜,让我不忍再追究原本的问题。
“卫寻,苏荷是个好姑娘。第一次见她时我就确信了。”他安静地垂下双眼,长而直的睫毛遮盖住了深邃的眼睛,“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也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我哪是什么好人,好人太辛苦,我只是尽量不做坏事。
“你是的。”
“我不是。”
“你是。”
“不是。”
“是。”
争论戛然而止,两秒后我跟他不约而同地笑了,根本就没什么可笑的,笑声却还是持续了很久,最终以我没好气地给了他肩膀一拳告终,就像以前那样。
那晚我又失眠了,这次我把它归罪于屋外响彻街头巷尾的鞭炮声。
初到星城时,我还以为省会大城市的除夕夜会跟小县城不同。事实证明,比起我们老家,星城在坚守传统风俗这一点上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市中心的几条主干道外,其他地方的市民都非常期待零点整的到来,大家把鞭炮直接挂在窗户外面,把一箱接一箱的烟花搬到楼顶,直接在水泥森林的顶端放飞,远远看去那些黑色的楼影像童话中的烟囱,往无垠的夜空中放飞五彩斑斓的精灵。更多市民们,则会成群结队地赶往各自认为最灵验的菩萨庙烧香拜佛,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这让我想起了我妈。
爸妈还没离婚前,每年除夕夜一家人都会开车去小镇西边的菩萨庙,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那座地处偏远的小破庙为何会受到广大镇民们的顶礼膜拜,平时一条无人问津的小石路在那晚会被车辆和人流堵得水泄不通。这时候我爸会拉下车窗,抽上一根烟,耐心等待。我妈则坐在副驾驶,不时拿出包里的粉底筛和小镜子,抿着嘴巴轻轻拍打,整理那已经很精致的妆容。我能在她微微动容的脸上看出一种独属于女人的兴奋不安,就好像我们一会去拜见的不是菩萨,而是她慕名已久的偶像。
往往当我们挤过菩萨庙里摩肩接踵的人群,抢到在菩萨前面跪拜的草席垫子时,她精致的妆容早就因为热汗晕开了。但她不在乎了,她眼中闪烁着虔诚之光,紧张地把我抓到菩萨面前一道跪下,接着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地念念有词。我一次、哪怕一次也没有跟着她乖乖照做,我只是百无聊赖地扯着草席垫子上的干稻草,不时抬头看她。庙堂里香火燃烧的光芒从四面八方照耀到她的瓜子脸上,她变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美。她可能从不知道,只有在那一刻她才彻底摆脱了“轻浮”“娇贵”“花瓶”“好吃懒做”“不守妇道”等各种真真假假的罪名,她实实在在地在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祈祷。
可惜身为无神论者的爸爸却站在菩萨庙门外抽烟,他从未见过这时候的妈妈,如果他见过,哪怕一次,或许就不会抛下这个家。
我在手机里翻出我妈的号码,如今这个已经从卫太太变成王太太的女人,我们已经有四年不见。上次那通尴尬的电话还是半年前,听说她肝脏查出了些问题,她反复强调,只是小问题,让我别担心;而我就真的从未担心过,我甚至转眼就忘记这件事。
——妈,新年快乐。我很好。勿念。
短信发送完毕。我有些焦虑地翻了个身。我猜傅林森也没睡,如果一个人熟睡肯定会发出声音,但他太安静了。窗子投进来一星两点的光让黑暗也变得斑驳,我在这种黑暗里轻声问道:“睡了没?睡不着的话,陪我去酒吧坐会吧。”
不多久下面果然传来了一声“好”,我就知道,跟傅林森过了几年的上下铺生活,他还从没有哪怕一次,比我先睡着过。
我们去了公司附近常光顾的一家清吧,虽说是清吧却一点也不冷清,今晚凡是开门营业且有座位的店都是人山人海。
2012年,这个末日年终于如期而至。年轻人似乎对这个特殊年份寄予厚望,也包括我。当然绝大多数人都不是真的希望世界毁灭,可是内心又隐约期待着能发生一点不同寻常的事情。
我跟傅林森待了一个小时不到,实在太吵,便出了酒吧。
对面街道上有人正在放小型烟花,那颗耀眼的火树银花像有是十足的黏性,把路过的行人一一黏住,很快就被团团包围。我跟傅林森比较高,不用挤进去,站在人群外头也能观赏。小型烟花以一种夺目而壮烈的姿态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自己,在那短暂而美好的一分钟里我想到了两个人。
我拿出手机试着给简凝打了一个电话,很意外接通了,我迟疑了一会,说:“新年快乐。”那边的声音带着懒懒的平静,似乎笑了笑,说:“你也是。”
“等等。”挂断前,我下意识地喊住她,“帮我跟她也说一声吧。”
“好。”依然平静的回答。
随后我又翻到了苏荷的号码,冗长的犹豫让烟花结束变成转瞬间,直到人群四散开来我的手指依然僵硬。这时有人撞了下我的胳膊,来不及做出反应,刘凯希已经亲热地揽住我:“靠,真巧啊。”他说着又给了傅林森肩膀一拳,“大过年的,你俩怎么都不回老家啊?该不会误入歧途搞基路,从此无颜见爹娘了吧哈哈哈……”
刘凯希没心没肺地狂笑,我都不知道他对自己那可怜的幽默感哪来的自信?好一会我才发现他身后的陶子,她有点惊慌地朝我们点点头,羞涩地笑了。他们两人穿着一黑一白的情侣羽绒服,围巾也是同一款,傅林森只看一眼就心领神会,却习惯性地保持着沉默。
刘凯希当晚兴致特别高,热情地邀请我们一起去路边吃大排档,敢情他才过了几个月的穷苦生活啊,就已经混成了廉价夜宵街一带的地头蛇,老板见到他一脸见到老熟客的热情。吃到中途啤酒不够了,他跟傅林森去隔壁超市拿酒,这时一路上话都很少的陶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我说了句什么,我猜是就上次的事跟我道谢,索性笑了笑,没答话。
谁知陶子又重复一遍,这次声音稍微大了点,我总算听清楚。我这才惊醒,她脸上的红晕并非以往惯有的羞怯和腼腆,那是不易察觉的愠怒,而她真正要说的居然是:“少管闲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冷硬的陶子,她继续话里带刺地张了张嘴:“我一点也不感激你,麻烦以后不要再管我和刘凯希的事了。”
刘凯希叫嚷着朝我们走回来,傅林森抱着酒箱跟在身后。陶子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她缓缓回头时又切换了表情,朝着刘凯希甜美无害地笑起来,脸颊两边在橙黄色的光线下泛起了一道绯红。
我实实在在惊到了,手中的酒洒了一桌子。
二
事情出在上班之后的第六天,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这六天里承诺要给我们开门红包的年叔一直没出现,还包括财务芳姐。大家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纷纷猜测年叔跟芳姐是不是厌倦了凡俗生活于是卷走公司所有钱并抛家弃子做了一对亡命鸳鸯,毕竟在公司里,他们可一直是同事们八卦里的官配。
第六天年叔出现了,没有红包,还一脸憔悴。进门后第一句话就是:“全体员工放假三天。”随后他看向我,说了第二句话:“卫寻,你跟我进来一下。”
整个下午,我在年叔情绪低落地叙述中弄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旁听的还有傅林森、小乔、秦大义、陶子。原来这几天年叔跟芳姐一直在跑司法机关——四天前,他刚从外婆家走亲戚回来,就收到了白鸟公司寄过来的律师函,如今更是已经发展到立案调查阶段了。我一时还没明白过来,直到年叔说出张翔的名字我才想起,他过年后似乎就没来上班了。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我们却花了整整一下午才全部理清。
张翔是我引荐进来的朋友,所以在公司里,大家对他并没有太多戒心,重大会议经常也会喊上他,加上公司平时的管理方式向来散漫,等级制度几乎不存在,保密工作也非常差,所以他来公司不到两个月便掌握了公司几乎所有的核心信息。年前的最后一天,他把公司里《秋裤姐妹》的所有电脑源文件和原画稿全部盗走,当然这中间自然还涉及到很多其他环节,最终导致的结果是:白鸟公司“怀疑”我们梦航公司利用不正当关系剽窃他们公司还未上市的作品,并将我们告上法庭。尽管在我看来,这个事情荒谬之极,但在旁观者看来,我们的“剽窃”事件无论是证据还是动机都非常充分。
首先,我、傅林森、秦大义都曾是白鸟公司的骨干成员,我们因为对原公司不满,离职后在年叔的资助下自行创建了新公司,并依靠《秋裤姐妹》顺利发家,可如今《秋裤姐妹》的所有源文件和资料,还有那些最原始的人设画稿都在白鸟公司的手里,只要稍微懂点阴谋论的人,都更愿意接受我们偷走白鸟公司的产品这种可能。年叔找了一个当律师的朋友,试着看能否扭转局面,但律师在分析了现有情况和资料后给出的明确回答是,只能尽量减少损失和赔偿。白鸟公司显然是精心策划了很久,确保万无一失才出击的,加上老总关系也硬,很难破。
下午五点左右年叔被一个紧急电话招走,他已经三天没合过眼,公文包就拿在手中,出门时还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了半天,精神状态非常差。小乔很担心,主动要求陪年叔一起,她表示打官司自己有过一些经验,或许能帮点忙。出门前她不忘回头看了我一眼,“卫寻你别多想,不是你的错。就算你当初没有介绍张翔,相信白鸟那边肯定也会另派人……”
“知道,别说了。”我打断她,“你快去陪年叔吧,我没事。”
大家陆续离开,只剩下我跟傅林森的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他欲言又止,深深看了我一眼,露出跟小乔一样试图宽慰我的神色。傅林森离开后,我关上门,给张翔拨了电话,那边几乎是瞬间接起的,反而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以为我会破口大骂,不料声音却出奇地平静。
“为什么?”我说。
“看来你都知道了。”那边倒是一点都不惊慌,好像早就在等着我的电话了。
“是。”
“为什么?你现在还来问我为什么……”那边嗤之以鼻地冷笑,“当年你睡我女人的时候有跟我解释过为什么吗?你他妈连一句道歉都没有。”我的心被狠狠拉锯了一下,那边继续说:“当年小央一直喜欢你,可你呢?你却把她当备胎玩!她后来死心了,答应跟我在一起,可你呢?你又对她做了什么,我他妈这顶绿帽子戴了整整半年,要不是一次阴差阳错,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被自己最好的兄弟给耍了!你觉得这个仇我真能咽下去么?别天真了,我们永远是敌人,曾经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一个灵光闪过,我想起了跟张翔醉酒后的第二天,我在他家醒过来时看到他手提电脑上的文档,我匆匆扫过一眼时似乎看到了“白鸟”二字。其实那时候我就该察觉的,他根本不是在写什么网络小说,他早就在给白鸟当剧本创作总监了,而如果我没记错,他现在的直属上司应该是汤嘉文。原来张翔一直都在计划报复我,他从没真正原谅过我,而我却还天真地相信时间会抚平伤痛,雨过总会天晴,我真傻逼。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难道你以为我心理就好受吗?我这些年就过得快乐吗?
张翔,我操你妈。
我清清嗓子,异常镇定地反击:“在这之前我是挺愧疚的,但你别搞错了,不是因为你。我会愧疚是因为对不起小央。事实上我从不觉得我欠了你什么,但今天我总算知道欠你什么了?是操。就你这种欠操的畜生根本不值得被人喜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跟小央在一起是为了她的钱,你一边跟她好一边跟不三不四的女人睡这事,我也帮你在全校传遍了,不用谢!当然你用不着愧疚的,因为小央从没喜欢过你这种备胎……”
“你他妈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这个贱种!”他果然气急败坏了。
“对,我是贱。”我咬牙切齿,声音里却带着冷笑,“但你连承认自己贱的胆量都没有。”
“卫寻你妈逼……”
“滚吧,狗娘养的杂种。”我语调生硬地打断他歇斯底里的暴怒,迅速收了线,接着我几乎是颤抖着抠出了手机电板以防止他再打过来,一瞬间,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坐在椅子上,再也站不起来。
我知道我输了,我已经什么都输了。
不管我怎么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都改变不了我在这场战斗中惨败的事实。
短短的三天假后,公司迅速走向萧条。手上几个做到一半的大项目全被迫终止了,无所事事的同时们整天闲言碎语地讨论着,也不知是从哪天起,白鸟跟梦航蓄势待发的官司成为公开的秘密。没过多久,这件事在星城各大报纸还有网络媒体上都有了一席之地,而舆论也是一边倒,我跟傅林森都不敢上微博,底下的留言全是“剽窃者去死”之类的脏话。白鸟公司的官博更是每天都揪着这件事不放,巴不得事情能闹到外太空去。他们也是在借机宣传这部作品,作品越火,他们赢得这场官司之后得到的利益就越多。
半个月内,公司走了三分之一的员工,全是主动请辞。墙倒众人推莫过于此。然而他们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公司没什么工作可做,领着微薄的基本工资只是煎熬,何况,还要面对这场必定会输的官司,谁都不想坐以待毙。趁现在还没有满城皆知,早点跳槽说不定还能找个好下家,否则再拖上一阵子,简历上的工作经历就真的只能写:曾在剽窃公司工作过。
小歪自然也在辞职的员工之中,这我早料到了。因为自黑龙江回来后我们私底下找他谈过,他承认了自己吸毒和因为手头紧偷窃公款的事。只是当我们问及公司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吸毒或贩毒时他缄口不言,哪怕我们拿出戒毒所来威逼他他也不肯说,最后在他几乎要下跪求饶时我们放弃了追问。年叔说这件事不宜声张,决定给他一段时间交接工作让他主动请辞,并希望他可以早日把毒戒了,表示只要彻底戒毒,公司还在的话,随时欢迎他。
小歪走的那天只有我跟秦大义去送行,其他人都焦头烂额走不开。他瘦小的身板上挂着一个看起来特别沉重的双肩包,就跟他此刻的心情一样。他告诉我们他不想进戒毒所,他有一个吸毒的朋友曾去过,说里面的戒毒手段很可怕,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决定回老家跟父母坦白,然后希望在父母的帮助下把毒戒了。似乎为了安慰我们,他打起精神笑着保证:“放心,我毒瘾不重,我相信我可以戒掉的,到时候我再回公司跟你们一起干。寻哥你要挺住啊,梦航不会那么轻易垮的。”
“行,等你回来。”我拍了拍他的肩,“保重。”
身旁的秦大义一言不发。我们都知道,他不会回来了,而公司,大概也撑不下去了。就在两天前的深夜,我陪着年叔在办公室整理司法程序的合同时,已经到崩溃边缘的年叔突然向我表露出异常悲观的情绪。他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苦笑道,“真讽刺啊,当初做盗版时赚了几百万都没人来抓我骂我,现在我想用这钱做点真正的国内原创,却被一大群人骂是小偷,是盗贼。你说,这不是逼我回去做盗版吗?话又说回来,我还真有点想念那段时间呢!不用对任何事情负责,更不用对底下的员工负责。”
我突然很难受,几乎是死皮赖脸地说:“年叔,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跟你。”
年叔摘下眼镜,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再睁眼看我时,双眼里的血丝泛着潮湿的泪光:“卫寻,你不用这样的。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就是我的错。”我狠狠地说出来。从知道这件事情开始,这些话就憋在我的心里,这几天我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再不说出来我都要疯了。“我自以为有本事,其实就是个有中二病的废物。从小到大我总是什么事情都搞砸,还把这一切的错都归咎于身边人和世界。可其实这个世界从没有亏欠我什么,让我失望的一直是我自己。对不起,什么都做不好,我他妈就一傻逼……”
年叔深沉地叹了口气,用力抓了下我的肩:“躺会吧,你已经两晚上没合眼了。”
醒来时我趴在冰凉的办公桌上,全身酸痛。已经是清晨了,年叔和那一桌子晦涩难懂的文件都消失不见了。当天下午我收到了来自银行卡的收款提示短信,是一笔三万块的现金。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公司几个核心员工都收到了一笔数目不多的补偿金。因为如果官司在几天后输了,那么年叔需要支付几百万的赔偿金,公司只能宣告破产。很久后我才反应过来这笔钱意味着什么——年叔放弃了。
忆起这些时我跟秦大义已在回公司的路上,一路上他都心不在焉,他掩饰心不在焉的方法就是变得啰唆,不停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来证明自己没有心不在焉,偏偏这只会适得其反。当公交车像一个体力不支的老人缓缓爬过二环线的立交桥时,我开门见山地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啊?没事,我能有啥事啊……”秦大义紧张地开口辩解着,后耳根又红了。我只一个眼神就把他打回原形,他见瞒不过我,像个犯错的小孩低头沉默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年叔给我的那几万快,我还给公司了。”
“你脑子进水了啊?!还回去年叔自己也拿不到,这些钱全会赔进去。”
“卫寻。”他怔怔得盯着我,“连你也觉得官司会输吗?”
我被这话问住,半天答不上来。最终我坦白道:“我知道你以前最爱的动画片是《圣斗士星矢》,我不想泼冷水,但现实世界里正义必胜的法则都是骗小孩的。我们是没错,我们是受害者,可这依然改变不了我们会输掉官司的事实。”
“卫寻,我这人脑袋是不灵光,也还没你想的那么傻。”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随即忧愁地回过头,“我其实,比你们以为的要坏得多。”
我瞬间就猜到了,“你要走?”
他愧疚地点点头,不停地用舌头舔着下嘴唇,“老王挖我回去当原画总监,他说这个位置换了几个人,他都不满意。”老王是白鸟公司副总裁,曾经对我们几个新学员青睐有加,也算是白鸟公司里唯一一个不耍阴谋手段的靠谱高层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前几天。”
“你想好了吗?”
他无助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去啊!”我提高声音。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继续说:“还犹豫个屁啊?赶紧去啊。”
“可是……我……”
“秦大义!”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他妈是不是男人啊。”
“我……我是男人啊。”他委屈了。
“我们几个人里你一直是大家公认最厉害的。你肯努力,付出的也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的还要多,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你觉得这样做没义气。可是义气能带给你什么呢?它拯救不了梦航的死局,它什么都改变不了,最终还要赔上你自己的前程。值吗?只有娘们才有这种妇人之仁。”我发誓,我对广大妇女没有任何歧视,我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他还在彷徨,“这些我都想过,可是……”
“妈的,没什么好可是,没人在乎你是怎么成功的,人们只在乎你成功之后的辉煌。况且我相信你永远会是我认识的秦大义,你不会因为与谁为伍就改变自己的初衷。你现在需要的仅仅是一块更好的跳板,让自己飞得更高更远。这样,我以后好歹也能以曾认识你为荣。”
“别这样说,你也很好……”他忙辩解。
“少来,我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我说认真的,你明天立刻就过去。”
秦大义眼里闪烁着苦楚而悲怆的泪光,但总算是想通了,“卫寻,你知道我不想这样的。可是……我真的太爱这行了,我不能就此停下。”
“废话,这必须的。”
“谢谢你。”他用手背抹了下眼角,看向窗外,“你永远是我朋友。”他说。
“当然。”我打起精神笑笑,恍惚间又回到了刚离开白鸟公司的那天,秦大义抓着大包小包一脸狼狈地追到公司门口,憨着一张脸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憋出句:你们走,我也走。我骂他:别犯傻了,快滚回去。他却生气了,格外认真告诉我们:不行,要走一起走,咱们是朋友啊。
那句话,说得像是刚系上红领巾的小朋友在升旗台上宣誓一样忠贞。
三
五天后,官司输了。
梦航公司宣布解散,一切板上钉钉,毫无回旋余地。
连绵了一个星期的阴雨天迎来首次短暂的放晴,窗帘全部拉开,三月中旬干净的暖阳把整间大屋子都照得亮堂。那天上午我跟傅林森还有小乔站在三楼,看着底下楼层的同事们默默收拾着办公文件。梦航公司,从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误打误撞一拍即合,到热血沸腾地创建工作室,到正式注册公司,再到风雨同舟地招兵买马走上正轨,这艘承载着梦想的大船,都来不及在海水里打个转儿,就直接沉没了。
如今再回想这两年走过来的点点滴滴,所有的所有真像黄粱一梦。
“妈的。”小乔红了双眼,她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奔向厕所。
我不忍再看下去,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途经年叔的办公室时,房间里烟雾缭绕,隐约还能看到光线之中飘浮的细微的尘埃。公司出事这些天,戒烟多年的年叔又回到了一天两包,怎么也停不下来。此刻他还是穿着第一次见我们时穿的那件灰蓝色的旧外套,头发油腻凌乱,满脸胡茬地伫立在玻璃书柜前面,显得格外落寞。他放下手中的烟,小心翼翼地端起墙壁上的一幅挂画,画上是一张他的素描肖像,并且附上了三十几个人的签名,这是去年秋天我们全体员工送他的生日礼物,他用袖口擦拭了下装裱的镜面,看了很久,默默放回了自己的纸箱里,他在跟公司告别。
猝不及防地,去年冬夜我们在乡下围着火堆喝米酒的画面在脑海浮现。明明才三个月不到,却又好像过了很久。当时年叔看着红彤彤的火焰,无比哀愁地感叹着:一路走来都特别孤单。如今再回想起这句话,胸口难受得要命。
不!事情不该是这样。
我不能眼睁睁地任由失败就这么赤裸裸地碾过我。我转身扶住二楼的木护栏,朝大厅大声宣告,我要确保所有人都听到我的声音,“在座的各位,我不想在这说什么矫情话。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本着相同的目标聚集到这。如今公司遭同行陷害而面临破产,这样的结果谁都不想看到。而我要说的是,只要有决心梦想换哪都能实现,这话是没错。然而,最初因为追逐梦想的那份激情和感动却不一定能找回来。我始终坚信这些日子以来的朝夕相处,公司给大家带来的远不止是一份工作这么简单。如果有谁愿意跟我们一起重新开始,重头做起,一个星期后欢迎打我电话。有更好选择的,我在这里真心祝他前程似锦飞黄腾达。”
对于这段小插曲,没人鼓掌,甚至没人表示出一个可以称之为立场的神情,大家听完后又各自收拾起东西;而我当然不指望靠着这一番苍白无力的演讲来重拾人心,我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的无所作为。
傅林森跟上来,“你打算做什么?”
“既然我们起初也是从零开始的,就还能再来一次。我们可以租个小写字楼,从最小的项目做起,等具备一定规模再重新找投资商,重新注册公司,一切都可以重来……”
“卫寻,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傅林森眼中满是不忍。
“不,事情很简单,我们现在仅仅需要钱。”我坚定地反驳。
“可我们没钱。”
“我今晚就去找苏荷,或许她还能说服余总……”
“不行!”他反应有些过激。
“为什么?”
“我们已经麻烦她很多次……”
“你不是我。”我焦虑地打断他,“是我害公司破产的,是我让三十几个人一夜之间失去了工作,这件事是我干的你明不明白?不是你,是我。我没法做到你这样心安理得。”
傅林森迟疑了一下,脸上的坚持动摇了。他比谁都懂我,我最痛恨这样的自己,对于自己所犯的错误无能为力的自己。
“还会有其他办法的。”他试着做最后的劝说。
“如果现在你给我把枪我他妈就去抢银行了!你跟我都再清楚不过,没其他办法了。能帮我的只有苏荷,只有她认识一些有钱人,只有她或许能帮我继续找到投资商。当然如果她拒绝我绝不勉强,但我必须去试一试。而且我们不会让她白帮,我们以后可以偿还她……”
“不,你还不起!”他打断我,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眸瞬间被点燃,烧出一种名为痛心的火焰,“她喜欢你,她肯定会帮你。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地……”他不忍地停顿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伤害她。”
我从没想过,一直隐藏在我们三人之间的地雷会在这一刻引爆。
只是傅林森啊,你错了,一次又一次伤害对方的人,是她,不是我。是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我需要承认的,仅仅是这一刻为了弥补自己所犯的错,就算抛弃尊严也要回头去求她,就这么简单。如果她为此提出的要求是让我去死,我甚至可以去死。你不会知道,有时候,尤其是最近,我倒真想死了一了百了。
“傅林森,你给我让开。”我咄咄逼人,任何争吵都没有意义。
“不行,你不能……”
“大森。”年叔不知何时杵在了我们身后,什么都听到了。他就这么突兀地插入了我跟傅林森的争执,可那之后又沉默了。他似乎在痛苦地挣扎着,最终无比艰难地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近乎在祈求:“让卫寻试试吧。”
傅林森颓然松下双肩,无力地靠在了墙壁上,给我让开了一条道。
四
第二天,我去了凤凰。
这座古城离星城并不远,火车三小时,但还得转车,长途大巴五个小时能直达。我是个怕麻烦的人,得知苏荷身在凤凰后果断选择坐巴士。并不是没想过给她打个电话,可我知道这并不是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事。
五个小时里,我只喝了一瓶矿泉水,吃了两片土司,实在憋不住了还偷偷开窗抽了两根烟。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思考自己做得对不对,傅林森那番话曾让我动摇,其实也并非没有其他办法,至少值得尝试的方法还有一些——简凝的前男友不是非常有钱吗?她或许会愿意帮我。还有我的继父,他虽没有富裕到可以跑去参加什么海天盛筵,但一个工作室的前期筹备资金还是出得起,只要他少换一辆车,少给自己留学英国的宝贝女儿寄点生活费让她泡吧吸毒淫乱的话。前提是他愿意给。
当然,就算以上方法可行,我也不会这样做,我不想再欠更多人了。可苏荷不同,我们之间早已纠缠不清,到底谁更欠谁多一点谁又伤谁深一点恐怕只有上天才知道。所以无论这之间的爱恨情仇复杂到多么万劫不复,也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大不了一命偿一命。想到这我又抽了根烟,坚定了此行的决心。
两年前,我曾只身一人来过凤凰,仅仅因为在一个摄影师的博客里看到一张关于凤凰沱江的照片,可以看到古朴而幽静的白墙黑瓦房,青山傍绿水,烟雨朦胧、诗情画意。我盯着那张照片,想象着自己行走在画面中整个灵魂都得到净化的感觉,好一阵子不能自拔。当晚我就在网上订了车票,次日一早就启程。遗憾的是,抵达凤凰后我才发现它跟想象中的相差甚远,景色固然美,游客却多得离谱,商业化也特别严重。当我走在水泄不通的沱江边上时,根本没有功夫好好静坐下来欣赏一下如画的风景,因为我的全部精力都用来担心会不会被行人挤到江里去。
向来如此不是么?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自以为的特别,你认为只有自己才洞察到的感受,别人早领悟了。所以当你觉得凤凰美的时候,它早已经被无数开发商和凑热闹的游客折腾得乌烟瘴气;而你只能一边固守着内心那份敏感的清高,一边哀怨连天地嫌恶他人:你懂凤凰吗?什么都不懂跑过来做什么?你鄙夷着别人时,却不知道别人也如此看待你。所谓的生活大抵也是如此吧,无非就是你笑笑我,我又笑笑你。
或许是没再抱期待,第二次来到凤凰反而收获了惊喜。避开人满为患的节假日,加上还是寒春,三月的凤凰清静不少,清晨的凤凰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雾霭中,走在石板路上的行人多是些文艺清新的背包客和摄影师。
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并不大,严格来说旅游区可能还抵不过星城的烈士公园。我在路边摊吃了个早餐,随意逛了会便已近中午。接着又吃了顿午饭,下午两点阳光正好,我开始寻找苏荷。以我对她的了解,这种时候她应该会待在江边某家甜品店里喝下午茶。我沿着沱江边找起来,从第四家店走出来时我意外在驳船的码头上发现了苏荷,准确说是一个穿着蓝白格子长裙和纯棉短外套的女孩,长发披肩的背影酷似苏荷。她坐在船头的左侧,木船正驶向沱江下游。
我立马跳上另一艘船,还没站稳就让拿竹篙的师傅开船。他没起身,淡淡看了我一眼,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十?”
“三百。”他不慌不忙地说。
“三百!”我瞪大眼睛,“再加两百我都可以去坐飞机了,你这什么船啊,黑珍珠还是泰塔尼克号啊。”
“我这艘船可以坐十个人,现在你要包船,所以收三百。”他气定神闲地解释。
“行行,三百就三百。赶紧开,追上前面那艘。”我没空还价,毕竟这种私营的游船可以随时靠岸,游客想在哪下船都行,这意味着我一不小心就会跟丢她。
几分钟后我们追上前面的小客船,并排驶在江面上。我摇摇晃晃地走到船头,试着喊了一声名字。
女孩立刻回头。果然,是苏荷没错。也是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我才恍悟,原来这一路上怀揣的那个目的不过是个高明的借口,其实我之所以会来到这,之所以会愿意花三百块去追一个完全不确定的背影,之所以会在她回过头的一瞬感受到难以名状的欣喜和酸楚,仅仅只是因为我想见她。
她脸上还带着出神的迟钝,很久才缓过来,没有笑,也不惊讶,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我,柔声问:“先生你哪位呀?认错人了吧?”
“认识的。”我无心陪她玩这种游戏,但是谁说的,女孩子就是要哄的。
“很熟吗?”
“我不知道,初中同学,同事?还有……前男友?我看不算熟。”
我得逞了,她脸上的微笑代替了平静,尽管依然看不出太多情绪起伏。随后她懒懒且无所谓地开口问:“你怎么会在这?”
“听说你在凤凰,我就找过来了。”
“有事?”她挑眉。
“是有点事。”
“让我猜猜……”她假装认真地想了想,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梦航动漫集团有限公司涉嫌剽窃被起诉要求赔偿600万,该不会是这事吧?”她肯定看过新闻了,并且早料到我会来找她。
她的直白一时之间让我无言以对。
苏荷坐的船就在这时漂到水流稍急的地方,速度突然加快了,眼看我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渐渐扩大。
“喂!”她突然提高声音不顾旁人地喊起来,“要不这样吧。我们来猜拳。谁输了,谁就跳下去。”
“为什么?”
“猜不猜?”
“……”我本不想答应,她已经任性地举起了右手,无奈我隔着江水出了一个石头,她出了剪刀僵硬在半空,她一噘嘴,耍赖道:“三局两胜。”
于是我再出石头,她依旧是剪刀。我真没想过自己漫不经心地猜拳会赢得这么顺利。她沉默了一下,突然在十几个游客热切的围观下“嗖”地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扑通”一声跳进了江里。
“你疯啦!”我头皮发麻,想也没想跟着跳了下去。当我抱住她时,寒冷刺骨的江水瞬间割裂我的皮肤,抽走了我所有的力气,然后我才想起,自己去年夏天为了泡妞跟刘凯希一起办的游泳月卡才去过两次,尤其当时教练还用了一个很贴切地比喻形容我落水的样子——秤砣。
在游客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我们还是被救了起来,收了我三百块钱的师傅将我跟苏荷拽到岸边时已经累得话都说不出,他一边脱掉湿透的衣服,一边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咒骂着,若早知道我是个神经病,估计给再多钱他也不会接吧,毕竟是私营游船,要出了什么事他是承担不起责任的。
作为逃过一劫的落汤鸡,我跟苏荷坐在岸边瑟瑟发抖,再迟点上岸我敢肯定我们不是淹死而是冻死的。我无暇顾及往来的游客们投过来的怪异目光,匆忙地翻开自己的背包,找出一件外套想给苏荷披上,很快又反应过来外套也是湿的,随后丧气地扔在地上。同样浑身湿透的苏荷紧紧环住双肩,她湿漉漉的刘海贴在虚弱苍白的脸颊两侧,嘴唇冻得乌青。
“真、真冷啊……”她哆嗦着。
我伸出双手抱住她,她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像在做梦一样。”
“绝对是噩梦。”我声音也在抖。
她话轻飘飘的,“我刚坐在船上时就想,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风景,一切都这么好,你却不在我身边。然后我才发现自己真不争气啊,明明说好出来玩一趟就彻底忘了你,结果却让我更想你了……”说到这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通红的鼻尖,有些丢脸地撇撇嘴,“刚想着你呢,就听到你在背后喊我的名字。可惜啊,你没有身骑白马,也没有驾着什么七色云彩,你居然坐在一艘破船里,背着一个一百块不到的假耐克包,一身穷酸样,但我还是非常开心。”
我嗤笑一声,来了兴致,“可别小瞧这艘破船,三百块一次比高铁都贵。说不定再过几年直接往博物馆一放就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呢!”
她成功被我逗笑了,又说:“再告诉你件事儿吧。”
“快说。”我简直要冷死了。
“其实我刚没想过要真跳下去,我只是想跳到你的船上来给你个拥抱,结果忘了自己穿着长裙,脚迈不开,直接摔下水了。”
“你敢不敢再蠢点!”面对我的鄙夷她不生气,反而满脸自豪。我无奈扶她起来,只想赶紧找个旅馆去洗个热水澡,再这样下去绝对重感冒无疑。一路上她又问我:“你们公司是不是破产了?”
“我打算重新办工作室,但现在肯定不会有老板愿意投钱了。”我坦白。
“别担心,我会帮你找余总说说。”
“……谢谢。”
“那么现在我再问你,你来找我是因为想我了对吗?不为其他的,就是想见我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好。”她心满意足地笑了,“卫寻你知道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我摇头。
“你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可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她望着我淡淡地笑。我看着她,眼底突然一阵酸涩。就像有一枚淬了毒的细针,温柔地、冷不防地刺进我的胸口,酥麻之后是深刻的疼痛。
我被苏荷领到沱江上游处的一家装修成旅馆的吊脚楼,苏荷没带我去前台,直接拉我进了她睡的双人房。她坚持说这家店没有多余的睡房了,含笑的眼睛里写满了“我就是在撒谎,但你不准拆穿我”的任性。
我们各自洗澡,换好衣服出去吃了个晚餐,然后裹着厚外套在沱江边上散步,途经一些唱歌好听的流浪歌手时,苏荷会拉着我的手认真地把歌听完,再给上十块钱,偶尔还会聊上几句,再分给对方一根烟。她瘦小的骨架中总是散发着一种旺盛的热情,只要她愿意,一个微笑就能跟素未相识的陌生人立刻熟络,并且让对方真心实意地感到愉快,她就是有这种魔力。
晚上我们分床睡,凌晨一点多,苏荷突然尖叫一声从床上蹿起来,我随之惊醒并打开床头前的壁灯。只见她脸色苍白地紧抱着双膝瑟瑟发抖,这次颤抖得比下午落水那一幕还要剧烈。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她主动爬向我的床,害怕地抱住了我。
“我刚梦到地震了,我们住的这个吊脚楼塌了,我跟整张床都往水里掉。我大声呼救,可你却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躲在我的怀里,精神恍惚地说着,“我常会做这种梦,有时候是梦到自己从山崖上摔落,或者掉进没盖井盖的下水道里,还有各种各样黑漆漆的可怕深渊。旁边明明有人,每次都有人,他们却都不肯救我……一个也没有,连你也不肯来救我……”
“苏荷,喂,苏荷……这是梦,只是梦而已。”我侧身从背后抱住她,“我在这,我不会丢下你的,快睡吧。”我温柔得像是哄小孩,我从没哄过小孩,但愿此刻自己看起来没有太笨拙。
她安静下来,几分钟后呼吸才渐渐平稳。又过了一会,她翻过身时,脸正好对上我的呼吸。她并不闪躲,就那么盯着我的眼睛看,睫毛微微颤动着,一只手的食指和无名指轻轻顺着我侧脸的线条滑动。
我往前凑了一点,吻了她。
我一手枕着她的头,一手捧着她冰凉的脸,就那么贪婪地吻着。她的额头上还有细小的汗水,沾着濡湿的刘海,我轻轻将它们捋顺,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这张脸,随后吻她的嘴唇、鼻尖,还有微微温热的眼睛。这一次怎么也不想再停下来,接着我褪去了她单薄的衣裳,亲吻她发烫的脖颈和锁骨。很久后,她惊慌又急切地将我的头紧紧抱在自己的胸口,并疯狂地亲我的头发。
“说你爱我好吗?”她哀求。
“我爱你。”
“再说。”
“我爱你。”
“再说。”
“我爱你……”
不再说话,她哭了。
睡眠很浅,醒来时枕边是空的,还残留着苏荷的余温和发香。她不知何时穿上属于我的那件宽大的白衬衣,袖口卷了厚厚一层,但还是显长。她抱着双膝坐在窗边的木椅上,露出白皙的脚踝。我悄然走到她身后,将她手中刚要点燃的烟夺走了。
“抽烟不好。”我在她身边坐下,将烟叼到自己嘴里。
她乖巧地笑了,听话地点点头,又出神地看向玻璃窗外。
天或许已经亮了,但因为下着朦胧的细雨,看不到破晓的朝阳。水珠拍打在青瓦上,再汇聚成雨帘从我们眼前滴落,狭窄的窗户缝隙中有冷风吹进来,苏荷的头发轻盈地往后飘,像漂浮在浴缸中不安分的水草。
她的头轻轻靠向我的肩,说:“我喜欢听下雨的声音。滴答滴答地落在屋檐上,再从屋檐上落在地上的小水沟里。雨水的味道我也很喜欢,潮湿,又带着清甜。我一直觉得下雨天像一双温柔的大手掌,一阵又一阵地轻轻抚摸着我,好像可以看透我的内心,但又从来不会嘲笑。”
我隔着头发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一阵莫名的心疼。
“以前啊,每到下雨天时,我就会坐在窗前发呆,然后幻想着你能在我身旁。十四岁那年,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下雨天里才弄明白,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可我不敢去见你,这总让我觉得特别孤独。”
我依然不知说点什么,轻轻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她身体突然就颤抖了起来。
“卫寻,我还没傻到以为跟你睡了一觉就能得到你的原谅,以前那些做错的事就能一笔勾销。可是怎么办?我真的不想放弃。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我还从没跟你在一起过,从没感受过你的爱,这太不公平了。”
“苏……”
“不,不要拒绝我。求你了,让我跟你在一起,让我们像普通情侣那样相爱,哪怕只是短短几天也行。”她声音哽咽,眼神中流淌着动人的脆弱。
“我需要时间。”
“从现在起,一辈子够不够?”我知道她是故意这样问的。
“不够。”我内心已有答案,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一刻我惊讶地发现,这是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
“不能再多了。”她忧伤地笑了,“我这么坏的女孩,下辈子肯定见不到你了吧。”
五
毫无征兆地,就断掉自己跟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拉上眼前的人逃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简单自然地生活一段时间。在这期间你们抛下所有成见,不问彼此的过往,也不考虑久远的将来。你们是洁净无瑕的新生婴儿,把好好活下来当成最骄傲的事;你们又是破土而出的夏蝉,生命短暂而脆弱得只需做好一件事就是伟大,而这件事,就是心无旁骛地相爱。
换作是你,你敢不敢?
当这个疯狂的提议从苏荷口中冒出时,真亏我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微博上总说,人生应该有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曾经嗤之以鼻,如今却深信不疑。而我想,曾经的那个自己和如今的这个自己都是没有错的。我已经清醒地活着二十几年后,我只是突然就不想再那么清醒了。有时候,人需要丧失理智,才能感受到什么叫真正活着。
我是幸运的吧,遇见了让我丧失理智的人。
三年前,我曾在玩网游时认识了一个定居北海的网友,是个室内设计师。在他描述的生活中,北海是一座并没有完全开发起来的海滨小城,相比繁华的三亚,它更像一座宁静的小镇。海水清澈、天空湛蓝,大片白色的漂亮小洋房像一片临海的巨大蘑菇。市民也不多,他每天十点才醒,然后骑着一辆电动摩托车,穿着白背心和大裤衩,懒洋洋地去菜市场买菜。下午画图,晚上陪爱人和小孩去沙滩上走一走。他说,在这样一个地方,除了幸福地慵懒着,做其他任何事都是一种罪过。
因此,当苏荷说想去一个有明媚阳光跟温柔大海的地方时,我立刻订了两张直达北海的飞机票。
如今那位网友早已跟我断了联系,庆幸的是,他并没骗我。
四月的北海舒适宜人,漂亮而宁静。我们在银滩附近的别墅区找到一间家庭旅馆,选了一间厨卫厅一体化的小公寓,一次性交了半月的房租。老板是一对来自东北的夫妻,普通话标准,淳朴热心。我跟苏荷入住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彼此的手机锁进了旅馆的小抽屉里。来的途中,我们已经约法三章——每天都要腻在一起,睡觉时要相拥入眠,醒来时一睁眼也必须有对方在枕边,除非上厕所和洗澡,否则什么事都不能将我们分开,就更别提那总是擅长制造突发事件的手机。
因为行程仓促,什么都没准备,当晚我跟苏荷就去逛夜市采购日用品。苏荷一口气给我买了三双人字拖和五条沙滩裤,我换上之后立马就感觉到了什么叫作入乡随俗;而她呢,则给自己挑选了许多漂亮的沙滩裙和遮阳帽,当然还有防晒霜,这可以说是女孩看海必备的三大法宝。
我们并没有急着看海,而是提着大包小包光顾了侨港。根据旅馆老板的推荐,这是北海最有名的海鲜小吃一条街,物美价廉,特别适合我们这种“穷游大学生情侣”,当然,前提是你要懂得砍价。在这一点上苏荷倒是丝毫没有辜负旅店老板。五块钱的鱿鱼串硬是让她还到一块钱,这让一旁的我简直不知道应该目瞪口呆还是羞赧而退。
那晚我们点了满满一桌子食物,苏荷抓起一只比她脸还大的闸蟹香喷喷地啃着,跟蟹肉较劲的样子像个拼不好玩具的小孩。我边喝啤酒边欣赏着她可爱的模样,恍然间觉得,好像我们原本就应该这样生活,两人是青梅竹马,一起过家家,一起上学,一起毕业,一起工作,然后像现在这样,一起坐在熙熙攘攘的路边,吹着徐徐夜风,吃着疯狂砍价后的美味海鲜,有着挥霍不完的日子,聊不完的话题。
就在我快要被自己设计的温馨人生感动时,苏荷抬起头,那张沾满辣酱汁的嘴用力一噘:“老公来,亲亲。”我一口酒呛到,半杯洒在了老板刚端上桌的烤生蚝上。那晚我做了两件特悔恨的事:第一,为了杜绝浪费死活吃掉了啤酒口味的生蚝;第二,我还是亲了苏荷。
我曾以为,要论乱七八糟地过日子自己绝对天下第一。不料这也很快就被苏荷打败。在她极度任性的节奏下,我们在北海过上了糜烂到无以复加的生活。时间像张白纸,而苏荷用她异想天开的丰富色彩疯狂涂鸦。
我们日夜颠倒,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绝大部分时间我们闭门不出,窝在房间里打游戏抢零食,晚上偶尔会手牵手去海滩散步,深夜再回旅馆看电影。这导致常会出现以下情况:前一分钟苏荷还在为一部文艺电影中的狗血桥段潸然落泪,后一分钟就已经骑着租来的摩托车驰骋在北海深夜的马路上。当然,是我骑,而她拿着地图满北海找麦当劳,就为了吃一口麦旋风。
让人无比贴心的是,每天清早,热心的旅店老板都会敲门送上早餐,有时是两杯牛奶和几片三明治,有时则是豆浆跟油条。这得取决于准备早餐的人是谁。老板崇尚西方文化,老板娘则是一个中国传统文化的发烧友。这种泾渭分明的理念体现在他们的穿着、饮食、品位,甚至是政见上,最好的证明就是,他们挂在大厅里的那张婚纱照上,老板穿着优雅笔挺的白色西装,老板娘却穿着喜庆的红旗袍——真不敢想象那场前卫另类的婚礼是怎么在亲朋好友眼中进行下去的。
总之这让我盛情难却,每次领到早餐后,我都会不管不顾将苏荷摇醒,一边盯着她吃,一边反复向她灌输不吃早饭就等于吃屎(大肠就会反复吸收待排泄物)之类的冷知识,试图让她知道不吃早饭的危害性。可气的是她一点也不在乎,还大言不惭地嘟囔:我都吃了十几年啦,谁在乎这一两天呀。
虽然喜欢耍嘴皮子,但她还是会乖乖吃完。
她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看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和乱糟糟的头发朝我发起床气的模样,我又有多喜欢看她迷迷糊糊吃完早饭然后翻身睡回笼觉的样子。这时候我会靠在枕边,为她擦去嘴角的奶油,认认真真地打量她,再贪婪地亲上一口。然后我再回到安静的飘窗上坐下,透过舞动的纱帘观望楼下清晨的街道,成群结队的初中生背着书包闹哄哄地走过,推着早餐车的小老板永远卖力地吆喝着自己的手艺,还有不时缓慢开过的公交车,嘟嘟地刷着存在感。我会看上很久,直到困意袭来,再走回床边,隔着被子从身后轻轻抱住苏荷,把头埋在她柔软的长发中,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下午醒来时,苏荷正穿着睡衣盘腿坐在一旁盯着我傻笑。床头柜上摆放着她为我烫好叠齐的衬衫,走进浴室,能看到她为我挤好了牙膏的牙刷和刚放好的洗澡水,一切都是温馨的味道。让我期待的是,梳洗镜上又会贴上一张新的便利贴,是一张清单,上面用幼稚的汉字写着她今天必须完成的事。通常都是一些孩子气的小事。
我摘下今天的清单一一往下看:
1.喝一瓶养乐多(已完成)。
2.去海洋之窗看深海鱼。
3.买一串贝壳手链。
4.听完老板跟老板娘的爱情故事。
5.偷亲老公(已完成)。
6.听一首情歌。
……
我慢慢往下看,很快看到了重点标记的一条——当模特。
我放下牙刷,饶有兴致地把头探出洗漱间朝外面喊,“做什么模特啊?”只见苏荷已经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画架和画板,朝我露出坏笑。我愣了两秒,也心领神会地笑了,嘴边的牙膏泡沫就在这时趁机从下巴“吧嗒”一下滴到了白背心上。
作画工具是苏荷从老板那借来的——想不到他当年还是个文艺青年。我们花了点时间把惨不忍睹的房间收拾干净,苏荷穿上她最爱的吊带白裙,安静地坐在了微微逆光的飘窗上,头发是最自然的披散状态。我架上画板,有模有样地给她画起了素描半身肖像,虽然有几年没好好练过了,但仗着曾经扎实的功底,我还是颇有信心。
苏荷起初很拘谨,大气都不敢出,一张小脸都快绷得毫无血色了。
“我又没点你的穴,放松点行吗?”
她愣了老半天才用几乎没动的嘴唇憋出一句话:“可以说话吗……”
“当然,我又不是在画尸体。”我翻了个白眼,无不自豪地补充,“你太小瞧我了,只要你别把舌头翻到额头上去,我想要抓准神态还是没问题的。”
她嘻笑着放松下来,还真的伸出舌头试了一下,笨死了。不多久她突然红着脸问:“我听说,你高中时候美术成绩特别好。你们每天下午都要去画室画画。”
“对。”
“那你画过最漂亮的女孩是谁呀?必须说实话。”她期许又兴奋地望着我。
我淡淡一笑,没让她失望,“当然是你啊。”
“那陆笙南呢?你们班不是每个同学都要轮流做模特吗,总能轮到她吧?”她知道的还挺多的。
“我们班分三个组,她在A组,我在C组,所以没画过。”我没撒谎,接着又补充:“而且,你比她漂亮。”
“骗人。”她不相信地撇撇嘴,突然变得一点也不自信了。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她很快忘了自己还是模特,下意识地侧目看向了窗外,微微垂着眼角,目光迷离而慵懒。她嘴唇微张,似要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淡淡一笑。那个笑轻而易举就击中了我内心,把所有血液都融化成了汪洋的柔软,那一刻,我特别想上前吻她,但我忍住了,我更想用双手把她的美好记下来。
苏荷的半身肖像画完成了,她欣喜若狂地跑过来,看完却大失所望地说了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怎么这么黑啊,我明明穿着白裙子。”
我决定不跟这个连素描基本构成关系都搞不清楚的人扯那么多,直接拽过她狠狠亲了一口,以作惩罚。但很快我发现她是在假装嫌弃,回头趁我不注意就把那张素描小心翼翼地卷好,藏进了自己的行李箱。口是心非这一点上,她学我倒是学得真快。
傍晚我们踩着夕阳出门,把苏荷清单上的任务逐个完成。两人载着满满的成就感回到旅馆时已经凌晨一点。我早已折腾得筋疲力尽,澡都顾不上洗,一个大字躺在了睡床上。她跟着甩掉鞋子,跳上来骑在我的背上。
“为了感谢老公大人今天的作画,奴婢来给你按摩吧。”她调皮地说。
“恩准。”这些天我早领教到了她精湛的按摩技术。难得她今天主动,我当然求之不得。她的双手在我的后脖颈跟肩上捏起来,我感到全身都在放松。可没多久,苏荷又停下来,把侧脸轻轻枕在了我的背上,双手环抱着我的腰。她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
“卫寻,我真的好爱你……”
我本以为还有下文,谁知她说完后却久久没有动静。几分钟后,我才发现她睡了,她是真的累坏了。
不知为什么,那晚我失眠了。
凌晨三点,我偷偷拿出钥匙打开了抽屉,取出手机,独自一人骑着摩托车去了银滩,坐在了沙滩上。
打开手机,里面是很多条短信。我并没有逐一看,只是大概了解了下目前的情况,苏荷在凤凰的那两天,就因为我的事而打了一下午的电话。虽然我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似乎有所进展。所以年叔、小乔和傅林森正在重建工作室,偏偏这种时候我还是一声不吭地突然消失,真是不负责任。
为了避免更大的良心谴责,我收回手机,把目光投向了大海。
夜晚的大海是另一番模样,深邃而神秘,就连吹过来的海风都带着名为遥远的忧伤。我拿出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脑海里很多事情都止不住地回放,我对苏荷的爱,我对她的恨,以及更多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我就那么坐着,一直从半夜待到了日出,再从日出待到上午十点。
世界从寂静变到热闹,从黑暗变为明艳,而我的内心,也终于有了答案。
回到旅馆时,苏荷醒了。
我以为她会生气的,毕竟我食言了,我不但偷偷拿出了手机,她醒来的时候也没有尽职陪在她身旁。
然而今天的苏荷显然没心情跟我计较,她盘起了已经很长的头发,系着深蓝色围裙,背对着我站在厨房里忙活着。我能闻到鱼肉、鸡蛋、红萝卜还有葱花的味道。她没回头,声音里透着朝气蓬勃的生动和自然:“老公回来啦,我跟老板借了一套厨具,今天我们在家吃饭吧?我给你准备了红烧鱼块,葱煎蛋,我本来还想做个茄子煲,不过你好像不是很爱吃油腻的……”
我从身后静静地抱住了她。
这个动作太过温柔而无声,她身体像触电般轻轻一怔,有些不知所措了。我知道她在担心,担心这个美梦终于还是迎来了结束的一天。
当然,她错了。因为我比她更希望,梦能延续下去。
“苏荷,我们回家吧。”
“可……”
“别怕,我都想好了。我们回去可以找一间小房子,没有现在这么大,没有这么漂亮,也不能随时看到海,但没关系,我们一定会把它整理得特别窝心。你别再去求余雷或其他有钱老板了,我也不在乎公司了,反正我尽力了,我问心无愧。大不了我们找份普通的工作,从此简简单单地生活。我们可以养一条特别温顺的金毛,我们还可以在窗台上养很多花。每个周末我都会摘一朵放到你的梳妆台上的水晶瓶里,然后放上一颗阿司匹林,让它活很长时间。每天清晨我都会比你早醒来,给你准备好鲜牛奶和面包,或者柠檬汁和煎鸡蛋,然后再叫你起床。不管你做什么工作,我都会每天准时接你下班,无论刮风下雨,回家的途中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到时你可以发挥你的砍价本领,做个精打细算的好太太。晚上你做饭我洗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然后再一起喝杯红酒,看场电影,直到入睡。节假日或者发工资了,我们就去吃大餐庆祝,去短期旅游。我们就这样生活,结婚,我们会生一个孩子,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生两个,让哥哥保护妹妹,我可以给他们写枕边童话,而你可以给他们买衣服打扮,让他们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
我就那么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知道自己肉麻又矫情,像个白痴。可我停不下来,我怕一停下来我就再没勇气说完,没勇气让她知道我其实有多么爱她。
苏荷没出声,直到等我说完很久后,她才缓缓放下了手中切了一半的萝卜丝,转过身抱住了我,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我们拥抱了很久,她一直一直不说话,直到我突然感到胸口一阵温热,我才知道她在哭。
离开北海前,我们最后去看了一次海。
可能是这十几天疯累了,所以在逃离计划的尾巴上,我们变得安静,内心却也无比坚定。潮汐一点点升高,席卷着冰凉的小海浪漫过了我们的脚踝,但我们也依然懒得动,只是默契地并肩靠在一起。
直到后来,一对母女推着一辆冰激凌小推车过来,苏荷起身小跑过去买了两个甜筒,分给了我一个。
“我醒悟过来时,我的意思是,当我决心去找你时,是在十四岁的夏天,那时我内心有一股特别强烈的冲动,这股冲动就连我自己都解释不了,总之我坚信自己的一生算是毁了,只有找到你,才能有所改变。是不是很傻?居然把所有的希望都赌在了虚无缥缈的爱情上。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在我的生命里,绝对没有了。”
苏荷的声音平静而恬淡,要仔细感受,才能察觉话中那一点点委屈。
“高二那年我找到了你,那是我第一次退缩,我清楚那时的自己还不够好。但我坚信,总有一天我会变好,然后有资格站在你身边。”她很爱吃甜品,可这次,她晃动着手中的甜筒,一口也没吃,“其实遇见傅林森,是我骗的最后一笔钱。那之后我把所有的钱都用来盘下了一家甜品屋,我从小就梦想能开个甜品店,我喜欢所有甜的食物。店名就叫苏荷,我成了老板娘,我本来还想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养一只优雅的猫,给自己的店里弄出几道特别昂贵的招牌甜品,并为它们赋予特别的名字和背后的故事,接下来大功告成,剩下的时间就专心致志地等着你来光顾。可惜我实在太天真了,店子生意出奇地惨淡,我死活撑了几个月,最后半价转让了,为此还欠了一屁股债。没办法,我又跟着我哥干起了坑蒙拐骗的老本行,直到认识了余雷。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是余雷的小三,我真的只是助理,后来性质才慢慢改变。那时我还安慰自己,变就变了吧,反正没有尊严的生活我也习惯了……”
她淡淡抬头,笑容中透着很深的苦涩,“谁知才多久啊,就遇见了你。真倒霉,我真的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最糟糕的时候遇见你,当时我只想转身就逃,那天你也看到了,我就要逃出去了。可走到门口时我又想,如果我现在就这么走了,那我肯定永远不敢再见你了吧。难道我苏荷真的一辈子就这么完蛋呢?我才不要!既然如此糟糕就糟糕吧,丢人就丢人吧,就算是这副模样我也不管了,反正,我说什么也不放你走了。”
我轻吻了下她的额头,我不想煞风景,可有些事我必须确认。这些天我一直避而不谈,就是怕自己无法承受。但此刻我不是那么害怕了,我想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要一起面对。
“你上次说的那些是骗我的吧。傅林森的伤不是你做的,陆笙南的事情也是你捏造的对吗?”
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有些生气,更多的是愧疚,“我当时真的差点就把你……”我终是没有说下去。
“如果你不爱我,就恨我吧。至少这样能永远记住我。”苏荷轻轻侧头,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淡淡一笑,“我当时就这么想。”
“你真是个疯子。”
她似乎把这当成了赞美,继续笑,“卫寻,你不知道吧。其实我很多次我都想过要放下你的。我真的以为自己都那么歹毒冷血了,肯定能把你从我生命中踢出去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渐渐的我感觉自己已经忘了你,就好像你从不曾出现过。可是要不了多久,我又会突然惊醒,然后绝望地发现,自己还是没法赶走你,你就在这……你摸摸,左胸膛这,不是隆起的那部分,不,不是那,是依然在跳动的那部分。”
她抓着我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胸膛。我听到她的心跳声,心脏清晰而有力地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