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很久以前,她与颜欢还相安无事地在交往的时候,F大宿舍区距离新闻学院的教学楼很远,午休那短短一个小时当然不够往返一趟。于是谢光沂便常在楼下便利店买点饮料吃食,窜到隔壁经济系去找颜欢。

两人坐在楼前长椅上简单应付午餐,她抓着手机打游戏,颜欢则多半随身带一本书读。

那时的手机游戏还很单调乏味,贪吃蛇玩上十几局就腻到不行,她穷极无聊地扭头给颜欢捣乱。那张年轻的侧脸多么英俊好看啊,正午阳光慷慨地给他染上和暖颜色,就连无可奈何微微蹙起的眉心也噙着温柔的意味。修长的五指准确逮住她的手,握紧,口中说着“别闹”。她犹不安分,伸长了脖子要看究竟什么书如此迷人,以至于男友连抬个眼皮都吝啬。可原版书上的蝌蚪文她一个字也读不懂,颜欢被拗得没办法,只得从扉页给她讲起。

“Es muss sein”

非此不可。

谢光沂当然是不懂德语的,但只有这一句话的意思,她明白。

但颜欢为什么要把这句话写在合影背面?

谢光沂后知后觉地感到毛骨悚然。

把跑步机的速度一口气设置到极限,闷头狂奔了半个小时,她连慢走放松的力气都没有了,扶着把手颤巍巍地爬下跑步机。

庄聿坐在老地方,一边将十指在键盘上敲击如飞,一边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你又受什么刺激了?”

谢光沂哆嗦着小腿肚,举步维艰地爬到吧台给自己倒了杯白水。

不是不愿意说。

但是该怎么说呢?

对她和颜欢那点破事最了如指掌的人是祁奚,无奈苦命的文艺小编辑最近忙得四脚朝天——他手下当红的绘本作家Joan终于答应曝光了,祁奚正为签售会的宣传活动焦头烂额,实在无暇陪她分享这不关温饱问题的奢侈苦恼。

谢光沂当然明白,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在生计大业面前,一切闲杂心事都得靠边站。给小福买的冬装刚巧送到,谢光沂把它们当作新年礼物带去了小星星孤儿院。

小福仍坐在老位置,感到一片阴影投在书页上,仰起脸淡淡看向围墙上的人:“你是不是被炒鱿鱼了?很闲吗?”

谢光沂落地,伸手敲她脑壳:“我特地来看你唉,小姑娘嘴甜一点可以吗?”

小福一侧头躲开了。

谢光沂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纸袋往她面前一递:“喏。”

“什么东西?”

“新年礼物。”

“不要遥控飞机。”

“都被你拒绝一次了,你以为我会蠢到送第二次吗?”谢光沂掏出羊绒衫和小棉袄一股脑套到孩子身上,“试试看。”

因小福一贯孤僻而警觉,谢光沂本就做好了磨破嘴皮子说服她接受的准备。可没想到她虽下意识地挣扎,却又很快放弃了抵抗,甚至还主动抬起手臂伸进袖管。身穿单薄小围兜时灰扑扑的孩子,换上崭新冬装后显出十分的绵软可爱。小福扭过头去看后领的崭新吊牌:“买给我的?”

“嗯。”

“新的?”

“那当然。”

“谢谢。”

谢光沂被孩子闷声两个字击得心头一软,忍不住想揉揉她毛茸茸的发顶,没想到小福紧接着道:“但我不能要。”

“哎?”谢光沂愣了一下,“为什么?”

“你真是白……”小福顿住,翻了个无可奈何的白眼,掀开羊绒衫,“看。”

掉色的灰黑小围兜,正面写着“小星星孤儿院”,还画了几颗斑驳的黄色星星。

制服?谢光沂很犹豫是否该把这个美好的名词赐予如此难看的小围兜。

“大家都穿成这样,对吧?我突然穿着新衣服回去,岂不是不打自招?”

谢光沂明白过来,孩子并非在拒绝自己的好意,而是顾虑旁人的眼光。这代表她打动了这个戒备心极强的小狼崽,终于被接纳了?

谢光沂感动之余,一拍胸口表示“这件事也包在我身上”。

“回头再给你送个小箱子来,把衣服藏在这里,你过来看书的时候就穿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小福看着她,乌溜一双瞳仁仿佛古井般无波无澜,不知是在犹豫又或确认着什么。良久,小福点点头:“嗯。”

谢光沂松了口气。

“你们院也真是,就算在室内也不能只穿这么薄的围兜啊。”

“其他人会把羽绒服穿在围兜里面。”

“你怎么不学着?”

“我没有。”

谢光沂又愣住了。她忽然想起先前和颜欢聊到过,小福进小星星孤儿院之前那一年神秘的空白期。小福太聪明了,谢光沂和她对话时常常会忘记,其实对方只是个六岁的小朋友。唯独这时,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小福的脸色,以最谨慎的态度遣词造句。

“我……嗯,有一个问题,如果觉得讨厌的话,你……可以不回答。”

“说。”

谢光沂抿了下嘴唇:“你还有亲戚在这世上,是吧?”

“颜欢说的?”小福一语道破,“我被亲戚领养过的事情,你知道了?”

谢光沂心虚地挪开目光。

迟疑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她又犹犹豫豫地问:“怎么会来孤儿院呢?亲人的话毕竟更……难道他们对你不好?”

“没有。晶姨家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儿子,我用的东西都和他是一样的。晶姨人很好。”

谢光沂更茫然了:“那为什么……”

“我偷了东西。”小福淡淡道。

谢光沂呆住了。

“晶姨是做会计工作的,家里有个放公款的小保险箱。我撬开了那个保险箱。”

谢光沂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曾偷拿过爸爸钱夹里的零钱买糖吃,小孩子多少都会犯这种错。但无论如何,小福都玩得太大了吧:“你要把零食店整个买空吗?”

小福朝她翻了个白眼。

“故意的。”

谢光沂张大嘴巴:“你故意,想来孤儿院?”

“嗯。”

“中二病?”

“呸,我才不会得那种蠢毙了的不治之症。”小福一脸不堪受辱的表情。

谢光沂越发想不明白,神情无限纠结。小福以一句“反正你也不会懂”终止了这个话题:“你和颜欢有什么新进展吗?”

谢光沂下意识地蜷起腿往墙脚缩了缩。

饶是小福的IQ突破天际,她也不想把“接吻”这等儿童不宜的事情分享出来。

“颜欢昨天来院里了,我看他满面春风呢。”

谢光沂干巴巴地回道:“是吗?”

“他还找我聊天。”

小福把“聊天”两个字咬得很重。

“聊起你的事情。问我怎么会跟你很熟,还说起你们平安夜去了欢乐谷……要不是我跟你性别一样,而且跳起来才能打到颜欢膝盖,我简直要以为他是跑来跟我吃醋呢。”

天啊!该死的颜欢,你对六岁小朋友做了什么啊?

谢光沂坚决不相信“吃醋”这两个字与颜欢的性格和智商兼容。

“所以,他到底采取了什么战略,让你动摇到这个地步?”

深夜昏黑的201办公室,那温暖干燥而依稀带着缱绻温柔意味的触碰感觉仿佛又袭上嘴唇。谢光沂涨红了脸一蹦三尺高:“什、什么都没有!”

小福垂下眼皮,不咸不淡地呵了一声,把谢光沂堵得哑口无言。

“呵。”

事实上,她也想这么对自己说:到底在干什么啊?

那晚在201办公室的一吻寡淡而虎头蛇尾。当她的理智终于回归脑海,正想撂开相框赏给颜欢一记过肩摔的时候,对方抢先一步做出反应。倘若颜欢摆出强势姿态,她倒是有十足自信可以暴力镇压回去。无奈那人拿她的七寸拿得实在太过精准——连她心底深深藏起的、尺寸简直可称“迷你”的软肋都被逮个正着。

“对不起,我好像真的……有点不舒服。”

他先是退开一些,而后身体一软,整个人压到她身上。

谢光沂条件反射地张开手臂接住他,摸到他烫手的皮肤,无法把这发烧的病号狠狠抛开。

颜欢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搁到她肩膀上:“车钥匙在外套口袋……可以麻烦你送我回去吗?”

果然还是老样子,能不去医院就坚决不去。

麻烦的室内派。

不过别说生病了,光看他一口气喝空那么多瓶啤酒,谢光沂也不可能放任他开车。好在谢光沂同志向来很有未雨绸缪的精神,虽是没车没房的穷苦一族,却很有远见卓识地早早将驾照考到了手。

颜欢的凌志IS停在P大西门口,谢光沂把病号塞进车后座,随后自己钻进驾驶席研究仪表盘。颜欢哑着嗓子提醒她操作方法,同时不安分地企图爬到副驾驶座。谢光沂回头喝道:“别动!”脚下踩满油门,凌志IS箭一般蹿上了大路。

“哐!”

颜欢没提防,又因酒精的麻痹而动作迟缓,脑门重重地撞在车顶上。

他捂着额角缩回了后座。

难得看到颜欢吃瘪,谢光沂先是噗地笑出声,心头油然生出一股快意。但从后视镜里看那人倚在座椅靠背上当真不动了的样子,她又觉得有些歉疚:“难受得厉害吗?先去买药吧?”

颜欢摇摇头:“家里有。”

在颜欢的指示下,她将车开到西三环。

仰望着眼前金碧辉煌的高级公寓楼,谢光沂的五官禁不住微微扭曲起来。光看外表,冬木庄公寓较之并不逊色,但她毕竟是仰仗房东先生那亏本甩卖般的低廉租金才得以入住的。颜欢明明刚毕业回国,说起社会资历来还得尊称她一声前辈呢,竟然如此迅速地斩获了一张房产证——人民教师的薪水真有如此丰厚吗?!

颜欢继续指挥:“前面左拐……下面也有电梯。”谢光沂憋着一股气,将凌志IS滑进车库,拔出钥匙下车,拉开后车门,把颜欢拽下车并将钥匙塞回正主手里,动作一气呵成:“就这样,你自己上楼。晚安。”

病号耷拉下眼皮:“不送我上去?”

谢光沂不为所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相信你的自理能力。”

颜欢为她浇了一身湿又怎么样?他愿意演苦情戏是他的事,她没有义务奉陪。

她不能心软,不能被打乱节奏。

“嗯。”颜欢默然走向驾驶座,“那我送你回去……”

谢光沂赶忙拦住他:“送来送去的什么意思啊?你脑筋真的不清楚了吧。”

颜欢睁着迷茫双眼望住她。

就算暌违经年、分手后彼此漠然如路人,她终究对示弱的颜欢无计可施,她放缓了语气:“你不能吃退烧药,白细胞会升高。柴胡兑清开灵喝完睡一觉,出点汗应该就没事了。就这样,拜拜。”

她扭头冲回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颜欢没有跟上来。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狠下心没再慰问对方的病情,只辗转从丁小卯那儿得知颜欢隔天照常回了学校上课,精神不错,似乎已经痊愈了。而颜欢也没有联络她,通讯录里那个标红的名字下方,来信记录始终是零。

连续做完三期特辑专栏,他们之间一时连个纠葛的理由都没有了。

那个混乱而又结束得仓促的夜晚,在两人共同的沉默下,被就此揭过。

谢光沂进入半休假的状态。趁把谢大福送去宠物店洗白白的时间,她彻底清扫了一遍家里,接回谢大福后给白得发亮的大肥猫和白得发亮的客厅拍了张合影。接着她彻底怠惰下来,白天蜷在屋里一口气看完了十几部喜剧片,睡前仍旧下楼跑步一个小时。

庄聿熬过一轮赶稿期,盘着腿坐在休息室的大电视前看偶像剧。男女主角一边沿坡道慢慢散步,一边说着绵绵的情话,粉白樱花如雪片般扑簌簌地掉落。谢光沂忽然想起自己被赶鸭子上架的关东三日游,赶紧求助可靠的房东大人:“能帮我养几天谢大福吗?”

谢大福是个毁天灭地的死宅,对它自己的窝和卫生间落地镜有无限眷恋。

曾有一年,谢光沂出差,将谢大福托管到宠物店。结果回来后发现这家伙险些把人家店闹得倒闭,还策反了全店所有名贵猫咪企图越狱大逃亡。她出远门,不能把谢大福寄养到别处,只能让手握302钥匙的庄聿照三餐去给猫喂食。

“不准造反!不准在沙发上吃饼干!”临行前,谢光沂拎着谢大福的后颈三令五申,“庄聿给你喂猫粮你就乖乖吃猫粮,不准趁机打劫小鱼干!”

大肥猫一爪糊在她脸上,借力轻巧地挣脱桎梏,落地甩给她一个冷艳高贵的背影。

谢光沂郁闷地顶着梅花印去机场。

当她赶到约定的国际入口前时,大部队已团团围住导游,凝神细听出境注意事项和机场采购诀窍了。组织委员Anna最先发现她,打老远就招起手来:“就等你啦!”

总编先前乐呵呵地说:“年轻人好好玩吧,老头子我不凑热闹了。”自己一收包袱跑去迪拜。除去值班的倒霉蛋,编辑部其余十四人倾巢出动。谢光沂见他们人手一份团员名册,便朝Anna伸出手:“我的呢?”

Anna侧身躲开:“等会儿……等会儿给你。”

“我想知道室友是谁啊。”谢光沂皱起眉头,觉得Anna的反应很奇怪。

Anna干笑道:“当然是我啦,我这么爱你!”

一定有鬼。

谢光沂狐疑地瞧了她一会儿。Anna顶不住压力,借口核对行程表逃到导游身边。

正值出境旺季,机场免税店人山人海。谢光沂对购物执念不深,早早跑到登机口附近,找了个空位坐下玩手机游戏。身为一名优秀坚挺的记者,跑起新闻来有大半时间要待机,她早练就了一身打发时间的好技艺。手机里随时存有最新款游戏,界面越发明丽漂亮,但她玩来玩去,始终不舍得卸载掉最老旧单调的贪吃蛇。

贪吃蛇生长到几乎占据了整个屏幕,头部触及身体,爆裂出GAME OVER的字样。购物小分队已陆续抵达登机口,谢光沂收起手机,排在了队伍最末端。

登机牌由Anna统一打印分发,谢光沂拿到的是倒数第三排靠走道的B座。年关将至,人潮汹涌的不仅仅是机场免税店,机舱内同样爆满。谢光沂艰难地穿越狭窄通道,抵达仅剩的那个空位旁。

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名为“前男友”的星球最恐怖生物正坐在靠窗A座,低头翻阅着空姐分发的当日财经报纸。颜欢抬起头,微微笑起来:“这么巧。”

谢光沂瞠圆了眼睛回过身,只见从机舱中部座位探出脑袋窥视的Anna嗖地把头缩了回去。

“你们总编说,老头子混在年轻人堆里很没意思,他自己去迪拜,多出一个名额,就给我了。”颜欢叠起报纸,很坦然地解释,“旅费从稿酬里扣。”

问题才不在这里!

“你——”

谢光沂“你”了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完整的问句来。

做到这个地步,有必要吗?

空姐经过身后,递过毯子并柔声提醒:“小姐请尽快就座,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了。”谢光沂瞪着颜欢身边那个狭小的空间,经济舱末排,手臂一抻就能和邻座蹭个正着。住得起西三环高级公寓的家伙,何必纡尊降贵和穷苦百姓抢这廉价座位。但机舱内没有其他的空位,她心里再冒火,也只能在空姐的注视下愤愤坐了下来。

颜欢侧过头,视线落在她脸颊的猫爪印:“怎么回事?”

谢光沂没好气:“谢大福挠的。”

“谁?”

“谢大福,我养的猫。”

“你养猫了?”

“嗯。”

“以前不是很讨厌的吗?”

“没有讨厌。”

“我说错了。”听着谢光沂不咸不淡的回答,颜欢的神色依旧十分愉悦,“是怕麻烦。‘十顿饭里有八顿靠外卖的主人,能养活乌龟都是奇迹’——这是你的语录之一吧?”

谁允许你把脑细胞用在记忆这种无聊事上了!谢光沂憋着一口气:“多少年的事了。”

你以为我不会变吗?

既然你已经擅自走开,就不要以为我会永远盘桓在从前的躯壳里等你。

颜欢没再深入这个话题,只是稍许勾起嘴角,轻声道:“一物降一物啊。”

谢光沂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先前扇他耳光的事情,掌心里顿时火辣辣的。谢光沂闭眼扯起毛毯,侧过身不再理他。颜欢在身后低沉地笑出了声,那声音有如潮水般,无限贴近而又涨涨落落地席卷过她的耳畔。

无视就可以了。对,无视就可以了。

脑里将“无视”一词三令五申,但客观上能否做到,这又是另外一回事。

谢光沂辗转难以入眠,只能直挺挺地装睡。颜欢又在翻报纸了,颜欢在和前来搭讪的空姐聊天,颜欢喝完了咖啡继续看报纸。数小时后飞机落地,谢光沂第一时间冲下登机桥。

她的脖子酸痛到罢工了!她很需要膏药,立刻!马上!

躲在卫生间里热敷了半天总算唤回知觉,谢光沂僵直着脖颈和大部队集合。一路畅通无阻地入境,有位身穿藕荷色连衣短裙和过膝袜、在这料峭早春勇敢露出半截姣好大腿的女孩子在海关外等着他们,露出甜美的笑容道:“我是大家的地导,叫我亚弥就可以了。”

Anna不禁大为叹服,拉住谢光沂咬耳朵:“樱花妹果然厉害。”谢光沂掖紧了自己身上的厚棉袄,迎着成田机场外的冷风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亚弥是混血儿,在东京出生,中文却说得相当流利。她和胖子导游一起组织大家乘上观光巴士,见到颜欢时眼睛一亮:“我拿到的团员名册里没有你。”

颜欢停住脚步,回以礼节性的笑容:“抱歉,我是临时插队的。”他选了巴士第三排左侧的靠窗座位,谢光沂随后上车,被Anna从背后大力推了一把。

“欢迎欢迎,我会为你好好介绍东京的。”亚弥迅速占据了颜欢身边的空位。

谢光沂感到Anna在自己身后用力一跺脚。

亚弥彻底把安置团员的任务撂给了胖子导游,一个劲扯着颜欢聊天。颜欢面色淡淡的,间或回应一两句,就能把亚弥逗得笑逐颜开。

谢光沂没接Anna的话,揉着仍在隐隐作痛的脖颈,默然走到宽敞的最末排。临行前看过天气预报,说东京迎来史无前例的暖冬,气温将持续在二十度以上。她不相信,还是裹了件厚棉袄上飞机,如今看来果然是良策。阳光明朗,疾风却用力击打着巴士的窗,钻过窗缝送进寒凉之气。巴士缓缓驶动,导游扭着肥胖的身躯钻到后排来。

“哎哟,你也喜欢坐这里呀。”

他耐不住寂寞地和谢光沂搭话,苦下脸抱怨:“亚弥可真是,害我一个人累得够呛。”

最末排比其余座位高出几厘米,这让谢光沂能够居高临下地看到前排人的发顶。亚弥一直倾向颜欢的方向,动作夸张地比画着,似乎说着什么话题正到兴头上。而颜欢向右微微侧过头,谢光沂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脑补出那双墨黑瞳仁中可能有的颜色。

前男友吸引到漂亮的异性,目击此等场景会觉得心口空悬着一根锐利的针,这一定是全世界“前女友”的通病。没错,这没什么特别。

谢光沂把棉袄捂得更紧,却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打出一个喷嚏。

巴士开到市内已是薄暮时分。当晚住宿东京,晚饭后胖子导游把大家带到酒店,分过房卡后宣布自由活动。团体成员本有十四人,男女对半分,刚好住七个标准间。此外亚弥和胖子导游各住一间,自费插队的颜欢落了单,也得到独享房间的待遇。

大家各自回房放行李。

自由活动分裂出几个小队。女同事内部便分为两派,少女派冲向原宿,熟女派则浩浩荡荡开往银座大街。男同事们神神秘秘的,掉落了一张地图在电梯门前,地图上的新宿歌舞伎町被红笔鲜明标出。谢光沂想换台轻便的相机,打算去秋叶原看看刚发售的款型,便拒绝了Anna“一起去浅草”的邀约。

三个单间都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颜欢住在正中那间。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和那群毛毛躁躁的小子结伴去逛歌舞伎町吧。

但也说不好。

谢光沂想起颜欢,脑海里最先浮起的印象总是多年前那个清贵又带些禁欲气息的少年。

可对方如今已经是二十六岁的成年男人。

不多不少,恰巧是应当攒满人生阅历的年纪。

她与颜欢交往两年,接吻总是由颜欢主动,也曾有过共处一室到天明的乌龙事件。但那时的颜欢,即便在最亲密的时刻也总是保有恰到好处的理智。游刃有余地亲吻,游刃有余地碰触,绝不越过雷池一步,留下一片温柔的空白。

“该不会哪里有问题吧?”室友半打抱不平半八卦地嚷嚷,“青春期的男生唉,和女朋友单独在房间,还玩什么‘点到为止’……可那是颜欢唉!”紧接着模糊地呜咽了一句,“细思恐极。”当时的她还懵懵懂懂,但心里隐约明白男友是在为自己着想。

有些书页不该轻易翻过。

大一下学期,颜欢搬出宿舍,在F大附近租了套小公寓。谢光沂常在周五晚上租一大堆光碟跑去敲门,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看文艺爱情片。男女主角在屏幕里互相说着绵绵的情话,颜欢支住侧脸看得认真,她则怀抱一大包番茄味薯片吃得吧唧吧唧。男女主角说着说着忽然激烈地拥吻起来,很快翻滚到床上。她抓着满手薯片张大嘴巴,从眼角瞥向身边的人。

颜欢盯住屏幕,眼底带有笑意。她忽然不确定这个人究竟正专注于剧情又或只是在发呆了,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颜欢侧过头,扬起尾音嗯了一声。

事后回想,也许她是被电影里有如天书般弯弯绕的台词催眠了头脑,神使鬼差地,以沾满薯片碎屑的双手钳住男生的脸颊,凑了过去。

业务不够熟练,亲歪了。

嘴唇落在对方嘴角。

颜欢先是愣了好一会儿,而后笑出声:“怎么了?”偷袭失败,她有些恼羞成怒,气哼哼地退回原位,重新抱起薯片袋。该死的文艺片,该死的男女主角,滚床单的镜头拍这么长是在拖剧情吗?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男女主角是否翻滚完毕,眼前就一黑。

“这种事情,还是我来吧。”

他顿了一下,又说:“当然,如果以后你想勤加练习的话,不是不可以。”

她愤恨地松开薯片袋,油腻双手揽上对方脖颈,报复性地张嘴狠狠咬了一口袭来的干燥唇瓣。

颜欢吃痛,却没有退开,只是从喉咙里低沉笑了一声,以实际行动惩罚了她的逆行。

“我不是很喜欢番茄薯片……以后吃烧烤味可以吗?”

“混、混蛋!舌头走开!”

但到这一步就戛然而止了。

哎哟,她遥望着前男友的房门在回味什么东西啊。真是年纪不小了,曾经的懵懂少女如今也能一恍神就被黄色废料占据大脑皮层。谢光沂猛然甩甩头催促自己清醒,转身走向电梯。

非常轻微的一声,某扇门打开了。

谢光沂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只见亚弥走出了房间。

右拐,敲响了隔壁颜欢的房门。

“咚,咚,咚。”

尽管只是本能地——一定只是出于“前女友”这一身份令人反感的本能,连思考的余地也没留下,谢光沂感到自己心中凶狠地涌上了抵触之感。

甩开她!拒绝她!给她吃一个大大的闭门羹!

她攥紧了手心,汹涌浪潮过尽后留下虚无的灰白泡沫,那些泡沫的名字叫作“哪怕颜欢不在房间,也好。”

只是短短两秒钟而已。

“喀。”

颜欢打开了门。

关东三日游,高潮从富士山映入眼帘之时开始。Anna原本黏着年轻英俊的司机先生坐在第一排,这天却放弃了宝贵的艳遇,蹭到后排来。

“没事吧?”她瞪住谢光沂眼下两圈骇人的青紫,“你昨晚不是睡得很早吗?”

银座小分队逛到深夜才赶末班地铁回到酒店。她一进屋就见床头留着一盏昏黄小灯,谢光沂面朝墙壁似乎已经睡熟了。

“我在倒时差。”

“就差一个小时,你倒个屁啊。”

巴士一个急刹,车身猛然颠簸,谢光沂不提防向前扑倒,脑门撞在倒数第二排的座椅靠背上,她颓然苍白着脸色捂住嘴。Anna赶忙从包包里翻出晕车药给她吃:“到底怎么回事?”

总不能说美少女导游夜袭前男友闺房,她目击此景焦躁得彻夜未眠吧?

何况她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为亚弥的主动出击和颜欢的来者不拒而焦躁,还是在为因此事郁结万分的自己而焦躁。

说好的心如止水呢?说好的不理会呢?

她就着Anna手中的矿泉水吞下药片。Anna轻拍着她后背,唠叨:“不过你也真是的,二十六岁了唉,脸上挂黑眼圈就该学着打点粉底掩饰好吗?竟然这么不修边幅地出门。看看人家亚弥,那妆没有两个小时绝对搞不定啊。”

Anna顿了一下,睨着谢光沂霎时间黑成锅底的脸色。

“呃……我说错什么了吗?”

很正确。

亚弥仍旧缠着颜欢坐在第三排。Anna顺着谢光沂的视线看过去,露出恍然神色:“平时爱答不理的,这不是很上心嘛……”越说越小声,最终叹了口气,凑近一些,示意谢光沂靠住自己肩膀,“赶紧睡一会儿吧。脸色难看死了,这样根本没有竞争力呀。”

谢光沂很想正色向Anna声明,自己所想的事与她绝不在同一个频道。

但彻夜未眠的困倦连带晕车的头昏脑涨完全剥夺了她的意志力,同时她自己很明白,再否认就是死鸭子嘴硬了。不管颜欢如今对她意味着什么,她的确很在意,的确觉得那娇俏身影倚在颜欢身旁的景象万分刺眼。谢光沂戴上耳机,倚在Anna瘦削到硌人的肩上迷迷糊糊就要跌入梦乡。半梦半醒之间,脑中倏忽跃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多年前的颜欢同样清瘦,为何当年的她却总是眷恋着那个单薄肩头顷刻就能安然入睡呢?

谢光沂这一觉直睡到午后。

午餐时,巴士停靠在直面富士山,能饱览绮丽山景的风车餐厅前。Anna推醒她,她却实在睁不开眼,奋力支起眼皮让Anna随便带点什么食物回来,倒头换了个方向继续酣眠。姗姗起身才发现午前还碧朗的天色擦了灰,巴士已开到富士山下,正停在一条杳无人烟的荒野小道旁。

车内阒静。她爬下车,在路边找到了正抽烟的司机先生。司机用日语告诉她,前头不远处是忍野八海,亚弥和胖子导游刚带大家过去。

谢光沂大学时选修过日语课,勉强能和司机有来有往地聊上几句。

“我们会在忍野八海停留一个小时左右……穿过前面那条小路就是了。”

谢光沂照司机先生所指的路线,前去和大部队会合。

忍野八海是位于山梨县忍野村的涌泉群。虽是声名远扬的景点,周遭却很荒凉。羊肠小道两侧不见人家,只能远远眺望到一座高大森严的屋宇,飞挑檐角下是繁复绮丽的家徽。

绕过一座低矮的茅草房,几片错落分布的平静水泊出现在视野中,忍野八海围绕这些清泉建成了相对封闭的院落。谢光沂远远看见同事们簇拥在纪念品商店里,便独自逛起院落。她回头眺望到身后的富士山,白日里澄澈湛蓝的山体在昏灰晚光中浮现出藏青色的轮廓。谢光沂掏出手机,调整到前置摄像头——她被亚弥和颜欢的事搅得心思郁结,秋叶原之行泡了汤,当然没能如愿买到新款相机——但难得出行一趟,总要留张纪念照。

她正调整着拍摄角度,就见一片黑影飘过,富士山消失在了手机屏幕里。

“走开。”谢光沂转过身,冷着脸瞪向身后的不速之客,“你挡住我了。”

颜欢从善如流地说声抱歉:“在自拍?我帮你吧。”

“不用。”想想就觉得蠢到极点。

谢光沂扭头就走。

估摸着时间还宽裕,谢光沂折回方才来时经过的茅草房,转往另一个方向。冰雪初融,春日将至未至之时,清澈的水流淙淙淌过路旁狭而深邃的沟渠。比起人潮汹涌的八海,这样宁静平淡的景象更让她感到放松。

谢光沂缓下步伐。

青石板缝隙里嵌有尚未消融的坚冰,触感滑腻,她不得不时时留意着脚下以防摔倒。迎面来了一位身穿小豆色和服、臂挎藤篮的老太太,谢光沂侧过身子让了让,请老太太先过。老太太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她向谢光沂微微鞠躬,正要走过,却不慎踩到冰面。谢光沂赶忙上前去扶,好在人没摔伤,只是藤篮骨碌碌跌出老远。

将散落一地的蔬菜水果挨个捡回,谢光沂不提防被篮底渗出的黏腻蛋清糊了一手。老太太连声道着谢:“真是位好心的小姐……”她掏出帕子给谢光沂擦手,神情愧疚又有些懊恼。听老太太的意思,似乎还要重新跑一趟,谢光沂问清这篮食材是从附近农家采买来的,看那颤巍巍的木屐实在觉得放心不下,便道:“我帮您去吧。”

本以为一刻钟足以往返,不料田埂泥泞难走,将新鲜鸡蛋送到老太太手中时已堪堪是集合时间。顾不上回应对方的再三感谢,谢光沂狂奔回巴士停靠的路边,只见到车子吐着尾气绝尘而去的背影。

亚弥,还有胖子导游也是,他们集合时都不清点人头的吗?

Anna竟然也没发现她消失了?

谢光沂摸出手机,想给无情无义的室友小姐打个电话,解开锁屏后瞪着屏幕左上角的“圈外”才想起自己在机场时偷懒没去办国际业务。换句话说,这部手机如今除了拍照和玩贪吃蛇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倒是可以向商店老板借电话,对方很慷慨地答应了,可那帮徜徉在机场免税店乐不思蜀的家伙不可能比自己多动一根脑筋去开通境外套餐,Anna又没给自己团员名册,亚弥和胖子导游的联系方式一个也不知道。

谢光沂找了个石凳坐下,倒也说不上颓丧,尽管一时间确实是有些无计可施地叹出一口气。太阳落山,饶是她裹紧了厚重棉袄,在冷风横窜的水边仍不禁打脚底板升起寒意。眼下只能寄希望于Anna小姐尽快发现室友的不幸失踪了——谢光沂百无聊赖地再度玩起贪吃蛇。

“你倒是很淡定。”

“嗬!”谢光沂惊得险些把手机抛进池里,“你这家伙,怎么神出鬼没的!”

颜欢站在她面前,一身鸦黑呢子大衣在晚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他或许是觉得冷了,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低下头淡淡看过来,没说话。

谢光沂被他盯得后背发毛:“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奇怪了。

和蜗居巴士最末排、存在感低到爆的她不同,颜欢掉队,亚弥不可能无知无觉呀。

“我提早上车了。”

“看大家差不多都回车上了,还不见你,我有点担心,就下来找你。”

颜欢说着“担心”时的语气很平淡,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仿佛如此肉麻的词汇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谢光沂被激得汗毛倒竖:“找不到就赶紧回去集合啊。”

“怎么可能把你丢下。”

谢光沂用目光使劲剐他:“两个人一块坐冷板凳又能有什么帮助吗?”

天色昏黑得异常,日头坠向西面,却过早湮灭了光芒。云层汹涌地骚动着,狂风疾走,颜欢转身坐到她身边:“那当然。”

冰冷石块霎时间变得滚烫炽人。

“赶、赶紧打电话让亚弥回来接你啊。”

“我没有她的号码。”

“骗谁呢?”

颜欢扬起眉毛:“可以解释一下吗?你今天怪怪的,和松本亚弥小姐突然出现在我们这段对话中,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还装模作样!”谢光沂一下从石块上弹跳起来,“虚伪!没节操!衣冠禽兽!”

“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判定罪名之前,能先让我死个明白吗?”

谢光沂涨红了脸,哎呀了半天,总算咬牙说出口时却完全丧失了讨伐阶级敌人的气势,声音细如蚊蝇:“我看到……”

“什么?”

“我看到、看到亚弥进了你的房间!真是看错你了……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颜欢先是流露出意外神色,继而迟疑道:“你为这件事消沉了一整天?”

“谁、谁说的,谁允许你自我感觉如此良好……”

谢光沂愤然叉起腰,颜欢仰脸望了她片刻,忽然噗地扭头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啊!”

“抱歉抱歉……我只是突然很高兴。”颜欢及时收起笑容,但眼底闪烁的笑意还是让谢光沂觉得万分刺目,“她说她那间房的热水器有问题,想到我房里借用。”

谢光沂忍不住吐出一个粗鲁的单音:“这么低劣的借口,当酒店服务热线是摆设啊。”

“同感。”

“‘同感’你还给她开门?!”

“我当然是力求无懈可击的,这点你大可放心,但也不能太没绅士风度吧,人家都求上门了。所以我把房间让给她,到毛毛他们屋里打了一晚地铺。”

细看颜欢眼中确实有疲惫的血丝,此言似乎可信。谢光沂憋住一口气:“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不知这句话又如何取悦了他,颜欢再度扬起嘴角:“是是是。我给胖子打电话,你想去买点吃的吗?饿到现在了吧?忍野八海的水豆腐、草饼和烤鱼都很有名。”

被他一提,谢光沂才感到胃里空虚难耐。

草饼其实就是烤热的青团,生在清澈水域的烤鱼则的确相当美味。谢光沂大快朵颐一番,远隔一片水泊看向正专注于通话的颜欢的背影,忍不住有一瞬走神。卖水豆腐的老板是个大嗓门:“客人,请问您要几盒?”谢光沂回过神,迟疑了一会儿,伸出手指比出一个“二”。老板扯起嗓子说着:“好嘞。”往鲜嫩豆腐上浇了酱汁递给她,“马上要变天了,客人您尽快找地方投宿比较好哦。”

要下雪了?

绘制着富士山图案的暖簾被狂风刮得扑簌作响。谢光沂沉默着向颜欢递去一份水豆腐,颜欢似是有些惊讶般,收起手机接过。

“胖子他们已经到旅馆了。司机说一会儿要刮暴风雪,大巴不能再下山。”

言下之意,两人只能先在忍野八海找个地方借宿。

郊野荒凉,像样的住处恐怕只有来时远远见着的那个高悬家徽的大户人家了。看颜欢的表情,似乎是与她想到一处了。天灾当前,谢光沂不得不暂且放下与颜欢的私人恩怨,结伴寻觅出路。

咬牙叩响那扇森然的大门,迎出来的是个管家模样的干瘪老头。

谢光沂用磕磕巴巴的日语向对方说明来意。管家面容严肃,开口却很和善:“您是刚才帮助过八千代的那位小姐吗?”见谢光沂愣住了,他接着解释道,“八千代是内人。主人长住东京市内,这座宅邸平日里便由我们夫妻二人打理。八千代刚刚说有一位小姐好心帮忙,听她形容的容貌穿着,应该就是您了吧?”

他看向一旁的颜欢,忽然露出恍然神色:“瞧我们俩老糊涂的……原来是位年轻的夫人。”

老头改口叫“先生”“夫人”,说着:“快请进。”谢光沂心尖一抖,但管家已经走上前去,再要解释为时已晚。她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乌龟心态——被误会为年轻夫妻,倒是省去了许多说明的麻烦——心想,索性就这样糊弄过去吧。

她偷瞥了一眼颜欢,只见他面色如常。

反正他也不懂日语。

就这样吧。

晚餐清淡却十分精致,连白米饭都带着冷冽泉水的淡香。饭后,八千代特地赶到厅堂里向谢光沂道谢,招待她品尝当地特产的清酒。一如忍野八海给人的印象,酒水的口感亦不浓烈,后劲却很惊人。谢光沂大意地喝下整整一壶,起身时才感到四肢虚浮。

仍旧以为她和颜欢是夫妇的管家老先生将两人安排在同一间和室。听说他们错过了温泉旅馆,老先生笑着道:“这座宅邸将温泉水引进了室内,我这就去准备,二位随时都可以去泡汤。”

管家前脚刚离开,八千代后脚就来拉开障子门,送上两套洁净的青花浴衣。

谢光沂难耐久跪,揉了揉绷在粗粝榻榻米上酸痛不已的脚背,索性改变姿势,大大咧咧地盘腿坐着了。她目光发直地盯了面前两套浴衣好一会儿,脑筋才重又活络起来,发出一个粗哑的单音:“啊?”

糟糕。

“清醒了?”颜欢正坐在窗下看书,侧过头来,目光落到和室吊灯下两床并排摆放的被褥上,“虽然我并不是很介意……但你确定不必请管家先生再给我们一间房?”

谢光沂当然懊悔自己的疏忽,但身为不速之客,此时她也无法厚颜再贸贸然提出多余的请求。吭哧吭哧地将两床被褥远远分开,分别拖到房间的斜对角,她抬手在正中比画出一条虚无的界线:“井水不犯河水。不然揍你哦。”

颜欢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放下书,起身走来。谢光沂下意识向后瑟缩了一下,就见颜欢伸过手,相较之下微凉的掌心贴上炙热额头,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呜咽。

“唔!”赶忙捂住嘴。

“这么烫,早知就不该放任你乱喝。”

谢光沂以不变应万变:“你管我。”

“以前吃两块酒心巧克力都会从头红到脚,本以为你这几年总该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哼,上次是谁被学生灌得找不着北?”

颜欢收回手悬在半空,闻言又折到近前,屈指一弹她的眉心:“算是我们半斤八两吧。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学了日语?”

谢光沂挥开他作祟的手,负气揉着额头:“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也是。”颜欢竟坦然认可。

“我从没上过补习班,但好像这次不认真补课不行了。几年里我错过的、没来得及参与的你的事,如果你愿意的话,慢慢讲给我听,我会拿出背数学公式的劲头全部记住的。嗯,假如能整理一份文字版教材给我自学也很好。”

若非颜欢方才连酒杯也没碰,谢光沂简直要怀疑被酒精麻痹了头脑的人究竟是谁了。

“说、说什么呢?”她赶忙起身,手忙脚乱之间险些在榻榻米上摔个前滚翻,“我要去泡澡了。”

颜欢盘腿坐在原处,仰头朝她笑。

“嗯。”

谢光沂看着那笑容,脑子里又轰的一下:“要、要不然你先去……”

“我不泡了。楼上有淋浴间,一会儿去冲个澡就可以。”

“唉?”已经错过温泉旅馆,连热汤也不泡,还算什么“关东温泉之旅”啊?

“还是那句话,虽然我不是很介意……但你不要忘记,这里是日式老宅哦。不管我在你前头或后头泡澡,都代表我们要共用一池洗澡水……”颜欢还没说完,谢光沂就飞速抓起浴衣夺门而出。

谢光沂用力合拢障子门,犹如抵御邪祟般把那低沉的笑声锁死在门内。

她大口喘着气,在空旷的走廊僵立了一会儿,良久放松了身体,暗嘲自己实在太不冷静。

简直像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似的。

可颜欢也很反常。先前好歹还知道戴上堂皇的假面具徐徐图之,两人掉队后他就像被什么鬼魅附身了似的,言语直白到让她疲于招架。话说到这个地步,她若再不知颜欢的意图,那就明摆着是在装傻了,但怎么可能呢?

颜欢当年的人间蒸发倒不至于给她留下了什么血淋伤痕,不过确实在她心中剐出了空虚的一块。那块虚无成为最丰盛的营养,夺走了安全感,恣意喂养着名为“不信任”的情感使其取而代之。打那以后,不管交往过多少男友,不管对方真情或假意,她再也不敢交付一颗真心。

疲惫至极后终于认清了,谢光沂还是觉得孤身一人更轻松,更惬意。

造成这境况的罪魁祸首,自己怎么可能抛开过往,若无其事地重新和他在一起呢?

聪明如颜欢,必定也明白这一点。

他甚至依然对当年杳无音信的理由绝口不提。

浴池氤氲出迷蒙水汽,空气中充盈着淡淡的硫黄味。谢光沂泡到全身滑腻,头脑缺氧,才姗姗爬出浴池。对于即将与颜欢彻夜同处一室这件事,她想来还是觉得尴尬,但窗外狂风呼啸,豆大冰粒击打在窗上,安慰自己“特殊情况”“别无选择”便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许多窘况,都能用这句话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多么便利。

何必如临大敌。

拉开房门,谢光沂更是庆幸自己的英明神武。她贪恋温泉水太久,在这段时间内,颜欢已经冲完澡,换好浴衣躺下睡熟了。平日齐整梳起的黑发凌乱地散落在枕上,眉头舒展,嘴角微微抿起,带几分稚气的睡颜,依稀有当年那清俊少年的影子。他背靠墙壁侧躺着,浴衣领口稍许敞开,露出流畅的肩颈线条和一双深邃颈窝……停停停!谢光沂赶忙刹住自己的视线,不再向下移动。

泡过热汤的困乏有如潮水般缓缓涌上,她走到房间正中,攥住吊灯的绳。

切断电源吧。

连同一切有的、没有的、不应该有的混乱的心绪,全部通通关掉。

“啪。”

整夜狂风暴雪,次日清晨,谢光沂睁开眼时,外头已是天朗气清,晨光明媚。她看了一眼手机,才六点半。颜欢已不见踪影,属于他的那床被褥叠成了豆腐块,整齐地置放在墙角。

谢光沂睡不惯榻榻米,费了点力气才爬起身。她拉开窗,刚巧一大团雪从屋顶滑落,经由面前笔直下坠,跌在窗前地面,迸溅出细碎的冰晶。

庭院里莹白一片,澄澈水泊犹如嵌入雪地的一面明镜,敞亮倒映着湛蓝天光。

绕檐廊张望了一圈,谢光沂终于在大同小异的众多和室中的一间找到了正烹茶的八千代。老太太换了一身绛色的和服,微笑着向她道早安。那笑容宁静平和,绽放在皱纹满布的苍老面庞上也别有一番优美之态,谢光沂不由得钦佩艳羡起这位老太太来。

两人闲谈了一番,八千代忽然道:“夫妇出门在外,心中莫要留下嫌隙的好。”

谢光沂愣住了:“哎?”

“您与……不是吵架了吗?感觉气氛很僵的样子。”八千代似乎以为她在害羞,掩嘴道,“我与外子也曾有过这样年轻气盛的时候,但上了年纪后就什么都看开了。”

呃。谢光沂这才懊悔不已,恨自己何必贪图省事而打这么一个马虎眼。她硬着头皮问清颜欢所在——正帮管家先生在院里扫雪——八千代眼带笑意,就差在脸上写出“瞧我说的没错吧”。

不幸中的万幸是,颜欢听不懂这桩乌龙事。

谢光沂落荒而逃。

远远望见白雪覆盖的静谧庭院中,颜欢与管家老先生正一人一柄扫帚清扫着积雪,两人的神情都很放松,看似相谈甚欢。

咦?相谈甚欢?

“遇上大雪封山确实有些遗憾,还好富士山的远景也……哦,你醒啦。”转过身见到她,眼角眉梢染上柔和的光彩,从流利标准的日语转换回来,无比自然娴熟。谢光沂心头轰地升起一朵蘑菇云,而这时管家老先生跟着回头,问候出的一句早安让她心头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裂。

“早上好,夫人。”

“砰——”

“颜欢——你、你去死吧——”

她的大喊声惊起大群熬过彻夜风雪后栖息林间补眠的鸦雀。它们惊惶地扑簌簌飞上高空,翅膀在晨光中裁剪出形状尖锐的阴影。

八千代站在廊下,目光温和地望着他们。管家老先生则乐呵呵地笑了两声:“还年轻啊。”

巴士折回忍野八海将掉队二人组接回,第三天返回东京自由活动,当晚乘夜班飞机离境。直到飞机轰鸣着降落P市,谢光沂始终板着一张脸,不肯再和颜欢讲一句话。

Anna偷偷戳她:“发生什么事啦?”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光沂的脸色,“好不容易撇开亚弥,我还以为你们共度了浪漫一夜呢……”

俨然已化身为不动明王像的谢光沂缄口不言。

Anna又跑到颜欢身边打探情报。优雅地叠起报纸的人抬起头,脸色之愉悦,让神经之粗堪比消防栓的Anna小姐也毛骨悚然:“总之,真是谢谢你了。”

谢?谢我什么?

惊惧得飞退回八百里开外,Anna反复琢磨着颜欢的话,一头雾水。

上了几天班便到农历新年假期,颜欢主动给谢光沂打电话,说过年打算回新台市,问要不要同行。谢光沂难得不必值班,但绝不想和颜欢结伴回老家。思及母亲大人以“结婚”为起点永无止境的唠叨和蓄势待发的相亲大礼包,更是一阵头痛欲裂。她假托工作之名搪塞颜欢,又将谢大福托付给留守冬木庄赶稿的庄聿,拎起包袱就上了开往巴厘岛的飞机。

椰林树影,水暖沙幼。

谢光沂模仿着某只粉红小猪软绵绵的腔调,被自己滑稽的口音逗得笑出声。她翻身在沙滩上骨碌碌打了个滚,抬起手臂挡住过分刺目的阳光,仰面舒坦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才叫度假嘛。

悠闲打发完七天,斩获数位南国巧克力色美男的电话号码,又在离开时一键清除。谢光沂把自己晒成了一株茁壮的深色小麦,哼着走调的民谣走出机场。隔天就要开工,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打算先去报社简单收拾一番。

她打开手机,潮水般涌进的信息瞬间塞爆收件箱。

拣出与工作相关的紧要信息优先处理,余下的大多是千篇一律的贺年短信。谢光沂挨个把“新年快乐”复制过去,光标悬到最后一条上,她迟疑到手机自动锁屏了也没能把简单的四个字回复给对方。

颜欢,除夕夜的零点,他说,他在颐北高中。

手机在掌心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正走神的谢光沂惊了一跳,没看来电显示便慌忙接起。不提防颜欢的嗓音响起在耳边,谢光沂心头又是一颤。

“终于打通了。”

“干、干吗?”

“现在方便吗?来我家一趟吧。”

谢光沂不禁怀疑颜欢这个春节假期是过到时光隧道里去了,怎么智商跌到史前水平呢。

“啊?”

颜欢给出的理由却很有说服力:“阿秋的喜糖。她说表姐太没良心,快递寄到P市恐怕也很难唤醒亲情,只能拜托老熟人亲手转交了。”

“你见到阿秋了?”就因太合情合理,反倒让谢光沂更为窝火,“不对,那是我的表妹吧?你明明人间蒸发好几年了,怎么还一副上周刚吃过饭似的熟悉样子?”

没能出席秦锦秋的婚礼,谢光沂着实是有些愧疚。颜欢亮出这柄利剑,她再不情愿,也只得当场让出租车司机掉转了方向,开往西三环颜欢所住的公寓。

顶层朝阳面百余平方米的两居室,室内风格清冷简洁犹如颜欢其人。屋主站在玄关,面带微笑:“带你参观一下?”

谢光沂冷着脸环起手臂:“好奇心会害死猫。喜糖快拿来。”

整整两大纸箱。

“阿秋说,这是亲情的重量。”颜欢说着又递来一个小纸袋,“还有样品。”

以巨大的粉红丝带将两颗费列罗绑在仙女棒上,谢光沂随手挥舞了几下,纳罕道:“现在的喜糖,造型都这么猎奇了?”

“你不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可以定制不猎奇的。”

谢光沂被这恐怖发言吓得险些咬到舌头,赶忙不屑道:“我并没有打算出席你的婚礼!”

颜欢扯着嘴角不说话。

谢光沂感觉他的目光默然掠过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质问P市的紫外线何曾强到如此地步。她心里也给自己打着气,“花自己的存款度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但有那么一点点的,确切冒出了头的,她感到一丝心虚。

“对了。”

僵冷空气实在太磨人。她急于打破窘境,便说起盘桓心头许久的另一个问题。

“小福说,清明节那天她想出来,一天就可以,你……你有什么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