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进入六月,空气逐渐潮湿起来。要说P市什么最难挨,高居榜首的绝不是拥堵的交通或高昂的物价,异常干燥的气候碾压了一切。

“四年前,我刚来P市的时候啊,一下火车就喷出两管鼻血唉!我以前从没流过鼻血的!”谢光沂一拍手掌,“这么说来,P市也算是我挥洒过热血的沃土了!”

小福从书里抬起眼皮,不冷不热地推开话头:“你怎么又来了?”

“别傲娇啦,明明很希望我来看你。”

孩子微红着耳根别开脸:“想太多。”

谢光沂接在这三个字后面哈哈两声:“不过呢,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我了。”

“去哪儿?”小福皱起眉头。

“我们报纸要在X市设立新的办事处,总编派我过去帮忙。”

“多久?”

“一个月左右吧。”谢光沂扑上去揉她的脑袋,“是不是已经开始思念我啦?”

“别吵。”小福娴熟地躲开,“谢大福怎么办?”

这个问题说到点子上了。她从未出过这么久的差,过去离开两三天的话也就托付庄聿帮忙投喂而已,可眼下庄聿出门采风,不知已流浪到了地球哪个角落。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选。

“还有颜欢呢,反正就住在我隔壁。”

“他已经知道你要走的事了?”

思及此,谢光沂又气不打一处来。颜乔安已经结束工作,带着那位年轻小助理离开了P市。拜托完喂猫的事,她忍不住——当然是状似不经意地随口提醒道,既然房子物归原主,那他是不是该收拾收拾搬出冬木庄了呢?颜欢仿佛完全没听懂她话语中委婉的逐客令,恍然道:“我正在考虑呢。冬木庄挺好的,西三环那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索性租出去吧。”

“知道人们一般把你这种行为称作什么吗?”小福合上书。

谢光沂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什么?”

“自掘坟墓。”

盘腿坐得久了,整个臀部都酸疼起来。谢光沂起身揉揉屁股,不小心从牛仔裤后兜里掉出一个信封。小福瞥见信封一角显眼的大红色:“请柬?”

“嗯,高中同学要结婚了。”清早从邮箱里发现这封信,她着实愣了好一会儿。高中时代,对方与她的交情不过泛泛,如今用力回忆也只能记起一张模糊的脸孔而已。连表妹秦锦秋的婚礼都请不到假回去参加,这次当然更不会例外:“婚礼当天我应该还在X市,所以已经拒绝对方了。”

把请柬捏在手里,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这么早就结婚了呢?

可回神一想,已经二十七岁了。

她们都已经二十七岁了。

妈妈在电话里反反复复唠叨“你还想耽搁到什么时候”。她过年总不回家,一小半由于工作忙碌,还有一大半是因疲于应对亲戚们殷切的眼色——“什么时候带男朋友回来呀”“本人这么优秀,对象一定也很出色吧”“再不考虑结婚就晚啦”……

有一次她忍无可忍地向妈妈摔了筷子:“够了!”妈妈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愤愤往她碗里添了一勺饭:“还不是为了你好。现在轻轻松松无所谓,等你年纪再大一些,孤家寡人的连公司年会都不好意思参加,到时就该后悔了。”

她不是不能理解父母的担忧和害怕。

只为排遣寂寞,所以谁都可以吗?只为让自己符合社会常识,“因为”快三十岁了,“所以”应该赶紧结婚,所以谁都可以吗?如果对象足够出色,谁都可以吗?

在心里用力给那单薄的、名为自信的皮球打着气。

在穷途末路的负隅顽抗中,她终于听到了自己的答案。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离开P市前,只剩下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但她还没打好草稿,就有意想不到的人先找上门来。

傍晚,谢光沂走出报社大楼,看到楼前路边停着一辆异常眼熟的布加迪。正犹疑着是否自己的记忆有所偏差,就见副驾驶席降下车窗,暌违多日的丁小卯探出头来用力招手:“光沂姐!”

开车的是隋言——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丁小卯的未婚夫。三人随便找了路边一家店坐下,谢光沂以目光询问丁小卯“有什么事吗”,丁小卯讪笑着指指男友:“是他有话和你说。”

这就更奇怪了。

但等隋言提起一个名字,谢光沂便明白过来。坐拥豪车的大少爷显然脾气很坏,黑着脸道:“你不适合顾长庚。”丁小卯没料到男友会如此直言不讳,一惊之下赶紧扯他袖口:“隋言!”紧接着转向谢光沂,连忙解释此行没有恶意,“是我看到你和顾老师逛校园,才多嘴问他的……顾老师是隋言的小舅……”

所以顾长庚才会与远在心理学系的丁小卯如此熟稔。谢光沂颔首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没关系,我还不至于为这点事就生气。不过,为什么呢?你们甚至还特意跑一趟?”

生怕男友再口出恶言,丁小卯剥夺了他开口的权利,略带几分踌躇不安地说明了来意。

“光沂姐,顾老师曾离过婚的事,你知道吧?”

她在收集采访资料时就已知晓,顾长庚本人也从不避讳此事。谢光沂点点头。

“顾老师的前妻,和光沂姐你很像。”丁小卯说。

和顾长庚相伴着走过漫长的时光,那倔强独立的女人在大学校园中俨然是个风云人物,即便在最出众的顾长庚身边也毫不逊色。没有人会怀疑,假使她并非一毕业就嫁给顾长庚当了全职太太,以她的能力和事业心,P大亚非语系必定会再出一位史上最年轻的女教授。然而正是这位顾长庚曾经最欣赏的女性,毅然选择为家庭而放弃事业与梦想后,丈夫却觉得她渐渐失去了让自己赏识的特质。

“顾长庚就是这样的人。”在丁小卯期期艾艾、断断续续地说完后,隋言不耐烦地抢过话头,“太过理想主义,所以注定不属于婚姻。他现在欣赏你的,是你和他在一起后注定会失去的。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不希望小卯挂在嘴边说好喜欢好崇拜的光沂姐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白痴而已。”

谢光沂还记得,与顾长庚第一次见面时曾聊起他的前妻。当时顾长庚说:“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婚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丁小卯红着脸掐了男友一把,转身说起顾长庚前妻如今的去向:“离婚后就去英国了,没再回来过。所以光沂姐,你如果真的想和顾老师在一起的话也……”她没说下去,眼底的紧张泄露了她真实的想法。谢光沂笑着拍拍她肩膀:“谢谢。”

丁小卯立刻坐正。

“不过,你们担心过头了,我与那位优秀的前妻小姐根本不是同一类人。我根本就不是顾长庚欣赏的那种人。”

她惦念的,终究还是十八岁那时的恋爱。

恰巧载有专访特辑的样刊到手。丁小卯把隋言丢下,自己坐上驾驶席,布加迪一路风驰电掣将谢光沂送到P大西门。丁小卯担忧地将脖子伸出车窗:“万一遇上小颜老师……”看来还不知顾长庚和颜欢已短兵相接。谢光沂朝她一眨眼睛:“多看看你们小颜老师自乱阵脚的模样,其实也蛮有趣的。”

顾长庚正在综合楼报告厅上公开课,还是初见时那身卫衣和牛仔裤,抓着讲义神采飞扬,瞳孔熠熠发着光。下课铃打响后又有不少学生蜂拥上讲台提问,足足过去半个多小时,报告厅里的人才渐渐走空。顾长庚终于看见另一头的谢光沂,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跨上长长阶梯:“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谢光沂把样刊递过去:“效果不错。总编希望能请你继续写专栏。”

顾长庚爽快地道:“没问题。”随手翻了翻杂志便放到一边。

“吃过饭了吗?晚上有朋友请客到皇家粮仓看《牡丹亭》。”

“不了。”

“或者我们去前门吃烤鸭?虽然这个时间可能要排队,但可以先在隔壁尝尝蟹黄烧麦,打发时间。”

谢光沂还是摇头。顾长庚终于察觉到异样:“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对不起。”

顾长庚挺勉强地笑了一下:“怎么突然道歉?”

“已经拖了很久,不能再让你空等下去,所以还是想直说……之前你提过的那件事,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顾长庚脱口而出,一秒后很快把这失态掩饰过去,“不,我没有责问你的意思。可我们不是很投缘吗?难得遇到这么有共同语言的人,我后来又见过Benson老师,他也很欣赏你……”

“你还记不记得……”谢光沂忽然开口道,“去年秋天,你在劳伦斯中心开的那场讲座?讲座上有个不小心发出噪音的冒失鬼,还被你狠狠训斥了一顿。”

顾长庚被问住,神情中掠过转瞬的僵硬。

“不管你记不记得,那个冒失鬼,就是我。”谢光沂笑了笑,“什么稳重、大方、独立都是假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成熟。冒冒失失的,时不时做出丢人之举的,才是真正的我。假如真正在一起,彼此抛开所有刻意而冠冕堂皇的修饰,你会渐渐变得讨厌我吧?”

顾长庚恍了恍神,良久才恢复平常的神情:“你还是老样子,自己抢着说完了所有的话,做完了所有的事。你的无懈可击会让男士不知所措。”

“顾老师过奖了。”

“并不是在夸你。”

话头打了个岔,两人相视着笑出声,气氛轻松不少。顾长庚接着问:“就这么放走一个好对象,你不觉得可惜吗?反正我大概是要扼腕十天半个月。”

“只是没能在最坦率直白的年纪相遇而已。要说遗憾的话,确实是有一点。”用犹如开玩笑一般的口吻,很认真地回答,“不过,去遇见现在这个年纪应该遇见的人,也还为时不晚。总有一天会邂逅到真正值得珍惜的宝贵情感,凌驾于时间之上的、无论彼此终究变成什么样子也不会改变的那一种。你我共勉怎么样?要不要来击个掌?”

“我刚失恋,你这个时候跟我肢体接触是在往我伤口上撒盐。”顾长庚扬起嘴角摇了摇头,“而且我也很怕我未来的女朋友吃醋,共勉的事,牢记在心里就行了。”

“皇家粮仓的《牡丹亭》超难买到票,或许若干年之后我想起这件事会有点后悔。”谢光沂挺直腰,往报告厅侧门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挥挥手,“所以在反悔之前要赶紧走人。拜拜。”

顾长庚站在远远的地方,再一次笑了。

“今天就不送你了,路上注意安全。”

脑海中还有一首歌,想不起名字,也想不起旋律,却总是那样执拗地、反反复复地、无声地响彻耳畔。它让“仅此一次”和“下不为例”变成了世界上最温柔的词组。

她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那首她没能听懂、记不起旋律也忘却了歌词的老歌里,藏着什么极为重要的通关密语。

然而明明是过去的事了,她为什么下意识说了“预感”?

真是奇怪。

颜欢过来敲门的时候,谢光沂正在与行李箱奋战。一个月分量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塞爆了箱子,她咬紧牙关憋得额角冒出青筋也没法把拉链扯过转角。颜欢拍拍她后背心示意她让到一边去,手中稍稍用力一压,在谢光沂手中消极怠工的拉链便唰唰两声,轻巧听话地于锁扣处会合。

谢光沂喘着气直起身:“谢了。”

“那个……”颜欢侧过头,用目光点了一下沙发扶手上悬挂着的某件物品,又迅速移开,“是不是忘记了的?”

谢光沂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一套大大咧咧夸耀着自身存在感的白色内衣裤,赶紧卷了卷塞到沙发坐垫下:“没关系,不带了。”然后掏出之前写好的谢大福的食谱,“照这个喂食就行。天热了,你有时间的话带它到附近的宠物店洗澡,宠物店的名片我也夹在里头了。”

谢大福显然对饲主即将抛弃自己远行这件事极为不满,奋力把肥硕身躯塞进电视柜下方的缝隙里,露出一个沉默的圆屁股。谢光沂想了想,索性把302的钥匙一块交给颜欢:“小福走后它常这样……它不愿跟你回家的话,就麻烦你到这边喂它吧。”

“好。”

“还有。”

“嗯?”

“如果你不介意,能偶尔去看看小福吗?我有点放心不下她。”

“只离开一个月而已,这么优柔寡断的样子可不像你。”颜欢勾了勾嘴角道,“虽然翻墙翻得没你利索,不过放心,我会去的。”

谢光沂又一次说了谢谢,然后拎起行李箱。

“我送你去机场吧。”

“不用,已经叫过出租车了。”察觉到颜欢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目光追上他欲言又止的脸,“怎么了?”

颜欢朝她走近两步,又停在数米之遥的地方,摇摇头:“等你回来再说。”

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看见谢大福猛然跳起来,势头之惊人甚至撼动了电视柜,撞得柜子顶端一尊水晶小人摇摇欲坠。而因她说过“不用送”就真的站在原地不动了的颜欢,被明亮顶灯往侧脸描上温暖的轮廓光,嘴唇开合,重复着被她读懂了的无声的四个字是“等你回来”。

谢光沂心里一慌,松开了手。

门板重重地关合在眼前。

从P市到X市约要乘三个小时的飞机。谢光沂拖着行李箱走出到达关口,见一块明晃晃的大牌子支在对面,上面写着“《城市晚报X市办事处”,面相不过二十岁出头,一头栗色卷发,皮肤黑黑的男生正杵在牌子后昏昏欲睡。察觉她走到近前,男生迅速睁眼,立正敬礼:“您就是P市来的光沂姐吗?”看清了她脸孔,又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唉?这么年轻?”

谢光沂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了:“你以为呢?”

“大家都以为总部派来管事的一定是个凶悍的老姑婆,正害怕呢。没想到竟然是位漂亮大姐姐,这感觉好像买了条口香糖却刮出五十万奖金的发票一样啊!”

与干燥到让人鼻腔时刻疼痛火辣的P市不同,也迥异于江边气候宜人的S市和新台市,海滨的X市日夜接受率直阳光和飒沓海风的洗礼,无论正午炎热或入夜凉爽都别有一番坦荡开阔的气息。她住的宿舍毗邻海湾,宿舍门前有条大斜坡,径直走下去就能到达海边。

晴朗的日子里,推开窗便可以看见白帆点点的海景。

或许正是由于气候——谢光沂想来想去都觉得很有道理——X市办事处的同事们都极友善热情,尤其是那天接机的男生,为她鞍前马后的几乎算得上殷勤。办公第一天,大家轮番介绍过名字,男生尤为响亮地说了,可因为众人都习惯于喊他外号“阿卷”,谢光沂跟着这么叫,到最后也没能确切地记住男生的尊姓大名。

谢光沂一开始以为阿卷对她的殷切只是出于对前辈的崇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终于嗅出几分不对劲。

入乡随俗X市这帮同事热衷于每晚下班后聚在路边摊喝喝小酒,吃点烧烤,她作为总部来的空降兵,当然不能表现得不合群。好在几年来和祁奚、庄聿他们练出不小的酒量,即便大家铆起劲来蓄意灌她,最后也总以失败告终。只有唯一一次,谢光沂成功挖到一条大独家,众人打着“庆功”的旗号再度冲向老地方,她心里高兴便多喝了些,散伙起身时脚步稍显虚浮。从头到尾都只喝可乐的阿卷过来扶她:“光沂姐,我送你回去吧。”

腥咸沁凉的海风被送入鼻腔。白日倒映着一片碧洗晴空的海洋在夜里幽深地隐蔽了起来,唯有不断漫上岸的潮水隐约描绘出灰白的边缘。谢光沂沿陡坡走得跌跌撞撞,阿卷跟在后头,担忧地伸出手来想扶住她臂膀。

但他眼中已然微醺糊涂的谢光沂却犹如背后长了眼睛般,轻描淡写地躲开了。

“阿卷,你有女朋友了吗?”她回过头忽然问。

男生一惊,舌头当即打了结:“没、没有!光沂姐呢,有男朋友吗?”

谢光沂笑了笑,摇头。

“那、那、那光沂姐,我是不是可以……我对光沂姐一直……”男生紧张得手足无措,一句话卡了壳,颠来倒去只会说这几个字X市的风与P市的不同,没有灰霾与沙尘,饱饱吸足了水汽,潮湿地扑上脸颊。谢光沂眨眨眼,觉得潮湿的风亲吻在眼角,化身一滴冰冷驻足停留:“谢谢你。”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上一次这么冲动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

阿卷很聪明,言尽于此,便全部明白了。宿舍楼下有自贩机,男生从裤袋里掏出一把硬币,投进自贩机里去,丁零哐啷抱出一大堆啤酒:“我们再去海边喝吧!”

谢光沂蹙着眉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生扯着手臂疾奔过坡道。男生把啤酒罐随意掷到地上,盘腿便在岸边岩石上坐下,啪啪撬开两罐啤酒,其中一罐举向谢光沂:“要不要跟我说说?”

谢光沂接过啤酒,脑子还没转得过弯:“啊?”

“不是你男朋友,却到现在仍让你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的事。”

说不上原因的,酒精使然,海风使然,远离了熟悉的那个城市的自由感觉使然,谢光沂把这些年来连小福、祁奚、庄聿都未必全然知晓的故事一股脑都倒给了阿卷。男生抓着啤酒罐默然当听众,时不时抻直手臂过来干个杯。最后,他低声问:“为什么你们没能在一起呢?”

倏然扑来一个巨大的浪头,吞没了这个问句。

“什么?”

男生捏扁喝空了的易拉罐,远远投向远处的垃圾桶。铁皮罐哐地磕上垃圾桶边缘,反弹起来,奇迹般准确地落入桶中。男生将双手拢在唇边,冷不丁朝面前的大海喊起来:“我是问——你现在——还喜欢着他吗——”

谢光沂久久愣住,而后倏地红了眼眶。

是不是可以说出真心话,镇定如假装自己只是在背诵电影台词。

“是。”

长久以来的负隅顽抗终于以丢盔卸甲告终。

“‘我依然喜欢着他’。”

她紧紧地捂住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经一败涂地。

P市,冬木庄。

颜欢把鸡汤拌进肉泥里,盛入漂亮的陶瓷小碗放在谢大福面前——谢光沂留下的菜单健康有余,美味不足,难怪谢大福总不捧场。他试着参考网上的教程自制了新菜式,谢大福竟然很给面子地一扫而光,这几个新花样便成为保留项目。

肥猫从电视屏幕上移开目光,“为了不让你太丢脸我才吃的”,用眼神表达过这样的意味后,甩甩尾巴埋头用餐。颜欢笑起来,挠挠它后颈:“你吃饱饭乖乖看家,我要去机场了。”

颜欢抓起车钥匙,电视里刚巧播完晚间新闻,在他拉开门的同时切到天气预报。

给谢光沂发了几条短信对方都没有回复,打电话过去只听到冷硬的机械女声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应该已经顺利登机了吧。从冬木庄开车到机场约要一个小时,到机场时飞机应该刚巧落地。随手将手机丢在副驾驶座位上,颜欢打开车内收音机,一脚踩下油门。

交通频道的两位主持人在电波中重复着永无止境的冷笑话,间或播放一些老掉牙的情歌。车流堵在机场高速的入口,颜欢随着老歌旋律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方向盘,忽听乐声戛然而止,老没正经的男主持人一反常态地严肃起来:“现在插播一条新闻。东南沿海地区遭遇超强对流天气,出现暴雨冰雹并伴随雷电。目前多个县市已发布暴雨预警或雷雨大风预警,公共交通陷入瘫痪状态……”

车子急刹在三号航站楼前,颜欢直奔到达口的LED大屏,只见由东南各省发往P市的航班后接连全部打上了鲜红的“延误”标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和惊慌漫上心头,他失却了一贯的冷静,找到服务柜台将航班号报给柜员:“麻烦您帮忙查一下这班飞机。”

“X市机场现在滞留严重,航班平均晚点三个小时。”

见他的神情太过焦虑,柜员小姐打了个电话确认状况,又忍不住安慰道:“您不必太担心,虽然那边延误了,但都还没有安排登机,对方在机场里至少是能保证人身安全的……”

没有登机,为什么却早早关闭了手机?

没电了也说不通——机场滞留再严重,总不难找到一个可以充电的插座。颜欢站在柜台前,感觉到了茫然与不知所措,甚至还有点隐约的恐惧。柜员小姐被他发白的脸色吓到了:“客人?您还好吗?需不需要我为您叫医生?”

连喊了几声,颜欢似乎都没有听见。

直到手机在他掌心里突兀地震动起来,他一愣,才回过神。

柜员小姐按捺不住好奇——这么英俊好看的一位客人,究竟谁的航班延误了,能让他着急至此?倘若是女朋友,未免命也太好了吧——偷偷伸长了一点脖子,想窥探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无奈颜欢接起电话的动作实在太过迅速,她只来得及看清来电头像的一角。

额头亲密相贴,那分明是极为年轻的两张脸庞。

X市西行约三百公里,Q镇。

谢光沂在心底为自己的倒霉大肆唏嘘了一番。

和X市办事处同事们的道别宴办过了,行李收拾好了,正要预约去机场的出租车,冷不丁接到一通电话——她刚跟完的一条大新闻,事件主角又出了新状况,指名道姓要她去采访。天大地大,工作最大,她只得急急改签了机票,登上开往Q镇的绿皮小火车。

没错,Q镇虽毗邻×市,却相当落后闭塞,交通枢纽只有僻处郊野的一座老旧火车站。无论如何当天也乘不上飞机回P市了,谢光沂本想给总编打个电话说明情况,掏出手机来刚调出通信录,就听叮叮咚咚一阵欢快的提示音,电量告罄,手机自动关机了。

受访大爷年届七十可中气十足,唠唠叨叨说到天黑,经谢光沂再三讨饶“不回市里就赶不上发稿了”,才意犹未尽地放行。天空已经飘起小雨,她冲进火车站买到末班车票,刚走到候车厅门前,便觉外头骤然一亮,紧接着闷雷劈开死寂夜空。

暴雨如注地倾泻下来。

火车站唯一的破喇叭好一阵嘶鸣,从里头钻出让候车厅顷刻间被怨言和咒骂淹没的通知——由于轨道积水,从Q镇开出的车次全部暂缓通行。狭小的候车厅里位置不多,更是有无所顾忌的大叔怀抱硕大的行李袋横躺着占据了整排座位。谢光沂好不容易找到立足之地,目光四下里扫视,发现验票闸口下方藏了个小小的插座,赶紧给手机充上电。她蹲下身,连着充电器便拨出一个号码。

本该先打给总编汇报工作,或是告诉办事处的同事们不必等待发稿,这就可以下班,但神使鬼差地,她连通信录也没打开,手指就在拨号键盘上按出了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长音响过一声半,那头接起。

一如既往地淡然平和,无论在怎样困窘的境况下听到,都能让她焦躁狂跳的心霎时平静下来。

“飞机晚点了?”颜欢依稀带着点笑意。

谢光沂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新闻里都说了。机场里状况怎么样?趁餐厅还没关门,快去买点吃的。”

“我不在机场。”谢光沂圈起膝盖,简单概括自己穷极背运的一天。颜欢听到中途打断她问“现在在哪儿”,她又汇报了此刻的坐标,“所以至少也要明天才能回去了。谢大福再麻烦你一天。”

隐约听到电话里人声嘈杂,她顿了一下,疑惑地问:“你在干什么?”颜欢缓了好几秒才回答:“看电视。做了一大桌菜等你回来,汤也炖好了,这下可都浪费了。”

“闭嘴,我好饿。”

“车站没东西吃?”

“当然。门口打不到车,附近也没有饭店旅馆。”谢光沂随手翻了翻包,“身边还剩一片仙贝、两颗柠檬糖和小半瓶矿泉水,往好处想,不至于饿死。”

“你以前不是有随身带零食的习惯吗?”

“早就改啦。花季少女随身带零食包是可爱的表现,快三十岁再这么做就只能叫恐怖了。”

颜欢被她说得笑起来:“车站人多吗?”

“嗯。”一位大爷要从她身后经过,手里尼龙袋蠕动着,不知装了什么活物,谢光沂尽力别过身,还是被尼龙袋擦过后背,感觉到禽类的尖喙在后背心一啄,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可能要经过一番恶战才能抢到椅子打瞌睡。”

“加油。”

“承你吉言。”

仿佛又回到记忆里的日子。

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讲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间或为日后想起来简直不明所以的笑点而不约而同地笑出声。直到两耳发疼,手机滚烫到仿佛要爆炸了,也不愿挂断电话。

“小光。”

“嗯?”谢光沂先是下意识接了一声,接着反应过来,“不对,我什么时候同意让你叫回这个称呼了?多大年纪了,恶心死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怎么回事啊,最近总这么吞吞吐吐的?”

还没等到颜欢回答,手臂就被人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中年妇女很紧张地看着她,手里抓着款式过时的老旧手机:“姑娘,能让我用一会儿插头吗?充上电给儿子报个平安就行……”谢光沂拿开手机看了眼屏幕,闲聊许久,不知不觉间电量已近乎满格。她忙拔下插头:“不好意思。”中年妇女很和蔼地笑起来:“跟男朋友通电话吧?”

“唉?不是……”谢光沂立刻捂住手机,可这句话还是传到颜欢耳中。他没说什么,言语间却流露出很明显的笑意:“用不上插头,我们还是别乱通话了。注意财物和人身安全,找个位置睡一会儿。”

听着切断通话后的忙音,谢光沂有片刻的茫然。

都说颜欢天性凉薄,但她从未亲身体会过,总是不愿相信。曾几何时她打定主意不当一个黏人又麻烦的女友,步入社会多年,更是珍视“一个人”的自由。可在这个荒凉嘈乱的火车站,在这个暴雨雷鸣的夜晚,她还是想要听着熟悉的声音,安抚心底漂泊动荡的恐慌。

然而颜欢挂断了电话。

分别给总编和办事处的同事发去信息说明情况,谢光沂收起手机,往墙脚垫了几张纸巾席地坐下。大雨依旧没有歇止的迹象,冰冷的水汽沿着墙根上蹿,心急如焚的人们终于失去了咒骂的力气——也或许是终于接受了倒霉的现实,各自找到角落打起了瞌睡。

一时间,候车厅里寂静得只能听见雨水不断从屋檐倾泻而下的声音,哗啦一片,好像瀑布一样。

谢光沂吃完仙贝,克制地喝了一小口水。那两颗柠檬糖,她握在手心里犹豫了半天,终究叹着气塞进背包。

还不知会被困在这里多久,节省一些吧。

蜷起身体,脱下外套从小腿一直裹到肩膀,谢光沂眯起眼睛养神。

静坐着更觉得冷,手脚都像被塞进冰窖一般,不多时便开始发麻。怎么可能睡着嘛,脑中翻来覆去盘桓着这个念头,她不知不觉间陷入无梦的沉眠。

“小光,小光。”

一定是寒冷与饥饿带来了幻觉,或许做起了荒唐的梦,她竟听到颜欢的声音。将眼睛闭得更紧一些,外套更用力地裹上肩膀,她反复向自己强调“意志力”,咬定主意要驱散这幻觉。可那声音不依不饶地、真真切切地在眼前,连带着被稀释到几不可闻的Laguna Homme的气息——这图腾让她一下从睡梦中惊醒。

颜欢站在她面前。

或许是因为一路奔跑过来,他一只手支住墙壁,俯过身体微微喘着气。深色外套上明显有着彻底淋湿后又风干所留下的水渍,黑发凌乱地覆在额前,眼中密布着疲惫的血丝。

他的身后是车站破旧漏风的、巨大的窗,倾盆暴雨已化为绵延的淅沥,清晨的微光些许改变了颜色,给他描画出清晰确实的轮廓。

“你怎么来了?”谢光沂愣怔着。

颜欢眼底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懈下来,化为嘴角轻柔的笑意,同时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朝下瘫倒。谢光沂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臂想架住他,不提防被他一把用力拉近,紧紧圈进怀里。

“之前说过有话要等你回去再说……虽然可能是我多想,但总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兆头,不赶来见你就会发生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似的。”颜欢稍稍松开手臂,看着她,“已经错过一次,我不想再有任何新的遗憾。”

谢光沂噗地笑出声:“你少女漫画看太多了吧?好蠢的理由。”

手臂下垂,途中转过方向,一只手坚定地扣住她五指:“睡眠不足当然会导致智商下降。”

“小福又要吐槽你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回去不要告诉她不就行了。”

谢光沂刚说了句“想都别想”,就被颜欢拽出了候车大厅。踏过门边时有人醒了,正是前一晚在插座旁跟她聊过两句的中年妇女。“还说不是男朋友。”中年妇女半梦半醒的,嘀咕了一句,“害羞什么哟。”

谢光沂缩了缩手,却被走在前头的颜欢抓得更紧。

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

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

把所有的月光译成日光,

把所有夜间苔藓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

确实有那么一个人,抓紧一份执拗的温柔与牵挂,为你翻转了他的整个世界。

终究,试图把所有过去时光里的灰暗、痛苦和遗憾,译成未来无限漫长日子的光与幸福。

“你真是淋雨淋到脑壳进水了哦。”

“还不是为了你。”

“少来。”谢光沂拔高音量,“我有拜托你连夜赶来吗?你是在演偶像剧?在机场柜台买全价机票,钱太多不知道拿去给小福买新衣服?!这辆车又是怎么回事?大半夜跑到×市跟朋友借车,亏得对方真的肯借给你啊,真爱啊!”

“吃醋?”

“滚蛋!”

颜欢笑了笑,打过方向盘驶上高架桥:“他刚巧要赶回新台,听我说能帮他把车子开回去,简直感激不尽呢,怎么可能不借。”

谢光沂警觉地嗅到诡异气息:“等等,借车给你的到底是谁?”

颜欢说了一个名字,扬起眉毛似有几分诧异:“他要回新台办婚礼啊。怎么,你没有接到请柬?”

“我说我到X市出差,请柬寄来的当天就已经拒绝了……所以你正打算把车开回新台去?停车,停车啊!我要下车!”谢光沂用力拍打起车窗。颜欢镇定自若,开过收费站时还朝面露惊疑之色的小哥笑了下:“她喝多了。”谢光沂一拳挥向他,“说谁喝多……”颜欢头也不回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右手稳稳接住这个拳头:“十周年的同学会,你也不想去吗?”

雨滴落进水洼里,在与水面相触的一刻四下迸溅开,一如心底仓皇着四散逃窜的过往。

车前玻璃很快又模糊了。颜欢打开雨刷,停顿了好几秒后才开口道:“那一年……”

塑料与玻璃之间划出极尖厉的声音。

“我在旧金山发生了很多事。”

谢光沂怎么也想不到,颜欢会在此情此景下主动说起Moore和Jimmy的事。与颜乔安冷眼旁观的陈述不同,听着颜欢平静至极的声音,看他说着说着不自禁攥紧方向盘以至于手背绷起青筋的样子,谢光沂倏地更能领悟那段刻骨的灰暗与绝望。

“我刚到旧金山不久,妈妈就带着乔安过来。我的学校离她们不远,就经常去帮忙照顾。乔安的心理医生是华人,很年轻,独自带着儿子生活。他性格很好,见我对医院的工作感兴趣,就时常带我四下参观。我们很聊得来,他对我说死去的妻子的事,说儿子的事,我也忍不住告诉他你的事。Moore对你很好奇,我们还约定了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会带你去旧金山见见他。

“Moore真的很开朗。我完全没有想过,那样一个人……是患着重度抑郁症的。

“乔安发病的样子,我见得太多了。Moore一直爱玩闹,头脑很清醒,本人又是心理医生,我根本无法将他与抑郁症患者画上等号。所以那天凌晨,我接到Moore的电话时,只以为他又在胡闹了。

“他让我去码头。我正熬夜赶报告,如果能尽快交上的话,就能早半个月结课,提前回国。但我也没多跟他解释,就急着挂了电话。然后第二天早晨,在新闻里看到Moore的死讯。

“他把我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是我推开了他。”

颜欢说起那段暗淡绝望的日子时,情绪并不激动,甚至避重就轻,对他自己当时的状况绝口不提。但是谢光沂知道他那时过得多么辛苦艰难,颜乔安告诉了她。

Moore和Jimmy没有其他亲人。二十岁的颜欢,猝不及防面对了死亡,被愧悔折磨得彷徨无措。他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没有其他补救的方法,只能尽力帮忙照料举目无亲的Jimmy。但自己都还没长大的男生,怎么会照看小孩呢,没过多久颜欢就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

家人也不理解他。

颜欢提出想要收养Jimmy。颜乔安的母亲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问他是不是疯了。刚认识不久的朋友,有必要为对方做到那一步吗?

颜欢是个固执的人。

谢光沂比任何人都清楚。

使颜欢彻底崩溃的,是他强颜欢笑去问Jimmy想不想和他一起生活时,Jimmy如刀锋般冰冷的眼神。

父亲的死,让孩子过早拥有了那样伤人的眼神。

“我知道的,你对爸爸见死不救。我不想见到你。”

Jimmy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和父亲的骨灰,独自去了孤儿院。

谢光沂忍不住伸出手。

她想握住颜欢的手,却终究还是迟疑着,顿在了半空中。

“我瞒住所有人退了学,重新考进Moore曾就读的S大学心理学系。我也觉得我是疯了。不想再让谁的生命从我指缝里溜走,我选择走Moore的老路,成为一名心理医生。Moore的死就像把我一把抓起掼进了沼泽地里一样,我连挣扎也忘记了,只能一个劲地往下沉。在看不见光的绝境里,只有你的存在对我而言还是云端的一片净土。入读S大学前,我为了重新办签证而回过一次国。或许你不知道,那时我回F大找过你。

“我还记得你的课表。周五上午是新闻写作课,下午是观摩课。午休的时间太短,来不及回宿舍,所以你都会买面包坐在路边长椅上吃,一边吃一边玩贪吃蛇。那天阳光很好,你还跟以前一样傻乎乎地自己玩着玩着就开始偷笑,一点也没有变。

“你一点也没有变,我又该怎么对你说呢?我不想把你拖进同样没有光的地方,惊慌害怕之下就逃走了,擅自切断联系——最初,我是这么想的。但久而久之,是真的放弃了联系。”颜欢苦笑着。

“我放弃了,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几年后再见到你,被你远远躲开,我懊悔得好想把当年那个冷血幼稚的自己拖出来狠狠揍一顿。我背负着Moore的死亡,悔恨,痛不欲生,离开你是不想拖累你,但连一句好好的告别都没有,这难道不是拖累吗?

“当时那个太过自以为是的我,却不懂。

“如果我终究失去你,只是自作自受而已,怪不得任何人。”

挡在我们面前的是巨大庞然的人生,阻隔在我们中间的是广阔无际的时间——这一切都令我们无能为力。

“初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谢光沂转过头,看着车窗里自己的倒影,“那时你太凉薄,我不稳重,就算没有放弃,也未必能走到最后。”

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时间还没来得及在他们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轻率幼稚的与坚强成长起来的,却俨然已是遥遥相隔两端的不同的人。

“这样说真让人失落啊。”颜欢扯了下嘴角。

“可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们记得彼此曾经的样子,所以如今不至于互相讨厌。而现在已经足够成熟,稳稳地走未来更遥远的路。我想来想去,既然有这个缘分在茫茫人海间重新遇见,那么还是感谢老天,好好珍惜吧。”

颜欢的手腕一颤,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抖出一个惊心动魄的S形。

“你说什么?”

谢光沂避而不答,掩去眉间狡黠的笑意,故意摆出沉重的脸色:“在这之前,有个问题想先跟你确认一下。”

颜欢几乎是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从未见他惶恐至此,谢光沂心中暗爽不已。

“那天下午,我不小心在二楼休息室睡着之后,你是不是偷偷亲了我?”

可怜这辆车刚开回正道,就拐出第二个S形。

“我……”颜欢卡在这一帧上,好半天也没能扯过去。谢光沂绷不住,爆出笑声来,连连捶着座垫:“十年前看你总是游刃有余的,当年有料想到今天吗?”颜欢无奈地看着她,神情中倒也没有忍让的不情愿:“还有什么无理要求,你最好趁现在一口气说完,算是我自知理亏地倾情大放送了。”

“这么慷慨?”

“不相信就算了。”

“哎别别别……”谢光沂转了转眼珠子,亢奋地一拍手掌,“对了,唱首歌吧!”

车子险些要拐出第三个S形,颜欢有点措手不及,狼狈地稳回方向盘:“唉?”

“那年春日祭你唱过的!”

“不是说过‘下不为例’的吗……”

“你果然还记得!快快快!”

颜欢微微涨红着脸摸了下鼻梁:“这次是真的下不为例了。”

一定有什么通关密语,隐藏在她所遗忘的歌里。

Even if the moon fell down tonight

There'd be nothing to worry about at all

Because you make the whole world shine

“即便今夜暗无月光也无妨”。

“因为,你的笑容会点亮我的整个世界。”

未来触手可及,却又瞬息万变。我前生必定曾行善积德,幸而留你在这生命里。

我依然想和你在一起。

这一次,说什么也要坚定地牵住你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