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车在墓园前熄了火。小福从后头推开门,抱着猫下车。

谢大福那体型对她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动作因而显出几分吃力。谢光沂解开安全带想出去帮她一把,却被颜欢按住手臂。

“我想带大福一块。”孩子的身高还不及车窗,从外头仰头看进来,“可以吗?”

蒙蒙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但潮气被风迎面挟来,脸颊上不一会儿便湿漉漉的一片。谢光沂望着那个渐远渐模糊的小小身影,语带不赞同地道:“我们应该陪她的。”

“谢大福跟她在一起就够了。”颜欢随手打开车内音响,“我想她现在更希望一个人。”

话虽如此……谢光沂犹豫了一下,算是认同了颜欢的观点,转回头,放松身体倚到座椅靠背上。难得的休息日还起了个大清早,困倦后知后觉地泛上身体。

“没想到他俩能相处融洽。”

将小福带到冬木庄小住几天,理所当然是住进302。上楼时谢光沂反复声明家里有只傲娇凶悍且领地意识强到突破天际的大肥猫——“如果你害怕的话,也可以睡隔壁”——担心谢大福吓到孩子,谢光沂开门便连声叫它的名字。肥猫从沙发扶手上一跃而下,朝饲主甩甩尾巴,湛蓝眼睛扫见领地闯入了陌生人,扭过屁股绕着小孩打量了几圈。谢光沂把心提到嗓子眼,不为别的,光谢大福那体重,一纵就能把小福扑个重伤。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绕到第四圈,谢大福忽然停下脚步,蹭着小孩的裤腿,发出一个她许久没听过的、甜腻得几乎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声音。

“……喵。”

小福的反应也很让她意外。

孩子蹲下身,抱起大肥猫,挠挠它后颈,低声说了两次“乖”,就再也没肯松手。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我们会被各种人挡在门外,却能让一只猫轻易熟睡在自己怀里’吧。”颜欢笑了笑,“怎么,吃醋了?”

“没有。”

谢光沂没好气地道。

她才不会承认呢,虽然心里的确止不住地冒着酸水——她花了多少心血才勉强结到同盟军的小福同学,谢大福那肥球甩甩尾巴卖个萌竟然就攻略了?话说谢大福真的有“萌”可以卖吗?!

“别纠结小福了,你自己呢?”

“什么?”

“怎么会想养猫?”

谢光沂沉默了。

捡回谢大福的那段时间,她自己都时常三餐不继,忙到昏天黑地的日子更是一连几天裹着睡袋留宿办公室。如今回想,或许什么借口都是假的,“想要有一个回家的理由”才是心底真正的答案。

如果只是一个人的话,回家和睡办公室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我还要回去喂猫”“太晚的话,谢大福会发飙的”,几年来频繁说着这样的话,催促自己尽快完成工作,推托无意义的应酬,口吻似乎有所抱怨,但Anna曾无意戳中了真相:“哇,这种‘有家有室’的感觉,你在炫耀吗混蛋!”

钢琴曲绵柔地催化着睡意,谢光沂眯了眯眼,勉力打起精神。

“小福跟我说了,她曾经被收养的事。”她顿了顿,很笃定地,“你知道。”

“嗯。”

“听她的描述,那户人家很不错,所以她选择进孤儿院的理由我还是不能理解……”

“那位晶姨的儿子得了糖尿病,需要接受胰腺移植,代价不菲。手术对普通的工薪家庭而言本就是个沉重负担,再多收养一个小孩当然更加吃力。我后来去调查过,小福主动提出去孤儿院,晶姨说什么也不答应。撬保险箱的事,小福告诉你了?毕竟是个孩子,实在没办法了,才会出此下策吧。”

难说这究竟是极端的幼稚,还是极端的成熟。

想起孩子那张仿佛永远淡然无波的脸,谢光沂感觉到有什么情绪淤塞在胸口,酸涩得发慌:“如果可以的话,或许我能……”留下一个狐疑的句尾,她顿在了中途。不用说出口她就有强烈的预感,小福一定会拒绝的。

“要不要睡一会儿?”

颜欢的手悬在音响开关上。

谢光沂摇摇头。

于是手指移向旁边的按钮,乐曲跳过一轨,轻盈活泼的吉他曲犹如铃音般倾洒在车厢里。

毫无预警地,颜欢转开话题:“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不是故意要摆脸色给你看,只不过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我有些乱了阵脚。”

没料到顾长庚会忽然出现在这段对话里,谢光沂吓得倒呛了一口。

“不管要花多久的时间,只要你愿意重新向前走,我总是有耐心等的。我一直以为,这样就可以了,但竟然忘记你未必会走向我所在的这个方向。所以,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颜欢把话说得如此直白,谢光沂无处闪躲。

“我们……到这里就可以了。”

但也没有其他言语可以回应。

连过去的真相也不肯全盘托出的人,她还有什么言语能够回应。

“最近,我常在想一件事。”颜欢苦笑道,“如果我们素昧平生,在这个年纪带着各自的一张白纸相遇,那么一切会不会简单很多?”

“别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假设。”

许久,谢光沂又低声说了句:“如果我们真到这个年纪才萍水相逢,那么说不定会很讨厌彼此吧。”

颜欢没有反驳。

“小光。”

他的话没能继续。小福回来了,屈指叩叩敲了敲窗,然后拉开后车门爬了进来。她拉下安全带系好,看看驾驶席上的颜欢,又扭头看看副驾驶席上的谢光沂:“我打断什么了吗?”谢大福蜷在她怀里,跟着左右一晃脑袋,然后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阖眼补眠。

谢光沂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忙问她淋湿了没有。小福朝天翻个白眼:“已经放晴啦。”颜欢发动车子:“回去了?”小福却说:“不想回去。”

眼睛是看着谢光沂的。

擅自将这信号认定为撒娇,谢光沂激动起来:“出去玩吗?欢乐谷,还是海洋公园?”

“小孩子才爱去那种地方。”

“你就是小孩!”

双方都瞪起眼睛,眼看话头要往更无可救药的幼稚方向疾驰,颜欢笑着介入战争:“去樱桃沟吧。离这儿不远,海棠花应该已经开了。”

打起方向盘,车子驶过十宝山最陡峭的坡道,倏忽耀眼明媚的阳光从坡道上骨碌碌滚落。

由于天色奇迹般的放晴,也由于谢光沂和小福的鹬蚌相争、互不忍让,最终颜欢的建议得到采纳。假期第一天,清早的连绵阴雨也阻挡不住人们出游的急切脚步。颜欢在停车场里兜了无数个圈才找到空位,而带着小福去买门票的谢光沂在日头下晒出一身薄汗,才终于摸到售票窗口的铁栏杆。

樱桃沟在植物园最深处,正如其名,据说曾是生长樱桃的胜地。如今樱桃们都已衰朽不知所终,海棠花树取而代之开得繁盛无比。一路横穿过几座花圃,不时能见到支在草坪里、树荫下的帐篷或气垫床。年轻的父母抓着饮料瓶坐在垫上,怎么也叫不住撒欢冲进阳光里的小孩,只能悻悻把水瓶收进帆布包里,紧张的面色松懈下来后,融化成稠腻的幸福与宠溺。左右互不相识的家庭彼此打过招呼,分享零食和水果,孩子们更是打着滚玩闹到一起。

小福怀抱肥猫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谢光沂在后头瞧着都替她累:“别这么惯谢大福,它能自己下来走的。”

大肥猫警觉地睁开眼,朝饲主投来肃杀目光。

“没关系。”小福说。

谢光沂注意到她的目光瞥过草坪上那些帐篷,提议道:“我们也过去?”

“蠢死了。”

“又在嘴硬,明明就很羡慕。”

“我羡慕的是人,跟帐篷和草坪没关系。”

小福也被颜欢的直白传染了?这两个人今天怎么回事?谢光沂被噎得直瞪眼,直到被远远落在后头的颜欢慢悠悠赶超过身边,才重新加紧脚步。

山脚下游人如织,但越往园子深处走,山势越陡峭,周遭便越发冷清安静。零星能见到守着破旧的纸箱蹲在石阶旁卖冰棍的小贩,见到他们,小贩急切地抬起头来:“吃盐水棒冰吗?前头就没得卖了。”谢光沂觉得口渴,递过两块钱纸币去,对方竟一口气从纸箱里捞出三根棒冰来。

没想到如此便宜,但看看小贩的脸色,又不好意思再退回。她分给小福一根,还多出一根,憋了半天,终究没好气地塞给颜欢。

“请你的。”

颜欢接过,也不嫌弃礼薄,撕开包装纸咬下一口:“我没吃过这种。”

“我也是来P市之后才见到,北方特色吧。”

前头拐过弯,只见一段极为骇人的陡坡。谢光沂仰头看小福已经爬到半坡的身影便觉心头一跳,扬声让她小心。谢大福后腿一蹬,从小福怀里下了地,轻巧的几个腾跃便停在陡坡上方,睁着一双湛蓝圆眼居高临下地催促着他们。小福支着膝盖直喘气,但还不肯认输,抹抹汗就想继续往上爬。谢光沂正想让她不要逞强,就见身边的颜欢三步并两步赶上前去,拎起孩子的后衣领。

“啊——放我下来!”小福破天荒地尖叫起来,四肢并用地在半空中胡乱扑腾着。

谢光沂的额筋一绷,但紧接着看颜欢把孩子扛上肩膀,又觉得很有趣。小福显然没试过骑脖马,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和不自在:“干、干什么?我自己能行!”颜欢侧侧头躲避攻击,两手制住小福乱蹬的双脚,转身朝向谢光沂:“怎么不走了?”

笑意还溢在嘴角来不及收回,就被逮了个正着。谢光沂有一秒的不自在,但看小福宁死不屈却碍于陡峭山道而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绷不住嘴角又笑了起来:“难得的免费轿夫,你就享受一下吧。”

小福重重地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扭过头。

颜欢也不在意,身子矮了矮将她扶稳,长腿一跨便越过几级台阶。

“你动作倒是很熟练。”

谢光沂护在后头防止他们摔倒,嘴角忍不住又扬起一点。

“在美国的那段时间帮朋友照看过小孩。”颜欢说,“真是活力无限的小怪兽啊,刚开始被他虐得够呛。”

“毕竟你是虚弱的室内派嘛。”

“某人不是跟我半斤八两吗?”

谢光沂知道他跟自己想到的是同一件事。记忆中唯一一次,两个体力废柴被朋友们拖着去登山。海拔不过五百余米的小山头,同行者中甚至有女生穿着高跟鞋便轻松出发了。只有他俩,明明全副武装,愣是被队伍甩出老远,途中甚至没出息地缴械投降,拦了过路的出租车折返到山脚下,排队乘缆车重新上山,然后被早已轻松登顶的朋友们嘲笑得体无完肤。

爬过陡坡,前头是一条相对平坦的石板路。沿着潺潺溪流继续向前走,不多远便是最高处的水源头。颜欢扶了扶肩上的小福,想放她下来,却发现孩子已经揪着一片衣领歪过脑袋睡熟了。谢光沂见颜欢霎时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住笑上前把小福抱下来,转手又塞进他怀里:“挺沉的,你负责到底吧。”

颜欢露出几许无奈表情,只得把孩子抱牢了,看谢光沂弯腰提起谢大福。

“猫不是更沉吗?”

谢光沂敏捷地躲过谢大福的无影爪,一耸肩膀:“还是说你想带一脸梅花印去上课?交换也行。”

穿林打叶,并肩渡过潺潺溪流,怀中各自抱着在生命中俨然已经重要起来的小小存在,听着那舒缓细微的呼吸。暖风拂过林间,带得几朵海棠跌坠水面。他们压低声音时不时聊着天,聊大福、小福,聊一些曾经,气氛一时间竟然很和平。

或许这才是对他们而言最正确的相处方式。

不管颜欢曾经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如今对她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已很少再闲谈“未来”,反而总一不留神就说起过去。身边有一个人,对她所有的过往了如指掌,在她不经意说出“那个时候啊”的时候,能淡淡笑着接一句“是啊”。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即便单纯作为朋友,也很幸福。

晚上回到家,不顾总算醒转的小福小朋友的奋力抵抗,谢光沂兴致高昂地从庄聿那里搜刮到橡胶小鸭子带进浴室非要和她一起泡澡。小福抗争无果,翻着白眼把半张脸扎进泡泡里。

听完谢光沂的想法,她冷声泼来一大盆凉水:“‘男朋友’和‘基友’之间隔着一个宇宙,妄图无视这个宇宙的人都会被吸进黑洞里绞成宇宙垃圾。”

谢光沂咕啾一声捏响橡皮小鸭子,脸色苦哈哈的:“唉?我以为你会赞成我的……”

“恋爱是二进制的,不是0就是1,不存在0.5的中间灰色地带。抱着这种暧昧的侥幸心理,最后多半不会有好结果。”小福说着,忽然皱皱眉头抬手揉了揉后颈,迎着谢光沂问的“怎么了”,她脸色乌漆如锅底,“举高高的时候扭到了。”

谢光沂噗地笑出声:“感觉如何?”

“完全不想来第二次。”

“别害羞啦。”谢光沂掬起一捧水泼过去。

“比起我骑脖马的事,”小福冷静地躲过攻击,“你不是更应该好奇,颜欢怎么会在美国帮人照看过小孩吗?”

光裸的手臂悬在半空中,水珠迅速蒸发,带走热气,也让鸡皮疙瘩迅速攻城略地。谢光沂回过神,赶紧将手臂收回温热水底,过于用力地激起哗啦一声。

满是泡沫的水面上却看不到涟漪。

幸好这疑问并未困扰她太久,而带来答案的人,出乎她意料的竟是颜乔安。

报社大楼前厅人来人往,祁奚将颜乔安送出电梯,不提防与正要上楼的谢光沂打了个照面。祁奚忙道:“上次接机的事多亏你了,再正式介绍一下……”颜乔安淡淡打断他:“不必。”

祁奚呆呆张大嘴巴:“唉?”

颜乔安毫不怜悯身后愣成了呆头鹅的编辑,迎着谢光沂的眼光朝一旁咖啡厅扬扬下巴:“过去坐坐?有些事想和你说。”

报社底层这座咖啡厅是为方便员工洽谈公事而增设的,风格简明,咖啡的滋味一般,私密性却极佳。颜乔安走在前头,挑了一个绿植掩映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和颜欢似乎还有联系?”

谢光沂在臀部距离椅垫还有零点一毫米的高度僵住动作,半秒后才掩饰过这份僵硬:“普通。”

普通工作伙伴,普通邻居,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能成为普通朋友。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莫说如今,就算是你和颜欢正式交往的当年,我也是举双手赞成的。颜欢性格不错,为人却太过凉薄冷淡,我总觉得他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多出几分人情味。”

店员适时送上两杯拿铁。谢光沂摸着滚烫杯沿,好半晌才憋出两个局促的字:“是吗?”

“你曾经是很开朗健谈的人,光沂姐。”颜乔安没动她面前的咖啡,目光越过方桌直直地投来,“如果是十年前的我,一定想象不出会有某天与你坐在同一张桌边,其中无言以对的人却是你。你的改变,是因为哥哥吧?”

记忆中,颜乔安很少叫颜欢“哥哥”。

这家咖啡厅的手艺一如既往地糟糕,寡淡的奶味在口中迅速化开,竟依稀咂摸出几分苦涩。

“快十年了,人都会变的。”

“却不至于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为全然陌生的样子。”

谢光沂沉默地又喝了一口咖啡:“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哥哥去美国那段时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谢光沂默然摇摇头。

“你没问,还是他不肯说?”得到后者的答案,颜乔安揉了下额角,“我猜也是。”

“那段时间……真的发生过什么吗?”

“说来我也有责任。当年我的事,你是知道的。林述谣死后我接受了一年多的心理治疗,几乎要痊愈的时候,又发生了林嘉言的意外。那时我彻底崩溃了,记忆不是很清楚,只能断断续续想起一些,大部分是母亲和哥哥告诉我的。母亲将我带回加州静养,并让我在那边继续接受治疗,刚好哥哥在旧金山,便时常来帮忙。”

是颜欢刚出国交换那半年的事,难怪在林嘉言的葬礼上没见到颜乔安。

“神志不清的我,只对一个细节印象极为深刻。大哥为能尽早修满学分回国,将课程量压缩到别人的三倍,每次来医院时两眼都红红的,母亲心疼地说他‘别人一看还不知道需要看护的究竟是谁呢’。大哥这样用功,照理说应该很得老师赏识才对,可有一次他竟然带了本砖头厚的理论书来,说是被教授罚抄了。”

谢光沂听到这儿,下意识啊了一声。

颜乔安顿了一下:“你知道?”

应该就是写信的事吧。她并不怀疑颜欢口中话语的真实性,但由旁人讲来,更像一片汹汹浪潮扑上礁石,四溅开磅礴的水花。谢光沂摇摇头:“没什么。”

“那时你们应该还没断开联系,我就随口提起而已。”颜乔安也没多追问,接着道,“我的心理医生叫Moore,是个美籍华人,二十八岁,性格又很开朗,大哥为照看我而时常进出医院的那些日子和他成了朋友。Moore的妻子早逝,他们有个四岁的混血儿子Jimmy,周末会到医院玩,很爱缠着大哥。也正是因为Moore常与大哥聊起一些经典案例,才让大哥开始对心理学产生兴趣。对大哥而言,Moore应该是兼具了兄长与恩师双重身份的重要存在。”

“颜欢他……从没向我提起过这个人。”

“当然不会提起。”颜乔安说,“他们认识的第五周,Moore自杀了。

“那段时间可真是混乱啊,我的病情刚有所好转,心理医生就往自己心窝子里捅了一刀咽了气。后来哥哥才知道,Moore本人也患有重度抑郁症。Moore没有亲人,也没有其他朋友,自杀前曾将一见如故的大哥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不知情。但事实上,客观上,他确实是对Moore见死不救。”

恰巧那时,颜欢失去了音信。

谢光沂强令自己保持冷静。

她看见颜乔安嘴唇的开合。后来那些阴暗沉痛的细节,在她耳中都成了无声的嗡鸣。

只看见一个词。

那嘴型分明是“凶手”。

“留下一个举目无亲的Jimmy。哥哥提出收养他,但Jimmy拒绝了。”

一只手用力握紧了已彻底冰冷的咖啡杯,攥得发痛。

“怎么会这样……”

她明白孩子有多敏锐直白,他们的感情又有多明亮坦荡。她终于懂得为何颜欢对待小福的态度那样特别,倏地领悟到,为何颜欢望着她和小福微微露出笑容的时候,眼中总有淡淡的、挥散不去的雾霭。

之后颜乔安又讲了很多——对冷淡寡言的颜乔安来说,这也算破例中的破例了吧。

但是谢光沂早已听不进别的。

十五岁相识,十八岁相恋,恋爱不久却又分离。八年后重逢,颜欢总是一副淡然的、举重若轻的态度。即便两人都已在成年人尘嚣满布的世界中打了一个又一个滚,再找不回年少时轻盈透亮的日子,但谢光沂觉得,他们之间没有太多沉重痛苦的东西。

他们之间的感情,何曾背负过死亡这般令人窒息的枷锁。

“尽管我始终觉得,即便说出这个故事也不足以为大哥当年的杳无音信开解……但就算判他死刑,想想这件事,多少能让你心软一些,多加一句‘暂缓执行’吧?光沂姐,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们在一起的。”

颜乔安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冷淡的视线扫向桌边茂密的巴西铁。她那殷切有如金毛犬的助理从盆后滚了出来,扬起灿烂的、不知悔改的笑容:“乔安姐,我来接你的!不是故意偷听的呀!”颜乔安伸出拳头朝他比画了一下,终究没有施暴:“走吧。”

男生跳起身,就差摇着尾巴叫一声“汪”了:“嗯!”

谢光沂又在桌前坐了很久。

直到两杯咖啡彻底失去温度,在雪白杯壁结出顽固丑陋的污垢,才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买单。”

“死亡”真的不是什么陌生的词。

每天都能从电视新闻里看到大大小小的事故,亲属们悲痛的脸庞被摄像机的取景器框定,久而久之便显出几分麻木。远房有个亲戚在做入殓师的,每年春节回老家都要把葬仪上遇到的各类离奇事件当作趣闻分享给后辈们——多讽刺啊,一些人素不相识,他们的痛不欲生却成为另一些人酒酣耳热之际的谈资。近在咫尺的死亡也不是没有,奶奶和小姨婆分别在她十二岁和十五岁时去世,适逢她参加小升初考试和中考,都没能参加葬礼。如此想来,她参加过的唯一一场葬礼是林嘉言的,眼见表妹秦锦秋咬紧牙关默然忍着泪水几度要昏厥过去,她想要伸出手,却发现无论怎样的言辞都是那样绵软无力。

死亡从不是一件遥远的事,但所有人都心存侥幸,以为自己会是那幸运的唯一一个,可以巧妙规避所有始料未及的离别与痛苦。

可又有谁真能是幸运的唯一一个。

在冬木庄一楼电梯间碰见庄聿。对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谢光沂愣了一下:“要出远门?”房东先生拽起滑下肩头的背包带,腾出手来从裤兜掏出一串钥匙塞进她手中:“哦,我正想找你!写新剧本遇到瓶颈了,我出门采风一段时间,休息室就先拜托你啦!”

也好。

这时回家见到小福,她怕是止不住地会想起素未谋面的Jimmy。

庄聿走前紧锁了休息室的门窗,帘子也都仔细拉起。谢光沂坐在昏暗的厅堂正中,片刻后又起身去电视柜里翻找碟片。柜子里掉出之前看过的那部动画,她犹豫了一瞬,将它塞回橱柜最深处,随手抽出另一部喜剧片。男女主角热热闹闹谈着恋爱,故事跌宕起伏,笑料百出,谢光沂却一只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支住额角,看得昏昏欲睡。

女主角冲破人潮人海来到男主角面前,定定看进他眼底:“I'm also just a girl, standing in front of a boy, asking him to love her.”说着这样的话,迎来烂俗却幸福的结局。

不知何时模糊了意识,也不知何时遥控器从手掌心仓皇落地。夏至未至,偌大的休息室还有些阴凉,她在睡梦中低低打了几个喷嚏,然后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轻柔地覆盖了身体。恍惚中似乎哪里坠下一片羽毛,小心翼翼触到她的嘴角,又霎时乘着风再度远走。

有谁的目光犹如积水空明,汩汩淹没了她。

谢光沂猛然惊醒,翻身坐起。

对面沙发的阴影中坐着一个人。

她惶然的视线犹如飞蛾,扑进他摇曳着火苗的眼底。

可又仿佛是他的错觉。颜欢眨了眨眼,唇边泛起笑意,火苗便氤氲成一片冷而温柔的汪洋:“怎么睡在这儿?”

谢光沂翻下沙发,披在身前的外套跟着滑落在地。她弯腰捡起,丢还给对方,顺手从沙发缝隙里捡出手机,扫一眼屏幕,吓了一大跳:“找我有事?”足足十二个未接来电,全都来自颜欢。

“你该自我反省一下,竟然把小朋友独自扔在家里。”颜欢流露出几分无奈眼色,“天黑了还不见你回家,小福过来敲门问我。打你电话也不接,我正打算开车去报社看看呢,就见你在这儿睡得不省人事。”

谢光沂抬头一看挂钟,竟已八点多了,霎时脸上有点发烧。

“是我疏忽了……”

“出什么事了吗?”颜欢望着她的脸色。

“没事。”谢光沂别过脸。

和颜乔安见过面的事,她不知该从何向颜欢说起。

“既然如此,就快回去吧。小福很担心你。”

谢光沂挠着睡乱的纠结头发乖乖跟着对方上楼,手伸向302门把时却被拦住。颜欢朝隔壁抬一下下巴:“小福还在我家。”

比邻已久,这却还是谢光沂第一次踏进301。格局与302大抵相同,可迥异于她的混乱风格,颜欢的住所一如既往地简洁干净。小福正抱着谢大福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看晚间新闻,抬起眼皮投来一声冷哼:“你说过今天不加班的。去哪里鬼混了?”谢光沂给这一下噎得不轻,但碍于理亏,也只能讪笑以对。

空气中充盈着极为鲜美诱人的香气。

她循着气味的源头望去,发现煤气灶上架着一口咕嘟作响的小砂锅,问道:“你在煲汤?”要是放在从前,她一定会吃惊得倒吸冷气,毕竟颜欢虽然租了套厨具齐全的房子独居,却是万年不在家开伙的。可今天知道了颜欢曾照料过Jimmy,厨艺有所长进也就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了。颜欢点点头:“炖了鸡汤,很快就好。一起吃晚饭吧?”

毕竟来自同一座城市,饮食习惯也大抵相似。上大学前,还在新台市的那些年,家里餐桌上总少不了一锅汤。有时是鸡汤,有时是骨汤,花几个小时细细熬煮,从外婆传到母亲手中用了好些年头的砂锅早已被火苗熏出焦黑的颜色,最终盛出澄黄或纯白的鲜美的一碗,喝进肚里满满的都是暖意。

温暖的不是汤,而是熬汤的人为这份温暖所花费的时间。

独自漂荡在P市几年,她再没喝过谁这样费心熬煮的汤——P市人没有喝汤的习惯,即便餐馆菜单上有些汤汤水水的,也只是那种下水一抄便捞进碗里的清汤而已。实在馋嘴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自己下厨,曾冲动地跑去超市买回最昂贵的砂锅。但繁忙工作之余实在没有闲暇,熬出一大锅汤来一人也根本喝不完,那砂锅用过几次后便丢进储物柜深处,如今已不知积了几层灰。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她只是被那砂锅里不断溢出的近乎犯规的香气俘虏了而已。

从最终结果看,她和小福人手一只碗,乖乖坐在餐桌边哧溜哧溜地喝汤。谢大福也分到了福利,鸡汤拌进蔬菜丁里,蹲在桌边埋头吃得浑然忘我。

颜欢将汤勺伸进砂锅,笑着问:“要不要再添一碗?”小福把喝空的碗伸过去,同时眼角的余光瞥向谢光沂:“你的气节呢?”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谢光沂也不客气了:“你不是一样喝得很开心。”

颜欢给她们分别将碗里盛满,自己也拿了碗筷在桌边坐下,在两人争执之间片刻的寂静里,忽然笑了出来,不是一贯淡然的微笑,而是真真切切地、开怀地笑出了声。

战场霎时偃旗息鼓,谢光沂仿佛见鬼了一般瞪着他,面瘫如小福也从眼底流露出几分愕然。

“你笑什么?”谢光沂好奇问道。

颜欢抿了下嘴唇,将过于浓稠的溢出嘴角的笑意抿回一些。

“没什么……”餐桌上方悬着暖色的灯,给他打出一片柔和的轮廓光,“只是忽然觉得,这气氛好像一家人。”

小福先反应过来,反常地激动:“哪、哪里像一家人……”谢光沂也出离愤怒:“该死的,你不要趁机占我便宜!”谢大福跟着插科打诨,蹿进小福怀里示威性质地喵了一声。颜欢从善如流地举手投降:“好好好,是我说错了。”眉梢眼底的笑意却不曾削减半分。

电视屏幕上,新闻播音员道过晚安后收起稿件,间隔过短暂的黑屏后切换到广告。

“他们永远在那里等你。”男声低沉而有力,“所以那个地方才成为了‘家’。”

因为某某的存在,所以……

逻辑在这里下意识地卡壳。只要再向前一步,长久以来咬紧牙关的倔强便会一败涂地。

“回家吧。”

所以才感觉到圆满。

多亏颜欢出面担保,小福得以在冬木庄公寓多住了几周。但小星星孤儿院的催促一天接连一天,拖到四月底,小福无论如何也得回去了。谢光沂扒开新买的小书包,把小熊、小兔、小鸭子用力填塞进去,还自以为隐蔽地放进了数月前诱惑小孩未果的两架遥控飞机。小福刷完牙走进房间,接过书包,冷静地拉开书包拉链,把玩偶们倒了个底朝天,重新放进颜欢给买的几本专业书,说道:“幼稚。”

谢光沂露出很受伤的眼色。小福拉起拉链的手一顿,叹了口气,从玩偶堆中拾起橡胶小黄鸭:“就这一个。”只退让这一小步,谢光沂也大为满足:“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好好放在床头哦!”

谢光沂帮小福把书包背上双肩,见她两臂又有空闲,谢大福不甘寂寞地再度蹿了上来。半个月来它与小福如胶似漆,能被抱着就绝不走路,谢光沂几乎要怀疑这家伙的四肢是否已退化为了装饰性物品。小福娴熟地挠了挠谢大福的后颈,然后将脸埋进那蓬松白毛里去。大肥猫亦享受地眯起眼。

“喵——”

门扉被叩叩敲响了,是颜欢来催促她们上车。谢光沂心有不忍地道:“带上谢大福吧。”至少让它陪小福到孤儿院门前。没想到小福摇摇头,蹲下身,松开手臂:“在这里说再见就可以了。”

谢大福很敏锐,前肢扒着小福的袖口不肯撒手,湛蓝的圆眼珠里甚至流露出几分哀求之色。许久,见小福面色淡然,不为所动,它哀伤地呜咽一声,扭头钻进了床下,再也不肯出来。

藏掖在心头多日的那个问题,谢光沂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小福,如果我愿意收养你……”

“别天真了。”小福打断她,“收养不是靠一时冲动和同情就能决定的事。你的生命里从此会多出一个我,而你做好准备去负担另一个人的人生了吗?与其日后相看两厌,不如从一开始就保持适当的距离。”

这个答案早在她意料之中,但真降落到眼前,谢光沂仍觉得仿佛这么多天来费心经营的亲密一下子又变得遥远了似的。

“我这不是冲动……”也不是同情。

苍白得犹如狡辩。

小福没用言语回答她,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结果,去小星星孤儿院的一路上,谢光沂都有些郁闷。两人并肩坐在后座,小福也不说话。颜欢开着车,目光从后视镜里轮番看她们两个:“吵架了?”

“……”

“这种时候,不是更应该好好道别才对吗?”

凌志IS停在小星星孤儿院正门前,颜欢打开后备厢,拎出行李箱和谢光沂在出发前百米冲刺跑到街口便利店买回的几大袋零食。小福跟在谢光沂后头慢吞吞地爬下车,用鞋尖蹭了下水泥地面,忽然伸手扯扯她衣角。

“其实,你说你愿意收养我,我很高兴……”踌躇了一下,她的目光又投向正提着行李箱走来的人。

“你不在的时候,颜欢也问过我。

“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正因为我……不讨厌你们,所以更加害怕。曾经失去过一次,那样的恐怖,在经历足够长的时间忘记之前,我害怕再面对第二次。所以,不是你们的问题。在我看来,你们已经是……”

“已经是,最好的家人。”

一口气说完,小福跳起身来,几乎是以抢夺的势头从颜欢手中拿过行李箱,闷头冲进孤儿院大门。谢光沂张了张嘴,想要叫住她,但那小小的身影已被夜色吞没,再也找不见行迹。颜欢跟着将视线投向黑漆大门:“在说什么?你们两个都怪怪的。”

谢光沂摇摇头,钻进副驾驶席,默然扣好安全带:“走吧。”

“又不是见不着面了。”

“你不懂。”谢光沂心烦意乱地闭上眼。

“是收养小福的事?”没想到颜欢一针见血,“而小福拒绝了?”

谢光沂没应声,睁开眼,视线转向窗外:“去哪儿?”

道路平坦宽阔,两旁街灯明亮到刺眼,动辄百余米高的大楼蛰伏在光源后犹如沉默的兽。这显然不是开往冬木庄的路,再向前拐个弯就快到国贸了。颜欢打开车窗,暮春和煦的晚风涌进车内,依稀带着几分樟叶甘甜的气味:“看你情绪低落,带你兜兜风。”

谢光沂睨了他一眼,一句“多管闲事”滑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小福说,你也提过收养她的事。”

“嗯。”

“为什么?你们俩之前还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

“是吗?”颜欢笑笑,“我倒觉得争吵也算一种亲密的表现。”

谢光沂朝他嘁了一声。

却也不敢再多盘桓于这个话题——一不留神,或许就会把自己已经从颜乔安那儿知道Moore和Jimmy的事说漏嘴。凌志IS开到国贸桥下,谢光沂抬眼看见光华广场对面巨大的LED屏,失声惊叫道:“停车!”

颜欢陡然踩下刹车。

超级大脑。

谢光沂两眼一瞬不瞬地盯住那个巨大的屏幕,斑驳光点在她视网膜上闪闪烁烁,一会儿组成主持人过于激动的神情,一会儿组成果果木然的脸——小福要走的事占据了她全副心神,以至于她根本忘记了,今晚有《超级大脑》的总决赛直播。

“你不是果果的心理顾问吗,不用在场?”忽然发觉身边这人的清闲几近诡异,谢光沂猛一下扭过头去。

“果果已经有她自己的经纪人了。”

谢光沂心里咯噔一下。在综艺节目里一夜走红的嘉宾选手常有,被追捧到这个地步的却不常有,更遑论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舞台正中备好一张小桌,果果默然爬上高脚椅坐好,抓起尺规。镜头拉近到她的脸部特写,孩子却还像浑然不觉似的,两眼仍写满木然。

相比之前曾展示过的速算和徒手开根号,现场绘制正十七边形未必更困难,只不过更具表演意义而已。屏幕左下方辟出一个小窗口,全程盯紧果果面前那张白纸。绘制圆O,作两垂直的半径OA、OB;在OB上作C点使OC=1/4OB,在OA上作D点使∠OCD=1/4∠OCA……迥异于前几场的迅捷利索,果果的动作异常缓慢,在作AE中点M时甚至诡异地停顿了十几秒,让谢光沂为她狠狠地捏了一把冷汗,终于继续下去。

以M为圆心作一圆过A点,此圆交OB于F点。

再以D为圆心,作一圆过F点,此圆交直线OA于G4和G6两点。

果果又一次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并且这一次,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钟,不顾主持人冷汗直冒,频频打圆场并暗地里拼命催促,果果轻轻放下尺规,离开椅子。

现场一片哗然。LED屏一闪,切入广告。

直播中断。

几乎是下意识地,谢光沂抓起手机。

网络上的反应极为迅猛。

有人自称《超级大脑》内部工作人员,曝出电视台和小星星孤儿院串通起来利用果果造假炒作的始末。还有人将果果的个人资料扒了个底朝天,下头的留言尖刻至极,“骗子”“小小年纪就做这种事,长大可怎么得了”。也有将矛头指向孤儿院和电视台的,“这样做是毁了孩子的一生,简直无耻至极。”

谢光沂攥紧颤抖的双手,催促颜欢:“快,我们快回去……”

颜欢启动车子:“冬木庄?”

“不……回孤儿院。”

她似乎注定与小星星孤儿院的正门无缘。

顾不上等待车子绕过围墙,谢光沂抢先冲下车,将颜欢的半句话抛在身后:“这么晚了,小福她未必……”倏地起了风,仿佛将时光的磁带兀自扯回半年多前。那时,她在颜欢面前翻墙落荒而逃,如今同样在颜欢面前,她助跑几步,一踩墙根下的垫脚砖便攀上墙头。

后院荒地昏黑一片,她看不清孩子是否在老地方,只能扬声叫:“小福,小福,你在吗?”

墙脚有个冷淡却隐约带着鼻音的声音回答了她:“你来干什么?”

谢光沂摸着黑落地,从墙脚阴影里拖出小孩。小福口中不依不饶:“还叫得这么大声,想让我被罚写检查啊?大家都睡了。”借着几分晦暗的月光,谢光沂窥见她眼圈红红的:“《超级大脑》,你也看过了吧?”

小福扭过头,咬住牙关道:“她活该。”

若非尾音依稀带着颤抖,谢光沂几乎要误以为孩子真有如此铁石心肠。

但是她已经不是第一天认识小福。

“暂时不担负彼此的人生也没关系。”她蹲着身,几乎有些强硬地把孩子扯进自己怀里,“至少你想要哭的时候,可以来我们这里。想骂谁‘混蛋’都可以尽情地骂,还觉得不爽的话就拿我们当沙包拳打脚踢——这才是家人啊,你已经承认过的,不能耍赖。”

小福先是条件反射地扑腾,渐渐却不再挣扎,把脸埋进谢光沂的肩窝:“混蛋……”她捏起拳头,不轻不重地捶上谢光沂的后背。

“嗯。”

“叛徒!”

“嗯。”

“我劝过她的,我阻止过她的……是她自作自受!”

“嗯。”谢光沂更紧地抱住呜咽着哭泣出来的孩子,“不是你的错。”

仅剩的月光也被阴云蒙蔽,豆大的雨水沉重地坠落下来,但墙头下的她们丝毫未被打湿——有一柄宽阔稳重的大伞,在所有狂风暴雨席卷而来之前,就坚定地为她们遮出一片清朗的天空。

谢光沂抬起头,不经意又失足跌进颜欢两眼中那片温柔清澈的汪洋。

灯火从道路尽头开始,由远及近地一盏盏依次亮起。

在她周围的世界,布满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