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短暂的惊愕过后,谢光沂很快镇定下来。
“乔安。”
提起颜乔安,回忆又是一阵兀自喧嚣。
与凡庸无奇、高中时代除了与颜欢的龙争虎斗外几乎乏善可陈的她不同,颜乔安此人,即便在星光璀璨、能人辈出的颐北高中,也绝对能跻身“最耀眼”的那个队列。她容颜明丽,头脑聪颖,加之性格冷淡高傲,被全校男生远远倾慕并暗地里奉为“公主”。女生们对此颇有不服,但终究对云端的颜乔安望尘莫及。
由于中间有颜欢作为纽带,谢光沂和颜乔安不至于成为陌路的前后辈。
但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虽是兄妹,颜乔安与颜欢的家庭关系却有些特殊。
颜乔安的父亲和颜欢的母亲结婚时,颜欢才四岁,颜乔安则刚刚三岁。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孩被父母的再婚关系牵扯到一起,多年来培养出的感情与亲兄妹几乎无甚分别。
莫说如今,即便是与颜欢正式交往的当年,谢光沂也从未因颜乔安的存在而心生芥蒂。
更何况,颜乔安本身虽冷淡漠然,却是个时运不济的可怜人。
或许是由于生母难产而死——这点是谢光沂妄自揣测的——颜乔安的性格一贯颇为自闭,大家都以为这孩子罹患失语症。她随再婚的父亲搬到新台市后,邻家的青梅竹马让她渐渐解开心结,开始学会正常地与人交流。但好景不长,十多岁时,青梅竹马的男生意外身亡。好不容易走出阴影的颜乔安再度将自己封闭起来,并将青梅竹马的死歇斯底里地怪罪到对方的双胞胎兄长身上。
直到三年后,悲剧重演。
彼时谢光沂已考入F大,因超乎想象的忙碌大学生活而焦头烂额,因此对事件只是有所耳闻而已。说来那个事件里也有秦锦秋的影子——他们到山区开展暑期活动,不幸遭遇了泥石流。被颜乔安所怪罪的那个与青梅竹马长着同样脸庞的男生,为救掉队的颜乔安和秦锦秋而葬身山谷。
之后的事,谢光沂就不得而知了。
她回新台参加过那个男生的葬礼,来去匆匆,葬礼上没有见到颜乔安。
暌违近十年后重逢,颜乔安变了不少。
迥异于高中时代光彩照人的纤细,眼前的颜乔安瘦削到几近脱形,脸色也略显暗淡和憔悴。难道是刚生过什么大病吗?谢光沂转过念头,见她两手空空,便想问是否需要帮忙提行李。她的话还没出口,斜地里就钻出一张陌生的脸孔。男生拖着三个巨大的拉杆箱,身上还挂着大包小包,相貌很年轻,看似不过大学生模样。他嗓门洪亮地汇报道:“乔安姐,行李全部拿到啦!”
他双眼闪亮亮地盯住颜乔安,似乎很期望得到夸奖。
这小助理显然是金毛犬属性。
谢光沂忍住吐槽。
颜乔安只淡淡点头:“嗯。”男生也不气馁,眼珠子转了转,视线落到谢光沂身上:“我叫萧良,是乔安姐的助理!你就是祁奚吗?原来不是男人吗?”谢光沂赶紧抓住机会解释,祁奚卧病在床,自己是被临时抓来的援军。年轻助理呆呆地张大嘴巴,转向颜乔安:“可是,你们认识?”
“多年不见了。”
没说“熟人”,也没说“朋友”,颜乔安一个短句在彼此之间划下鸿沟。
谢光沂霎时觉得场面有点尴尬。
话说回来,颜乔安来到P市的事,颜欢知道吗?据说颜欢刚回国就在P市落脚,这样想来,他们兄妹同样许久没有见面了吧?
三人坐上车,本该由负责接待的谢光沂坐副驾驶座,但助理一弯腰抢先钻了进去:“不好意思哦,我晕车!”谢光沂别无选择,只好和肃着脸、摆明不愿多说的颜乔安并肩坐在后头。
祁奚说过,Joan在P市有熟人,所以不必另找酒店。当时她还不知Joan的真实身份,便没有多想,此刻定下神来,心里咯噔一下。
颜乔安把手机递给助理,男生大声向司机念出地址。
颜欢家。
“光沂姐,对吧?送我们到这里就可以了哦,东西我会搬上去的!”站在公寓楼前,男生热情地抢先一步从后车厢拿下行李。
谢光沂有些尴尬地跟上去几步:“其实……”她想把自己的私物连同谢大福一块打包带走。既然颜乔安来了,万万没有她再借照料绿植之名住在这间公寓的道理。男生囫囵听了缘由,好一番感叹“真是巧”。谢光沂进房一把捞起谢大福,没敢抬头看颜乔安的神情。
她害怕从那双冷淡瞳仁中窥见讥诮的颜色。
谢大福似乎也感应到颜乔安冷硬的气场,难得地噤了声,情绪却很暴躁。谢光沂极力挠着它的后颈安抚,把各种私人物品一股脑塞进行李袋中。左手夹着谢大福,右手提着包,谢光沂艰难地走向玄关。经过颜乔安身边时,她犹豫了一瞬:“那个……”
颜乔安淡淡地扬起眉毛。
“没什么。”
给绿植浇水的事,想必颜欢自己会另外吩咐颜乔安,她又何必多嘴。谢光沂尽力憋出一个笑:“签售的事还是祁奚负责,他改天会联系你。”
谢大福坐不了地铁,于是谢光沂仍旧打车回冬木庄。
肥猫眯着眼睛蜷在椅子上打盹儿,谢光沂掏出手机给颜欢发了条短信,转达颜乔安到来的消息。收件箱里塞满来自同一个号码的未读信息,每晚睡前准时发来,讲述他在S市一天的见闻,最后缀上简单却轻柔的两个字:“晚安”。哪怕她从不回应,对方也将这独角戏唱得不亦乐乎。
神使鬼差地,她将手机握在掌心里等了等,但是没有回复。
这个时间,颜欢应该还在上课。
把手机收回衣袋里,谢光沂抬手摸了摸谢大福的头。肥猫闭着眼轻轻哼了一声,耳尖扫过手掌,连带挠到心房里某个最柔软的角落,谢光沂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贪吃、傲娇、坏脾气,还动不动甩梅花印糊她一脸,但无论如何,她身边总还有一只猫。生活待她算不上太坏。
二
隔天是周一,也是和顾长庚约好正式采访的日子。谢光沂很快把颜乔安的事抛到脑后,去P大的路上还在一个劲翻着《浮春之乡》,对采访提纲进行最后的修改。
随行的摄影师是毛毛。
还没走到亚非语系办公楼,毛毛便兴奋地架起相机四下狂拍。谢光沂看看手表,提醒他时间不早了。毛毛哀切地回望:“再拍一张!上次没来成,光沂姐,可怜可怜P大当年的落榜生吧?”
还敢提上次。想到平安夜那天乌龙的游乐场之行,谢光沂就气不打一处来。自从毛毛被丁小卯策反开始,身边的同盟军一个接一个倒戈,以至于她现在草木皆兵,看谁都像颜欢的爪牙。
之前在湖边遭遇丁小卯,本以为对方会当即把消息卖给颜欢,搅个天翻地覆后兴高采烈地隔岸观火。但有些日子了,颜欢似乎毫不知情,短信全都和风细雨。
有一个极为不祥的比喻,恰巧适用。
“暴风雨前的宁静”。
嗅到杀气,毛毛识相地扛起三脚架往前走。采访地点约在上次见面的办公室,顾长庚已经泡好茶水等在屋里。谢光沂为毛毛和顾长庚互相做了介绍,摆好拍摄器材后便迅速进入正题。
谢光沂把《浮春之乡》当阅读题囫囵读过,又特地下功夫调查了顾长庚的生平,顾长庚的情绪很快被调动起来。他越说越兴致高昂,最后还兀自将话题引申开去,把采访足足拖长了半个多小时。谢光沂好不容易拖回话头,寒暄收尾,可顾长庚还意犹未尽的样子。
“你刚才说,你也看过《容身》。”
器材的体积太过庞大,毛毛把它们搬到走廊去拆卸,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谢光沂想了想,《容身》是在采访的哪部分出现的——她调查到顾长庚考入P大的契机就是当年读到《容身》后惊为天人,没能上到《容身》原作者就读的分数线最高的中文系,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亚非语系的。为使顾长庚感觉到这次采访的诚意,她拿《容身》做引子,没想到顾长庚对此还念念不忘。
“根据《容身》改编的新版电视剧快上映了,朋友邀请我参加试映会,你愿意一起去吗?”
这是什么意思?
谢光沂僵硬了。
古板如顾长庚,一门心思钻研学术以至于婚姻破裂,脑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念头吧?一定只是因为找到了有共同语言的对象而兴奋,仅此而已,对吧?
顾长庚的目光殷殷,极为热切地攫住她。刚结束采访,一时间也不能使气氛太僵冷,谢光沂告诫自己“工作需要”“仅此一次”,点头答应了。顾长庚高兴起来,拿起外套:“我送你们回报社。”
毛毛整理好器材回来,脚步顿在门口,短促地唉了一声。
谢光沂婉言谢绝了顾长庚的好意:“来回交通费用是算在公账上的,不敢再劳烦顾老师。”
回到办公室,谢光沂从毛毛手中拿到SD卡插入电脑,打开视频扒词。毛毛蹭过来,扭扭捏捏、犹犹豫豫、期期艾艾地问:“光沂姐……顾老师他,想和你约会?”
谢光沂松开键盘,说道:“很想知道?”
毛毛点头如捣蒜。
谢光沂站起身,拉开座椅。毛毛眨眨眼,脸色茫然。谢光沂露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既然你对顾老师这么感兴趣,扒词就交给你了。两个多小时的视频,你的好奇心一定能得到满足。”
静默数秒,毛毛才嗷地爆出号哭:“光沂姐,我不敢了!”
自从入了春,P市的白昼便越发漫长。傍晚六点,天色仍旧敞亮。毛毛还在抽抽噎噎的,谢光沂抽出记忆卡放进包里,收起笔记本电脑:“就是要教教你怎么管好自己的嘴。下班了,快回家吧。”
毛毛止住抽泣:“唉?”
怎么可能真的放心把SD卡交给新人。
谢光沂摆摆手,离开办公室,走出报社大楼,乘上回家的地铁。
顾长庚的无心之言还不至于动摇她,为一次采访画上圆满友善而横亘着适当距离的句号,终究该如何,还是如何。
回到冬木庄,料理过谢大福的晚餐,谢光沂用剩菜随便炒了点饭,端着盘子坐到电脑前一边扒词一边吃。从一百多分钟的素材摘录出万余字文档,仔细存进移动盘,然后起身将餐盘泡进水槽。她擦擦手中的油腻后,拎起谢大福:“你又肥了,跟我跑步去。”
能动摇她的东西——
经过漫长宁静后一鼓作气袭来的暴风雨,正坐在公寓二楼的休息室。
谢光沂手里一抖。
谢大福猝不及防间自由落体,霎时惊得白毛炸起,半空中紧急转体才得以轻盈落地。
庄聿从茶水吧出来,目睹此情此景,不禁由衷鼓掌并为谢大福选手打出一个高亮的十分。
对这位时常给它进贡小鱼干加餐的房东先生,谢大福还是不吝惜好脸色的。顾不上吐槽房东与谢大福眉目传情,也把自己下楼的本来目的抛到九霄云外,谢光沂铁青着脸,瞪着沙发上的人:“你……”
颜欢正闲适惬意地喝着房东先生款待的黑咖啡,闻言放下杯子,抬起头朝她笑笑:“我回来了。”
“你的世界观到底哪里坏掉了,以至于觉得你做主语、冬木庄做宾语的句子当中可以用‘回来’这个动词?!”
“啊,我是说,我回P市了。”颜欢愣了一下,莞尔解释。
谢光沂还没来得及缓下神情,他又施施然抛出一枚重磅炸弹:“不过,我刚才和庄先生谈过了,他同意我住进来。真是帮了大忙啊。”后一句是对庄聿说的。庄聿正忙着用小鱼干收买谢大福,随口道:“不客气。”
在寸土寸金的P市西三环独占宽敞公寓的有钱人,跑来这穷乡僻壤的东五环外寻求哪门子援助?别开玩笑了。颜欢转过脸来,目光锁住她的脸庞。谢光沂心里打了个突,就听他温声道:“乔安住在我家。”
“知道啊。”
由她亲手送进大门。
“乔安来P市,我事先并不知道。她住进我家则是妈妈自作主张。”
颜欢话语中依稀带有恳求的意味,让谢光沂浑身不自在:“关、关我什么事啊……”然后别开视线。冷不防与颜乔安打了照面,不得不匆匆收拾行李撤出颜欢家,这件事她事后回想起来还觉得尴尬万分。
但颜欢特地追上门来解释,这才更让她尴尬得想死。
颜欢曲起修长食指在咖啡杯外壁蹭了蹭,如她所愿地换了话题。
“所以……”
“嗯?”
“我搬来了。”
“嗯……啊?”这之间有任何必然的因果关系吗?
“我和乔安毕竟不是亲兄妹,长到这个年纪,多少也该避嫌。何况我家只有两间卧房,乔安带了助理来,我岂不是只能睡地板?春天还很冷呢。”
于情于理,无懈可击。
喂饱谢大福,庄聿忽然插嘴道:“对了,最近冬木庄爆满,空房只剩一间301哦。”
颜欢对房东先生露出难得的诚挚笑容:“非常感谢。”
躁郁翻腾着,还没达到沸点,就被一杯冷咖啡浇灭了所有外强中干的泡沫。闸门拉开,蓄势待发了一整天的疲惫涌向四肢百骸。冬木庄公寓是庄聿的地盘,庄聿愿意接纳怎样的房客,横竖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背下《浮春之乡》密密麻麻的人物关系表也不曾这样疲倦,招架顾长庚的殷切也不曾这样疲倦,谢光沂忽然连走向跑步机的意愿也丧失了。
住进冬木庄两年零九个月,这还是第一次,她站在公寓里,却倦怠了跑步。
冬木庄公寓每层的构造大抵相同,四套一居室,两两分列电梯左右。三楼较为特殊,由于庄聿将303和304占为个人的储藏室,所以只有电梯左侧相邻的301和302可供居住。庄聿把钥匙递给颜欢,然后对谢光沂说:“我还要赶稿,你能带他上去吗?”谢光沂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谢大福,默然地走向电梯。
吃饱喝足的谢大福打出一个嗝,慵懒地将四肢悬在半空晃晃悠悠。
电梯正停在顶层,显示面板上的数字缓慢削减。
“抱歉。”
“嗯?”
“感觉你好像……对我搬进来的事,很不高兴?”
“没什么。”电梯门叮咚一声敞开,谢光沂率先走进去,按亮三层的按钮后回头以目光催促颜欢赶快跟上,“这是你的自由,我管不着。”
不过相隔一层而已,她抱谢大福抱得手酸,便松开双臂把肥猫放下了地。谢大福迈开几步,停在颜欢身前,仰头定定看着他,蓝汪汪的一双圆眼睛一眨不眨的。电梯到达三楼,它抢先窜了出去,展现出与肥硕身躯极不相称的敏捷度,霸在302门前,眼中写满戒备。颜欢的脚步顿了一下,苦笑道:“关键时刻还是很可靠的啊。”
对谢大福这番精彩表现,谢光沂也很惊愕:“你上次是怎么带走它的?”
答案是“庄聿的小鱼干”。
“‘相处融洽’?”
颜欢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勾起嘴角:“我会继续努力的。”
谢光沂这才发现,她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不想在这种事上一争高低,她闷头开门,飞快完成房东大人交代的任务:“电闸在楼梯间,楼内公用的无线网密码是‘庄聿很英俊’全拼,二楼休息室全天开放。就这样,晚安。”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颜欢面前夺路而逃,也记不清已经多少次自顾自地撂下“晚安”,再不敢看身后人的眼睛。
“我这次去S市……”颜欢忽然开口,拦住她堪堪跨进玄关的脚步,“在F大。”
谢光沂努力保持一个镇定自若的背影。
颜欢的讲座在F大举行这件事她是知道的,但对方并不知道她知道——这也是一笔稀里糊涂的烂账。谢光沂抿住嘴唇,打定主意保持沉默。
“因为住在校内宾馆,所以睡前可以在校园里散步……经济学系和新闻系的教学楼还是老样子,宿舍楼多盖了几幢,还有……小礼堂被拆了,现在一片废墟,听说要改建成喷泉池。”
在S市的一周,颜欢每晚都会给她发短信,后缀两个轻飘却柔和的字——晚安。他琐碎叙说着一日见闻的时候,停驻经济学系楼前,路过新闻系,走在他们曾分享过热腾腾夜宵的宿舍区的鹅卵石小道上。
还有小礼堂。
那片皎洁月色下闪闪发亮的狼藉废墟。
谢光沂默不吭声,颜欢也毫不介意般,顿了一下,然后带几分笑意道:“晚安。”谢光沂呼吸一紧,还留在门外的右脚跟上身体,然后反手大力关上门。
脊背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等了好一会儿,门外总算响起脚步声,渐行渐远,接着是隔壁的开门声和关门声。
她终于大口喘着气,滑坐在地。
手掌徒劳地按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安抚暴走的心跳。方才看倦了两军对垒便自顾自进了门的谢大福晃回她的面前,尾巴甩了甩,又无趣地走开了。
谢光沂闭上了眼。
白炽灯光明晃晃地透过眼皮,往她视网膜上投下一片暧昧的殷红。依稀是记忆里那个春风飒沓的夜晚,小礼堂中热火朝天地举行着F大春日祭,音响震耳欲聋,在礼堂外远远的也清晰可闻。那两道只属于十八岁的、青涩的、年轻到让她如今想来隐隐嫉妒的身影,并肩走过F大郁郁葱葱的核桃林。翠绿叶片因风拂过而扑簌作响,浓荫摇曳得影影绰绰。扯过身边人的手,突发奇想:“来唱首歌吗?”以温柔糖衣包裹的无奈浸入眼底:“什么?”并不是刻意要撒娇,但被糖衣甜得心口一麻,便忍不住想不依不饶:“他们都在唱……你说你不想看春日祭的,但我很想听歌啊!赔我!”
月光凉薄冷清,却有如海潮般温柔地淹没了一切。
那张十八岁的英俊白皙的脸庞微微泛红,不自在地别开一些,仿佛有些尴尬无措般:“下不为例。”
他唱了什么来着。
谢光沂倏忽睁开双眼。白炽灯光滚烫而率直,径自粗暴地将她自深海中拉起。
潮水呼啸着退去,留下回忆一片荒芜的沙砾。
三
《容身》的试映会在周三傍晚举办。谢光沂的本职工作不是娱记,但入行几年来也见识过不少类似的场合,大致知晓礼节。她虽常年卫衣、球鞋走天下,但顾长庚赏脸邀约,她总不能给对方丢脸。提早完成工作,谢光沂跟总编打了声招呼,便回冬木庄换衣梳妆。
听她说清缘由,总编当然一万个答应,两眼甚至放出光芒,只差挥舞小手绢呐喊助威。
谢光沂耐心等他兴奋完,道谢后转身走出办公室。
听到总编在身后不可思议地嘀咕:“今天竟然不生气?”
谢光沂没有回头。
作为顾长庚的女伴出席《容身》试映会这件事,她随口向祁奚提过。感冒尚未痊愈的可怜人被厚重口罩遮住口鼻,在和煦春光中裹紧了棉袄全副武装,隔着绒线手套给她点出一个赞:“你应该试着接触不同类型的异性!就算不以恋爱为目的,转换转换情绪也不错啊。成天‘颜欢’‘颜欢’地钻在牛角尖里,不可能知道退一步有多海阔天空啦。”她当然不服气,还想拿自己大学时那几任男友的案例来辩驳,却被祁奚瓮声瓮气地堵回去,“那些光荣事迹早就过气了。成年人的恋爱,你以为还是学生时代的小打小闹?”
“你的恋爱观根本还停留在十八岁。”祁奚如是总结。
打开衣橱,最深处用防尘罩珍而重之藏掖起来的是她唯一一件能够装点门面的衣服。纯黑缎面小礼服,裙摆蓬松及膝,后腰巨大的蝴蝶结在黑色的庄重之中又添几分俏丽可爱。这是她在F大走毕业红毯时所穿的礼服,在早春时节稍显不合时宜,但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谢光沂侧身拉上拉链,对着镜子扯了扯裙摆。
二十六七岁的人,再穿这样娇俏的礼服,总觉得有些违和感。
即便五官和身材都没有发生怎样的变化,鱼尾纹也尚未有机会爬上她的眼角,然而一脚踏进社会的尘嚣中打了个滚,不知不觉中有所改变的地方,还是会从眉梢眼底显露出行迹。
但她依然舍不得丢弃这件礼服。
绾起头发,绑成松松的发髻,几绺碎发滑在耳边。她没有打耳洞,便只能用金属夹把两点如豆光萤固定在耳垂。她拿出高跟鞋来扫去表面灰尘,在玄关兜转两圈适应久违的高度,拎起手袋出了门。
她曾有过沉迷少女漫画中蕾丝网点与璀璨珠光的年岁,当文摘版编辑的那一年也因工作需要而读了不少都市言情小说。常有类似的情节——出身贫寒的女主角与豪门公子相恋,应邀参加上流派对。女主角对那陌生的世界无知无觉,仍旧以一贯寒酸衣着出席,不幸沦落为派对上最扎眼的焦点、自命不凡的名媛们的笑柄。这时,她爱恋着的王子殿下带着华服与水晶鞋从天而降,把暗淡的灰姑娘打扮成最耀眼的公主。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谢光沂个人认为,这是时代的倒退,更是对灰姑娘本尊的羞辱。
就算是十七世纪那位正版的辛德瑞拉,尚且知道没有水晶鞋和华贵的礼服是无法出席舞会的,更是在魔法消失的午夜慌不择路地离开城堡。身穿球鞋和牛仔裤便贸然出现在派对现场的成年女性,倘若用“弱智”一词形容有些过分的话,谢光沂至少也想给她们扣上一顶名为“缺心眼”的帽子。
试映会在距离国贸不远的宝丽剧院举行,受邀的都是业界名流。谢光沂下了地铁一路走来,只见香车宝马往来如织,衣着体面的司机打开车门,恭敬迎出的那一张张都是报纸、娱乐版面上常见的脸孔。步行的她在其中稍显异类,走到剧院门前倘若被索要邀请函也不知从何说起,便在距离正门百余米的路边停下了脚步,等候顾长庚的联络。不出一刻钟,手机震动起来,顾长庚在那头带着笑问:“现在可以去接你吗?”听闻她已经在宝丽剧院门口了,顾长庚极为明显地愣住,“抱歉,稍等……我很快就到。”
这时,一辆银灰色捷豹停在面前。
顾长庚从驾驶席一侧下车。他难得穿得这样正式,妥帖的纯黑色西服更衬出他斯文的成熟气质。顾长庚把车钥匙交给迎上来的门童,转头望向谢光沂,眼中先是闪过赏识之色,继而又露出几许无奈:“我本打算接你下班,然后带你去店里做造型。”
“唉?”
谢光沂下意识地抓了一下裙角,这身礼服不合适吗?
“自己默默地把所有细节打点得一丝不苟,你这样会让男士很不知所措的。”
“呃……”
“独立是好事,但这种场合,至少给我留下一点展现绅士风度的余地吧?”迎着谢光沂讷讷的“对不起”,顾长庚替她拿过手袋,愉悦地笑道,“道歉就不必了。倒不如说,我应该向你表示感谢。”
顾长庚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伴。
宝丽剧院顶层的VIP放映厅里,顾长庚悉心为她调整好座椅,并取来酒水和茶点放在她手边。《容身》第一集、第二集共计九十分钟放映结束后,坐在最前排的导演和几位演员起身致谢,放映厅现场掌声如雷。由于试映会并未招待媒体,所以没有采访环节,有些行程繁忙的向导演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退场,也有些人盘桓不去,趁这个难得的机会与熟人们寒暄。谢光沂跟随顾长庚离开座椅,往下走,台阶很高,一路上不断有人向顾长庚打招呼。有位中年男士拉住顾长庚多聊了几句,谢光沂认出他是卫星频道的名嘴,同时也是《超级大脑》的主持人。对方好奇的目光落到谢光沂身上:“这位小姐很面生……”
谢光沂忙递过名片:“您好,我是《城市晚报》的记者。”
话刚脱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唐突了。
在场的都是演艺界人士,对记者很介怀,何况这还是一场相对私密的放映会。果不其然,名嘴的笑容有一瞬僵冷,但很快掩饰过去:“顾老师什么时候开始和媒体朋友打交道了?”
话是对顾长庚说的。言下之意,显然是对顾长庚擅自带记者来参加放映会一事很不满。
不该如此老实的。
谢光沂懊悔不已。
“以后我们或许会在工作场合遇见,到时还请Benson老师多多指教。但现在是私人时间,我非常荣幸能作为朋友被顾老师邀请来观摩《容身》的电视剧新作。久仰Benson老师大名,有机会见到您,我很高兴。”不等顾长庚解围,谢光沂便定了定神,如是说道。
名嘴的目光锁住她,良久,突兀地笑出一声:“顾老师,这次的女朋友,主意很大啊。”说着摆摆手,到前排去和导演等人叙旧了。谢光沂被晾在原地,一下子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带几分惶然地将视线投向顾长庚。顾长庚的笑意溢出嘴角:“又犯老毛病了。”
“对、对不起……”
“不是说过了嘛,太独立的女孩子会让男人不知所措的。刚才那种场合,把我推上前当挡箭牌就可以了。”
没想到话题又绕回这里,谢光沂的嘴形顿在“起”字上,咧出一个弧度。
走出宝丽剧院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街口涌进冷风,让两条光裸手臂汗毛倒竖。顾长庚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等门童将车开到剧院门前,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让谢光沂坐进去,说道:“饿了吗?附近有家很正宗的越南菜,一块吃晚饭吧。”
你的恋爱观根本还停留在十八岁。
祁奚这样说的时候,她还满心不服气。
但是容不得她不服气。
成年人的恋爱再不仅仅关乎两人的手是否牵得紧密,不仅仅关乎她是否有那么一件压箱底的小礼服和那么一个分辨场合的心眼。恋爱不再高居云端之上般轻盈浪漫,不再是两个人的事。
而是两段迥异的人生之间的碰撞,两个截然不同的社交圆圈之间迸裂出火花的磨合。
她有能力搪塞应付,却觉得疲惫不堪。
“抱歉,今天还有工作,我想先回家了。”
撒了个小谎。
顾长庚并不强求:“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家住得太偏僻,您再开回城里很麻烦。把我放在地铁站就可以。”
顾长庚劝了几句,见她态度执拗,便把车停在国贸站口,从车窗探出头:“到家以后可以发一个平安的短信过来吗?”
“嗯。”
“还能再约你见面吗?”
“嗯……唉?”
“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放松。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在想,还有没有‘作为朋友’的荣幸,和你出来吃饭或是看电影。”
顾长庚把话说得很有转圜余地,谢光沂便也不好显得太小气,于是点点头:“当然。”
她想了想,又抬起手,挥了挥。
“拜拜,路上注意安全。”
四
颜欢离开后的第三年,S市被新闻宣称为“百年来最炎热”的那个夏天,她从F大毕业了。
毕业红毯是F大的保留项目,年年举办得犹如颁奖盛典般声势浩大。女孩们提早半年就开始勒紧裤腰带减肥,并徘徊在选择题中苦恼不已——礼服要长款还是短款呀?露肩还是吊带呀?鱼尾还是蓬裙呀?——个个都抱着山高的时尚杂志研究比较,引得老师们纷纷感慨,若是拿出这份专注的十分之一给毕业论文,应届全优毕业也不是梦想。平日里一向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男生们,则一边嘲笑着女孩子们的刻意,一边跑到商场里偷偷试起最新款的西装。
领到毕业证书、拍完毕业照的当天正午傍晚,一教门前万年历上显示出实时气温足有42℃。红毯从F大南门经核桃林外侧大道直铺到小礼堂门前,同年级的男生和女生,不管彼此是恋人,又或不是恋人、仅仅为了不落单而临时组成搭档的两人,大家都成双成对。那时,谢光沂已与最后一任男友分手近一年。那位高大健壮的篮球队队长找上门来,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问,虽然分手了,但既然彼此还单身,能不能一起走红毯呢?
对方说完,眼中写满紧张,等待着她的答复。
室友都劝她答应。
“名分无关紧要啦,毕业红毯上落单这种事实在太丢脸了。”
她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男生一米九的个头,失望溢于言表的同时竟还微微红了眼眶:“你要和别人一起走吗?”谢光沂犹豫了一瞬,点点头:“嗯。”
男生走后,室友团团围住她,质问:“为什么撒谎?”其中一个忽然张大眼睛:“你该不会还在等……”突然回过神来的其他人重重地踩住脚尖,刹住了话头。
谢光沂独自走了红毯。在双双对对的身影当中,形单影只的她分外引人注目。
四年前,她从新台带来了大包小包,甚至连枕头和被褥也专门塞进一个行李箱,却始终腾出一只手来扯住身边的颜欢,当时她笑眯眯地揶揄对方:“你是所有行李中最重要的一件。”十八岁的男生愣了一下,继而笑了:“那可千万带好我,别弄丢了。”但四年后,她终究是弄丢了他,并肩走过的F大大门,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踏上红毯,慢慢走到核桃林外侧大道拐角处时,忍不住回了头。
有一个奢想,她始终深深埋在心底,没对任何人提起,那就是,她始终还怀有一丝微薄的期望,或许颜欢会像英雄电影中那些英姿飒爽、不可一世的男主角般,最后一分钟才姗姗出现在她面前。
来得晚了没关系,只要来了就好。
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朝南门回过头去,阳光炎炎而黏腻的那个傍晚忽然起了风。疾风卷起细沙,拂过她耳畔的碎发,迷了她的双眼,目光遥遥所及之处没有人。谁都不知道的“最后一次机会”,她跟自己打的这世界上最无关紧要的一个赌,输得一败涂地。
冬木庄二楼附设了干洗设备,谢光沂换下礼服拿去洗,在休息室门前遇上了庄聿。对方陷入瓶颈,正把剧本的修改稿一页一页团得乱七八糟扔得到处都是,见了她这样子,稍稍按捺下狂躁的情绪,犹疑道:“你哭了?”
回忆已无关紧要,现实中的那座小礼堂亦倾塌为废墟。
所以,没有哭。
五
“所以,你现在究竟想怎么样?”
“咦?”
小福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在说你的事唉!你身为当事人,竟然走神做起白日梦?!”
谢光沂被吼得下意识一缩脖子:“哦。”
“哦个头啊!顾长庚后来又约过你几次?”
谢光沂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比出一个“六”。小福瞪了那个手势好一会儿:“半个月内?频率会不会太高了点?”
“所以他后来再约我就没去啦。”谢光沂讪讪道。
她很感激顾长庚没把话点明,始终只是打着“作为朋友”的旗号约她吃饭看电影(对此,被篡夺了酒友立场的祁奚大哭着写下了一篇《论男友与狐朋狗友的不可兼容性》)。可换个角度想,这一切行为与“约会”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倘若真是如此,顾长庚未免也太过谨慎与狡猾。察觉到这一点,她心里突然生发出极为强烈的抗拒,先前几乎鼓胀得充满了心室的勇气也仿佛被谁蹑手蹑脚地递过针尖,啪地爆裂了,眨眼间便泄了个无影无踪。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不是恋人,心中也没有几近倾慕的感情,甚至算不上趣味相投的普通异性朋友,却一次又一次跑去见面,她究竟在干什么呢?
浪费大把时间。
干什么呢?
祁奚苦口劝她:“就当是上天给你的一次机会。就算不紧紧抓住,也千万别推开啊。”她自己当然心知肚明,以她的条件,顾长庚绝对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对象。但“真爱”是以这个标准界定的吗?年轻英俊,事业有成,“可遇而不可求”,所以谁都可以了是吗?
第六次碰面,他们路过电影院门前,刚巧遇上一部好莱坞大片的续作上映。她是前作的死忠影迷,远远看着展板,眼里当即放出光芒。顾长庚这个男伴一如既往地尽责,她还没开口,他便转向售票柜台:“时间还早,去看吧。”
买了可乐和爆米花进场,前后左右都是情侣。前头坐的女孩子似乎没有看过第一部,不住向身旁的男友提问。男生先是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唇边:“嘘——”然后侧过头去靠在女友耳边,耐心地挨个讲解起出场人物。她被昏暗中那暧昧至极的气氛所胁迫,慌忙戴上3D眼镜,假装把自己专注地投进屏幕里那热火朝天、打打杀杀的世界。
两个半小时的电影结束,片尾字幕拉开,她顾不上等待彩蛋,推推顾长庚说了句:“去厕所。”便慌忙奔出了放映厅。
心不在焉地洗了手走出卫生间,顾长庚已经等在外头了。她愣了一下,问道:“彩蛋呢?”
顾长庚笑笑:“我怕等会儿找不到你,就跟着出来了。”
她张张嘴巴,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发出一个木讷的单音:“哦……”
顾长庚提议:“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他们去了距离电影院不远的一家运动酒吧。在没有球赛的日子,酒吧大堂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孤身坐在角落里喝饮料或发呆。被酒保引到绿植掩映的双人卡座,面对面无言落座,觉得这寂静实在难挨,她便主动说起方才电影里的角色:“最终决战之前……他说那句台词的时候,表情超好笑的!”
虽然是个不起眼的配角,但从第一部开始便担当了插科打诨及给主角们穿针引线的大任,她非常喜欢。
然而顾长庚的表情却有一瞬的茫然:“嗯?”很快又把这尴尬一笔带过,“抱歉,我没看过前作,可能不太搞得清电影里的角色……”
就是这里。
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想要的不是这样一种恋爱——无原则的包容,谨慎至极的距离,这有什么意思?就算她在门口多等几分钟,就算散场后不得不在汹涌人潮里互相寻觅许久,但她错过的彩蛋由他看完,把内容转述给她听不是很好吗?对前作内容毫不了解,又为什么要耐下性子陪她看两个多小时的续作?到最后连人物关系也搞不清楚,却还带着一脸温和耐心的笑容说着抱歉,一开始实话实说不就好了吗?哪怕在售票柜台前为各自想看的电影争执到大打出手,哪怕最后不得不用幼稚的石头剪刀布解决问题,但那样亲密而无所顾忌的感觉才是恋爱啊?
她像是在心中勉力推着自己逆水行舟,却终究被现实的浪头打了个趔趄,一个跟头栽进水里,呛得整个肺腔都抽痛不已。
“你的恋爱观根本还停留在十八岁啦。”小福耸耸肩,竟然发表出与祁奚一模一样的观点。
这一次,谢光沂终于无言辩驳。
“话说回来,顾长庚的攻势这么强劲,颜欢却毫无反应?你们现在当上邻居,他应该对你的行程了如指掌吧?”
“关他什么事。”
“嗯?”
被小福以意味深长的目光一打量,谢光沂老实招了:“我们几乎碰不上面。”
所以,颜欢应该还不知情。
小福露出再明显不过的怀疑的眼色:“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她同样一度如此怀疑过,每日进出家门时扭头望向一边寂静合拢的那扇门,心头也总会生发出某种被什么东西不住抓挠着的躁郁感。
“说不定他来冬木庄住真的只是为回避乔安。”谢光沂耸耸肩膀故作轻松地说道,这也是她历经十余日烦躁与纠结后开解自己的答案。
小朋友眼中再次写满讥讽。
“好像要下雨。”谢光沂指指逐渐蒙上阴影的天空,生硬地转移话题。小福跟着掀起眼皮看看,淡淡道:“毕竟是梅雨季节了嘛。”
“到时成天下雨,你还能来这儿吗?”
“不知道。我这也是第一次在院里过黄梅天。”
“是哦……”谢光沂问,“你不出来的话,我岂不是见不到你了?”
“不要太想念我。”
谢光沂被她冷淡的语气逗笑了:“对了。”
“嗯?”
“过来的路上,我看到《超级大脑》的广告,马上要办决赛了呢。”
“死心吧,我没办法跟你讨论电视节目的。那群白痴成天霸占着电视机只会看喜羊羊。”
“如果是讨论果果呢?”
“好久没听你提起这个名字。”孩子从天顶阴云移回视线,“我都快忘记你当初是为什么来的了。”
“吃醋吗?”
“大人总爱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寻求自我满足。”
“真不可爱。”谢光沂忍不住伸手去揪她的脸,“听说果果要在决赛表演徒手绘制正十七边形。听起来很深奥的样子……你会不会?”
小福挣脱桎梏,揉着脸颊没说话。
“不会?可怜的孩子,还是输给果果了……”
“谁输了?”小孩终究是小孩,被言语一激便负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徒手开根号的算法还是我教她的呢,怎么可能输啊?!”
意外获得了新情报,谢光沂眨眨眼:“哦?你们关系不错?”
“没有。”
“别害羞啦。以你这么恶劣的个性,关系一般的话怎么可能教别人数学呀。”
小福有些恼了:“说没有就是没有了!只不过在院里这么多白痴中难得遇上一个脑筋还不错的,觉得或许可以和她有共同语言,我才试着教她的。”
“参加《超级大脑》的事,你并不知情?”
“嗯。”
“被背叛了啊。”
“谈不上‘背叛’不‘背叛’的。”小福淡淡道,“她有不错的脑筋,那相当于是她私有的财产。她愿意以她的财产换取更好的生活,那是她的自由,与我无关。她的选择不过是让我认清了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而已,既然原本就算不上朋友,失去了也就没什么好伤心的。”
尽管小福一直表现出超龄的智慧,但听到这番大人也很难坦然发表的豁达言论,谢光沂仍禁不住吃惊。小福接着说:“可是,我也不会太嘴硬。如果对象换一个人,我未必就会这样想了。”
“什么?”
“‘没有了就没有了’‘失去也无所谓’,这样大方的想法,是很挑剔对象的。如果我有想要珍惜的人,一定不会死犟着撒谎。”
谢光沂毫无提防地,还来不及转开脸,便被这一个回马枪杀到眼前的话题呛得咳嗽不止。
天空积攒起足够沉重的阴云,终于压下一把冰凉的雨水。
被小福的话扰得心神不宁,谢光沂一路淋着雨回到冬木庄,刚进家门便被房东大人叮叮咚咚按响门铃:“今晚在二楼举行冬木庄公寓首届看片会!缺席的涨房租!”刚入手珍藏版光碟的房东先生犹如打了鸡血般兴致勃勃。谢光沂被那门铃声震得脑仁疼,只得隔着门板发誓自己届时一定会拖家带口(谢大福)出现在签到簿上。
本以为庄聿如此大动干戈,必定能使冬木庄众房客奇迹般齐聚一堂。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她洗去一身雨水,换了干爽衣服抱着谢大福下到二楼休息室时,只见到寥寥两名列席者,和茶几上堆成山高的请假条。
随手捡出几张看了看,临时加班的,突然被花盆砸伤了脚趾的,患有电视机恐惧症的,理由千奇百怪。房东大人环起手臂,毫不掩饰阴郁的杀气:“该涨的房租我都记着了,一分钱也不会少的。”
除她和房东大人以外仅有的列席者,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入住以来便再未显露过行迹的颜欢。
对方显然也是匆匆被拉下楼的,一身淡色家居服和条纹棉拖鞋,额间的头发还半湿地覆在额前。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短暂地相撞,谢光沂心头打了个突,赶忙别开眼。颜欢则给予一个笑容:“明明变成了邻居,却更少见面了。”
这是谁的问题啊?!
当然,下意识钻出喉咙的这么一句是要死死咬在牙缝中的,否则岂不是显得她很渴望见面?幸好庄聿及时关了灯,掩饰了她无意间过于长久地停留在对方脸庞上的目光。
谢大福自发躺倒在跑步机履带上晾肚皮——无数次失败的跑步后,它已深深爱上了这个造型——并在昏暗光线下惬意地呼呼大睡。谢光沂在斜对着电视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颜欢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到最近的长沙发前。
庄聿把光盘塞进影碟机。
这部电影谢光沂在大学时就曾看过,多年后仍能为那绚丽油彩和精致线条所着迷。相形之下,电影剧情反而过于单薄。
更像一篇琐碎漫长的随笔。
少年和少女心意相通,却因不可抗力而彼此分离。两人坚持通信,可单薄的信件终究比不上触碰到彼此指尖的温暖。“见面吧”,不知是谁先在信中提出这个要求。没有手机和网络的年代,要想奔赴对方所在的远方,不得不翻查着列车时刻表做下密密麻麻的笔记,因大雪而耽搁在途中也无法及时传递出信息,只能握紧了冻得发红的拳头在信中拼命祈祷,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还有,“一定要等我啊”。
那一次,他们没有错过。少女枯坐在深夜空荡的候车室,少年冲过出站闸口,奔到她面前,微微喘着气,低声叫出对方的名字。少女张开困倦的眼睛,片刻茫然后伸手抓住少年大衣的一角。
他们牵着手走过茫茫大雪中孤寂的街道,在干枯的树枝下遥想和暖季节花朵满开的美景。他们在那棵枯树下亲吻了彼此,然而,此生再也没能并肩共赏繁花似锦的春日。
究竟是谁先放弃了通信呢?
不知道。
就算事后经年回想起,再要追究这份遗憾,终究茫然许久也说不清是谁的错。也或许谁都没有错,正如少年最初眺望着飘雪的藏蓝夜空讷讷所言:“挡在我们面前的是巨大庞然的人生,阻隔在我们中间的是广阔无际的时间——这一切都令我们无能为力。”
多年以后,他们工作了,辞职了,恋爱了,失恋了。成熟之后的人生空余如此枯燥的循环往复。做了一个很久之前的梦,梦见曾一起留下足迹的雪地,和当年就已在梦里的繁花。耳畔不断重复着的那个呓语般的声音是,“我依然喜欢着你”。
看过太多生生死死虐得人肝肠寸断的惨剧,这部电影说不上如何悲伤,但无论看多少遍,心中总有种难以排解的郁结和酸涩。最后三分钟的镜头,短暂沉默后主题曲轰然响起,干哑男声犹如要说服自己一般反反复复唱着:“倘若愿望能够实现,我要立刻奔向你身边”“事到如今我已无所畏惧,即便付出一切也想将你抱紧”。
眼眶中蓄满泪水,然后在电灯重新亮起的瞬间眨回眼底。
却有人无所顾忌地大声抽泣着。
目睹一贯冷静稳重的房东先生怀抱一盒纸巾哭成了泪人,谢光沂先是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目光移向颜欢,发现对方微红着眼眶亦带有几分愕然神色,忽然觉得好笑。庄聿沉着精明,只有极易被电影的悲剧氛围感染这一点,勉强还像个文艺工作者。当然,此事难以向颜欢说明,在对方投来“怎么回事”的目光时,唯有抬手指指电梯——“撤”。
谢大福酣眠一顿,甩甩尾巴,神清气爽地跟了上来。
“真是意外啊,庄先生的爱好竟然是这类……”
“毕竟是职业撒狗血的嘛。”
“你觉得只是撒狗血?”
谢光沂按下楼层“3”,侧过头挑起眉毛:“不然呢?”
“其实,我也曾经想过给你写信。”颜欢面上带着笑,笑容里犹有一丝苦涩,“在国外的那段时间,我是真的想过给你写信。当时的念头如今想来真的很幼稚……尽管电子邮件更快捷,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亲手写下的字和亲手触碰过的信纸那样让我觉得可以拉近距离。到旧金山的第三个月,我给你写了第一封信,大概有二十页吧?我不记得了……那时课业很忙,通宵写完信以后直接去上课,差点在教室睡着,还被教授罚抄了半本专业书。”
谢光沂讶异地瞪大眼睛:“你还做过这种事?咦,不对,我没有收到……”
“因为没有寄。”
“唉?”
“站在邮筒前,我犹豫了很久。手写的信件会不会太耽误彼此时间,能在电子邮件里说的事情有必要特地多写一遍吗?往返S市和旧金山的邮资对当年的我们来说也不是小数目……或许我总是思虑过多,才落得后来的结果。”
“都是你的错?”
“嗯,都是我的错。”
“不,我的意思是,‘都是我的错’,你以为这样认过错就能把一切抹平了吗?连电子邮件都无法坚持的人,事到如今再说一封当年纠结到最后也没有寄的信,有意义吗?你在我最渴望你存在的时候消失了。从你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刻起,就注定永远没有了申诉的权利。”
“抱歉。”
“你知道我最不想听的就是道歉。”谢光沂紧盯着电梯门,没有看他,“或许可以说说,当初为什么人间蒸发?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早已对此浑不在意。但旧时光的潮汐拍打到她眼前的礁石,爆裂了那些灰白的、虚无的泡沫,留下那些干涸的痕迹里每一道都写满了三个字:意难平。
终究还是意难平。
身边久久没有声息。谢光沂侧过一点目光,十分意外地从颜欢面庞上捕捉到一闪而过的不知所措,继而是久久的茫然。
她抿住嘴唇,咽回了一个苦笑:“只是随口问一问,不愿意回答的话……放心,别在意,我不会再问了。”
从二层升上三层,电梯不过数秒而已。电梯门叮咚打开,谢光沂弯腰抱起谢大福,大步走出电梯。她感觉到颜欢急急伸出手,但错过这个步伐,指尖仅仅擦过衣角便颓然落下。
颜欢没有出声,可她清晰地听到了身后的气息是两个字。
“小光。”
无声地响彻耳畔,犹如电影中那句“我依然喜欢着你”。
六
倘若只为排遣寂寞,那么分明任谁都可以。
然而在这繁星摇摇欲坠之夜,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想说却终究没有勇气说出口的真心话,怎么总被别人写进歌词里。
七
假使老天肯再恩赐一次机会,她绝对不会做这种蠢事。
“请以结婚为前提与我交往。”
静谧流淌着钢琴曲的高档西餐厅,铺陈着华丽桌布和超高级餐具的方桌另一侧,顾长庚言辞恳切地如是道。字正腔圆,恰逢一曲终了,清晰得让她连昧着良心装傻都做不到。即便如此,为拖延时间,谢光沂为了给顾长庚一个机会打消这荒谬冲动的念头,还是发出了一个呆愣的单音:“啊?”
可惜顾长庚没能体会到她的良苦用心,笃定地重复了一遍:“请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迎着她愕然的眼光,对方才像忽然感觉到一身西装革履有多么不习惯似的,窘迫得近乎手足无措了起来,“我离过一次婚,年纪也不小了,贸然提出这种请求实在是有些……但这么多次见面证明我们是很有共同语言的,不是吗?我很欣赏你,很认真地希望能与你共同生活。”
如果只是为了排遣寂寞,那么不是谁都可以吗?
电影里的歌犹如咒语般不期然而然再度在耳畔响起。
见面的请求一连被拒绝了多次,顾长庚本已偃旗息鼓。这天他忽然打电话来提出“共进晚餐”,谢光沂察觉出几分突兀,但多少带几分负气的心态答应了。询问颜欢当年不知所终的原因,开这个口要耗费她多大的勇气,默然不语的那个人永远不可能知道。而沉默的答复也让她心凉了,接到顾长庚的电话时下意识便说了“好”。与其绞尽脑汁驱逐回忆里那个惹得她心烦意乱的身影,倒不如做些其他的事转移一下注意力。挂断电话后听着忙音半晌,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变得足够狡猾。
若她仍持有平日的冷静,早在顾长庚将见面地点约在CBD某超昂贵餐厅时就该嗅出异样气息。
“一时无法决定的话,也请不要立即拒绝我。我会给你时间,答应我仔细考虑,好吗?”
见她久久不接话,顾长庚不失风度地笑笑,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对方说到这个份上,谢光沂只能僵硬地一点头,“嗯。”
“我送你回去吧。”
谢光沂被顾长庚的超重磅炸弹炸得脑里嗡嗡作响,对此依然讷讷点头应了一声,并在坐进副驾驶席后报出了冬木庄的地址。
假使老天肯再恩赐一次机会,她绝对不会做这种蠢事。
直到银灰色捷豹缓缓停在冬木庄公寓正门前,谢光沂待机的脑筋才重新恢复运转。向顾长庚道过谢后她手忙脚乱地去开车门,好半天也没掰开。顾长庚没忍住笑,从驾驶席一侧解开车门锁:“在你正式给我答复前,我们还能见面吗?”
总算推开了车门,谢光沂愣愣地回过头:“唉?”
“我想要抓紧时间,再给自己加一点分。”
顾长庚的口吻轻松犹如玩笑,注视着她的眼神却认真至极。谢光沂慌张起来,胡乱点点头便匆忙滚下车。她怎么也没想到,前方还有一片更血腥的修罗场正虚席以待。
滚出车门后一抬头,与后方小路徒步走来的那个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颜欢。
“小颜老师也住在这里?”
无论谢光沂如何在心底呐喊着“快走”也无济于事,顾长庚还是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颜欢挑了下眉角,面色很快又恢复平静:“顾老师。”
简直像完全调换了往日的风格似的——顾长庚西装革履,颜欢则一身极具居家气息的卫衣、牛仔裤,手中甚至还拎着街口便利店的塑料袋。
“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在校外见面。”顾长庚主动伸出手。颜欢勾勾嘴角,回握过去:“是啊,真巧。”
“小颜老师在散步?”
颜欢扬扬塞满养乐多的购物袋:“帮房东先生跑腿。”
谢光沂被夹在当中,插话也不是,默然走人也不是,一时不知这两人究竟在打什么太极。率先为这段不知所云的对话画下句点的是顾长庚,他礼貌地向颜欢道别,坐回车里后又探出头:“今晚说的事,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晚安。”
银灰捷豹无声滑入夜色中,在前头街角轻巧地一转弯,便不见了踪影。
没料到顾长庚临走前还会来这么一手,谢光沂僵在原地,半张着嘴犹如一条脱水的鱼。
“你这注目礼行得也太大了。”
谢光沂回过神,赶忙追进楼里。
“等一等,我也要乘电梯!”
她急急地扒住电梯门框,险些被夹到手臂。颜欢眼疾手快地按下开门键,方才还镇定无比的脸色黑了半边,沉下声音:“怎么冒冒失失的。”
“你才怪怪的呢!多等几秒钟会怎样啊,小气!”
“……”颜欢背对着她按下楼层“3”,没说话。
“好歹是个大学教授,总该有点环保意识。电梯上下多跑一趟也很费电的啊。”
谢光沂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不依不饶地絮絮叨叨。
她不愿承认被颜欢目击到和顾长庚在一起的场景而感到心虚。
而颜欢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外,这也是令她自乱阵脚的原因之一。整个人散发出强大的低气压,却不主动质问,对她的搭话也一律默然以对。接在后头的话语因此而堵塞在喉间,心里也跟着发起了慌。
这种感觉应该如何形容呢?
“莫名不爽”。
你凭什么做出受伤者的姿态?
明明你才是如今这窘境的始作俑者。
她忍不住跟着冷了声音:“对了,事先说一句,我明天会去接小福。”连续三天的清明假期,适逢小福的生日和她父母的忌日,之前答应过小福要带她扫墓,也托颜欢的关系跟院方请了假。被最近乱七八糟的事连番打岔,她险些把这件最重要的事忘到九霄云外。
聊到实事,颜欢终于有反应了,口中淡淡吐出的两个字却是:“不必。”
“唉?为什么?”谢光沂懵了懵,追出电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啊?喂!”
回答她的是301号房决然关拢的门板。
瞪着那扇门板,谢光沂气得脑中空白许久,但又没法把颜欢从门内揪出来痛揍一顿。好一会儿才摸了钥匙转身去开自家大门,一拧门把手,摸到了什么窸窸窣窣的东西,低头一看,颜欢不知何时把购物袋挂在了她家门把上。
他拿走了养乐多,里头剩下的是薯片。
是她曾经钟爱的那个品牌,五年前停售,两年前在网络的强烈呼声下重新投产。
番茄味和烧烤味。
八
P市正式进入梅雨季节。清明假期的第一天,清早起床拉开窗帘,只见窗上一层朦胧的水汽,外头则弥漫着一片灰蒙蒙的薄雾。她急急洗漱,拎起外套出门冲向电梯。
约好了八点在孤儿院大门前接小福,眼看着就要迟到了。
越着急越是出错,习惯性地往楼层面板上按了“2”,一醒神才赶紧重新选择“1”。但浪费的时间已经补救不回了,电梯门朝二楼休息室缓缓敞开。
视线捕捉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身影。
她瞪大双眼,赶忙擦着门缝匆匆奔出电梯。
“不是说随着年龄的增长,生理所需的睡眠时间会逐渐减少吗?”晃着小短腿坐在茶几前喝牛奶的孩子抬起眼皮淡淡看她,唇边糊了一圈雪白的奶沫,“看样子你是只长了体形。”
在小星星孤儿院外的初次晤面毫无温情气息,倒不如说她仍旧被一个尖锐的浪头拍打得踉跄。
斜地里伸来一只修长的手,接过小朋友喝空的牛奶杯。
“难得放假,说过你不必早起了。”
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在光线晦暗的清晨,在依稀氤氲着奶香的空气里,真实平淡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