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谢光沂忍无可忍谢大福日益惊人的体型,连拖带拽地将大肥猫弄到二楼休息室,将它往跑步机上一丢,自己则紧跟在做完广播体操的庄聿身后抢占到电视机,打算看完压在茶几下落了多年灰尘的《马达加斯加3》——若非不速之客到访冬木庄公寓,这本该是一个如此闲适惬意的周六清晨。

谢光沂用手支住脸颊,望着对面沙发上泣不成声的丁小卯,只觉得头疼欲裂。

时间倒回一个小时前。她刚把DVD塞进影碟机,连梦工厂那半分钟的过场动画都还没看完,门铃就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哭成泪人的丁小卯扑进她怀里,大声控诉未婚夫连日拖延约会的可耻行径,说着说着又自乱阵脚:“他是不是嫌我烦啦……光沂姐,快帮我想想办法……”谢光沂当然惊奇丁小卯究竟从哪里得知冬木庄公寓的地址,隐隐预感到自己宝贵的周末极有可能因此泡汤,但又终究无法狠心将悲痛少女扫地出门,只得领着哭哭啼啼的丁小卯回到二楼休息室。

谢大福如有神助地研究出了跑步机的操作方式,切断电源后仰躺在履带上晒肚皮。

丁小卯哭累了,顶着双红肿的核桃眼时不时抽泣一声。谢光沂以十五秒一次的频率抽纸巾递过去,心中感慨,自己这边还摆着烂摊子,哪有资格为别人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不过,丁小卯才二十岁出头,成天无忧无虑的样子,没想到她竟已与人谈婚论嫁了呢。话说回来,或许这样的人生节奏才算正常,自己反而是异类吧?谢光沂叹了一口气,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晨浴完毕回到休息室准备开工赶稿的庄聿,忙朝他招手。

所谓“术业有专攻”,恋爱问题,找职业泼狗血的剧作家房东大人就对了。

但谢光沂还没来得及把丁小卯的窘境概括一番,两眼肿成核桃的少女回头望见新鲜出浴的房东先生,头顶一颗小灯泡叮地亮了起来。

“光沂姐!”

她尤为激动地攥紧谢光沂的双手。

谢光沂被惊得一个哆嗦:“怎、怎么了?”

“小颜老师知道吗?”

“什么?”

丁小卯严肃地指着走到近前的庄聿:“你在和这么帅的男人同居!”

谢光沂愣了一下,然后松下一口气:“房东啦。”尽管本质上是个和谢大福不相上下的死宅,懒到往电脑前一蜷就能十几个小时不挪窝,但只要闭上那张尖酸刻薄的嘴,庄聿的皮相还是很能骗人的。

丁小卯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姓名?年龄?职业?结婚了吗?有女朋友了吗?她将这一连串问题朝毫无提防的房东先生丢了过去,有如职业婚介人员般娴熟。要不怎么说年轻万岁呢,刚才还哭得天崩地裂,仿佛被男友放了几次鸽子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痛,但转头被更新鲜的东西吸引去注意力,眨眼间便能把方才痛哭的理由抛到九霄云外。

见丁小卯缠着庄聿兴致高昂,谢光沂杵在一旁纳了会儿凉,决定出卖房东先生,转头拎起谢大福回屋。

之前小福拜托的事情,她刚从颜欢那里得到答复,要趁周末去给孩子通风报信才行。

P市的冬天总是突兀地开始,又突兀地结束。一夜之间气温陡然上升,穿件薄外套走在炽烈日头下都会出汗。谢光沂一边扯起拉链一边匆匆绕过楼前,与疾驶过街口的布加迪擦肩而过。

房客?

没见冬木庄里有谁开这么昂贵拉风的车啊。

谢光沂好奇地回头多看了一眼。只见布加迪呼啸着停在公寓楼正门前,一双长腿跨出车门,男生取下墨镜,露出年轻英俊却不掩桀骜之气的侧脸。丁小卯的未婚夫?猜测刚在心里冒出个头,男生就应着她的目光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瞪起眼睛。

毛躁狂暴的小屁孩。

谢光沂秒速为他下了定义。

资深社会人当然不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谢光沂为丁小卯同学暗道一句“自求多福”,抬手指了指二楼,甩甩背包,大步走人。

她赶着去见另一位年纪与智商、情商成反比的小朋友。

小福还在老地方,却没有像往常般静坐读书,而是环着手臂守株待兔。

谢光沂被那阴沉的脸色唬得心头一跳,跨坐墙头犹犹豫豫地问:“怎、怎么啦?”

小福闻言挑起眉头,唰地抽出两张明信片:“还敢问!我在院里装闷声打酱油的乖巧小孩一年多,突然有两张盖着富士山邮戳的明信片指名道姓地寄过来。你倒是帮我想一想,我该怎么向别人解释?!”

谢光沂被她吼得缩起脖子。

由于暴风雪过后山路封锁,观光巴士只能开上富士山一合目。为弥补行程遗憾,胖子导游和亚弥把大家带到了山脚下的资料馆。馆内提供代寄明信片的服务,谢光沂象征性地买了两张,但把熟人名单在脑中过滤了一遍,发现其中并没有情分深到能背出对方地址的——祁奚是个J-POP发烧友,一年要跑东京十几趟,富士山明信片对他来说根本不稀奇。琢磨到最后,只能一张写上“小星星孤儿院”“小福”,另一张写上“冬木庄公寓”“庄聿”。

她蹲在窗下写明信片,颜欢恰巧经过,瞥见小福的名字时笑道:“你们感情真好啊。”

当时她已扛起冷战的大旗,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颜欢把视线投向另一张:“邻居?”

“房东。”

“名字很特别。”

“男人叫‘聿’字很奇怪?”

“也对。”颜欢顿了一下,“老先生多大年纪了?”

这家伙的脑神经没短路吧?她虽不知道庄聿确切的岁数,但看着不过二十八九的样子。

“也就是说,你有一位年轻富裕的房东先生,并且交情深厚到出国旅行也不忘给对方写明信片,这个情报让颜欢大为吃醋,以至于做出买下和你一模一样的明信片并且同时寄到我这里来刷存在感的幼稚行为?”小福总结并评价道,“我还在想颜欢怎么会做如此失水准的事。妒火中烧的男人,好吧,可以理解。”

“啊?”

“啊什么啊。颜欢和我能有多少交情,他会在出国旅行的时候还记着给我写明信片?不过是跟你的风罢了。”

把“吃醋”的大帽子扣到颜欢头上,谢光沂想象着便觉得汗毛倒立:“其实,颜欢对你还不错啦……之前你提过的事,我去跟他讲啦。他说没问题,当场就给院长打电话了呢。”

“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唉?”

“我直接去求他,他绝不会答应的。”

谢光沂垮下嘴角:“别这么悲观……”丁小卯这么说过,现在小福也这么说。答应拍写真是因为她,帮小福向孤儿院请假去给父母扫墓也是因为她,她在颜欢那里究竟能有多大的面子?

不对,应该反过来说,她目光所及之处以外的颜欢,到底有多凉薄和冷漠,以至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如此以为?

“抱歉。”

谢光沂不明白小福为何突然道歉。

“因为我的事,让你欠了颜欢一个人情……给你添麻烦,很对不起。”孩子埋下头,闷声道。

谢光沂看着那小小的发旋,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孩子的后脑勺——头发绵软,那触感极易让人上瘾。内心仿佛有某个角落跟着柔软起来,她笑着敲敲小福的脑壳:“终于找到一件可以教你的事。这种情况下,有比‘对不起’更好的说法,想不想知道?”

“什么。”

“你可以说,‘谢谢’。”

春天果然会发生好事。

谢光沂觉得人生从未如此舒心过,简直每一个毛孔都迎向暖风张开,里头满满盛着爽快。

和小福的交往终于进入蜜月期——至少她一厢情愿地如此以为。尽管小福依然把“白痴”“笨蛋”挂在嘴边当发语词,但显然已解除戒备,也肯放下那些人间凶器般的大部头和她好好聊天。

谢光沂握紧拳头,认定两人亲密玩遥控飞机的美好未来就在前方。

至于谢大福,第一千零一次卡进衣橱并奋战大半夜才得救后,它终于肯节食减肥了。谢光沂霎时削减掉一大笔口粮开销,用这笔钱买回了渴求已久的新款相机。

工作同样顺风顺水。

总编遵守了“涨工资”的诺言,顺带大笔一挥又给她升了职。编辑部的实习生换了一批,新来的几个女生都勤恳又努力,谢光沂渐渐能放心将部分工作交到她们手中。但遇上重要事件,她还是要全程跟进的。回到编辑部时已筋疲力尽,谢光沂把自己撂进椅子里,感觉到屁股下面压了什么东西,摸出来一看,是本装帧很精致的硬壳书。

《浮春之乡》。

名作中的名作。文艺部门前不久刚斥巨资买下版权,推出官方译本。只以为这又是祁奚送来的睡前读物,谢光沂没多想,随手往包里一揣。

仍旧忙碌,却很惬意充实。

笼罩了P市一整个冬天的灰霾终于在和煦春风中散开。如若没有某人的捣乱,那么这个阳春三月真是无可挑剔。

谢光沂冲到楼下文艺部门,一掌拍在祁奚的办公桌上:“快告诉我向无良作者催稿的制胜之道!越冷酷越无情越无理取闹的越好!”

正专心校对画稿的祁奚吓了一跳:“Joan不常拖稿啊……”他窥视着谢光沂的脸色,“还是颜欢?每周一次专栏而已,不至于吧?”

谢光沂把指关节掰得咔嚓响。

小小的专栏稿当然不能逼迫她至此,但百密一疏,没算计到己方有个猪队友。早在总编提出要办文艺增刊时她就该料到,这老头的奇思妙想绝不仅限于此。“颜欢老师的专栏大受欢迎,咱们趁机给他做个单行本吧!对,自己做,才不把这好处白送给文艺部呢。”总编一边嚼蚕豆一边得意地嘿嘿直笑。她再三反抗无果,只得原样把话传给颜欢。

回复邮件的是丁小卯:“小颜老师说没问题。但是,他最近在忙一个学术论坛,时间很紧张哦。”

总编的突发奇想当然要给人家的正事让道。夹在中间的可怜小责编在声势上就先弱了一截,单行本被拖稿拖成悲剧,就是可想而知的事了。

祁奚提供的两种方案大同小异。

要么在酒店开个房间,把贪玩的作家关进去让他写到昏天黑地。祁奚说着,热心借出了手下作家常被迫光顾的那家酒店的会员金卡。

谢光沂想都不想就否决了方案一。

财大气粗的文艺部门才能使出这等损招。小气如总编,怎么可能拨出开房预算?

“要么就是方案二了。”祁奚点点头,竖起第二根指头,“以不变应万变,又名守株待兔,又名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杀到他家去。”

生计大业当前,一切纠结的私人情感都得让道。尽管心中千万个不情愿,谢光沂终归采纳了这个方案。走到文艺部门口,她想起另一件事,又回过身:“《浮春之乡》那种书下次别给我啦,又厚又重,又费脑筋。还是Joan之类的绘本最好了。”

祁奚茫然地张大嘴巴:“《浮春之乡》?那是第二编辑室做的,我自己都没样书啊……”

不是祁奚给的?

谢光沂回到办公室一问Anna,才知道罪魁祸首又是总编。

“他偷偷放到你椅子上的。”

总编希望她去给《浮春之乡》的译者顾长庚做个专访。

谢光沂面目森然:“过劳死这种死法太没效率了,传出去还抹黑咱们社的名声。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二话不说就会跑到《新晨报》顶楼往下跳的。”

《新晨报》是他们《城市晚报》的死对头。

总编笑得一脸讪讪:“年纪轻轻,说什么死不死的……专访很轻松啊,而且顾长庚年轻有为,我希望你多接触优秀的适龄男性嘛。老人家一片苦心……”说着竟然哽咽起来,卷起袖口揩拭莫须有的泪珠。

莫名有种往事重演的感觉。

“您上次也说了一样的话。”

她轻信的后果是,一不留神栽进了无底的深渊。

怎么可能再犯同样的低级错误。

“好啦,好啦。”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回总编竟就此鸣金收兵,“你手下不是刚来了几个不错的实习生吗,给她们做也可以。”

如愿推诿了工作,感觉却很糟糕。总编话语中那种她的存在可以轻易被取代的意味让她极为躁郁。

把样书交给实习生中最踏实可靠的小周,当晚八点,谢光沂一脚踏进颜欢家玄关时,脸色阴沉肃杀。

前来应门的屋主露出几分吃惊的神色:“怎么了?”

谢光沂面无表情地抱着两箱罐装咖啡:“我来督工。”

多年后重逢,见惯衣冠齐整、一丝不苟的颜欢,乍看他身穿浅色宽松家居服、脚下套一双条纹棉拖鞋的造型,实在是相当新奇。微湿的黑发散落在额前,发尾柔软而服帖,再加鼻梁上那副黑框眼镜,整个人霎时间倒回了高中时代。

意识到谢光沂盘桓了片刻的目光,颜欢伸手推推眼镜,笑道:“刚洗完澡,没戴隐形。”

他接过谢光沂手中的咖啡,脱下拖鞋:“穿我的可以吗?家里不常来客人,只有这双。”

上回拿喜糖的时候来去匆匆,这次细细一看才发现这间公寓简直无处不充满独居的气息。仅此一双的拖鞋,茶几上孤零零的水杯,散落满沙发的文稿和随意放在地板上的笔记本电脑……对单身人士而言,书房没有任何意义,她自己也常坐在茶几前赶工。

无意间瞥到一眼文稿的页眉,是丁小卯提过的学术论坛。

“还在忙?”

“嗯。抱歉,客厅有点乱。”

颜欢拾起沙发上凌乱的文稿,想要清扫出一个角落招待她坐。谢光沂摆摆手,拖过抱枕直接盘腿坐在了沙发前的地板上。

“是我打扰了。”

“说不上打扰……”见她如此,颜欢也不再忙活,倒过一杯果汁来,跟着坐回了文稿堆里,“倒不如说,我很惊讶,你竟然肯来。”

还不是为生计所迫。

“第一次主持论坛,日程表很杂乱,专栏的事就疏忽了。这些是今天的工作,忙完就可以开始写专栏。”

无论如何,还是要以颜欢的本职工作优先。谢光沂放缓了口气:“还有多少?”

“校对一篇讲稿,然后做PPT。”颜欢把手边的文稿递给她。

“有很难的专业术语吗?”

“不……这份是面对学生的演讲稿,只是很基础的内容。”

“那我帮你做吧。你不介意的话,PPT也交给我。”

颜欢的表情仿佛卡了一帧,半秒后把讶异掩饰过去:“可以吗?”

“校对而已,请不要小看文字工作者的职业素养。”至于PPT,对《城市晚报》新闻部门无往而不胜的选题小达人而言,自然也不在话下。

“那就拜托了。”卡帧的神情重又变得流畅生动,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但是——”

谢光沂沉着脸,伸出右手,掌心迎向对方,五指张开。

“以此为交换条件,今晚务必写满五千字。”

成交。

于是隔着低矮冰冷的玻璃茶几,一个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十指如飞,另一个则手执红蓝铅笔在文稿上迅速勾画。不多时便把几十页文稿校对完毕,谢光沂转身从包里掏出自己的电脑,开始做PPT。等待电脑启动的短暂间隙,她无意间将目光投向茶几的另一侧。颜欢敲击键盘的声音很好听,频率和缓,十指用力均衡,不至于像她一样对待回车键犹如万死不解心头之恨的仇敌——这一点,还是没变啊。

他们竟然能如此相安无事地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端。

仿佛时间倒回了多年前的某天放学后。傍晚的阳光在图书馆内切割出昏黄与黑暗的分明界线,男生一只手支住下巴,另一只手在笔记本上流畅地写画。她贪恋地看着他心无旁骛的样子,可心无旁骛的那个人却应着她的目光抬起头,黑眸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饿了?走吧,请你吃大餐。”

客厅内阒静至极,只听挂钟的秒针轻声摩挲着表盘。

谢光沂做完PPT的致谢页面,按下保存键的同时,颜欢的双手也离开了键盘。

“写完了?”

“嗯。”

“交换检查。”

颜欢顿了一秒才莞尔推过电脑来:“好。”

“笑、笑什么啊?”

“没什么,突然想到以前的事。”

“啊?”

“说了你要生气的。”

谢光沂眯起眼睨他,颜欢笑了笑:“不是一起泡过图书馆吗?有一次你非要交换检查期末论文的错别字,结果经济学的专有名词一个也看不懂,连我打错格里高利·曼昆的名字都看不出。”

“我见识浅薄,可真是对不起了。”

原来颜欢也想到了图书馆。

他提起的事情,她当然同样记得。与马马虎虎错过了格里高利·曼昆的她不同,颜欢仔细对照着新闻学院的专业书检查完论文,不仅修改了错别字,还指出她对沉默螺旋理论的误用。当时她有十足的把握认为,倘若颜欢不去美国,与她安然恋爱到毕业,或许能顺便把新闻学院的学位证拿到手。

越是笃定,越难以理解。

暌违数年,颜欢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心理学系的人?他当年出国交换,的确是通过F大经济学院的国际项目没错啊。

看了一眼字数统计,整整五千字,不多也不少。她思绪浮躁,无心细看,把文档拷进自己电脑里便起身告辞。

“不多坐会儿吗?”

督工和坐在颜欢家的客厅闲聊完全是两码事。

“我要回去喂谢大福,太晚给饭它会造反的。”

颜欢跟着站起:“那我送你吧。”

“不用,地铁很快。”

从西三环到东五环,地铁一号线直接贯穿,开车却要绕出很远。何况她已经被丁小卯掘到老巢了,不想再让这家伙找上门。

颜欢的态度却很坚决:“不早了,一个人太危险。”

谢光沂面色怪异地看向他,险些从喉咙深处笑出声来。十点多钟赶地铁回冬木庄就叫危险?她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跑到传说中闹鬼的苹果园采访,错过了末班车回不了市内,通宵愣在街边等到早班车的事都有,这点算什么?

但从结果上看,她终究还是坐进了颜欢的车里。

“那些我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我管不了,可我现在回来了。”

谢光沂悻悻地系上安全带。

长安街难得冷清畅通。车辆疾驶过前门广场,谢光沂扭头望向广场正中辉映着霓虹灯火的高大纪念碑,放空脑袋走了神。

两年多前的夏天,她刚调职不久,带着同组的摄像大哥到前门跑新闻。

天色阴沉,长安街上拥堵至极,和采访对象约定的时间又近在眼前,她只得说服摄像大哥弃车步行。不料半路下起暴雨,并迅速蓄起积水。行人和车辆都陷入仓皇状态,她和摄像大哥走到地势较低的立交桥下,被人潮和漫到腰间的洪流冲散。

手机被雨水浸泡到漏电,前后千余米都没有避雨之处,混浊的浪随时都有可能卷蚀过来,而雷雨还在不断地注入桥下。流泪号哭没有用,疾呼求救没有用,只能一点点往前走,就算破碎的车窗玻璃扎破了脚板也要咬牙往前走。此外,任何行为都是没有意义的。

浑身湿透,脚底鲜血淋漓地回到报社,却没有任何人嘉奖她,关切也只是寥寥数语。相较之下,当时指导她的前辈更为急切地扑上来:“机器呢?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机器呢?”

不管途中历经多少艰险,只要最终走到的是同一个结果,那么她多付出的辛苦就相当于没有。如果最终没有到达希求的终点,那就代表一切都是没有。

“你今天很奇怪。”

“嗯?”谢光沂从座椅靠背直起身,下意识说,“没有。”

还不是照常摆一张死人脸给他,照常不冷不热地跟他顶嘴。

“我们认识多久了?虽然说不出确切的证据,但情绪低落的气场我还是能感觉到的。嗯,你我今天相处得还算和平吧……那就是工作上的事?还是家里的事?”

该死的,这家伙身上哪里安装了雷达?

谢光沂死活不愿承认,自己是为总编把专访顾长庚的任务轻易放手交给别人这件事而不爽了整晚。因为就算她自己听来,这也是一件纤芥般无关紧要的小事,说出口无端给旁人留下小肚鸡肠的印象而已。话虽如此,心中的疙瘩却没那么容易抹平。

“你总强调自己这些年来的变化,但在我看来最大的改变,你似乎还没发现。”凌志IS停在冬木庄公寓正门前,颜欢忽然道。

谢光沂伸出去开车门的手停了一下:“什么?”

“对工作怀有热情是好事,可你的态度会不会太执拗了?当记者已经很辛苦了,现在却连责编才应该做的事也不推让。比如说我的专栏,如果你真的分身乏术,真的反感我到不想再见面的地步,完全可以远远推开的。为什么要把找上门的所有工作都揽下呢?没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的。”

谢光沂没有回头。

黑釉车窗倒映出她雾蒙蒙的影子。

“只有工作才是我永远坚贞不移的情人”,不少人如是说。她没有那样极端,心里也很明白喊着“工作不会背叛我”口号的家伙最后多半会连工作也弃他而去。至于总编挂在嘴边的褒讲之言,其中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随口的漂亮场面话,她同样分得清楚。

不再爱上什么人,也不把工作当成取而代之的支柱,撑起自己的整个精神世界。

不要把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里。

因为,她曾经委以全部信任放入了所有鸡蛋的那个篮子,被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工作不是非她不可,而她也只是与工作各取所需,以此填充空虚的自我,借此证实自己的存在而已。

虚悬在半空的手终究落下,谢光沂推开车门:“明晚还是五千字,今天就先这样。晚安。”

“不请我上去坐坐?”

她可不想多给庄聿一次上哲学课的机会:“谢大福会发飙。”

“说不定我们会相处融洽。”颜欢的嘴角悬在一个愉悦的角度,“那就明天见吧,晚安。”

走进公寓大门,谢光沂站在楼道口等电梯。庄聿如幽灵般出现在她身后:“之前是布加迪,这次是凌志IS,我什么时候能考虑在冬木庄门口出租场地办车展?”

一向极少在二楼休息室以外的地方碰见房东大人,谢光沂惊得退了一步,看清后才拍拍胸口:“大半夜的,你要吓死人啊。”

“我去超市买酸奶。你也知道大半夜……不过终于是被男人开车送回来了,我该说声‘可喜可贺’吧。”

“工作的事啦。”谢光沂不客气地讨了房东先生一瓶养乐多喝。

庄聿拖长了一个诡异的单音:“总之还是拜托你给我节约一套302啦。虽然答应过送你养老,但你也知道我事实上并没有很大方。”

在P市开出两位数房租的房东,用“大方”的确不足以形容。

把养乐多空瓶精准地掷进垃圾桶里,谢光沂跟在庄聿身后走进电梯:“对了,你是不是见到丁小卯的未婚夫了?怎么样?”既然庄聿能说出布加迪,就代表与对方打过照面了。

“幼稚的小鬼一个。”庄聿耸耸肩,“但还算是个不错的交往对象吧。”

“是哦,毕竟开得起布加迪。”

“能让我撬开你的脑子看看里头的一般等价物是什么吗?”

“人民币啊。”谢光沂回答得迅猛果断,“一般人都是吧。”

庄聿以写满“无可救药”的双眼瞪了她半晌,才说:“反正,先处理好你的凌志IS,再管人家的布加迪吧。我说过,你们之间的事无关输赢,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逃避的?该问的话问清楚,一切不就可以结束了吗?”

我没有当逃兵。

谢光沂很想像回答“人民币”一样果决地把答案丢给他,但嗓子里好像梗住了什么东西,良久发不出声音。

好像问到藏在最深处的那个答案,就会一语成谶地打碎什么东西似的。

她无言以对。

隔天谢光沂仍旧晚上八点去按响颜欢家的门铃。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

两人相隔一张茶几,安静地各自埋头工作。颜欢忙完工作便打开笔记本电脑写稿,她帮对方处理校对之类的杂务,或继续自己白天未完成的工作。

颜欢的效率很稳定,八点多开始,大抵十一点左右就能完成额定的五千字。她检查过字数后拷走文稿,第二天将进度报告给总编。

冷清的单身公寓里渐渐染上外人入侵的气息。玄关多出一双明黄波点的棉拖鞋,茶几上出现了第二个水杯,冰箱里突然塞满她爱喝的养乐多。这些东西无声无息却又挟带着爆棚的存在感,谢光沂极力让它们在自己眼中淡化再淡化,可终究在某天,当她借用颜欢家的卫生间,无意间发现洗脸台上藏蓝的漱口杯旁放着崭新的粉色漱口杯和牙刷,脑里那根弦绷到极致,终于铮的一声断裂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颜欢从茶几前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答道:“你每天来这里,相当于是在加班吧?万一哪天累倒了,我当然要考虑员工的住宿问题。”言辞诚恳而真切。

谢光沂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不劳您费心。”

“别客气。还是说,你在紧张什么?我家虽然不来客人,但客房还是有的,这点大可……”

一个抱枕笔直地砸过去。

颜欢施施然接住:“……放心。”

谢光沂到卫生间接了把凉水抹抹脸,强迫自己清醒头脑,可她的目光不自觉又飘向那粉红到刺眼的漱口杯。

怎么可能让你派上用场。

镜前灯直白而明亮,晃晃地映在她脸上。镜中那个人脸色暗沉,眼下两圈青紫。谢光沂支住洗脸台叹了口气,弯腰又胡乱往脸上抹了几把。

白天一如既往地奔波,晚上还要打起全副精神来应付颜欢,这日子真难过啊。

但她才不会输。

颜欢说论坛的准备工作告一段落,暂时没什么需要帮忙,而她自己积压的工作也已经全部完成。一时间无所事事,电视遥控器被递到眼前:“休息一会儿?”

谢光沂摇头。作家在身边写稿,编辑却大大咧咧地看着电视制造噪音,这种严重缺乏职业素养的事她才不会做。在包里翻了翻,从最深处掘出了《浮春之乡》来。

先前把样书交给了小周,但相隔不过数日,实习生就哭丧着脸扑过来:“光沂姐,这本书实在太难懂了……我、我看到九十六页,我真的尽力了!”

专访译者,连译作都没读完可怎么行。她绞尽脑汁地鼓励小周,但小姑娘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什么也不肯坚持下去。平白兜了个大圈,事情还是回到她手上。但《浮春之乡》到底有多艰涩,连最勤勉的小周也举起了白旗?

谢光沂翻开书。

超过六百页的浩瀚篇幅,有名有姓的出场人物成百上千,读了后头就忘了前头,专有名词在脑海里打架打得天翻地覆。

昏昏欲睡,哈欠连连。

不行,不能投降。

不能让那傻乎乎的粉红漱口杯实现存在价值。

“砰。”连日的睡眠不足,再加上一剂名为《浮春之乡》的猛药,她眼前一黑,像是脚下踩空了似的笔直坠落,不管怎么挣扎抗拒都无济于事,直接被吞进了无底深渊。若只是打个十来分钟的盹儿也就罢了,等她总算从昏睡的深渊爬回人世间,支起千斤重的眼皮看向挂钟,惊得直接从茶几边跳了起来。

肩上的外套滑落到地板上。

一点半。

客厅的灯光被调暗了,颜欢早已不在茶几另一头。这家伙,有闲心给她披外套,为什么不叫她醒来?

话说回来,颜欢人呢?

谢光沂狐疑地四下转了转。

两室一厅的公寓,厨房和客房都没人,那就只剩下主卧和卫生间了。卫生间的门虚掩着,她犹豫地伸出手,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暗叫一声糟糕。还没来得及撤退,隔间的磨砂玻璃门就被人从里头拉开,热腾腾的水汽涌出,两人隔着迷蒙水汽打了个照面。

“醒了?”

颜欢从洗脸台上扯过一条毛巾擦着头发。

谢光沂倒吸一口冷气,捂住眼睛背过身去:“为、为什么不穿上衣啊?”

“带进淋浴间会打湿的。”颜欢走到置物架旁,听声音窸窸窣窣的,似乎是在穿衣服。

“那、那就锁好门啊!”

“我怎么知道你会突然闯进来。”口吻很无辜。

好吧,这件事确实是她理亏……谢光沂闷着头一时间进退不得,就感觉有根指头在自己脑后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睁眼。”颜欢换好了睡衣,一双带笑的眼隔着澄明镜片专注看她。或许是滚烫水汽作祟,谢光沂感觉自己的脸颊轰的一下燃烧起来。

“我明天要早起,不能再送你了,这儿附近又很难打到车,今晚就睡下吧?客房刚打扫过,很干净的。”

怪她意志力不坚定,打什么见鬼的瞌睡,这下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再找不到其他的借口,只能拿家里的大肥猫当挡箭牌:“谢大福在家,我不放心……”

“你还没去过主卧吧?”

“唉?”

卧室是最私密的个人领域,遑论那还是颜欢的房间,在她心中更是打上了最高等级的剧毒标识。正因为如此,她才在搜寻过程中把卫生间的顺位提到了主卧之前。

颜欢的嘴角上扬起来,推开房门。

谢光沂跟在他身后,倏地瞪大眼睛。

“谢大福?!”

卧房墙角有一面锃亮的穿衣镜,大肥猫正凑在镜前拗出各种自以为很英俊的造型,沉迷于镜中那迷人的身影不知今夕何夕。它回头向谢光沂飞了个眼刀,显然已把这间卧室划归为自己的领土,对外人的入侵极为不满。

“为、为什么会在这里……”谢光沂抖着嗓子问。

“你不是总说不放心它单独在家过夜吗?我看你睡得很熟,索性把它接来了。对了,你和房东说过我的事?那位庄先生,我自报了一下家门,他就给我放行了。”

说到底,还是自作孽。之前颜欢留她聊天或吃夜宵,她总拿谢大福当挡箭牌推三阻四,这下遭报应了吧。没想到庄聿也是猪队友,竟然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反水!

但最令她感到惊悚的是——

“谢大福怎么会愿意跟你回来?”明明是个毁天灭地的死宅,被寄养到宠物店,不把人家搞到关门大吉誓不罢休的反动分子。

颜欢的语气中不乏微妙的愉悦:“我说过的,说不定我们会相处融洽。”

仿佛刻意要拆他的台似的,谢大福适时又扭了一下身,投来两道肃杀视线直直地落在颜欢身上。

谢光沂咂了下嘴:“似乎是你一厢情愿。”

颜欢充耳不闻,走过去蹲下身,挠了挠谢大福的后颈。肥猫先是享受地眯起眼,继而白毛一炸,甩着尾巴警惕地跳开老远。

“物似主人形。”

这下奓毛的成了谢光沂。而谢大福则轻蔑地瞅了饲主一眼,滚圆的蓝眼珠里写满了“愚蠢的人类”。

谢大福对颜欢房里那面穿衣镜的依恋远远超出了谢光沂的想象。肥猫赖在别人家不走,饲主自然无法甩手离开。早晨踏出颜欢家的玄关,被凌志IS送到报社,下班后仍旧要回到这间公寓督工。一出一进,谢光沂的脚僵在门前,嗅到了极为危险的信号。

这不就像她也安然住在这个家里一样?

玄关有她的拖鞋,厨房有她的碗筷和水杯,洗脸台前有她的牙刷。颜欢悄无声息地准备了这一切,放在她面前,放在她最便利的手边。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所有东西她都已使用得顺手而习惯。

“我们该回去了。”

每天写五千字,初稿的进度很快就过半。谢光沂心里突地一跳,慌慌张张地说保持这个效率就可以,然后冲进主卧,拎起谢大福就想落荒而逃。被破坏了造型的谢大福出离愤怒,一爪子糊在饲主脸上。跟着进房的颜欢没忍住笑:“怎么又被打了?”

“管教无方。”说着,她被颜欢忽然凑近的脸庞吓得一个哆嗦,条件反射就要后退。

颜欢制住她肩膀,目光仔仔细细在她脸颊上扫过一周:“嗯,只是有点红了,没事。”然后才放开。

有力的五指离开了,但被钳住的感觉还残留在肩膀上。

“干吗大惊小怪的,常有的事……”

颜欢坐在床边,把谢大福拎到膝盖上,曲起修长指头轻轻挠着它:“嗯,是吗?”不知是对谢光沂说的,还是对谢大福说的。但一人一猫都嗅到话语中的危险意味,史上初次有志一同地僵直了脊背。

“对了,其实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谢光沂从惊弓之鸟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什么?”

“论坛虽然下周才开幕,但我负责接待工作,所以明天就要过去了。”

“哦……”快走吧快走吧!谢光沂心里扯起雀跃的大旗。只要病原体离开P市,她一定能趁机拉开距离,把彼此关系调整到应有的疏离状态。思及此,她兴高采烈地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嗯,阳台上那些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谢光沂的理智踩住刹车,尾音变了个调,“咦?”

“误交了损友啊。我说想在家里放些植物,请他推荐一些容易养活的,结果听他的建议买来的几种全都娇贵到不行。”

造访多日,谢光沂还没参观过阳台。颜欢向她展示了那因得到悉心照料而越发郁郁葱葱的迷你丛林:“喂猫喂狗还好说,但只是给植物浇水而已,这种事不太好意思向朋友开口,只能拜托你。”

难道她就很闲吗?

“住在这里就可以了。从这儿去报社上班更方便,应该不会让你太为难吧?”

很为难,非常为难,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既然拍着胸脯说了“包在我身上”,就算牙根咬碎,谢光沂也不得不含恨从颜欢手中接过了钥匙。

“周日下午有阿姨来打扫,其他时间你随意。如果睡腻了客房,也可以到主卧换换口味。”颜欢以一个近似忍笑的微妙表情收尾,拎起行李箱去了机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但无意间看到论坛海报的谢光沂知道,他要去的那个地方,是F大。

回忆吵吵嚷嚷,一片嘈杂。

主人走后的偌大公寓却安静到依稀翻腾出冷清的感觉。

谢光沂回冬木庄拿上谢大福的食盆和一些换洗的衣物,站在客厅中央思索片刻,发现竟没有其余日用品可带。颜欢帮她添置了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无微不至到能去房屋中介打个“拎包入住”的广告。

下楼时遇上庄聿,短兵相接,谢光沂还没想好该如何讨伐这位叛变的猪队友,庄聿就先眯起眼睛上下扫视一番:“302可以还给我了?”

“下周就回来啦。”

“你确定?”

“唉?”

“毕竟人家已经把猫质带走了。”

猪队友自己撞到了枪口上,谢光沂忍不住反击:“是谁的错?我的成语储备里有一条叫‘后院起火’。”

著名剧作家庄聿先生当然不怯场,回以一个更通俗的成语:“我可是看人下菜的。”

什么意思?

谢光沂有点不懂了,但又不愿在房东大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智商,只能气冲冲地拎着行李袋赶紧出门。

知道她住进颜欢家的人寥寥无几。庄聿早一步叛变,幸而祁奚还是她坚定不移的同盟军。好不容易给Joan安排完通告,喘出一口气的酒友瞪大眼睛,险些把酒盅抛上天花板:“你说什么?!”

谢光沂看他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便讷讷地把前因后果又复述了一遍。

“你疯了啊?”祁奚好半天才憋出一个观点。

谢光沂躁郁地挠了挠头。故事讲了两遍,她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

“到他下周回来为止吧……这个星期我要专心考虑顾长庚的采访,他不在也好。”

“《浮春之乡》?你还真是不要命,那本书连我这个搞文艺的都读不下去。”

“所以只有我才行啊。”谢光沂得意起来。

“不过,说到顾长庚。”祁奚说,“他也是P大的吧?我记得好像是亚非系最年轻的教授。”

又是“最年轻”,又是P大。

“是错觉吗?顾长庚给我各种既视感。”祁奚观察着谢光沂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顾长庚今年三十二岁,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史。但这并不能阻挡住亚非语系女生疯狂的脚步,她们将顾长庚追捧为P大外国语学院最受欢迎的教授。谢光沂支起筷子用力插进炸虾天妇罗,说道:“再怎么有既视感,终归有一点是不同的。”

她与顾长庚素昧平生,只求工作顺遂而已。

晚上没了督工的必要,又没了跑步机,她只能百无聊赖地蹲在客厅看电视。《超级大脑》为迎接总决赛而暂停一周,本周剪辑了决赛选手的回顾片花。看到果果,她忍不住直起身子咦了一声,但转念又释然了。

果果是《超级大脑》最大的卖点,制作方当然会一路保驾护航将她送进决赛。

做完特辑,她就将这个选题抛开了,也不知果果如今怎么样了?

小福说她已经不在小星星孤儿院,是被什么人家收养了吗?这是最容易想到的答案。

但是总觉得不会如此简单。

片花中途插播广告,谢光沂对《超级大脑》失去兴趣,抓起遥控器随便转到其他台。音乐频道正在播一首老掉牙的失恋歌,三个大男人穿着喇叭裤跳起过气的滑稽舞蹈,愣是把这件本应让人悲伤消沉的事唱成一个冷笑话。

“把过去全说成一段神话,然后笑彼此一样的傻。”

谢光沂跟着轻声哼唱起来。

“当你我不小心又想起他,就在记忆里画一个叉。”

要说她与顾长庚素昧平生,倒也不尽然准确。

她曾远远见过顾长庚一面,那大约是去年九月的某个周末。顾长庚在劳伦斯中心二楼开讲座,而祁奚陪旗下作家在一楼办签售会,分身乏术便把她拽到现场帮忙。签售结束后还有书迷盘桓现场,期期艾艾地表示希望与作家合影。作家是个好脾气的,一一答应了。她杵在一旁无所事事,便晃到二楼。

座无虚席。

她粗略扫视了一眼,发现没有座位,便退后想要离开——她对翻译论的兴趣还没有浓厚到站着也要听完整场讲座的地步。只是她不慎踢到易拉宝的支架,金属支架划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短促却相当刺耳的声音。顾长庚的滔滔不绝应声戛然而止:“后面的那位小姐,请不要打扰其他同学。如果不愿意听讲的话,尽早离开也无妨。”

几十张年轻脸孔齐刷刷转向她。她再怎么镇定自若,也在那些目光的聚焦下淌出一身冷汗,回到一楼,作家还被书迷缠着合影。祁奚扭头看她:“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她抬手抹抹额头:“遇上一个老古板。”

她对此事印象深刻,但遥遥站在投影仪下方的顾长庚一定不记得了,说不定连她的脸孔都没看清。

四点五十五分,P大西门的石桥口,距离她与顾长庚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谢光沂看过手表后抬头将目光投向左侧,外院的教学楼距离西门不远,下了课的学生们正三三两两走出大门。事先与顾长庚互通邮件时她就了解到,这位人气教授在周二下午开设了一节公选课,上座率爆棚,课后不被学生纠缠半个多小时是不可能脱身的。这样看来,只怕对方要迟到吧?

谢光沂放松了身体倚住石桥扶手,从包里掏出《浮春之乡》来。厚度媲美字典的大部头,她花了几个通宵,打了无数个盹儿才终于通读了一遍。

“抱歉,久等了。”

五点整。

球鞋、牛仔裤和深色连帽卫衣,运动款双肩包,白净脸庞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若非谢光沂事先见过他的照片,怎么也不会想到来人是已经三十二岁的顾长庚。先前在劳伦斯中心开讲座的那次他还西装革履,怎么日常却是这副打扮?相较之下,未及而立之年的颜欢倒像过于老成。

“麻烦你特地跑一趟。”顾长庚见谢光沂手里拿着书,显然很高兴。他把谢光沂领到亚非语系的办公楼——距离心理学系的小红楼不远,隔着林子能清晰眺望到那边飞挑的檐角——泡了茶端来。谢光沂道了谢接过:“是我打扰了。”

办公桌上凌乱摊放着诸多典籍,她的目光扫过一圈,只得把茶杯拿在手里。

顾长庚摇了摇头,笑道:“你写的提纲很好。不少人来采访我,但把《浮春之乡》读得这么透彻的,你还是第一个。”

商量过采访细节,约定了正式摄影的时间,刚好一杯果茶喝完,谢光沂起身告辞。

顾长庚叫住她:“我带你逛逛校园吧?”

在不食人间烟火的顾教授眼中,小记者整日奔波劳苦,应当没有机会饱览P大的湖光山色。谢光沂也不能说自己跑P大熟门熟路,只得和顾长庚结伴在湖畔散步。做社团活动的学生扯着横幅大声吆喝,湖边樱桃杏李开得一片欢欣——同为百年名校,F大在傍晚也常有这般热闹景象。毕业四年多,这还是第一次,谢光沂心头浮起怀念的感觉。

顾长庚的人气确实不可小觑,迎面屡屡有学生大声打过招呼,然后鬼祟的视线飘向一旁。顾长庚苦笑着向谢光沂说:“抱歉。”谢光沂摇摇头表示没关系——与颜欢不同,误会的线扯到顾长庚身上,她不痛不痒,反倒庆幸可以趁此机会探听对方的感情生活。

“听说您离过一次婚。”

顾长庚丝毫不意外:“嗯。前妻是以前的同学,我们毕业后就结婚了。”关于分手原因,顾长庚很坦然地接下去道,“我们恋爱五年多,感情很深,但终究兴趣不同。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婚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如此精神至上的理由。

顾长庚的感情观是这样的吗?

谢光沂觉得稀奇。

但下一秒钟,她的表情就僵硬了。

和顾长庚逛校园,就算被误会了也不痛不痒。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此刻迎面走来的人会是——

“顾老师。”

丁小卯。

显然她是认识顾长庚的,甚至并非打完招呼就擦肩过去,而是停下了脚步。

顾长庚也很熟稔地叫她:“小卯。”笑笑道,“刚下课?”

“嗯,随堂考试,稍微拖了一会儿。您怎么会走到这……呃,呃,光沂姐?!”丁小卯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颈,瞪圆眼睛,梗了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脱口道。

顾长庚的目光在她俩之间扫了一圈,显出几分疑惑神色。

在场三人,心中盘桓着同一个问号。

“他们两个怎么会认识?”

真事。

谢光沂从F大毕业那年,校园网上曾疯传过一组照片。

交往多年的一对情侣,将他们最初的合影和大学毕业典礼时身穿学士服的合影放在一起。同样的姿势,几乎没有改变的身高差。女生横亘四年光阴,仍旧露出甜美笑容。男生晒黑了些,脱下粗笨厚重的眼镜,英俊脸庞终于酝酿出几分成熟的味道。照片下的数十万条留言毫不吝惜美好的词汇——“一直”“永远”“未来”,用这样闪闪发光的字眼给予祝福。

但事实又是怎么样呢?

照片里的男生就读于F大摄影系,谢光沂上铺女生的男友与那男生同班,因而传来了极具可信度的八卦。男生在毕业派对上向他的异性好搭档告白,那女生亦倾心他已久,两人为彼此错过了四年而拥抱痛哭。但女生即将出国,男生则与照片上的女友考上了同一所学校的研究生,他们终究仍是陌路。

这段恋爱曾悄然偏离过轨道,又在分岔路口硬是扭头折回。

照片里甜美微笑着的女友永远也不知情,她身穿精致俏丽的小礼服来陪男友走毕业红毯,迎向镜头露出那样幸福的表情。

说什么“一直”“永远”“未来”。

不过是自己无法实现,便强硬寄托在他人身上的空洞幻想而已。

它们虚无地闪闪辉耀着光芒,短暂照亮了脚下一片泥泞的道路。

接起电话还没说出一声“喂”,那头就先打出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来。

远隔半个P市钻到耳里,谢光沂惊得手里一抖,梳子扯断谢大福一大把白毛。肥猫愤怒地弓起背,又往她脸上烙了个梅花印。

谢光沂没能躲开,倒吸着冷气直揉脸颊:“祁奚?”

养精蓄锐了整个冬天,然后在早春一口气席卷了整座P市的,除了沙尘暴,还有流感。同事们纷纷中招,严重的甚至发起高烧,直接躺进了医院。

谢光沂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活蹦乱跳、元气无限的祁奚会成为这极端病例中的一员。

Joan将乘傍晚的飞机到达P市。好不容易说服这位当红绘本作家展露真容,又忙活了大半个月给她安排宣传活动,自己却在这个关键时刻光荣阵亡,祁奚含恨诉说着自己死不瞑目。

最后,他期期艾艾地道:“所以,光沂,能不能帮我接个机……”

“可以啊。”

无所事事的周末午后,她很乐意向自己忠贞的酒友伸出援手。

谢光沂扯过纸笔记下关键信息:“四点半,三号航站楼,航班号……好,知道了。”随口安抚了因病而陡然变得敏感脆弱起来的友人几句,她收起手机,换好衣服出门打车,直奔机场。

Joan。

两年多前以这个名字在网络发表插画作品,因其细腻的笔触、独特的色彩和豁达中透出几分奇诡的世界观而大受欢迎。祁奚是Joan的忠实粉丝之一,在出版商嗅到商机之前先下手为强,在主页留言询问Joan是否可以将插画结集推出。Joan答应了,甚至同意将十年合约签给祁奚。

只有一个要求。

Joan本人绝不曝光。

在祁奚满怀着爱与热诚的力推下,Joan成为当下最红的绘本作家。

但一如当初与祁奚所约定的,Joan的真面目始终是个谜。

这次Joan答应来P市举办签售一事在书迷中引起轩然大波。正式宣传尚未启动,新作的预售数字就连连刷新纪录,更是有外地的年轻读者宣称不远万里也要来P市见偶像一眼。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路上堵了几个红灯,谢光沂赶到接机大厅时飞机已然落地。她探头向里望了望,大多人还簇拥在传送带旁等待行李。

会是其中的哪一个呢?

谢光沂无意间转了下头,见到一个纤瘦的身影笔直朝自己走来——极为陌生,却又犹带着几分熟悉。

Joan走到了她眼前。

电光石火间,谢光沂倏忽睁大了眼睛。

她怎么一直就没有想到呢。Joan——乔安。

颜乔安。

“祁奚?”对方微微蹙起眉头,“不对,你是……光沂姐?”

暌违近十年不见,颜欢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