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前几年在《读书》杂志上发过一篇谈1929年民国政府废除中医事件的文章,一直对中医未置一词。不幸的是,在此期间,有关中医的话题越炒越热,不仅媒体炒,精英炒,大众也跟着起哄。在这种铺天盖地的喧闹中,有人吵架居然会引用我当年的话,累及我挨骂,看来,不出来说几句是不行了。
当下关于中医的热闹,跟某些人振臂一呼,要求废除中医有关。其实,这种振臂一呼,在国内多半不会有应者云集的效应,但招来唾沫和眼光是肯定了,估计这些中医反对派中的某些原来不出名的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个效果也挺吓人的,至少南洋一带的海外华人很是紧张,前几天去马来西亚开会,就有当地华人惴惴地打听,中国政府会不会因此而废除中医?
当然,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此间废除中医的呼声,充其量只是一种网上的热闹甚至娱乐,有权有力者,没有人会真的把它当真,中医业者,也不会把它当真,前几年几部畅销的阐述中医著述的作者,都没有出来讲话,就说明了这一点。其实,对中医的真正威胁,不是当下这些中医反对派的登高一呼,而是日甚一日的中医科学化改造。这个改造,已经有了半个多世纪的历史。
晚清以来,真正征服中国的,其实不是西方的坚船利炮,而是坚船利炮背后的科学技术。进入民国,中国人已经经过了心口俱不服,口服心不服,到了口服心服的阶段,很自觉地对夹带科学技术的西方文化,递了降书降表。1929年那场废除中医前的中西医论战,西医自然高举科学旗帜,将中医视为会导致亡国灭种的迷信,但中医支持者并没有祭起扁鹊、华佗的法宝,抬出《黄帝内经》、《伤寒论》和《王叔和脉经》的道理来反驳西医,而只能拿科学说事,拿西方人验证中药之“有效成分”为自己辩护。那次中医医生的“抗争”虽然赢了,但中医却从此笼罩在西方医学科学的阴影下,在被动和自觉改造的轨道上前行。直到今天,依然在这个轨道上走,直走到绝大部分科班出身的中医,不明经络,不会把脉,看不懂《黄帝内经》,名曰中医,实际上已经变成了西医的附庸。
跟某些狂热的中医支持者不一样,我不认为中医是科学的。它的依据,就是阴阳五行,就是气脉经络,甚至天人合一,它跟中国文化中某些神秘的方术,的确没有严格的界限,中医的诊断、针砭、用药,也不是建立在生理解剖和药理学的基础之上的。中药的治病,其实也不尽是所谓药理成分起作用,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是中药,而是西药了(中医用药和针砭,都有天时地候的讲究)。尽管如此,这一切依然不构成否定中医的理由,因为,中医,的确有验效。在日常生活中,我相信相当多的人都有这样的见闻,周围自己认识的人,甚至就是自己家的人,在被西医判了死刑,或者治不好的情况下,被中医甚至某个偏方治好,或者病状改善了的。在今天西医如此强势,中医已经式微的情况下,这种现象还出现得如此频繁,应该很说明问题。值得一提的是,这跟晚清西医刚刚进入的时候正好相反,那时候是中医治不了的人抬到西医那里治,而西医往往能给治好。
就像阴阳五行解释不了生理和药理一样,西医的科学道理,也解释不了中医,比如经络,科学到今天也无法验证它的实体性存在,但人的感知告诉我们,它的确存在,只要按经络分布的穴位针灸和按摩,这些感知会反复出现。也就是说,在感知上,借用一句科学的术语,它可以用重复试验,来验证之。
科学不是万能的,永远有解释不了说明不了的东西。人们身外的大宇宙和人体的小宇宙,有太多的秘密,是人类科学所无法探知的,而大小宇宙之间关系的秘密,也许更多。如果人们相信终有一天,人类可以借助科学,穷尽所有的宇宙秘密,我想,在这些人眼里,科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变成了宗教或者迷信。
当年,梁启超先生得了肾病,西医手术,结果割去一个好肾,不久去世,死前告诉亲属,不要声张。后来胡适先生也得肾病,不得已到中医求治,治好了,胡适先生依然要求家人不要声张。我理解两位先生的苦衷,那时候,是引进西医,引进科学的年代,无论如何,大方向要坚持。然而,到了今天,科学已经成为统率各种学科的皇帝,即使人文社会科学,人们在论证什么争吵什么的时候,总是坚持自己是科学的,对方则是不科学的。西医不仅把中医压得萎缩在一角,而且至少在科班的领域,已经阉割改造了中医。情势比起梁启超和胡适当年,已经是沧海桑田,地覆天翻。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们的某些勇士,还要宜将剩勇追穷寇,将已经成为文化孑遗的中医斩尽杀绝,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在20世纪的香港,中医被称为“herbalist”(贩卖草药者),在中国内地,中医的地位,其实也跟herbalist差不多,相当可怜。科学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在某些人手里,一直有棍子的妙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只要宣称自己是科学,别的人就要倒霉了。在世界普遍认同文化多元化的今天,我看还是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