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再说下去。我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她的尖叫变成哀号,身体像一块破布被我在地上拖拽着。直到靠近不远处的水族馆,我才粗暴地把她拽起来,捏住下巴,另一只手用力按住后脑勺,将她的头塞进了门外的大型鱼缸。她开始挣扎,胡乱挥舞着双手,试图挣脱我的手臂,一切只是徒劳。我用尽全力摁住她,纹丝不动,就那么看着鱼缸里疯狂地冒出水泡,看着她一点点窒息。
我要杀了她。我告诉自己,就现在,亲手,杀了她。
一
电话掐断很久后我还在想,自己的决定对不对。
几分钟前,我坐在办公室给汤嘉文打了个电话,电话号码是从秦大义那问过来的。顺带一说,傅林森依旧没来上班。芳姐说他请了三天假,今天才第二天;而公司里似乎也并没有人意识到我们之间出了问题。说回汤嘉文,接到我的电话他非常意外,意外中甚至还带着捉摸不透的惊喜。我开门见山,直接提到了陶子的名字。
他的笑声瞬间从优雅变成了阴险,“喔,她呀,认识。前阵子刚玩腻的一烂货,怎么?你要啊,你要就送你呗。”我一点也不意外,事实上,他谈女人时那种让人作呕的优越感我早就领教过无数次了。
“她跟我朋友在一起了,听说你手上有她一些照片。”我耐着性子说,“你看,反正你手上女人没一千也有八百,少她一个不少,放过她吧,就当给我个面子。”
“上次录完节目,我想请你吃饭,可没见你给过我面子呀。”他冷笑。
“我那不是把跟导编导独见面的机会让给你嘛。”我咬牙切齿地对着那边笑,脸都扭曲了。
“这样啊,那我想想啊。我手上女人成百上千,确实少她一个不少。”他停顿了下,话锋一转,“但是多她一个也不多,你说对不对?”我真想一脚踢爆他的命根子,我差点就没忍住破口大骂,那边又说话了,“这样吧,既然是你亲自过来找我,那我还是买你的面子。咱们来谈谈合作怎么样?”
“合作?”我不解。
“我看你们公司那个《秋裤姐妹》做得不错,听说打算推出第二季?要不你把那个项目给我来做吧。然后回头周边产品的盈利,再五五分成。”
“你想多少买?”
“买?不、不,你误会了。是你送给我。”
“如果我说不呢?”我感到好笑,还真是异想天开。
“没关系啊。我保证明天陶子的裸照跟视频就会上传到各大网站,很快你们公司男同事就能人手一份了。你觉得如何?”
“你真贱。”我快连愤怒的力气都不剩了,声音里只剩下冷淡。
“你第一天认识我呀?”那边不以为然。
“好吧,我答应。但是……五五分改成六四分。”
“行。四六就四六。老朋友,友情价。”
我知道没有退路了。
下班后我悄悄去年叔的办公室里偷了几份合同,稍做了些改动,复印了两份,直奔跟汤嘉文约好的地方。我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过几天年叔发现这件事情后看我的表情,以及小乔、秦大义、傅林森,甚至是其他新来的员工看我的表情。惊愕、失望、恶心……这些我都努力不去想。
见面的地方是白鸟公司附近的一家菜馆,其实也就是我们正式认识的地方,几年前的中秋节,我们分别站在新学员和旧学员的队伍里,摆了一场鸿门宴。当年的我血气方刚,而他一直把伪善的微笑挂在嘴边。
这次,大家都不同了。
我们坐下后没有急着谈正事。他点了一盘牛肉火锅,又叫了点酒。我没胃口,他倒是饶有兴致地小口吃着。好久不见,他剪短了头发,梳了一个身为高层管理者应有的三七分政客头,鼻梁挺拔,眼窝深邃,笑容依然优雅得体,浑身天然散发出的正直感让我感到十分违和。
我喝了口酒,打破沉默,“汤嘉文,来的一路上我越想越不对劲。怎么就会有那么巧的事,其实这一切你早算计好了的吧。”
“何以见得?”他停下手中的筷子,看向我。
“那天参加《三十六行》的节目后,你肯定在台下看到了陶子,发现原来她是我们公司的人。当时陶子跟你应该还只是普通的‘情侣关系’,那晚她心情很差。估计应该是你跟她正式分手了,当然,这一直是你欲擒故纵的伎俩,想要让她越陷越深,然后任你摆布,从而达到你今天的目的。”
“哈哈……”他开怀大笑,“两年不见,你真是长进了呢。我的好老弟。”
我冷哼一声,“你到是一点都没长进,还是只知道借女人上位。”
“过奖。玩女人可一直都是我的拿手好戏呀。”他没什么耐性了,直奔主题,“合同带来了吗?”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两张合同,还有公司的章印,这些我偷之前都仔细核实过,没有错。但汤嘉文显然不信任我,硬是埋头花了十分钟全部确认了一遍,这才小人得志地笑了。随后他拿出了自己准备的合同,我看都没看,直接接过笔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他愣了下,“豪爽,就不怕我坑你。”
“怕,怕得不得了。”我不屑地笑了,“但老子赶时间。跟你多待一秒我都恶心。”
“如你所愿。”他接过笔,意气风发地在合同上留下了自己的大名。我们交换合同后他显然也没心情吃饭了,起身就走。“这顿我请。”他走去柜台结账。我率先出了饭馆,他见我还在门口等他,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他掏出手机给我,我打开并找到陶子跟他的艳照。老实说,当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出现时我有一丝的不适应,真没想到平日看似纯良无害的陶子居然能做出那么多只有AV作品里才能做出来的动作……幸好看到的是我,而不是刘凯希。我心情复杂地一一删除。但我知道有一个叫作恢复删除文件的软件。保险起见我又把他手机的内存卡也取出来了。他一脸理解地说:“没事,这个归你。”
“很好。”我把内存卡捏成几片,扔到路边的臭水沟。
“合作愉……”
他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准确说,是碎开了。我一拳砸在他脸上,不等他反应过来,第二拳已经勾向他的下巴。真要感谢自己这么多年了依然每周坚持去附近的大学打篮球,体能没有下降。文弱的汤嘉文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很快倒地,我不解恨,一脚接一脚地踹过去,他在肮脏的残雪堆里蜷成一团大声求饶。天知道这一刻我等了多久!
我不清楚踢了他多少脚,确定他没法再反击后,我抢过了他手中的合同,气喘吁吁地掏出打火机,当着他的面点燃了。
“孙子,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吧!”我把烧得面目全非的合同扔到他身边,朝他狠狠吐了口痰,“你应该庆幸我现在成年了,要换我未成年那会早他妈把你给剁碎了。给老子滚!”
“卫寻你给我等……”
我又是一脚踢向他的胸口,他应声滚了半圈,乖乖闭嘴了。这会他完全顾不上风度,唉声叹气地爬起来,头也不敢回,一瘸一拐地跑走了。从他无法再威胁我的表情看,我知道我赌对了。他那么自负,手机里的照片一定没有备份,其实这个,我老早前就知道了。
保险起见,确认他走远后我也火速拦上一辆出租车逃了。我让师傅随便去个地方,离这越远越好。随后我给刘凯希发了条短信:事情解决了。其他不用问了,好好爱她。
很快那边回过来一条:thanks。
我在出租车上闭目养神了会,拳头跟脚踝因为用力过猛还在隐隐作痛,刚那一场架我打得实在过瘾,估计汤嘉文半个月都别想睡安稳了。一想到这我又特别后悔,应该多揍脸的,把他那张虚伪的脸打成狗头,看他还怎么勾引女人。
一恍神,师傅已经马力十足地跑了好远,把我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街区,还真是敬业。我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跟上来才彻底松了口气。
一桩事办完了,巨大的空虚感又劈头盖脸地袭来。
下车后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大街上,周围的景色有些眼熟,又说不上来。这时一个雪球突然砸到了我的脸,碎开的雪钻进我的脖子里,冷得我直哆嗦。我捂着隐隐作疼的左脸回头看去,三个小屁孩正站在路边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找死啊!”我假装生气,张牙舞爪地冲上去吓唬他们。几个小孩也来劲了,非但不怕,还一边跑一边捏雪球扔我。我把他们逼到小区楼下的小公园里,然后跟他们展开了一场恶仗。不料其中一个贼胖的熊孩子视死如归地冲上来,抱住我的一只脚紧紧不放,另外两个立马开始用雪球疯狂地扔我。
“哎哟,我输了!我认输……”我落败地抱住头。
“说!以后再也不来地球捣乱!”为首的小朋友振振有词。
敢情我是小怪兽啊,我无奈道:“奥特曼大侠饶命啊!我再也不来地球捣乱了!我这就坐飞机回我的火星去……”我卖力求饶了半天,他们总算放过我,欢乐地跑走了。我摘下被雪浸湿的围巾,拍掉肩上的雪块。一个雪球又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鼻子上。
“啊呀……”我下意识地护住脸,“都说投降了!你们奥特曼怎么不讲信用啊。”半天没听到回答,抬头一看,我闭嘴了。
是苏荷。她披着宽厚的白色毛衣外套,头发染成了精致的浅咖啡色,柔软地垂落在肩上,整个人站在雪地里,被衬得非常恬静。直到她眯眼朝我笑时,我才想起这个地方为何那么眼熟了——是苏荷住的小区。我曾送她回家过一次,不过那时,我远没有此刻恨她。
我冷漠地转身,她喊住我:“喂,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见我不回答,她小跑过来挡在我前面,看着我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是来找我的吧?”
我一言不发地绕开她,她拉住我的手,声音透着欢快,“喂,你不是吧?还在想那晚的事呢?可别告诉我你吃醋啦?”
我简直要佩服她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毫无愧疚,为什么事已至此还能厚颜无耻地出现在我眼前,对我露出无辜的笑。难道那天她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真的仅仅只是像吃饭睡觉那样无足轻重?反而是我,成了小题大做心胸狭隘的人。我颤抖着拿开她的手,再次绕开她。
“喂!”她大声喊道,“你喜欢我就直说嘛,我就知道你在乎我。我们之前说的那些还算吗?从今以后我们一起改变……”
改变。多么动听的一个词,这曾是我邀她一同许下的承诺。现在却变得如此刺耳。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理智和仁慈全面崩溃。
我冷笑,“今后你想跟谁睡都行,关我屁事。”
“卫寻……”她脸上的笑容骤然凋零,她慌了,“卫寻,你别这样好吗……那事我发短信跟你道过歉了。而且当时我们确实还没发生什么,这之后也没有……”
“闭嘴!给老子闭嘴!苏荷我操你妈的,你还有没有廉耻!傅林森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呢?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明白什么叫女朋友吗?你跟他上床算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呢?什么叫‘你们确实还没发生什么’。如果那天不是我提前回家,是不是说你们就已经发生了。在我眼里这有什么区别!你还没搞清楚吗?重要的不是有没有发生……”我握紧拳头,狠狠地敲打自己的左胸膛,一下又一下,“重要的是这,这里!给我好好看清楚,我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而你!苏荷,你这个婊子,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
苏荷怔住了,双手捂住嘴就要哭了。
“别!别来这套……”我哑然失笑,满脸苍凉。苏荷,求你别再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了,求你别再用你那游刃有余的演技来玩弄我于股掌了。我不是你的对手,我认输还不行吗?可你难道不知道,能被你伤害的人都是爱你的人吗?不,你当然知道,这才是你。
“滚,给我滚。”
“卫寻……”
“给我滚啊!”我用最大的声音吼出来,震得自己胸腔都在鸣响。
那是个惨烈而短暂的对峙。
她泪水汹涌地杵在原地,似乎在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只见她突然扯下了自己的毛衣外套,冲到覆盖着一层厚厚积雪的草地上,笔直躺了下去,整个身体和脸都埋进了雪地里。我呆了一秒,本能地冲上去将她拽起来。
“你干什么!?”
“别管我,我脏!我现在想用雪把自己洗干净点……”她挣扎着继续往雪地里跪。
“你发什么神经,快给我起来!!你他妈要死死远点,别当着老子面在这里假惺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
再次拉起她时她顺势扑过来,沾满残雪的双手捧住我的脸并疯狂地吻我。我厌恶地推开她,这一次没有一丁点疑虑,我使出全身力气,她完全不是对手,生生往后倒退几步,最后一个没站稳,跌倒在雪地上。
她放弃了挣扎,呆呆仰头看着我:“卫寻,你就……就不能再相信我一次吗?”
我努力试着原谅她。可没办法,我就是忘不掉那些画面。她脱光傅林森的衣服,她骑在他身上,亲他、勾引他、解开他的皮带……所有这些都化成屈辱折磨我啃噬我。
“不能。”我斩钉截铁。
那一刻苏荷露出了跟傅林森同样的表情,迷茫、困惑,以及深深的愧疚。我等了很久,还是没等到她说出我想听到的隐情,哪怕一丁点也没有。其实我早知道了,事实就是,根本没有隐情,真相简单到粗暴——他们背着我偷情。
“苏荷,好自为之。”
我转过身,这一次,她没再追上来。
二
三天后傅林森回公司上班了,没人知道这几天他去了哪。对此他本人也选择了含糊其辞。不算早的早晨,同事们在前台瓜分着年叔捎过来的早点,当傅林森出现在门外时,大家打着招呼聊表关切,尤其是以小乔为首的一群花痴女同事,又搂又抱的。唯独我尴尬地站在吵闹的人群外,远远望着他。
傅林森温柔地笑着,目光偷偷绕开众多同事,长驱直入地抵向我。他眼神中透着我形容不出来的悲悯,短短的对视后,我们所有的默契都不言而喻地达成了。从此我们表面上一如既往,私底下却再也没说过话。
一星期后,我以一些不能说的“私人理由”搬出了公司,暂时跟张翔住在了一起。
年底,家在外省的员工提前放了假,剩下的都是些星城本地人和压根不打算回家过年的同事。大家一直留到了过小年。下午,我坐在空荡荡的企划部,一边看画稿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剧本,手机嗡嗡响起来,短信提示建设银行的银行卡收到两万多块的打款。我算了算,拖欠三个月的工资加上年终奖大概是这个数。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看来自己终于告别了勒紧裤带的拮据生活,由衷感到开心的是,这同时也意味着公司挺过来了。在经历了我双手双脚都数不完的大小危机后,在公司一个月里连续走掉九个人又进来六个人这样的高危动荡下,公司还是顽强而心酸地撑过来了。
据我所知,陈默那边洽谈的绘本已在进行中。另一方面,年叔不久前经拉到了一个不亚于余总的合作商,对方非常喜欢我们公司的作品《秋裤姐妹》,希望我们可以继续出短篇动画,并且全力支持我们拿出一部分精力开始筹备剧场版,对方给我们一年时间,希望2012年底能赶上贺岁片的电影档期。这段时间,小乔跟陶子也带着一个小组偶尔还会接一接广告外单,弥补公司的支出,总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着。
晚上大家在楼下的火宫殿吃了个团年饭,除了回老家的秦大义,几个老员工都在场,年叔特别开心,脸色红润意气风发;而他开心的主要表现就是很快喝醉,憨态可掬地斜着身子,单手扶在凳椅看着整桌子年轻人在他面前胡吃海喝,心满意足地傻笑。
吃到一半时,傅林森不见了。
那晚我喝得稍微有些多,走得也很晚,去公司拿东西离开时已经十点多。一出门正好撞上回公司的傅林森,他手里的日用品像保龄球瓶一样被我撞得七零八落。这么久了,他去超市买东西从来不要一次性购物袋的习惯还是没改。以前我老爱吐槽他:你要真环保就去买炸药炸掉几个化工厂吧,每次省一两个塑料袋省一辈子也就积点那么阴德。但他只从胸前一大堆的商品缝隙后面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然后我们两个傻逼再一起捧着大堆东西慢慢挪回家。
我愣了一下,忙蹲下帮他捡。
当我拿起牙膏时,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崭新的火车票,星城通往北京的。我曾听傅林森说过,去他家的火车没有直达,必须从北京转。我猛然意识到,原来傅林森已经陪我在外面过了快四个年头了,而今年,他要回家了。
说不出为什么,我有些心酸。
他察觉到我的失落,轻声笑道:“我要回家了。”
“这样……”我哽了一下,尽量自然地说:“什么时候走?”
“明天凌晨五点的火车。站票。”似乎怕我骂他,他忙补充,“买得太晚,实在没票了。”
“都回家了,那你还买那么多日用品?”我继续东拉西扯地说着,“可别告诉我这些东西拿到你们内蒙古都能算土特产啊。”我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不是,你搬出去后每天下班都很无聊,随便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不知道他这些话算不算在讨好我,我干巴巴地扯出一个笑。
我留在了公司。
原因有很多,比如外面突然下起大雨,要知道冬天下雨是很可怕的,走在街上随时有种被寒冷的刀片凌迟的感觉。正巧张翔又打电话给我说他今晚不回公寓,而我的钥匙昨天才丢的。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突然想留下来。
当晚我依然睡在他上铺。准确说不能算睡,没刷牙洗脸,也没脱衣服,就那么躺平了身子。他也差不多,直接打包好的两大袋行李放在床铺上,弓背坐着一言不发。我在很早前就忘记了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做该怎么打发时间——不玩手机,不听音乐,不看书,什么都不干就那么安静待着真是难以忍受。但傅林森不会,他能把独自安静这个状态阐述得非常好。
挨到凌晨两点多,我们才渐渐说起了话。当然谁也没有提那件事,在我们心照不宣的条约里,不触犯这片雷区是重中之重。我们瞎回忆起了在白鸟公司的那段“峥嵘岁月”,记得那时候新学员们因为某件事而集体罢课一天,跑到公司后面一个果园里去偷橘子,然后被一只凶恶的大狼狗追着咬,有三个同事都被伤到了,我跟傅林森被迫在半分钟内爬上了一颗柿子树,再摘柿子攻击它,直到把它赶跑,成功后再像两个傻子一样在树上尖叫着欢呼。说到这件事时我们都很真诚地笑了。
我因为抽烟,笑声有些沙哑。笑完我突然心虚地问他,“还会回来吧?”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在看到那张火车票的一瞬间,我预感,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毕竟当初他出现的时候就是那么虚无缥缈,保不准离开时也如此。“我轻轻地来,正如我轻轻地走”,我有跟人说过吗?我这一辈子最痛恨就是这句诗。自以为潇洒,其实是不想负责任的借口。
“干吗这么问?”他的声音从静谧的黑暗中传过来。
“先回答我。”
“会。”
“那就好。”
很久后,我才意识到这几句话或许代表着我们重归于好。
凌晨四点我送走了傅林森,没说再见,没说珍重,矫情的话一句都没讲。我只是陪他站在潮湿的广场上,顶着蒙蒙的小雨和上空洒下的橘黄色灯光,一直从四点出头等到了四点四十。然后我扔掉烟头,一脚踩灭说:“差不多了吧。”
“嗯,我走了。”他点点头。
我目送他进了站口,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回头。很突然地我就想起了我们认识的第一年。那年冬天我也是站在这,目送着又高又瘦的他背着那个沾满了流浪气息的大迷彩背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同样气质的行李箱,孤独地挤进人群,淹没在人流中。不同的是,我转身刚走几步时他又出现了,从左边勾过我的肩,笑着告诉我:突然不想回去了。我没问原因,因为当年同样作为漂泊在外且决心永远不再回家的我,真是太需要一个朋友陪伴了。我想他一定是看出来了。那之后,便是第二年、第三年。
然而今年,他走了。
我有些感伤地罩上羽绒服上的连衣帽,双手插兜发着呆。这时苏荷打来了电话,我掏出手机,与那个顽固的来电提醒静静对峙着。这些天里她依然没放弃,每天各种时间都会打电话对我进行轰炸。我清晨刷牙的时候,有时在我半夜失眠的时候,我蹲在马桶上看杂志的时候,冷不防手机就响了。我不是没想过换号码,但换号码太麻烦,况且,如果这样做就等于我示弱了。所以我不换号码,也不关机,我就等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打过来,再骄傲而冷漠地无视她。来电每一次自行断掉后,我的内心深处都会涌起一丝报复的快感,更多却是某种说不清的隐痛。奇怪的是偏偏这种虚妄的自虐,总让我甘之如饴。
可唯独这一次,我有点控制不住地想投降了。因为就在这个偌大的火车站广场,在这个世界刚刚苏醒的凌晨五点,我站在顶着夜色匆忙赶路的汹涌人潮中,突然就觉得,人类实在是太渺小了。不管是相对于这个广褒的宇宙,还是相对于时间的洪流,都如同尘埃一般微不足道。
几十年的生命,短暂得不值一提。这样一想,很多咬牙切齿都不能原谅的事情,好像也都无所谓了。
我正打算接苏荷的电话,收到新短信的提示却突兀地弹出来。看清字幕上的“简凝”二字后,心狠狠牵动了一下。我眯着眼睛算起了日子,自她上次离开已快两个多月了吧,时间过得真快。
年底整个城市都很冷清,唯独医院里特别忙碌。就连病房外面的走道上都搭起了临时床铺,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可能是病房窗前那盆百合花,也可能是这场急性病,让盛气凌人的简凝突然就变得温和了很多。
她的气色看起来并不很好,脸色和嘴唇都有点发白,精神倒是还算饱满。我本以为自己看到她会很开心,事实上我是挺高兴,内心却兴奋不起来。这种对任何事情都反应麻木的状态持续了好长一段日子了。
我走到床头看了眼病历单,跟着念出来:“急性阑尾炎?”
“别念了,我现在一听到这几个字就头皮发麻。”她有气无力剐我一眼,“刚发作时我全身痉挛得缩成一团,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丢到火里的塑料袋,疼得尿都要出来了。”
“我说割掉阑尾的人,是不是都会变幽默啊?”我幸灾乐祸地笑了,见她真的有点生气了才改口,“怎么突然想到找我了。”
“医生坚持要我住院三天,闷死了,找你过来陪陪。”她坦白。
“为什么不找林森?”我故意问。
“他不是内蒙古的吗?应该回家了吧。再说我早对他没兴趣了。想来想去,你比较有意思。”她慢慢将自己撑起来,直到可以与我平视的高度,“快,给我根烟,要憋死了。”原来后面这句话才是重点。
我无奈地笑着跑去把病房门关上,从裤袋掏出了白沙烟,自己先拿出一根,再将烟盒丢给她。简凝接过后眼神中的兴奋一瞬间变成失望,她一把捏瘪空烟盒,朝我丢过来。她真不愧为一个资深烟民,都不需要看,光凭重量就能判断里面到底还有没有烟。
“找死啊!”她骂。
“你刚手术完,抽烟不好。”我语重心长地劝着。
“你怎么比护士还烦。”简凝整个人都蔫了下来,窝火地别过脸,“快滚吧。滚!”她的气急败坏中透着一丝我未曾见过的可爱。我有点于心不忍,拿下自己口中的烟,讨好地递过去,“就一口?”
“半根。”
“两口。”
“三口。”
“成交。”
她一把就夺过去了,狠狠吸了一口,虽然急促却不失优雅。随后她心满意足地垂下很深的双眼睑,又回到以前那个妩媚而冷静的简凝。三口之后,她居然听话地把烟还给我,“我更喜欢抽万宝路。”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告诉他,我以前也更爱万宝路。我把那半截烟摁灭在窗子的铝合金外框上,打开窗户,烟味这才慢慢被潮湿的冷空气替代。沉沉的疲倦感来得有些猝不及防,我这才意识到最近真发生了不少事,而我也好久没有踏实地睡过一觉了。
之后两天我都陪着简凝。她很少走出病房,话也不多,所以陪着她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玩手机看小说,难得心血来潮给她削个苹果她也一口都不吃。实在无聊了她又会很焦虑,虽然嘴上不说,眉眼间却刻着。通常这种时候我就会负责找点话题缓解,以证明我的善解人意。
我聊到了之前她送给傅林森的那本书,我们谈到了作者在书里提到的一种叫“西伯利亚臆病”的病是否真实存在,看不出,她还是个科幻迷,对于刘慈欣在《三体》里谈到的宇宙黑暗森林法则,电影《幻蝶效应》里涉及到的时间悖论,以及宇宙起源、黑洞、四次元都颇有研究。
唯独打针的时候,她会特别乖,虽然我知道“乖”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很违和。打针时她总是半仰着头,看着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流进自己的身体。通常那个时候她不会说话,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住院最后一天我又去找她了,待她打完针后我神秘兮兮地从包里拿出万宝路,她双眼一亮,伸手来拿,我没给,“你还嫌昨天被护士骂得不够惨啊?走,跟我来。”我带她去了住院部的楼顶。
“门没锁吗?”简凝表示怀疑。
“我是谁,会骗你吗?”我胸有成竹。最近下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的雨,好不容易放晴,这是晒东西的大好时机。
果然,门开着,天台挂满了迎风舞动的白床单。
我跟简凝找了块干净的水泥地,懒洋洋地坐下。她用嘴灵活地从烟盒里叼出一根烟,我默契地送过打火机为她点燃。一恍惚我又怀念起高中时代几个朋友一起躲在教学楼顶抽烟的日子。那时候,整个学校都是令人窒息的,唯有楼顶,是那么棒的存在。有蓝天,有白云,有微风,青春的所有意义仿佛就是那些惬意午后的几根烟和几个恶俗的黄色笑话。
楼顶的视野非常开阔,可以看到远方学校那个杂草丛生无人问津的足球场,以及一大片稍低于我们视线的陈旧的筒子楼。起风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对面楼顶上有两个正在接吻的初中生。男生双手捧着女生的脸,把她轻轻地按在水塔上。我跟简凝远远观赏着那缠绵的一幕,感慨着年轻真好。偏偏这时,男生得寸进尺地放下了一只手,慢慢往女生的胸部抓过去,女孩立即反感地推开他,争吵起来,可惜隔得太远,听不见说什么。
简凝扫兴地吐了口气,“我就猜到会是这么回事,刚应该跟你打赌的。”
“那你赢了,我本以为他会直接掀裙子。”
“哈哈……”这次她笑得很欢畅,“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讲得特别认真,却没恶意,平常得就像在说“XX牌的烟味道更好”。
转眼女孩已经委屈地跑下楼,男生屁颠屁颠地追上去。我们的视线失去了目标,再一次放空。风从背后撩起简凝的长发,发丝蔓过耳朵,凌乱地打在她的侧脸上,我这才发现她比之前更瘦了,其实,她要是再胖点,会更好看的。
“我以前常常担心,长大后会跟谁在一起。”她没有看我,半睁着迷离的双眼,幽幽地说,“每次想到这个,就很害怕。”
“女孩子不是应该都很期待吗?”我不解。
“嗯,也期待,但还是担心多一点。男人不会懂的,反正在你们眼里只要是个女的能解决性需求就行。但女生不同,女生需要的并不多,却又很难满足,有些男人一辈子都没有这个天分。”
“越是自以为聪明的男人,越没这个天分。”我帮她补充。
“是啊。”回答后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望向我,妩媚又戏谑地笑了,“卫寻,别以为你现在帮着我们女人说话,回头我就会愿意跟你滚床单。”
我哑然失笑,严重怀疑这次医生给她割阑尾时还给她把之前那个幽默无能的毒瘤给切除了,“放心好了,你是很吸引我,但我对你没想法。尤其是现在。”
“现在?什么意思?”她察觉我话中有话。
“我觉得,我可能爱上了一个人。”我有些沮丧地低下头。
“谁?”
“不重要,反正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那我妹妹怎么办?”她故意刁难我。
“我也爱,是不是很无耻……”我看累了远方,埋下头,“要不你现在把我推下去吧,杀人渣也算是替天行道。”
她并不生气,反倒安慰我:“你不知道吗?其实女人都爱人渣。”
我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无奈地扯了下嘴角,还想说点什么,手机响了。一见是苏荷的电话,我呆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等它安静下去,谁知过了几秒又响起来。简凝不耐烦地挥挥手,“快接吧。”她有些吃力地撑着膝盖站起来,回避地走远了。
我刚摁下接听键,对方就劈头盖脸地吼过来:“卫寻你有种!你不接我电话,你真以为你可以躲我一辈子吗?你最好立刻来见我,不然你会后悔的。你别逼我,有些事,我不想在电话里说……”
背脊袭来一阵凉意。直觉告诉我,这次她不是在虚张声势,我似乎能从四周空气中听到不怀好意的端倪慢慢滋生的声音。或许,我之前一直沉默、一直忍耐、一直回避的就是这天,所有事都彻底做个了断的一天。
现在,是时候了。
三
晚上六点我见到苏荷。
冬天的夜降临得特别早,华灯初上的街头,她笔直地站在一家咖啡书吧的门外。这次她没有大动干戈——我的意思是,她没有浓妆艳抹,也没有对见面的地点精挑细选。以前她为我们每一次的见面准备的别有用心,这次通通没有。她穿着质地柔软的黑色牛角扣大衣,倔强地杵在原地,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个孤独的路标。
我站在马路对面安静地看着她,川流不息的车辆时不时隔开我们的视野。
我从没来得及告诉谁,其实每次只有这样远远地看着苏荷,我才觉得自己是那么喜欢她。她还是我想象中的模样,虽然会做一些小坏事,但并非黑白颠倒,虽然时常狡猾地耍些小花招,内心却依然纯净,虽然,因为种种原因犯过一些错,但,有想要为了好好爱一个人而改变的决心。
可是真遗憾,这些都是我的错觉。她有的只是无辜而美好的皮囊,并借此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和伤害我。
是的,一次又一次。
最终我还是过了马路,沉默地走到她身边。她缓缓抬起头,朝我露出一个凄楚的笑,她应该是哭过了,眼圈和鼻尖都红了。
毫无准备,她张嘴就问:“卫寻,我再问你一遍,也是最后一遍。你以前跟我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如果不撒谎了,不再当小三了,跟曾经的自己一刀两断,你是不是就愿意跟我在一起。”
“晚了。”我声音冷淡。
“我是认真的。”她提高了音量。
“我也是认真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是因为你还是看不起我吧?”她咬紧了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其实你还是没法像看待普通人一样看待我对不对?你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我,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一个龌龊卑鄙又下贱的女人。你自以为伟大,可以不在意这一切,可其实你还是办不到。我就知道……”她失望地笑了,仿佛是我辜负了她,而她早已预料到了。
不、不是这样的。苏荷,你从没意识到我们之间真正的问题所在。在你眼中你的水性杨花逢场作戏真真假假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于我却是致命的伤害,我需要的是干干净净堂堂正正清清楚楚的关系。
你不明白这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你永远不明白。
既然如此,那就好聚好散吧。
“对!我一直瞧不起你。我之前不过是被你的外表蒙蔽了,我同情你。可现在,我才发觉你连得到我的同情都不配。”
她呆若木鸡,脸色急遽苍白,呼吸跟着急促,似乎刚刚遭受了毁灭性的一击。
随即,她突然就变了。好像周围突然置换上了黑色的布景,她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阴冷,眼里充满戾气。她用冰冷冷的声调说:“我不配?呵,你他妈别以为陆笙南就配了。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想知道高中那年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你吗?因为她就是一个比我还脏的烂货,她早给人轮奸了!”
“什么……”我全身都冷了,还是下意识地反驳她,“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清楚……”
“我清楚。”她继续冷笑着,嘴脸突然变得特别可恶,“想问为什么吗?因为是我喊人干的。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何当年我跟我哥会逃来星城,根本不是什么撞见人贩集团,而是我们怕被警察抓。那年我偷偷回来找你,我经常跟踪你放学,可每次她都在你身边。五一假那天半夜你去她家给她庆生,这事我早知道,我一个朋友,也就是你们班上的同学,她跟我一样一直嫉妒陆笙南,是她提前告诉了我这些……”
“你他妈以为我还会信你?”我挣扎着,全身都颤抖起来。
“那晚你离开她家后,手机忘带走了吧?”苏荷堵住我的话,咄咄逼人地瞪着我,“其实几分钟后陆笙南拿着你的手机追出门了。这些你当然不会知道,是我喊人堵住她的,我叫他们把她拖进小巷里,是我怂恿他们轮奸了她……别这样看着我,有那么难以置信?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哈,理由太充分了!我就是看那个贱婊子不爽,凭什么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凭什么总是一副高人一等的嘴脸,凭什么她轻易就能跟你在一起,而我却只能躲在远处傻傻看着。”
“苏荷。”我通身都忍不住疯狂地颤栗,我把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收回这句话,一切还来得及……”
可她脸上只有鱼死网破的惨烈笑容,她提高了声音,“怎么?这点事就受不了啦?还没完呢!还有傅林森被人捅了两刀,对!这事也是我让我哥做的。然后我再假装路过冲出去保护他,就是为了让他感动,好跟我上床……”
她没再说下去。我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她的尖叫变成哀号,身体像一块破布被我在地上拖拽着。直到靠近不远处的水族馆,我才粗暴地把她拽起来,捏住下巴,另一只手用力按住后脑勺,将她的头塞进了门外的大型鱼缸。她开始挣扎,胡乱挥舞着双手,试图挣脱我的手臂,一切只是徒劳。我用尽全力摁住她,纹丝不动,就那么看着鱼缸里疯狂地冒出水泡,看着她一点点窒息。
我要杀了她。
我告诉自己,就现在,亲手,杀了她。
……
当我清楚意识到自己可怖想法的下一秒,我的身体像绷坏的橡皮筋猛烈地弹开了,我大梦初醒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不敢相信这一切。苏荷“哗啦”一声从水里扬出头,顺着水缸跌坐在地,剧烈地咳嗽着,被水打湿的头发沾满了她苍白的脸庞,水珠顺着她颤栗的下巴滑落,她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恐惧和害怕,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
“就差一点,差一点我就死了,为什么停手?”她明明痛苦却还在笑,“卫寻,你他妈就这点本事呢?”
我极力闭上眼睛,缄默。
“孬种。”
她狠狠地吐出这两个字,费力地站起来,转过身,踉踉跄跄地顺着马路边走了。我盯着她的背影,心如刀绞。
二十几年,我从未像此刻这样迫切地希望,能用我生命中所拥有的一切去交换另一场命运;而在这场命运中我别无所需,只求我和苏荷,从未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