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对于某些人来说,原本是件忧伤的事,是场无可奈何的错误。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误落了尘网;一苇渡江的小舟泊错了港湾;一株洁净的花木开错了季节。当生命走至尽头的时候,会觉得多年的跋涉,原来只是为了赶赴一场灿烂又落寞的结局。当我们看到眼前的桑田就是曾经的沧海,看到如今的世事就是过往的云烟,看到今朝的诀别就是昨天的相聚,其实,不过是将人间的一切幻境双手归还。这样想着,是否就可以从容那么一点点?
一个人死去,生前的爱恨情仇、荣辱悲欢,都归入尘灰。待一切都寂灭,是否就再也没有未来?不是这样的,这世上,有些人会将你慢慢遗忘,而有些人则会永远记得。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文人墨客,甚至平民布衣,有些留存在史册上,有些散落在风云中,有些掩埋在尘土里。可总会有人会将他们记得,记得脚下的每一片土地曾经留下过先人的足迹,记得滔滔流淌的江河曾经有过百舸千帆的争渡;记得巍峨耸立的高山承载了多少世人许诺的誓言。这一切,都是他们人生的延续,是他们遥远的未来。
就如同纳兰,他虽离去,但是他的未来一直在蔓延。他爱的女子沈宛,为他产下了幼儿。这个叫富森的遗腹子,名正言顺地归入纳兰世家的族谱,并得以善终。在他七十岁的那年,蒙乾隆邀请,参加了太上皇所设的“千叟宴”。这对于一生坎坷的纳兰,算不算一种柔软的安慰?至于那个叫沈宛的女子,纳兰家族是定然不会接受她的存在,骄傲如她,也不会屑于明府花园的一瓦一檐。
当年暮秋,沈宛产下了她和容若的孩子后便不知所踪。她应该是寄身于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收留她的地方,是江南。失去了容若,京师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的眷念。一个人,去了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地方,纵算没有掠夺,可终究还是会被驱赶。她能带走什么?什么也不能带走,不过是将落花还给了流水,将春天托付给了秋天。
这个叫沈宛的女子,幽居在江南深深的庭院,再不与人往来。她只做一个普通的炊妇,为她死去的丈夫誓守一生的信约。她的院子,荒草恣意生长,墙院爬满了青藤,一口枯井被落叶覆盖。每天,咀嚼一页纳兰的《饮水词》,捧着回忆度日。她不会让自己那么快就死去,她要活到白发苍苍,用一生的岁月,记住她和容若的爱恋,和他的词相爱,与他的魂相依。这就是纳兰至爱的女子,一代江南名妓,她的爱,自是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将整颗心掷入玉壶,不让自己回头,就是爱得这么孤傲,爱得这么决绝。
纳兰简短的一生,却留下一个漫长的故事。以至于过了几百年,他的风云故事依旧被人痴痴地讲述,尽管每一次都会有凉意拂过心间。是一卷饮水词的凉,一株合欢树的凉,一种熨帖心灵却又遥不可及的凉。也许每个人都该平静地将他怀想,因为我们没有理由经历了几百年的风烟,再去惊扰他的宁静;没有理由去撕扯他费了几百年才愈合的伤痂,让伤口再度流血疼痛。也许我们该做一个慈悲的人,将他的前尘过往煮成一壶清茶,让芬芳缓缓地从唇齿间流过。
都说人与人的相识是一份机缘,万千的人,万千的风景,只有渺小的几段与自己相关。其余的,就连邂逅,都不会有。当我们不辞万水千山去寻觅,却总与风景擦肩。在许多个无意的时候,又会偶遇一些巧合。为什么,这世间有如此多的人,会与纳兰结缘,又为何深刻地记住这个叫纳兰容若的名字?不是因为他生在相府之家,不是仰慕他的功名,让世人难忘的,仅是他一生的几段情爱,是他的饮水词集,是他不与世同的心性。
这是一个让人心动的词人,他不是佛,但他的词却可以让人放下罪恶,懂得慈悲,让酷冷的心随之柔软。他是一面有魔法的镜子,我们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容颜,而是内心的独白;他是一本情感词典,每个人都可以在其间查找自己所要的章节和语句;是一株有佛性的菩提,让我记住每一朵花的芬芳,一枚叶子的故事,一滴水的含容。
自古以来,诗人词客,就如同满天的星辰,数不胜数。他们也留下厚厚的诗卷,供后人品读,可是倍受世人喜爱的却微乎其微。多少人的诗卷被我们用来当火引子,点燃柴薪,只为烹炉煮茶,闲话古今。亦有许多人的诗卷,被我们深深地收藏,并且用一颗颗温柔的心剪一弯月亮,裁一瓣清风,撷一朵白云,夹进书的扉页,只为留存更多的美好。
纳兰容若的《饮水词》就是这般,被世人珍藏着,心痛着,感动着,连同他的一生。一个纤尘不染的词人,被我们带入最深的红尘、最深的江湖,同样可以披风惊月,认领天下。他不是命运的囚徒,他的水墨会顺着时光流淌,让每个有缘人都尝饮一遍,苦过之后,自然回甘。总以为,他放下些许的冷傲,就可以和我们一样,拥有平淡的今朝,却不知,昨日的烟火在记忆深处总是明灭难消。当我们以为很远的时候,他的影子,就在身边日夜缠绕;当我们以为很近的时候,他已经隔了山水迢遥。
纳兰这一世,在词中称帝,却做了情感的奴,做了生命的奴。他的离去,是为了还清那一笔逼迫的债,赊账度日、苟且偷生不是纳兰所为。是否多情之人,总是将生命挥霍得太快,诗鬼李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半僧半俗的苏曼殊,他们都是在红尘匆匆游历一回,迫不及待地离去。还有许多薄命红颜,命如桃花,用青春做献祭,将领取的、收获的都归还给泥土,归还给江河。
纳兰出生在腊月,寒梅开放之季,死于五月,应和了那句诗——江城五月落梅花。一切,皆有因果定数。他一生坚信自己与佛结缘,所以,我们应该把他带到佛前,让佛给他一方净土,他的灵魂可以诗意地栖息。不知道这样自作主张的安排,算不算一种平和的善举,一种懂得的仁慈。
三百多年,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过去了,来不及道一声珍重,也没有许下任何的约定。三百年,不过回首的刹那,此岸到彼岸的距离,秋天到春天的流转,月圆到月缺的轮回,又还能有多远?三百年,每一天,都有人走进词卷中,将他寻找。每一天,都有人在相问。
“你认识纳兰容若吗?”
“认识,他被封存在一册叫饮水的词卷中,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来。”
“何谓饮水?”
“据说是北宋一位高僧所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原来如此,云水生涯,不是梦,潋滟人生,不成空。”
从一出戏的开始,到一出戏的落幕,谁都不是主角,又都是主角。因为台上的人演绎的是台下人的寂寞悲喜,而台下的人看到的是台上人的云散萍聚。尘缘尽时,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再去悲痛。一代词人纳兰容若的离去,不过是荒野之外多了一座坟墓,不过是寥廓的苍穹收回了一颗星子,无垠的大海收回了一尾鱼儿,茂盛的森林收回了一棵树木,浩淼的天地收回了一粒尘土。
白落梅
2010年9月于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