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中,作者对球队皆采略称,正式队名依序为:横滨湾星队、中日龙队、读卖巨人队、阪神虎队,及广岛东洋鲤鱼队。)
这篇拙作出刊的时候,职棒优胜落入谁家是否大致抵定?写文的当下,横滨以些微差距领先中日,巨人应该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吧。
至于阪神,目前排名最后,以舍我其谁之势垫底。当本文问世时,状况大概也不会改变。无论广岛再怎么输,阪神肯定输得比他们惨。
说来实在丢脸。但是,今年笼罩心中的感觉不同以往。此时的懊恼,若要用一个词交代,应该就是空虚吧。
其实七月时,我久违地去看了球赛,是门票很难到手的东京巨蛋巨人阪神之战。临行前,我既兴奋又期待,像要出发远足的小学生。
然而,比赛刚开始,这样的心情就消失无踪。球赛照例由巨人领先,但这不是影响我心情的原因。当时双方点数相差不多,只要把握机会,大可扳回劣势。
主要是看阪神的选手打球,一点都不觉得快乐。不,正确地说,是发现自己无法乐在其中。
我已不晓得为何要支持他们。确实,他们穿着我心爱的直条纹制服,也打得十分卖力。但是,我对他们不再抱持任何期待。我指的不是输赢,在优胜可能性几近于零的情况下,胜了巨人一场也没多大意义。
我踏进球场,是期待能看到唯有在阪神这个球团才看得到的精神。不必是巴斯或挂布选手那样豪迈的打击,也不必是媲美江夏选手的豪速球,因为我过去始终相信,一定有像以往川藤选手挥棒落空般“值得付钱来看的东西”,可惜梦想完全破灭。无论轮到谁上场打击,我一点都不期待;无论哪一个投手登板,我也不兴奋。眼见的每一名选手,似乎皆只求能平安赛完,既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更完全感觉不到未来。我在座位上待到最后一回合,竟是想看巨人队松井选手的打击,别无其他。
我不再是阪神球迷。忠实球迷们一定会骂我是叛徒吧。可是,我也很难过,毕竟失去人生中很大的一份乐趣。
好想瞧瞧阪神还具魅力时的选手,希望能再次看他们打球,我迫切地渴求。然而,现下最想见的,是以前那个脑子放空、死心塌地支持阪神的自己。
记忆所及,我从没为电影或小说情节落泪。感动归感动,泪腺就是不受刺激。即使如此,仍有一次差点破纪录,就是看电影《癫疯总动员》(Cool Runnings)。内容描述四名牙买加短跑选手因故无法参加奥运,转而将目标改为参加冬季奥运。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这是改编自牙买加国家代表队在卡加利冬奥发生的真实经历。没有技术、资金,也没有人支持的情况下,他们发挥不屈不挠的牙买加精神,在奥运场上表现杰出,看来十分痛快。然而,故事并非就此结束。最后降临在他们身上的意外,及他们如何挺胸面对的结局,连泪腺不发达的我都不禁动容。我旁边一个看似国中生的男孩,眼泪流个不停。
奥运的精华之处,便在于各国代表展现出超乎常人想像的力量与技能。同时,远望他们如何实现梦想,也是一种乐趣。既然是梦想,就不见得会一一实现。绝大多数选手最终是力有未逮,也有不少选手虽具备坚强的实力,却遭意想不到的命运捉弄与梦想擦身而过。那一刻,他或她们脸上的神情,彷佛凝聚一生的点滴,最是令我感动。卡加利冬奥的竞速滑冰中,丹·强森(Dan Jansen)选手在上场前得知姊姊的死讯,尽管他是五百公尺与一千公尺最有希望得金的选手,却在两项比赛中跌得四脚朝天。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彷佛在问:“神啊,为甚么?”
夏季奥运中,发生在巴赛隆纳奥运男子四百公尺准决赛的插曲也十分难忘。当时,全日本的运动迷想必都非常关心那场比赛,因为攸关高野进选手能否晋级径赛运动项目决赛。若顺利晋级,当然是空前的创举。
就结果而言,高野选手成为光荣的决赛选手,因为八名准决赛选手中,他第四个跑到终点。然而,当中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第五跑道的英国德瑞克·雷蒙(Derek Redmond)选手若没失常,他的成绩应该是优于高野选手的。然而,跑到第二处转弯时,噩梦骤降。他肌肉拉伤,中途跌倒。晋级梦碎的他,仍奋力站起,再度迈步向前,想必是认为此刻该做的,便是跑完全程。可是,腿的疼痛不允许他完成这个心愿,来到最后的转弯处时,他连走都走不动。此时,一名男子从观众席飞奔至场内,闯进跑道,奔至雷蒙选手身边,将他扶起。
这名胖胖的黑人男子,便是雷蒙选手的父亲。他原本期待看到儿子在田径场上的英姿,最后却与儿子一同流泪步向终点。儿子也靠在父亲的肩头哭泣。
竞赛委员出现在他们面前,似乎是向他们解释辅助选手是犯规的。但父亲掉着泪,愤怒地拒绝。这正是保护孩子的父亲的面容。
竞赛委员不再制止,默默为两人开路。
德瑞克·雷蒙选手失去资格。巴赛隆纳奥运四百公尺准决赛中没有他的纪录,不过,雷蒙父子抵达终点是不争的事实。这份记忆,深深烙印在全世界千千万万人的心中。
而这是我看电视落泪的唯一一次体验。
看雪梨奥运女子百米短跑的预赛时,牙买加的默琳·奥蒂(Merlene Ottey)竟出现场上,我不禁有些吃惊。早先我透过报纸,得知原本在国内选拔会中位居第四的她临时入选,引起该国选手队反弹的消息。
姑且不论此事,她能够参加奥运,实在教人意外。毕竟前一年塞维利亚世界田径锦标赛中,她因药物检验呈阳性反应而退赛一事,令人记忆犹新。今年一月在德国举行的室内田径锦标赛,德国田径总会对她的参赛表示为难,最后是她本人在开赛前弃权。考量到她四十岁的年龄,我早就不指望在雪梨瞧见她的身影。然而,七月的调停委员会做出“药物检验有缺失”的结论,通往雪梨之路才乍然开启。
我不晓得奥蒂参赛的背后隐藏多少阴谋。也许是国际田径总会希望雪梨奥运有运动明星出场,也许牙买加原就打定主意,无论选拔会结果如何,都要派她出场。但若让一介不负责任的运动迷来说,能够再次看到那精悍的褐色身躯真是无比幸福。
三面银牌、五面铜牌,这是她自莫斯科奥运至今连续参加六届奥运的收获。包括世界锦标赛在内,她年轻时专拿铜牌,因而被称为“铜牌女王”(Bronze Collector),尽管她写下百公尺决赛六十二连胜的纪录。
她的悲惨遭遇也相当丰富。斯图加特那次的世界锦标赛,她显然是与美国的狄弗丝(Yolanda Gail Devers)同时抵达终点,却以百分之一秒之差屈居第二。我看着电视,确信她至少没有输,因此大感意外。果不其然,后来修正计时,两人纪录相同。那么,为何狄弗丝是金牌,而奥蒂是银牌?至今我仍无法释怀。同样的情景也出现在亚特兰大奥运,百公尺决赛又以千分之几秒之差输给宿敌狄弗丝,当时我也以为她赢了。
一九九七年的雅典世界锦标赛百公尺竞赛,另一种不幸又降临到她身上。她没发觉起跑犯规的警示音,全力冲刺几十公尺。如此一来,她当然无法在真正的比赛中使出全力,最后凄惨地落到第七名。
但我支持她,并非她是“悲剧女主角”,而是从她奔跑的身影,感觉到有种超越幸与不幸的东西。换个说法,即使她没获得幸运之神的眷顾,也能够展现光凭实力可以爬到甚么地步。成果就是奥运、世界锦标赛加起来的二十二面奖牌,这难道不是另一个颠峰吗?
雪梨奥运百公尺短跑第四名。她只比我小两岁。除了厉害,我无可形容。
依我推测,一般人都不怎么关心游泳这种运动。若非奥运,就更是如此。听到世界游泳锦标赛,也有很多人一下反应不过来,那么对泛太平洋锦标赛毫不在意才算正常吧。不过,我并没有指摘之意,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不,正确地说,若在平常,我大概会这样。
但是,我无法忽视这次的泛太平洋游泳锦标赛。原因之前我在本杂志提过,有夺牌希望的选手之一“HAGITOMO”萩原智子小姐,是我的远亲。
具体而言,她是我母亲的姊夫的弟弟的孙女。一下子会意不过来的读者,请当成是远亲就对了。再怎么说,我可是和 HAGITOMO 的妈妈她们一起去过海水浴场。
而这个远亲女孩可望赢得奖牌,当然得帮忙加油助阵。八月二十九日,大赛最后一天,我与杂志《NUMBER》的编辑们前往横滨国际游泳池。
原以为不会有多少人到场关心,却出乎预料,会场几乎全满。主持大会的青年扯着嗓子使劲解说今日赛事的精采之处,工作人员硬要观众举手做波浪,让我深深明白每个人都拚了命想炒热这场大赛。
身在观众席的我,倒认为没甚么必要,只要日本选手尽力表现,比赛自然会热闹起来。
不过,HAGITOMO 的人气可不是盖的。
她不仅参与好几项比赛,且都有望夺牌,人气旺想必也是理所当然。我坐的位置正前方就挂了一幅巨大的布条,上面写着“HAGITOMO 加油”。
我暗想,萩原一家会不会就在那里?等她拿到奖牌,应该去打个招呼吧?听母亲说,萩原家最热心支持的是爷爷,智子若出赛,无论多小的比赛都会赶到会场加油。
我看着布条,心里却感到一丝不安,但愿她不会被这份期待压垮才好。毕竟在雪梨奥运结束后,母亲曾说:
“小智很善良,也很爱哭,所以就是少了一点不服输的霸气。”
不要紧,经过两年,她一定已不再是爱哭鬼──我一面想着,一面等她出赛。
然而,我的不安命中,HAGITOMO 并未出现在两百公尺仰式决赛的舞台上。打听之下,似乎是发生过度换气的情况病倒了。我虽然感到失望,却认为或许这样她能更上一层楼。
因为她是小时候在海水浴场溺过水,才开始学游泳的。哭着突破眼前的难关而成长,这才是 HAGITOMO。想必雅典奥运时,她一定能夺得全家人梦寐以求的奖牌。
要有甚么程度的连系才能称为亲戚?
假如有血缘或姻亲关系,似乎能无限扩大。问题是,有没有那样的机缘。
前辈作家大泽在昌先生说过类似“得直木奖出名后,亲戚会变多”的话。意思大概不是指打着亲戚名号上门的人变多,而是藉此一机缘,当事人的消息会流传到关系相当远的亲戚耳里吧。
二零零零年的春天,经母亲的告知,我才晓得游泳选手萩原智子小姐是我的远亲。
“就是小真的女儿呀,你不记得吗?小真哪!”
谁啊?我哪知道。母亲拚命为摸不着头绪的我说明,于是,我的记忆总算复苏。
母亲的姊姊住在大阪柏原市,很久很久以前,我偶尔会去玩。阿姨的小叔就住在隔壁,两家人像一家人般来来往往,而那一家的长女就是“小真”。
“哦,她女儿要去参加奥运啊?真厉害。”
我立刻蒐集起她的资料,一看大吃一惊。哎呀呀,战绩辉煌。不仅可望在奥运中夺牌,顺利的话,金牌也不是梦。这么厉害的选手竟是亲戚,虽然关系甚远,但想炫耀一下毕竟是人之常情。于是朋友和熟悉的编辑就不用说了,连酒馆的小姐我也不放过。
我还会擅自在银座的酒吧发下豪语:“以后要叫我 HAGITOMO 后援会东京分部长。”
这没甚么。就是在大泽先生所说的“出名后亲戚会变多”的现象中,我忍不住扮演起“变多”的亲戚。
若只是这样,还算可爱,但我的吹嘘竟传到某体育杂志的女性编辑耳里。有一天,她找上门。
“等 HAGITOMO 拿到奖牌后,要不要在我们杂志上来个对谈?奖牌得主和直木奖入选作家的亲戚对谈,我觉得很有意思。”
“不错啊,务必要办。”
我一口答应,内心其实冷汗直冒。事到如今,已不能说“没有啦,我根本没见过 HAGITOMO”。
这下不妙,怎么办?不断烦恼中,雪梨奥运一天天逼近。虽然希望 HAGITOMO 赢得奖牌,但届时我到处吹的牛皮就会被戳破,令我坐立难安。
有一天,我接到一通意外电话,是“小真”女士打来的。
这可不是甚么“好久不见”。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我仍是小学生。不过,亲戚这种关系着实不可思议,聊上几分钟很快就熟络起来。
“你真是优秀啊!我们家常常在讲,东野先生实在了不起。”
我不禁松一口气。看样子,她们家知道有我这个人。
“所以,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其实,最近愈来愈多人要采访智子,说话的机会也增加了……”
小真女士要问的是,访谈时,能不能提到作家东野圭吾是亲戚?
“我担心,人家出名后就突然说是亲戚,实在有点厚脸皮。”
她的话又让我冒起冷汗,我早就在做这种厚脸皮的事。当然没问题,我回答的同时暗自庆幸着。
“要是能拿到奖牌就好了。”
我立刻摆出亲戚架势。
“是啊,真想要一面奖牌,不管甚么颜色都好。”
小真女士的声音十分恳切,我不禁体认到,可望夺牌选手的亲戚,只需怀着但愿如何如何的期待,一旦身为家人,想必很辛苦。不单希望能获奖牌,不愿辜负周遭期待的心情一定也很强烈。
由于这通电话,我开始和 HAGITOMO 互传电子邮件。写信时我遣词用字非常小心,就怕对即将参加奥运的选手造成无谓的压力。
在雪梨遗憾地错失奖牌后,她在来信中写道:“这是我游泳以来最严苛也最痛苦的比赛。但是,我从中得到非常宝贵的教训。”
我心想,这样就够了。透过电视观赛的我,第一个浮现脑海的念头便是:但愿不会变成她痛苦的回忆。看情形,是我太杞人忧天。
之后,我们也继续通信,而我非常想亲眼瞧瞧她的泳姿。此时,恰巧遇上一个绝佳的机会。二零零二年夏天,泛太平洋游泳锦标赛即将在横滨举办。
赛事最后一天,我来到横滨国际游泳池。在这之前,她已赢得两百公尺个人混合四式的金牌,并在好几个项目中得到好成绩。最后一天是她拿手的仰式,我很希望她能再多得一面奖牌。
然而,尽管外表看不出,不过她的疲劳与压力非同小可。得知她将不会站上跳水台时虽感到失望,但事后在书里看到她当时的痛苦,不禁为之心疼。
过两年,我终于见到 HAGITOMO 本人。当然,也见到小真女士。她已完全是个中年妇女,而 HAGITOMO 好高大。我身高有一百八,可是不知怎地总会想抬头看她。HAGITOMO 在咖啡店门口差点撞到头,笑着说:“我一离开水,就很笨拙。”
见面是因为她想出书,所以找我商量,结果我们只顾着闲聊。即使 HAGITOMO 谈起正题,小真女士也会立刻把话题扯偏。最后我也没能给甚么建议,但那一晚真是愉快。
后来我们也曾吃饭、通电话,但不再游泳的 HAGITOMO 似乎突然快速朝“社会人萩原智子”成长。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到她访问山梨学院大学的学妹加藤由加选手,甚至还担任旁白。小真女士曾对她说:“你话都含在嘴里,很难听懂,去学怎么发声。”不过,就我在节目中听到的,她说话已变得非常清晰明快。
萩原智子小姐的第二个青春才刚开始。我由衷希望这本书,能够为她的出发带来反蝶脚般的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