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草地里开着雏菊。

小巧而细密地点缀在青葱的背景里,阳光下透亮到仿佛要发出光来的那一点点嫩黄色,简直像盛放在眼前的星星。蜻蜓嗡动着翅膀穿行于花叶间,一如惊惶飞鸟不自量力横渡了夜空去追逐流星。

可是雏菊应该开在这个季节吗?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光沂啊,这次是真的完蛋啦!”

“唉?”茫然指数二十点——女生从习题册里抬起头。

“学园祭的事啊!早跟你说过这是烂摊子,你偏不相信!”

“不明白。”郁闷指数四十点。

“哎!好在男生们都还不知道,没有打起来,否则又要被全体记过了。总之,”邻座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我们班的点子跟A班撞上啦!”

“什么?”愤怒指数瞬间冲破一百点,并继续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匆匆上蹿。

谢光沂一把掀飞课桌。

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学园祭暨烟火大会,这是颐北高中在一学年间最盛大的活动。

即便他们这些一脚快要踏进高考棺材的准毕业生,也要暂且丢下模考试卷和升学志愿共襄盛举。

资优生们不愿过多浪费宝贵的学习时间,于是前两年默默无闻的她这次忽然被推举出来担当本班组织委员。做人民的公仆她认了,可劳心劳力写了好几天策划并总算得到全班表决通过,竟被告知与无耻的A班撞车,这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咽下。

课桌哐当磕在窗台上。谢光沂尚未想好该如何将内心波涛汹涌的愤怒组织成语言表达出来,教导主任尖利的嗓音就在窗外响起:“B班的小兔崽子又在闹腾什么?”

心底鼓胀到极限的气球犹如被尖刺戳中般,愤怒噗地漏了气。谢光沂娴熟地拖住邻座猫腰躲到窗台下,抬眼恰巧与经过教室门前的人的视线撞个正着。

男生手里抓着化学课本,似乎正要去实验室,目光投进因正上体育课而空空荡荡的B班教室里,落在蜷曲在墙角的女生身上时眉毛微微挑起,面上浮现出很玩味的笑容——这是在做什么?

谢光沂又不冷静了,顾不上教导主任还在窗外站岗:“颜欢,你给我站住!”

那年他们十七岁。

雏菊在草地里盛开成繁星。风踩在叶片上,然后极轻巧地跃了出去,不知踉跄地跌落到哪里。

A班的颜欢和B班的谢光沂。

这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是颐北高中人尽皆知的冤家组合。若是某天谁看到谢光沂气急败坏地蹲在墙脚拔草根泄愤,免不得要上去多嘴问一句:“颜欢又怎么惹到你了?”而如果颜欢本就淡然无波的脸色几时沉到更深更冷的海底,相熟的人亦难耐八卦之心:“谢光沂做什么了?”

充分表现出群众对这番闹剧喜闻乐见的心态。

生命不息、斗争不止的,却不止他们两人。

让我们将镜头拉远一些——大背景同样绵延着硝烟战火。

由于相邻两个班级往往共用语数外老师,颐北高中在按入学成绩排班的基础上又实行兄弟班级制度。整个校园都很和平,一对又一对兄弟班互助友爱,不仅在学习方面相互鼓舞督促,更时常办些加深彼此情谊的课外活动,俨然是令师长们感动落泪的其乐融融之景。

除了“该死的”A班和B班。(注:教导主任语)

A班是君临校园的最精英团体,难免带点眼高于顶的意气。而B班,入学成绩与A班相去不远,却活生生矮了一头,心中憋住的怨怼不服亦难以估量。他们互相看不顺眼,想来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重复着永无止境的“抢来抢去”(实验课仪器)、“打来打去”(以篮球课之名行干架之实)、“吐来吐去”(“A班的死书呆”“B班的白痴”),乐此不疲。

曾有新来学校的不懂事的实习老师将A、B两班合并到同一间教室上观摩课。投影仪上,超级英雄们结成联盟有志一同地驱逐外星生物,而讲台下,两班男生则恨不得将对方扔向永远找不到归途的外太空。

教导主任忍无可忍地冲进校长办公室:“这日子没法过了!把B班和C班调换一下吧,C、D两班的孩子脾气都比较温和……否则学校都要被拆啦!”

可校长乐呵呵地说:“这不是挺热闹的吗?”

于是A班和B班仍旧重复着“抢来抢去”“打来打去”和“吐来吐去”的日常。

其实如果真的要追究起来,这部足足连载了三年的闹剧的序幕,早在颐北高中入学式的那天就已经拉开。

颜欢和谢光沂的。

A班和B班的。

作为当年颐北高中入学考试的状元,颜欢将以新生代表的身份上台演讲。十五岁的颜欢同学尚未修炼到日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着,手里攥着演讲稿躲进楼梯间偷偷练习。而谢光沂同学在开学第一天就因睡过头这样站不住脚的理由整整迟到两个小时,慌慌张张地抄近道奔向报到处。

一推救生梯安全门,同样紧张的两人撞了个正着。

事情的发展其实很简单烂俗:颜欢的演讲稿和谢光沂的报到证,两样东西各自放在印有颐北高中标记的大信封里。信封落地再分别捡回,拿错了也没人发现。谢光沂匆匆捡起其中一个,头也不回地说了声“对不起”,而颜欢捡了另一个,瞪着冒失鬼的背影:刚才背到哪儿了来着?

所以之后的事,以近乎理所当然的坦然姿态发展着。

因谢光沂的迟到,B班班主任被绊住了脚步没能去参加开学典礼。中年妇女喋喋不休地训斥,谢光沂一边诺诺应是,一边打开信封,倏地瞪大了眼睛——白纸上端正隽秀的碳素楷体字,的确很赏心悦目没错,可这是什么?!另一边,尚且青涩的颜欢同学忐忑不安地上了台,踌躇过后还是没有脱稿演讲的信心,于是掏出信封——大大的“报到证”三个字下面,皮肤黝黑、极为眼熟的冒失鬼正咧着一口白牙冲他傻笑。

结果谢光沂被更年期班主任骂了个狗血淋头,而颜欢不断卡壳的演讲则成为他往后漫长一生中最浓墨重彩的黑历史。两人都不是笨蛋,各自冷静下来一想后都明白了缘由。颜欢主动找到B班门前,扬一下手里的报到证:“你很希望我在入学式上朗读你的出生年月以及家庭住址吗?”谢光沂看到那张证件照就急了,初三军训时拍的照片,晒脱一层皮不说,脸上还泛着油光,她自己都觉得无法直视:“还、还给我啦!紧张到忘词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太弱吗?”

十五岁的颜欢同学心比天高,闻言脸色霎时黑成了锅底。

他做出了非常幼稚的举动。

颜欢掏出手机来,打开相机朝报到证上那张证件照一拍,手机屏幕在谢光沂面前晃一晃:“存档。”

谢光沂倒吸一口冷气:“你——”

倒不是真有什么深仇大恨,但留下如此糟糕的第一印象,日后以此为原点出发,不断累积新鲜的证据,回过神才发现彼此在对方心目中已经塑造出丰满到极点的形象。

“假正经”,还有,“冒失鬼”。

在他们互相咬牙切齿的时候,他们各自的主阵营也轰轰烈烈干了一架。

这说来又是一桩乌龙。入学典礼在体育馆举行,事先没有准备好足够的座椅,轮到排在最后的A班和B班进场时,剩余椅子只够一个班就座了。A班带队的是临时班委,一个叫程意文的女生。她没注意到现场状况,领着A班先占据了座位。B班当然不服气,人高马大的男生出手推搡了程意文一把。A班意识到理亏,但见B班男生欺负女孩子更觉得生气,双方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两位班主任都未到场,B班班主任被谢光沂拖了后腿,A班班主任则因急性阑尾炎不幸住院中。

没有班主任拉劝,这场战役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战果同样丰厚:A班和B班,照理说应是颐北高中最出色的两个班级,两班男生却在入学第一天齐刷刷被记了过。

比起记在档案里的处分,留存于心的敌视情绪似乎更深刻。从那以后互相见到,心里便会分别浮现出无法在公共频道播出的恶毒语句。

当年他们所有人都才十五岁。

关于谢光沂和颜欢之间无休无止的战役,在所有人眼中,谢光沂更倾向于进攻的那方——实在不能怪旁人误解,只因她自己听闻“颜欢”二字便吹胡子瞪眼,目标任务现身方圆百米便如奓毛的狼崽般进入一级警备状态,短兵相接更是不得了,只差在额上刺七个猩红大字:“不共戴天之仇”。谢光沂扑进邻座怀里,险些把牙根咬断:“明明都是他先挑衅!”

其实颜欢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不过三不五时掏出手机来晃一下——以不变应万变。

黝黑的脸庞在屏幕上熠熠生辉。

同桌默然好半晌,才带几分不解地叹息:“怎么这么幼稚?”顿了一下,“不对,你就算了……颜欢竟然也跟着胡闹?明明看起来挺成熟……”气得谢光沂用力掐住她脖颈:“什么叫‘你就算了’?快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倒戈了?”

两班同上生物实验课,在显微镜下观察唾液酶。男生们又来劲了,堂而皇之地互相呸呸呸吐口水。谢光沂不幸被流弹击中,怒不可遏地拍桌站起。然而眼前战况实在太复杂,她环视屋里半晌也没能揪出凶手,只能自认倒霉地出去洗脸。

准备室里的洗手池经年无人使用,谢光沂拧开阀门,陡然从水管里爆出水柱来,浇得她半身湿透。

谢光沂傻眼了。

阳春三月里浸了一身冷水可不是开玩笑的,她撑着洗手台边缘,当即连打了三个喷嚏。校服衬衣沾水后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她皱着眉头将领口扯开一些,就觉眼前一黑,什么东西从脑后蒙了上来。

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扒开,才发现是一件男生款的校服外套。

颜欢冷着脸站在她身后:“破坏学校公共设施是要记处分的。”

“水管本来就有问题,不关我的事。”

“又没有目击证人。”

“你不是看见了吗?”

男生环起手臂,扬了下眉毛。

“刚刚不小心往外套上撒了点酒精,你帮我把外套洗干净,我就证明你的清白。”

她的情商还不至于低到识不穿这粉饰太平的谎言。

好在实验课后便响起放学铃,她裹着这件陌生外套百米冲刺般往外冲。回到家中,她用力脱下赶紧摁进水池里——名为“颜欢”的气息,淡淡的,却有着爆棚的存在感,在水中化开后不依不饶地缭绕了整间屋子。

父母下班回来,冷不丁见阳台上挂了件男款外套,都不禁露出愕然的神情。做爸爸的尤为震惊,从眼眶里溢出两滴泪水:“你还这么小……”

谢光沂推开缠上来企图在她肩头哭泣的老爸:“乱想什么呢?”

心底的某个角落却狠狠地震颤了一下。

当然是负面意味的,毕竟她还这么仇视颜欢,不至于因一丁点小事就缴械动摇。至于颜欢为何向她伸出援手,谢光沂思来想去,只能想出“人性未泯”四个字。

总算颜欢还有一个优点。

晾干了对方的校服外套,记起冰箱里还有周末烤的饼干,她便随便包了几块裹在衣服里作为谢礼一块送去A班。颜欢望着饼干,先是露出几分讶异,拿起一块来咬下一口,眉心微微拧起:“你自己做的?”

“嗯。”总觉得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话。

果然得到了“难吃”的直白评价——什么“人性未泯”嘛,认为这家伙还有优点绝对是她本年度最不该有的心软!

谢光沂当即想要夺回谢礼,但败于身高差,饼干与曾经的报到证一样落入敌手一去不复还。

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与他们各自所在的班级一样,继续重复着“抢来抢去”“打来打去”以及“吐来吐去”的日常——没有任何改变。

而变化出现在什么时候呢?

有什么东西细小犹如三月绵绵的雨滴,缓慢而耐心地聚集在一起,流淌入名为“时间”的沟渠,最终俨然演绎出无比强烈和清晰的改变。

但在说那改变之前——谢光沂后知后觉地留意到一件事——她似乎被某个人讨厌了。

谢光沂能主动意识到这一点实在是个奇迹,原因无他,只是脑筋过于执拗地盘桓于一点上,对其他就难免迟钝一些。

A班的女班长程意文,沉默朴实的黑长直,乍看之下不起眼,某天却突然被发现藏在厚重刘海之下的其实是张秀丽脸庞,霎时在男生群体中人气急升,更何况程意文头脑聪颖又举止端庄,是如今高中女生中少见的大家闺秀类型。

谢光沂觉得不可思议,但再三于人群中捕捉到怨恨的眼光,一次又一次终于确认了那目光来自程意文,她纠结地抓住邻座:“为什么啊?”

没想到邻座露出比她更难以置信的眼色:“你不知道?!”

幸好她不用太过苦思冥想,答案就自己送上了门。

体育课上打网球,搭档大力地一挥拍将球抽出场外。心想着可以趁机偷偷懒,谢光沂主动要求帮忙捡球。明黄色的小球骨碌碌直滚到教学楼前,她往前追了几步总算将球拦住,同时看见两个身影。

身影隐蔽地站在楼梯拐角,即便如此,谢光沂还是认出来了。

颜欢和程意文。

A班的男女班长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并不奇怪,但这地点却有些耐人寻味。谢光沂发誓她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撤退,就听平日里细声细气的程意文忽然非常激动地、大声地向颜欢说出一句话。

百转千回的少女心事里,最关键的通关密语。

长久以来脑海中琐碎的画面立刻被串联起来,变得有理有据。

这也很符合观众期望。谢光沂背对着墙壁想。

A班最出众的两个人,眉清目秀的闺秀,还有,尽管她不愿承认,但的确长了一张英俊脸庞的“王子殿下”。

然而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回了一下头。

颜欢迎着光站在楼梯前,这让她能十分清楚地看到男生的表情。毫无讶异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无奈。男生极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

程意文一下子哭出来,噙着泪注视男生几秒钟,见对方别开眼并无反悔之意,当即抹了抹眼泪,从另一个方向跑开了。颜欢站在原地没动,久到谢光沂终于觉出异样,猫下腰就想沿墙根逃跑时,才突兀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语文课光顾着看漫画了?这篇课文还没能默写?”

偷窥行为被抓包,谢光沂狼狈地钻出来。

“你把女孩子弄哭了。”她抢先指控。

“虽然这样讲很抱歉,不过……”颜欢耸了下肩膀,“我暗示过许多次了,她还坚持要一个明确的答复,就算伤心大哭几天,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冷血!”

“恭喜你对我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谢光沂急促地呼吸了两下:“你肯定忘记背‘非礼勿动’了。”

“可以给你‘动’一下的权利。”

既然颜欢这么说了,谢光沂就不客气,遵从自己的心意,握起拳头就挥过去。颜欢眼明手快地接住,叹了口气:“‘动’的方式不太符合我的期待。”谢光沂挣了两下没挣开,完全无暇考虑他在打什么哑谜。颜欢的手指再修长,她也根本没想过对方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包裹住她整个拳头。

指尖微凉,掌心却是滚烫的。

值得记一笔的是,经过程意文一事,颜欢留给她根深蒂固的糟糕印象有所改变。

由“假正经”变成了“万死难辞其咎的冷血动物”。

“话说回来,程意文为什么讨厌我啊?难道她觉得我跟颜欢有可能发生什么吗?她到底怎么想的啊?!”谢光沂继续郁闷地虐待邻座。

这位她最亲爱的智囊团、永恒的同盟军,一反常态地头也不抬,捏着手机拇指如飞。

谢光沂好奇地凑上去:“在干什么?”

邻座啪的一下合上手机,尖叫着捶她脑门:“别乱看!你长点心好不好!”

谢光沂捂住脑壳瞪大眼睛:“唉,你也背着我有小秘密了!快说,到底是谁?”

邻座朝她翻一个白眼:“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哼。”

谢光沂撇过头。

她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粉红色的气泡。

即便有什么泡沫不听话地翻腾起来,也要兜起一盆冷水,将它们一点不留地冲走。

她没想到,颜欢在“万死难辞其咎的冷血动物”这个等级的基础上,还能继续进化。

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高二那年夏末,残暑未消,嘉年华巡回到新台市。

“马上要升高三了,不如趁暑假这最后的尾巴狂欢一番吧。”大家一拍即合,整个年级闹闹哄哄地冲向了游乐场。园内最受欢迎的项目是跳楼机和摩天轮,而颜欢是A班核心人物,男生要扯着他乘跳楼机,女生要簇拥着他坐摩天轮。谢光沂走在B班队伍里远远看见,只听邻座说了一声:“真受欢迎啊。”她条件反射地回以冷哼:“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罢了。”

“其实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嗯?”

“你到底为什么讨厌颜欢?”

谢光沂语塞。可以罗列的条目数不胜数,但它们都是“所以”——在脑海中检索许久,也跳不出一个标亮着“因为”的关键词。

“换个问题吧,你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幼稚的行为,不再讨厌他?”

谢光沂嘟囔着,很没底气地给出答案:“等他先认输,我就考虑考虑。”

秋老虎肆虐的日子,在日头下站了不一会儿便浑身黏腻。不想把自己弹射到高空接受太阳更恶毒的照耀,也不愿进入摩天轮一看便觉燥热的小玻璃屋子,谢光沂抓着气枪打了会儿娃娃,收获一大堆小熊小兔子慷慨分给同班女生,跟邻座打过招呼,脱队往阴凉处走去。

嘉年华搭建在市郊一片青草葱郁的空地上,草坡临河又背阴,是个偷懒休憩的好去处。谢光沂万万没想到,会撞见那样的场景。

矜贵优雅的“王子殿下”,冷血淡漠、精神世界强大到仿佛无懈可击的颜欢同学,正抱着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甚至没发现身后有人靠近。谢光沂把眼睛瞪了半天:“你恐高?”颜欢吓了一跳,回过头还没能说出一句话,转脸埋向垃圾桶又一声:“呕!”

以她和颜欢的相处模式,遇此情景不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就不错了,事后谢光沂深刻反思过自己当时究竟撞了什么邪又或被什么外星生物占据了躯壳——或许是下意识回忆起对方曾借给自己外套的事,多少带点报恩的心态——神使鬼差地,她跑到自贩机前买了矿泉水和纸巾回来递给颜欢。

男生连唇色也苍白着,费了点力气才站起身:“谢谢。”

她很不习惯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不着说啦。”

男生想了想:“以行动表示?”

谢光沂翻了个白眼,盘腿在草坪上坐下:“不行就别逞强,丢点脸会死吗?”

她喋喋不休,颜欢跟着坐在草地上,始终淡笑以对。谢光沂唠叨得没意思了,推了推他:“你倒是说话啊?”颜欢稍微将眼睛别开一点,投向远方的灌木丛:“难得这么和平,多听你说说话也不错。”

谢光沂始料未及地涨红了脸:“唉?”

颜欢勾起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不知为何重复了一遍:“真是难得啊。”口吻中莫名带有感慨的意味。

从一个秋天跳跃到一个冬天,每一个曾以为的“未来”都顺利变成“现在”,再以“过去”的姿态沉入那条名为记忆的明亮河川,仿佛往后也将继续如此。

河川里的石块或许有一天会滑入更深处被泥沙吞没,但它们永远不会消失,将永远存在于那里。

谢光沂因又一张数学考卷而被老师扣留在办公室誊抄错题集时,颜欢刚好来敲门。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教导主任就从最里头的小隔间探出头:“这儿呢。”

提起A班和B班就咬牙切齿的教导主任,特地把颜欢叫来有什么事?立体几何证明题抄了一半,谢光沂情不自禁地停下手,支起耳朵。听了半天才总算明白,保送P大——的确到这个时节了,而颐北高中每年能获得保送P大的名额寥寥无几,每每在年级排名榜上一枝独秀的颜欢必定要分走其中一个。颜欢拿着文件袋走出隔间,谢光沂赶紧埋头作认真抄写状,直到男生关上门,脚步声亦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松开手中攥得死紧的笔。

像她这种成绩不上不下的,班主任不会特地等在小黑屋和她讨论升学志愿,只有数学老师时常大皱眉头:“以你偏科的程度,到底想考到哪里去啊?”谢光沂脸上闪过一瞬茫然,数学老师捕捉到了,睁圆眼睛,“你没考虑过?连去哪个城市也没考虑?”

要说完全没考虑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似乎哪里都差不多。

做爸爸的直冒傻气:“离家近点好!哪怕在小区门口摆个摊子卖烧饼,老爸每天能看到你就开心!”被母亲大人从饭桌对面把饭勺丢上脑门:“胡说什么呢?”

谢光沂走着神,不知不觉就扒光了一整碗白饭。

几天后,学校传起跌破所有人眼镜的风声:无人不嫉妒眼红的P大保送名额,在教导主任三番五次苦口婆心的规劝下,颜欢竟然还是放弃了!名额按年级排名顺延到下一位,大家描述得神乎其神:“有人亲眼看见程意文质问颜欢呢!程意文也真是可怜,铆起劲来用功冲刺P大就是为了颜欢,这下不是相当于被狠狠打了个耳光吗?”

谢光沂在走廊遇上程意文,女生厚重刘海下藏着一双红红的杏仁眼,狠狠地瞪住她,好半晌用力哼了声,径直走过。她茫然片刻,扭头又撞上走出教室的颜欢。男生被她一脑袋狠狠顶上胸口,忍不住吃痛地闷哼一声:“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你真的不想去P大?”

颜欢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嗯了声。

“为什么?像你们这种优等生,最向往的学校应该就是P大吧?”

“以前的确是。不过,现在改变主意了。”

“唉?”

“想去一个离家近一点的地方。”

谢光沂连吐槽的话也想不出了:“比如说?”

颜欢眨了下眼睛,露出正在思索的表情:“F大吧……不过,反正F大和P大一样,是在精神层面上离你很遥远的地方。”

一言又点着了导火线,谢光沂大声道:“混蛋,别小瞧人!”

颜欢从眉梢眼角渗出一点笑意:“那我拭目以待了。”说着越过她走开。谢光沂被撂在原地,好半天才终于转过脑筋,是不是有哪儿不太对劲?她好像被颜欢绕进了什么陷阱里?

这半年里,来到新台市入读颐北高中的秦锦秋寄宿谢光沂家,可怜的表妹成为姐姐疯狂吐槽冷血动物的垃圾桶。当晚,卧谈会总算接近尾声,吐尽一日郁结的谢光沂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正要睡去,就听沉默半晌的表妹突然冒出一句:“听说如果女生老把一个男生挂在嘴边,不管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都代表……”

谢光沂翻身的动作卡在途中。

她直瞪着天花板,彻夜未能入眠。

怎么可能啊,别开这种玩笑了。

仿佛要为她稳固信心似的,A班和B班在这毕业前最后的狂欢节吹响了最终决战的号角。十二月三十一日的学园祭暨烟火大会是颐北高中年度最盛大的活动,即便他们这些一脚快要踏进高考棺材的准毕业生,也要暂且丢下模考试卷和升学志愿共襄盛举。然而最受瞩目的A、B两班,在这要命的关头企划撞车,都打算办化妆咖啡厅。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两班男生在得知实情后竟未第一时间揭竿而起,教导主任抹着泪感慨:“小兔崽子们终于长大了。”

谢光沂却觉得他把话说得太早。

她心里有着极为严重的不祥的预感。果然,各自蓄势多日,暴风雨终于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当天一口气席卷而来。

B班男生疯狂踹着A班教室的门板:“快出来!有本事搞破我们的招牌倒是也有本事开门啊!”

A班男生亦激动地丢出几个空纸箱来:“明明是你们偷了我们的食材,竟还敢恶人先告状!”

又添加了不共戴天之仇。再这样争执不下,两班的活动都得泡汤。

A班的负责人是颜欢,谢光沂站在教室门前,与走廊对面的男生的目光撞个正着,视线在半空中啪地碰撞出火光。

教导主任闻讯赶来,几乎要崩溃了:“快住手!把椅子放下!拖把也放下!要造反啊你们这帮小兔崽子!”

此时恰巧是校长的每日散步时间。老头背着手悠悠哉哉地横穿过走廊,教导主任抓住救命稻草般扑过去:“您看看他们!”校长环顾两班门前的遍地狼藉,又看看斗鸡般涨红了脸不断喘粗气的男生们,目光最后停留在两名负责人身上,笑眯眯地提议:“既然各自都损失了道具,那索性合到一块办不就好了?反正是一样的企划,又是兄弟班级。”

谢光沂整个人立刻僵住,下意识就要否决。但抢在她之前,有人迅速说:“好。”

A班男生震惊地望着他们的负责人:“唉?!”校长则满意地笑得更开:“那就加油吧,我下午会来你们店喝咖啡的。”

史上最恐怖的提议,催生出史上最鸡飞狗跳的一天。

有校长金口玉言,两班男生都不敢在明面上争斗,但暗地里你给我使个绊子、我给你挠个痒痒,他们竟也能不亦乐乎。到最后,谢光沂甚至不得不放下和颜欢之间的龃龉,协作着维持这风雨飘摇的咖啡厅表面的和平。

入夜,烟火大会即将开始。谢光沂收拾好教室里的道具,将它们全部搬到教学楼后的空地上,支住膝盖喘出提在嗓子眼一整天的一口气。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起来,邻座喊她赶紧到操场:“我给你占了好位子!”谢光沂抹抹额上的汗:“算了我不看了……回教室休息一会儿。”

金红火苗在她身后拉出一条耀眼的线,笔直地蹿上夜空。

“你怎么在这儿?”声音在身后响起,正盘腿坐在窗台上的谢光沂回过头,相隔一整个光线昏黑的教室,与门边那个人的视线撞个正着,“程意文说想要见见你……不去沾一沾新娘的喜气?”

“你相信这个?”

婚宴结束,不知谁先提议“回学校看看吧”,俨然已烂醉如泥的家伙们闻言霎时又把眼睛睁得晶亮:“好主意!”搬了小山包一般高的啤酒和烟火,翻过铁栏杆潜入校园。其中有一个曾经瘦成排骨如今却严重发福的男生卡在栏杆里,扑腾了半天才喘着粗气被后头的人推进来。

他们在楼前操场上疯闹,喝酒,唱歌,笑着笑着,忽然又大哭起来。谢光沂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感觉到颜欢横穿过沉默的课桌椅走近:“擅闯教室,小心门卫拿你问罪。”

“没关系,我迟到过太多次,跟尹大爷很熟的。”

“尹大爷早就退休了吧?”

“也对。”谢光沂想了想,“不过,就算要捉,也该先捉那帮家伙。”

颜欢笑起来:“然后我们趁机逃跑。”

“嗯。”

曾经平淡无奇的日常,如今想来都是熠熠生辉的奇迹。河川里的水流忽然湍急起来,将那些藏匿于泥沙里的石块冲上河滩——它们在色泽明亮的阳光下,闪耀出几乎要让人流泪的刺眼光芒。

“有件事。”

“什么?”

“当年,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在B班教室?”

“这个啊……”颜欢眨了下眼睛,“当然是在等你。”

“唉?”

幸好,十年前和十年后,终究都等到了你。

都说最壮观绮丽的是冬季夜空,但其实盛夏时节的也并不逊色。浑圆明月皎皎地高悬天顶,星子疏朗,比起寒冬里闪烁着的微冷的光线,显出更温暖柔和的感觉。

通关密语早已藏在多年前的歌里。

“万一月亮真的掉下来该怎么办?”

“你想听科学的答案,还是文艺的答案?”

“随便啦。”

金红火苗在他们身后拉成一条耀眼的线,笔直地蹿上夜空。月亮霎时也暗淡下来,只等那火苗在天幕短暂地一顿,然后砰的一声,迸溅开流光闪烁,一如璀璨繁星。

“我会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星星’。”

不管多少次锈迹斑斑,都有耐心将它们一一重新打磨得闪闪发亮。

高悬于夜空之中犹如永恒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