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孤儿院的大门好像并不开在这边。”小孩仰起脸冷声道。

谢光沂脚下一滑,险些倒栽下墙头。

她干笑道:“来玩嘛!看,我给你买了遥控飞机哦。”说着侧身展示了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以证明所言非虚。

为成功讨好到冷艳高贵的小福,她还特地向家有稚龄亲妹的房东大人讨教了。挑来选去,最终买到的这款遥控飞机小巧又漂亮,即便是孩子也很容易操作。

谢光沂成功落地,拉开背包链:“有蓝色和粉红色,你喜欢哪一种?粉红色的好不好?”

小福抬起眼皮轻飘飘地一瞥,旋即视线又黏回书页上:“幼稚。”

被一个身高堪堪过她膝盖的小豆丁如是评价,谢光沂险些要落下屈辱的泪水来。

“别这样嘛,我们做好朋友嘛。”

“明明之前撇下我自顾自跑路了。”

被踩到痛脚,谢光沂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奋力扯起嘴角:“那是特殊情况……”

“你跟颜欢有什么过节?”

谢光沂不太想说她和颜欢之间的事。

并非因为对象是个孩子。和颜欢的事,即便对祁奚,她也只讲了个大概。小福年纪虽小,却有着超乎成人的稳重和成熟,显然不只是智商爆表,情商同样惊人。她跟小福萍水相逢,生活圈子全无交集,反倒更容易说出口。

选择保持沉默,只是因为小福那样抗拒颜欢,倘若让她知道自己与颜欢是旧识,说不定她会遭反感,情绪殃及,给一竿子支出孤儿院大门。

友情走到尽头什么的想想就好心酸。

“反正就是前男友之类的吧。”

谢光沂噎得连咳了好几声:“说、说什么呢!你这样不可爱哦!”

“嗯,妈妈说过,大人对小孩子无计可施的时候就会拿‘不可爱’当武器,以此掩饰他们的无能。”

“你妈妈都教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小福的豆芽菜模样完全是因为发育不良,其实她已经有六岁。她母亲两年前去世,还跟她共同生活的时候,小福充其量也就四岁吧。四岁的女儿,母亲不该捧着童话书念点小熊和小兔子的友情故事吗?直接给她戳穿人性的阴暗面,这不管怎么看都不太好吧?!

“妈妈还说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反正果果现在不在院里了,我也帮不了你了,赶紧带着遥控飞机回去吧——何况我也不喜欢玩遥控飞机。”

果果已经不在孤儿院了?

这倒是个新情报。

谢光沂屈指敲了敲孩子的脑壳:“那你妈妈还有没教过你,偶尔也要直率地和别人交往,不然活该一辈子没朋友?果果的专题我早就搞定了。”

果果的个人专访已经烂大街,但凡有能力塞点礼金的媒体都拿到了采访权。她向来只爱挑战独家,便另辟蹊径,借了总编一点人脉,找到果果进入小星星孤儿院前曾留宿过的家庭。那家夫妻口风倒是很紧,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出一些有用的资料。

恐怕小福此生尚未被人攻击过她那灵光的脑门,当即吃痛地捂住额角:“妈妈才不会讲这种幼稚的话!”

眼底燃烧着愤怒的小火焰,一心维护母亲的模样,终于像六岁孩子该有的样子了。

谢光沂环起手臂:“哦,你很崇拜你妈妈吗?”

对这个问题,小福倒是不傲娇:“当然,妈妈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才不像你这种白痴。”

谢光沂扑上去捏她的脸。

孩子身上没几两肉,脸颊却是软绵绵的。谢光沂揪了一把,只觉得手感极佳,却同时因那冰凉温度打了个寒战。定睛一看,零下五度的阴天,孩子还穿着灰扑扑的小围兜,围兜里头一件单薄的线衫。小手都冻得发青了,竟还能面不改色地和她说话。谢光沂赶紧脱了羽绒服给她裹上。

小福挣扎了几下,终究敌不过成年人的力气。

“大冬天的,就别跑这儿来看书了吧?屋里有暖气不是挺好的。”

小小的身体淹没在长羽绒服里,简直像套了个睡袋,只露出两只乌葡萄般圆溜溜的眼睛。孩子瓮声瓮气地道:“书是从院长办公室里拿的,只能躲在没人的地方看。”

谢光沂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书换了一本——《二阶椭圆偏微分方程》。

“反正院长那书柜是装点门面用的,拿走一两本再偷偷放回去,他也不会发现。”

谢光沂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看得懂?”她以为小福只是记忆力惊人而已。

孩子很淡然地点了点头:“嗯。”

谢光沂很快就冷静了。有一个在乌普萨拉大学分子医学专业当客座教授的妈,还有一个社科院院士的爸,六岁就能读《二阶椭圆偏微分方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她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当年那张险些没及格的高考数学试卷掬了把泪水。

小福是五岁时进入小星星孤儿院的。

她四岁生日的隔天,父母因交通事故去世。据说当时她的母亲临产,父亲驾车送她的母亲去医院,不巧遇上滂沱大雨。高速公路上湿漉黏腻,他们刹车不及,被迎面而来的逆行跑车撞飞出去。车子坠毁在护栏外,夫妻二人连带妻子腹中的胎儿一起,当场毙命。

神情淡淡的小福,只有在说起她未出世的弟弟时才耷拉下眼皮,流露黯然之色。

“本该有个跟我一样聪明的、能听得懂我说话的弟弟……”

谢光沂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只得伸出手去帮她掖紧了羽绒服的领口。

小福吸吸鼻子,换了个话题:“我们刚才不是在讲颜欢的事?”

既然孩子把家底都倒给她了,作为回报,谢光沂把她跟颜欢的往事也竹筒倒豆子地说了。

小福一言不发地听完,下结论道:“你果然是个白痴。”

自从见识到小福突破天际的IQ,谢光沂再听这话已经毫不感觉屈辱了。

“那种阴险小人,跟他过招,你赢不了的。”

谢光沂很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躲着颜欢啊?”

“没什么……虽然我不喜欢笨蛋,但也很讨厌太聪明的大人。”孩子老成地耸耸肩膀,松松垮垮的羽绒服当即溜下半个肩头。

谢光沂纳闷了。颜欢顶多算个高智商的普通人,远远比不上小福的变态头脑。他何德何能,竟让小福大天神引以为劲敌?

据说,小星星孤儿院背后的投资人与P大有业务往来。由于受到对方邀请,颜欢回国到P大任教后才会挂名给孤儿院做心理顾问,而果果录制节目时也由他全程陪同。

那天在电视里惊鸿一瞥的影子,原来真的是颜欢。

小福抬起嘴角,阴恻恻道:“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那笑容之森然恐怖,与颜欢着实有八分神似。

总之,在孤军迎击颜欢的漫长战役中,谢光沂终于获得了第一位盟友。

虽然盟友的个头还不及她的腰高,对“恋爱”这件事的全部认知都来自院长装点门面用的藏书,以及孤儿院每周给小朋友们播放的迪士尼动画电影。

聊胜于无吧。

午休时间,谢光沂一边啃零食一边逛购物网站给小福挑衣服。孩子对她读书的私密小空间无比执拗,但总那样坐在外头要冻坏的。话说回来,小星星孤儿院不是号称财力雄厚吗?怎么连御寒衣物都不给孩子们买呢?

这年头,童装比大人的衣服还要昂贵。谢光沂在驯鹿雪花图案的厚棉袄和明黄色小羽绒服之间反复犹豫,最终把两样都下了单。

有同事从她身后经过,无意间瞥到电脑屏幕,调侃道:“你也太心急了吧,明明孩子她爸都没影呢。”

谢光沂抬脚踹她:“快干活去。”想了想,又往购物车里添了件小羊绒衫。

Anna捧着咖啡杯翩然回到座位,叩了叩她电脑的后盖:“总编有请。”她被正式任命为温泉之旅组织委员,每天沉浸在对浴衣美男的臆想中,为签证和机票酒店之类的杂事忙得团团转也甘之如饴。

谢光沂点点头:“知道了。”起身敲开总编办公室的门。

总编找她是为说年终奖和来年涨工资的事,末了道:“这些钱够你买个超高级的猫爬架了吧?”

谢光沂一下子明白过来,Anna出卖了她。

省钱买猫爬架当然只是个借口,但总编既然给了台阶,她只能顺势点头。

达成战略目标,总编显然非常满意,嚼着椒盐蚕豆面露得色:“光沂,你还太年轻啦。要知道社交也是工作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还能趁这个机会物色对象,一举两得的好事……”

“您对员工的私生活关心太过了。”谢光沂僵着脸道。

她就不明白了,总编明明过着P市报业大佬的日子,怎么偏要操这一份媒婆的心。

“这是一颗‘家有好女待字闺中’的慈父之心!”总编振振有词。

“我想提早下班回去了,爸爸,您能帮我看完剩下的稿子吗?”

“乖,自己看。小孩总要学会独立的哦。”

面对如此大言不惭的上司,谢光沂冷冰冰地哼出一声。应着她的冷哼,酣畅嚼着蚕豆的老头忽然五官一拧,咧开干瘪的嘴唇哀号出声。

假牙再度报废。

年过半百的总编大人眼含泪花:“偷笑扣工资!”

谢光沂耸耸肩膀,表示自己见怪不怪,心情忽然畅快了不少。

某天夜里,谢光沂做了个骇人至极的梦。

梦里被一个恐怖怪物追赶,东奔西逃,筋疲力尽,最终被怪物一口咬上了右臂。然而奇怪的是,那怪物虽尖牙锐利,被死死咬住的手臂却并不感到疼痛,只觉沉重酸麻,仿佛脱离了自己肢体似的。她回转过身,奋力想要摆脱,却见怪兽那如灯笼般硕大的眼眸中噙满了晶莹泪水。泪水打着转,最终自眼眶笔直地跌坠下来,在半空中碎散开来,淋了她一头一脸。

味道是腥咸的。

似乎与寻常人的泪水并无差别。

怪物犹如哭泣一般地呻吟着。

“呜……”

声音破碎模糊,可她浑身一个激灵,从中察出隐约的熟悉。巨大的泪滴不停地冲刷着她脸庞,让她憋住一口气近乎窒息,然后,剧烈喘息着醒来。

汗湿衣衫。

没有什么东西咬住她右手,只不过是她睡梦中翻了个身,将手臂横伸出了被窝而已。屋里暖气出了故障,入夜后,冷如冰窖,她的半条手臂都已冻得发麻。

谢光沂慢慢坐起身,揉捏着几近失去知觉的小臂。

凌晨五点。

卧室的窗帘没合拢,从那罅隙窥出去,外头仍旧乌漆漆的。熟睡在床边的谢大福低低地喵了一声,不知怎么的跟着醒了。她随手挠一挠大肥猫的后颈以示安抚,然后披起棉衣,索性下了床。

梦境糟糕的余味搅得她睡意全无。有着颜欢嗓音的怪物,她一定是被那人拖稿拖得魔障了才会做这样的噩梦。何况他哭什么?犯错的人凭什么反而率先装可怜啊?梦里的狂奔仿佛切实消耗了体能似的,肚子咕咕地叫出了声。

她用力拉开窗帘。

冬木庄公寓大楼前,阒无一人的路口,有只流浪猫正慢吞吞地横穿过空寂的街道。

这一年的农历新年来得格外早,元旦过后不久就是除夕。报社放假,刊物却不能停。排好假期的值班表,大家又为年末报告而焦头烂额。怨声载道的大办公室里,只有谢光沂一个人尤为清闲。如果说她这人有什么特别值得写上一笔的优点,没有拖延症必然是其中之一。早在一个月前就吹响了年终大战的号角,报告也已写完丢给了总编。翻翻备忘录,待办事项只剩下颜欢的三篇专栏。

她提前给颜欢发邮件打过招呼,说增刊要一口气做完圣诞、新年和春节特辑。邮箱又被丁小卯接管,对方活泼地一口说“好”,后头加了长长的桃心。

不知研究生坐班到底有多么无聊,丁小卯开始滥用私权,拿颜欢的邮箱和她闲聊,隔三岔五说些P大校园新动向,又或系里的八卦之类的。丁小卯用语很生动有趣,拿她的邮件当午间消遣也不错,谢光沂便有来有往地跟她多聊了些——如果丁小卯不总在附件贴她偷拍的颜欢的照片就更好了。

“小颜老师上课中——白衬衣帅哭!”

“小颜老师今天竟然困到在办公室打瞌睡唉!”

“新生偷偷塞进小颜老师信箱的情书get!”

总编出来巡查,悄无声息地杵在她身后,摸着下巴:“颜欢老师很上镜嘛,新年特辑给做个跨页的大写真吧。反正他很有人气,女读者会喜欢的。”

谢光沂一口咖啡呛在嗓子眼里:“您在说冷笑话?”

总编挑挑稀疏的眉毛:“我像是那么不严肃的人吗?”

为表他的“严肃”,总编朝新来的实习摄影师招招手:“毛毛,你跟你光沂姐做这个特辑。”

新人兴高采烈地应:“是。”

谢光沂头痛欲裂。

她不想再见到颜欢,一点都不想。

可是所有人都像铆起劲来在跟她作对似的。

跟丁小卯说好的交稿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谢光沂一早出去跟了条民生新闻,赶回办公室就打开电脑——收完颜欢的稿子,她就能放假了。收件箱里乖乖躺着未读邮件,丁小卯在正文里兴奋地写“马上跟本科生一起去欢乐谷”,后头轰隆隆打了三行感叹号。

谢光沂被她传染到愉悦的情绪,也跟着扬起嘴角。

页面向下拉拽到附件部分,这时谢光沂笑不出来了。

文档只有两个。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重新数了一遍。

依然只有两个。

丁小卯贴附件的时候遗漏了?

不至于吧?丁小卯虽然爱玩爱闹,但做事还是很靠谱的,否则也不会研一就当上助教。谢光沂赶紧回了邮件,又想到对方或许已经去游乐场,便在邮件里写明自己的手机号,让丁小卯方便的话直接回电话过来。

邮件发出去没五分钟,她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电话那头非常吵闹,丁小卯扯着嗓子大叫:“光沂姐,对不起啊,我粗心了……系里没有人了,小颜老师也在这儿,要不你来找我们,下午一起回学校……”

谢光沂手头无事,又想起总编心血来潮说的跨页写真,于是点头说:“好。”

反正横竖都要碰个面,不如把事情一块做完。

她叫上毛毛出发。

平安夜撞上周六,欢乐谷门前人潮汹涌。谢光沂艰难地挤过人群正要去买票,就被丁小卯从检票口里头叫住了:“光沂姐,这边这边!”她手里挥舞着两张成人票。

谢光沂要算门票钱给她。

丁小卯连连摆手,眨着眼睛说:“小颜老师掏的腰包哦。”

那就更不能收了。

“外拍的花销是公费,我回去要报账的。或者折成等价的冰激凌给你?”

丁小卯眼睛一亮,舔舔嘴唇似乎有些心动,终究颓然垮下肩膀,收了钱揣进兜里:“好啦……跟小颜老师没法交代的。”

毛毛跟丁小卯差不多年纪,两人互相打过招呼竟聊起天来。谢光沂不插话,跟在他们后头一路新奇地左右张望。到P市四年,没恋人、没朋友的她当然不会闲着自己跑到游乐场来。横穿过香格里拉区和亚特兰蒂斯区,丁小卯回过头来说明:“光在过山车那边排队就排了一个早上,大家正在‘蚂蚁王国’吃午饭。”

谢光沂点点头,心里纳闷极了。

以颜欢的性格,怎么会答应陪学生逛游乐场?

他明明是最怕麻烦的室内派啊——能宅在屋里看书就绝不出门接受阳光照射的那类人。

蚂蚁王国是儿童区,以超放大版的蚁穴和草地环绕出一个色调明艳活泼的、相对独立的区域,十余米高的“青草”丛间成双成对坐着分食甜点的情侣。标志性的蚂蚁雕塑后方,大群年轻人围坐在彩色石块砌成的小桌旁。有个男生高声喊:“小卯师姐,你好慢。”丁小卯嘿嘿笑着,伸手扯过谢光沂,两掌用力把她向前一推:“光沂姐来啦。”

不知为何,人堆里传出默契的哄笑声。

谢光沂一眼就发现被女生们簇拥在正中的颜欢。

正午阳光很暖,他把外套叠在膝上,露出里头的米灰色薄线衫,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的眼镜,看上去简直像个俊秀的大学生,坐在这群年轻人中间丝毫没有突兀之感。他跟着众人抬眼望过来,先是笑了一下:“别太闹腾了。”目光淡淡的,转过一圈后落在毛毛身上,“这位是?”

丁小卯赶紧把被遗忘了的可怜新朋友拉到身边,原样复述了一遍方才谢光沂向她说明的话。颜欢颔首,问毛毛打算怎么拍,毛毛忙说了他路上看好的几个景。颜欢起身跟毛毛走了,丁小卯把谢光沂推到空出的位置坐下。

身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记者,即便她已身经百战,脸皮厚度堪比城墙,冷不丁被这么一大群比自己小上五六岁的后辈拥在中央,谢光沂还是不禁觉得有些尴尬。

可是显然除了她以外的人都不这么想。

颜欢在的时候,女生们虽蠢蠢欲动,但碍于老师的威严,好歹勉强保持了点安全距离。换上谢光沂,她们可就不管了,蜂拥过来,情绪热烈高涨得出奇。

“光沂姐,你真是小颜老师的女朋友呀?”

“交往多久啦?”

“保密措施做得太好了!”

男生们远远坐在外围,也好奇地凑热闹,问:“之前小颜老师脸上的巴掌印真是你打的吗?”

谢光沂被簇拥得呼吸困难,辩解道:“不、不是……你们小颜老师给报纸写专栏,我是他的责编……”

却没人相信:“小颜老师最烦写文章了,肯定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的!喏,他从来不拍照的,跟我们合影也不肯,听你一句话还不是乖乖去拍了?”

丁小卯添油加醋地描述起偷拍小颜老师的难度系数之高。

“大远景十块钱,中景五十块,特写现在已经炒到一百块一张了哦!光沂姐,我很大方对不对,原图都友情放送给你了。”

兴奋之余,丁小卯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副业。

说起颜欢讨厌拍照这一点,谢光沂愣了一下才想起,的确如此。

明明长了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上镜皮囊,却不知为何非常讨厌镜头,连高中毕业照也是被好友扼着颈子去拍的。交往之初,大头贴流行起来,女孩儿们都爱和男朋友头碰头拍张亲昵合影贴在手机后盖上。她看着心里痒痒的,也想去拍一套,可颜欢说什么都不答应。

“无聊。”

他在教室最后排低头看书,眼睛好像黏在书页上似的,吐出平板的两个字就算回答。

后来想想,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她也不是执着于这些细枝末节的烦人女友。可当时莫名其妙的,邪火蹿上脑门,她一掌拍在颜欢的书上,摔门就走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说吵架,其实只是她单方面的冷战而已。

隔了两天,颜欢才找上门来。她力图保持冷艳高贵,盘腿坐在宿舍床上把薯片咬得咔咔响,就是不肯下楼。没想到颜欢神通广大,竟买通了油盐不进的宿管阿姨,长驱直入女生宿舍楼内部,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她从床上拎起来:“走。”

然后他们去哪儿了来着。

她竟把颜欢讨厌拍照的事抛到九霄云外,甚至事先没打个招呼就带毛毛来了。在这群把眼睛睁得犹如探照灯的本科生面前,颜欢此举多少算是给她面子吧。思及此,谢光沂感激之余,又对自己有些恼火。

她从不会这样疏忽的。

吃完丁小卯分来的草莓冰糕,谢光沂抬头就见颜欢和毛毛回来了。毛毛一边检查原图一边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光沂姐,我先回去修片。”

谢光沂放下冰糕,跟着站起身,却被丁小卯拖住手:“不是还要拿稿子吗?系里今天锁门了,不跟我们一块回学校的话进不了201哦。”

本科生们跟着煽风点火:“是呀是呀,光沂姐再陪我们玩一会儿嘛。”

谢光沂正想以“要赶回报社发稿”为由拒绝,没想到猪一般的队友果断出卖了她:“光沂姐,你不是发完小颜老师的稿子就可以休假了吗?也不急这半天嘛,我回去跟总编说一声就好了。”毛毛状似无辜地笑着,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

总之,从结果上看,谢光沂被迫正式加入了游园阵营。

她取代颜欢成为备受关注的焦点,被丁小卯钳着走在队伍中央。颜欢则慢悠悠地、一言不发地跟在最后,两人之间隔了十余米。谢光沂精神紧绷了一会儿,发现彼此之间连眼神都难以有交集,便渐渐放松了下来。

除了早上玩的大过山车是必修项目,二十来个人在其余游乐设施上是很难达成一致意见的。这几个要玩聚能飞船,那几个要乘太阳神车,三三两两结成了小分队自由活动,末了主阵营只剩下寥寥数人。

谢光沂,丁小卯,两个小个子男生,还有颜欢。

丁小卯指着前头:“我想坐那个!”

“天地双雄”,俗称跳楼机。

双塔并立,一塔急升,一塔急降,在两秒钟内弹射到五十余米的塔顶。说话间,机械又开始运行新一回合,惨叫声响彻云霄。两个男生霎时间脸色发白,却逃脱不及,被丁小卯硬拽着去排队了。

谢光沂犹豫了一会儿,跟了上去。颜欢则站在原地没动,微笑着摇摇手:“我在这儿等你们。”

丁小卯不高兴地努起嘴:“小颜老师,胆小鬼。”

其中一个小个子男生也说:“对哦,小颜老师刚才也没坐过山车吧?”

跳楼机实在太凶残,又不是什么特色项目,因而排队的人不多,没一会儿他们就上了塔。工作人员挨个检查过安全杠,锁簧卡死,座椅徐徐上升。

谢光沂低声道:“颜欢他恐高的。”

当足了室内派的后遗症,别说过山车和跳楼机了,他连坐个摩天轮都会头昏眼花。

与颜欢相识的第二年,国际嘉年华巡回到新台市。适逢学校秋游期,全年级学生便闹哄哄地结伴拥过去。性格冷淡、口舌恶毒、精神强大到仿佛无懈可击的颜欢同学,在那时不慎暴露了恐高的弱点。优雅俊秀的王子殿下在众人面前强装镇定,转头偷偷跑到偏僻的垃圾桶旁吐了个天昏地暗。当时她正坐在离垃圾桶不远的草坪上歇脚,以她和颜欢不掐架到日月无光誓不罢休的相处模式,她该作壁上观并投以冷嘲热讽的,但或许是颜欢那脸色实在太难看了,神使鬼差地,她动了恻隐之心,买了矿泉水和纸巾递过去。

“喏。”

颜欢抬起头。

嘴唇苍白,额角挂着冷汗,眼底有慌乱和狼狈一闪而过。她却觉得,这样的颜欢比平时一丝不苟、戒备森严的模样可爱多了。

呼啸风声中,丁小卯侧过头来大声问:“什么?!”

谢光沂摇摇头。

没什么。

丁小卯状态神勇,翻来覆去将跳楼机坐了一遍又一遍。男孩子们在第三遍时就哭着滚下去找地方呕吐了。谢光沂暗自庆幸平时有注意强化体能,但到第六遍,她也甘拜下风,颤巍巍地爬下座椅:“我去趟洗手间。”

“嗯,等会儿找你!”丁小卯头也不回地又一次扎进队伍里。

虽不至于到要吐的地步,但反反复复的超重失重也让她嘴里发苦。弯腰漱了好几遍口,再接一把水抹抹脸,她走出洗手间。

经过短暂宁静的午餐时间,园里重又热闹起来。有小孩子正沿路兜售糖果,园内广播不间断地播放着某部动画电影的插曲。

谢光沂在正对跳楼机的长椅上坐下,打算歇口气。可眼见好几拨游客被抛上高空又坠回地面,丁小卯还是没下来。再怎么神勇,也不能把跳楼机坐上十来遍吧?她忙到跳楼机前的队伍里寻找,张望了好半天都没见丁小卯的踪影。

而那两个小个子男生也不知去向。

在游乐园里走散了不足为奇。谢光沂掏出手机给丁小卯打电话,甜美女声道:“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这时,她才觉出猫腻来。

她转身撞上一个人。

颜欢低头看她:“怎么了?”

一定有鬼。谢光沂狐疑地睨着他。

“他们人呢?”颜欢抬眼看看四周,忽然像领悟到什么似的,轻笑一声,“这个丁小卯。”

看样子,他也不知情?

谢光沂环住手臂,还是半信半疑。

颜欢从她手中抽出手机,合盖,塞进她兜里:“丁小卯同学打起鸡血来,谁都拦不住。你不可能打通她电话的,走吧。”

“不、不要动手动脚!”谢光沂一蹦三尺远。

颜欢应声举起双手,从善如流地道歉:“我以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这点程度的躯体接触没关系的。”

拐弯抹角骂她幼稚?

谢光沂火气上来了,决定趁这机会算个总账。

“小卯到底知道多少?是不是你乱说话?”

“太霸道了吧。好歹我也是当事人之一,和亲爱的后辈回忆美好往事有什么不可以的吗?”颜欢还是一副四两拨千斤的淡然态度,在谢光沂捋起袖子就要行凶之时,他话头又一转,“我没有说,是她自己看到的。”

看到?

看到什么?

谢光沂茫然地眨眨眼。

方才那沿街兜售糖果的孩子不知何时跑到他们身边,伸手扯扯颜欢裤腿:“大哥哥,买瓶星星糖送给姐姐吧。”

颜欢眨了下眼睛,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投向谢光沂。

谢光沂涨红了脸,却又不好跟个小孩子解释什么。

小男孩半天没等到回应,很犀利地主动出击道:“哥哥,你太小气是追不到女朋友的哦。”

颜欢噗地笑出了声。

他半蹲下身:“说得对。你的星星糖,麻烦给我一瓶吧。”

玻璃瓶约有拳头大,里头装满了色彩缤纷的星星形状的软糖。孩子高兴了,把钱揣进腰包,捏起小拳头朝颜欢挥舞了一下:“大哥哥加油!”然后朝谢光沂做个鬼脸,一溜烟跑去道路另一边围堵其他的情侣。

颜欢把玻璃瓶递到谢光沂面前,一脸无辜地道:“日行一善而已。”

好吧,善意的谎言。

理由充分得让人内伤。

瓶装星星糖实在漂亮可爱。谢光沂瞟了好几眼,本想挺直脊梁坚决唾弃,但实在太喜欢了,手臂一软就接了过来。缤纷软糖各自都带点半透明的奶油色,她好奇地隆起手掌,想看看软糖是不是夜光的。颜欢在一旁无奈道:“涂上夜光剂就不能吃了吧。”

“我早就想说了。”

“什么?”

“你这人天生没有浪漫细胞吗?”

被指责的人挑挑眉毛,好整以暇:“嗯,我决定听取这个意见,并热情邀请你加入客户体验改善计划。”

“可以永远屏蔽这个软件吗?”

颜欢勾了下嘴角,没有接话。

卖星星糖的孩子在道路另一边碰了壁,男人甩开他就牵着女友走了。小朋友颓丧了一会儿,又振作起精神,搜寻新的目标。

“欢乐谷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孩子摆摊?”

谢光沂正犯嘀咕,就听颜欢若有所思地道:“以前没觉得你多喜欢小孩子啊。”

“现在也没有。”

“可你的目光都快追着他跑了半条街了。而且,你好像和小福也处得不错?真是壮举啊,那个孩子几乎不亲近任何人的。”

“你很关注她?”

“当然。”

“为什么?”

颜欢露出很谦逊的笑容:“作为小星星孤儿院的心理顾问,我有义务关注每个小朋友的心理健康。”

“实话呢?”

“嗯?”

“别装傻。小福见到你就跟奓了毛的狼崽子似的,怎么回事?”

颜欢脸上的笑意退了:“她很聪明。”

谢光沂觉得他在说废话:“我不瞎。”

“这样一个孩子,你觉得她在孤儿院里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备受瞩目和宠爱,得到最多的糖果,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每天都有收养请求源源不断地送进院里……

但是,小福的境况与此截然相反。

小星星孤儿院的耀眼之星是果果。

“最能得到老师注意的学生,要么是最好的,要么是最糟的。不上不下的反而比最差的更容易被忽视。小福就是这样,她不像大部分孩子一样急于表现自己的可爱聪颖,渴望被好人家领养,也不调皮捣蛋。她在所有事情上都恰好保持了一个中间值,又很沉默寡言,换句话说,就是‘没存在感’。”

“你的意思是……她故意的?”

“反正她上课中途溜到后院看书从没被老师发现过。”

“所以小福讨厌你,只是因为你捉到她逃课?”

谢光沂当然不信。

果然,颜欢说:“如果她真是故意的,那大概是因为我看穿了她的伪装吧。”

“欺负小朋友。”

颜欢苦笑了一下,算是认罪:“我做得欠妥了。”

智商爆表的小孩,复仇之心也不可小觑。谢光沂想起自己小小的盟友,小福和颜欢狭路相逢,哪一方能更胜一筹呢?她忽然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颜欢吃瘪的样子。

逞一时口快,给自己多树一个仇敌,活该。

谢光沂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小福的父母在她四岁生日那天去世,她五岁进孤儿院,中间一年去哪儿了?”

“有亲戚领养了她。”

这下,谢光沂真的觉得意外了,她总以为小福已经没有血亲在这世上了的。

“为什么又进小星星了呢?”

颜欢摇了摇头。

“除非她自己愿意说……否则,我还是帮她保密比较好。”

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之间有太多雷区,又横亘了八年多的空白。说完小福的事,一时间再无可聊的话题,只能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穿过香格里拉区,到达失落玛雅区,谢光沂见前头有一片障壁般的巨石,巨石下方人头攒动,不禁好奇地多张望了几眼。

颜欢跟着瞧了瞧项目简介:“水景演出。”他提议,“马上就开始了,要不要看看?”

山壁前方是低矮的、呈阶梯状的岩石,深入小片潭水中,隔一道栏杆便是游客看台。怕水溅湿身体,大家都属意靠后的位置,因此来晚了的他们只落得最前排的两个空位。谢光沂被直射阳光烘出一身薄汗,便脱了外套抱在怀中。

欢乐谷的经典水景节目“玛雅天灾”,“复现”了玛雅世界毁灭时洪水滔滔的景象。十来分钟的剧情,重头戏不过是最后那轰的一下洪水倾泻。演员持续着没完没了的独角戏,谢光沂昏昏欲睡。站在她右侧的女生与同伴打闹,往她这边用力挤了一下,谢光沂不留神被撞得歪倒,肩膀蹭到颜欢的手臂。

隔着薄薄衣衫,感觉到了灼人的温度。

颜欢似乎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

她不确定,她没敢抬头。

两个人默然不语、相安无事地并肩在游乐园看水景演出。

她很不想承认,但在旁人眼中,这与约会毫无分别吧?

说好的“保持距离”呢?

演员先生终于结束了他的喋喋不休,由山壁下的一扇小门退场。顶端几扇闸门同时打开,滚滚洪水飞泻而下,一时间水流的轰鸣震痛了耳膜。

“洪水”的阵仗虽惊人,但经过数级岩石的缓冲,到达看台前就该缓了势头,淌入栏杆下的深潭里。但最左侧一股水流似乎失控了,没有偃旗息鼓,而是呼啸着径直扑过了栏杆。颜欢见势不对,但电光石火之间,他只来得及回身护在谢光沂面前。

水势太猛,即便颜欢用后背挡住一部分,两人还是湿了一头一脸。

谢光沂冷不防被浇了个透心凉,还没缓过神,就先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

颜欢低下头,脸色蓦地一沉,一把抓起栏杆上幸免于难的大衣盖住她。

谢光沂刚从喷嚏里清醒,被大衣劈头盖脸捂住,当下不满地要挣开:“干什么……”

颜欢把她扯到面前,正面制住,阴着脸喝道:“别动!”

谢光沂吓了一跳。

颜欢一向冷静自持,鲜有剧烈的情绪波动,更别说这么大声地呵斥谁了。她垂眼一看,雪纺白衬衫遭了水立刻变得几近透明,里头黑色内衣现得一清二楚。她不敢再扑腾了,但披着颜欢的大衣,又被如同拥抱一般地钳在他怀里,谢光沂一张脸红得几乎要着起火:“知、知道了……你快放开我!”

颜欢比她更惨,几乎从头湿到脚,黑发淅淅沥沥滴着水,有湿漉的一绺贴在脸颊上,淌下水滴蜿蜒到下巴才最终坠落。Laguna Homme的气味被稀释了无数倍,却依然明晰而强势地钻入她鼻腔。

颜欢闻言,手里先是一紧,继而缓缓松开。她赶紧制造出安全距离,却也无法昧着良心对颜欢的惨状视而不见。

“衣服还给你,我穿自己的就可以了。”

演出结束,游客尚未尽数退场,他们这边的小骚动引得一些人特意盘桓观望。颜欢制止了她脱衣服的动作,抬手取下同样遭殃的眼镜:“先离开这儿。”

走出几十米才找到洗手间。颜欢把她送到门口,并再三叮嘱“听到我叫你再出来”。谢光沂很想让他先料理一下自己——太阳开始西斜,空气迅速降温,湿透了身体还到处乱跑是要感冒的。但她犹豫再三,也不知是否该说出如此关怀过度的话。还没张口,颜欢就已经跑远了。

过了约五分钟,颜欢回来,手里多了两个印有欢乐谷标志的袋子。

他递过其中一个:“换上。”

谢光沂接了,走进洗手间抖开袋子,额上当即爆起了青筋。

袋里是一件欢乐谷的文化衫,颜色亮黄,胸前还印了一行标语——繁华都市开心地,全家人的欢乐谷。

湿衣服黏在身上实在难受,她磨蹭了半天终究把文化衫换上。走出洗手间一看,颜欢站在外头等着,同样换好了衣服,一模一样的文化衫,男款。那副寡淡表情配上“繁华都市开心地”,不管怎么瞧都……

“噗哈哈哈!”

颜欢淡定地拽过她:“要死一块死。”

谢光沂笑到一半便哑了。

当丁小卯终于打来电话,他们奔赴欢乐谷正门与大部队集合时,迎着熊孩子们的爆笑声,她终于认识到颜欢的用心多么险恶。

“情侣装?”甚至有个男生举手提问。

然后众人又一阵笑得东倒西歪。

丁小卯揉着笑痛的肚皮勉力组织合影。颜欢不拍照,便主动做摄影师。当了一天编外队员的谢光沂同样自觉脱队,站在颜欢身后等着。大家咧着嘴吼:“一、二、三,茄子。”连拍了好几张。丁小卯跑过来拿回相机,翻看预览图:“哦,这张不错!”谢光沂有些好奇,走近一步。刚擦到颜欢肩膀,就见丁小卯猛然抬起手,相机镜头对准他们就咔嚓一声。

谢光沂愣住了:“哎?”

颜欢转过头:“嗯?”

丁小卯比了个V字,一边狂笑一边挥舞着相机冲回大部队的怀抱中去:“胜利了,胜利了!我胜利了!”熊孩子们迅速抱团,争先恐后地互踩:“我看看,我看看!”撇下谢光沂黑着一张脸,颜欢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师威何在?”

“教导无方。”颜欢侧头看向不远处写有欢乐谷广告标语的巨大看板。

离开欢乐谷时,天色已经黑了。先把本科生们送上车,最后剩下颜欢、谢光沂、丁小卯三个人。等了好一会儿才又拦到一辆出租车,丁小卯抢先钻进副驾驶座。谢光沂早已麻木了,见颜欢杵着不动,索性主动打开后车门,嘴巴一努:“喏。”

后座很宽敞,各占一边,相安无事。颜欢上了车就没再说话,沉默着闭目养神。谢光沂轻松了一会儿,倏忽不安起来。颜欢唇色煞白,是淋过冷水发起烧了吗——并非她爱心过剩,而是十七岁的颜欢留给她的“体弱多病”的印象实在太深刻。

车内昏暗,间或窗外霓虹的模糊光亮一闪而过。在她第八次转头时,颜欢忽然睁开眼。整个人陷在漆黑中,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得吓人。又一盏霓虹灯晃过,绿幽幽的光盛进他眼里。

谢光沂心头一跳,赶紧别过脸正襟危坐。

她感觉到颜欢慢慢坐直身体,略微转过身来似乎要说什么。

“小颜老师,先头部队说他们已经到啦——”丁小卯顿住,咦了一声,“我打扰到什么了吗?”

颜欢倚回座椅靠背,摇摇头:“嗯,让他们先开动吧。”说着抬手揉了揉眼睛。

谢光沂这下确认他真的是不舒服。

颜欢很容易发烧,却非常能忍耐。但谢光沂记得他的习惯——因为发烧时眼眶会酸痛,所以总会不自觉地揉眼睛。

出租车停在P大西门,早一步到达的本科生们已经在小操场搭起了烤肉架。他们显然私下制定了什么战略,目标明确地扑向颜欢:“小颜老师,我们敬你!”

谢光沂忍不住跟过去一步。

她本想拿了稿子就赶紧走人的,但颜欢的状态让她实在放心不下——他竟然毫无自觉地接过啤酒——若不是为了护住她,颜欢必定可以避开水流。怎么能对救命恩人撒手不管。

会被雷劈的。

熊孩子们敬起酒来没轻没重,她站在一旁干着急。

“怎么一直盯着小颜老师看呀?”丁小卯笑得贼兮兮的。

男生正为他们小颜老师的英雄气概而欢呼不已,打算敬他第二轮。丁小卯问:“光沂姐,你等会儿要跟小颜老师回办公室的吧?”

谢光沂点点头。

“注意书架的第三层……”丁小卯留了个神秘兮兮的省略号,忽然扬声道,“小颜老师,光沂姐急着回去啦!”

男生们发出一阵不满的唏嘘声,装模作样拉扯了一阵。颜欢面前一排空酒瓶,目光却还很清明,走到谢光沂面前笑一笑:“嗯,我陪你去系里。”

从操场到心理学系的红楼,要横穿过一片散布着嶙峋假山的枯竹林。颜欢掏出钥匙打开小红楼正门,回头叮嘱谢光沂注意脚下:“这片校区是古文物,防火很严格,电闸在晚上都是锁死的……小心,这儿还有半级台阶。”

摸黑上楼费了些时间,在前头带路并不断提醒着路况的人,自己的脚步声反而更加虚浮。

谢光沂生怕他向后栽倒,便一直伸出手臂不远不近地形成一个回护的姿势,嘴里抱怨:“没酒量还硬要喝,不逞能会死?”

“学生难得这么放松。”

显然可怜的本科生们平时被恶魔老师折磨得不轻。

谢光沂把同样的句式返还给他:“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善解人意呢?”

“嗯。”

“这也是客户体验改善计划的一环?”

“我的客户群很狭窄的。”颜欢低声笑笑,笑声远远飘荡到空旷走廊另一头,再依稀折回到面前,“只有你。”

谢光沂被他的肉麻惊得打了个寒战。

201办公室比外头亮堂一些,楼前的路灯被百叶窗裁出狭长的光路,往屋内投进细剪般尖锐的形状。颜欢打开笔记本,趁电脑启动的时间,谢光沂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

或许是由于丁小卯同学狡兔三窟地在各个角落藏了太多点心,屋里总有股发腻的香甜气味。谢光沂晃到书架下,忽然想起丁小卯方才神秘兮兮的半句话,下意识踮起脚,探头去看。

第三层最右侧,冯特的《论感官知觉理论的贡献》和《心理学大纲》之间,有个相框倒扣着。谢光沂以为它是歪倒了,便伸过手去想帮忙扶起。经过百叶窗裁剪的模糊灯光恰巧掠过相框正面,谢光沂手里一抖,木制相框啪地径直坠地。

在寂静到只能听到笔记本风扇微弱运转声的办公室里,格外让人心惊。

“怎么了?”颜欢刚把文档拷进移动盘里,合上笔记本就听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声。

谢光沂捡起相框,赶忙粉饰太平,急着说:“没什么没什么。”把相框藏在身后并试图插播广告,“你要不要,嗯,喝点热水?我去倒。”

“楼里不是没电吗?”

谢光沂努力延伸广告的有效时长:“坐一会儿,我到别处找找?你很不舒服吧。”

“没有不舒服。”颜欢斩钉截铁道。

听着这暌违多年的、熟悉到骨子里的死鸭子嘴硬,谢光沂不屑地哼了一声:“都快把眼皮揉肿了,还不承认?还是说你觉得热度可以加快酒精挥发,再多喝十瓶没问题?”

她发誓她只是想趁着插播广告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台而已。

却不慎插播了一则公益广告,比节目本身还要催人泪下。

被一哄而上地灌酒却反灌倒大半个本科班依然面不改色的颜欢,竟然怔怔地盯着她,眼眶和脸颊都微微发红,仿佛酒精这时才迟钝地在他体内起了化学作用似的:“什么?”

“你不是发烧的时候眼睛会疼?哎!”

她眼前一黑。

百叶窗殷殷裁剪着的狭长光带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被黑暗无限强调了的,是颜欢灼热而带有啤酒麦香的气息,和钳住她双肩的有力的臂膀。

“我喝多了。”颜欢斩钉截铁地道。

干燥的嘴唇准确无误地贴上她的,熟练到仿佛这八年的空白期对他而言并不存在,他也根本不需要演习就能重新娴熟操作这一指令似的。Laguna Homme的气息尚未侵占到他唇齿间,失去了这个图腾,谢光沂的大脑一时间陷入缺氧状态,忘记了自己应该坚决推开这个要借酒撒疯的恶徒。

狭路相逢勇者胜。

何况她的双手也还很忙。

在身后抓着相框这个罪证,动也不敢动。

仅仅是嘴唇辗转相触,没有更近一步的进犯侵略,却依依不舍地迟迟不肯退开,因而这个难以定义的亲吻不知不觉便生发出了缱绻温柔的意味。

不知为何,光是感觉到颜欢如此接近的炽热的气息,谢光沂就有点腿软。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绊到电源线。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她犹如溺水的鱼一般本能地抱紧了面前的人,可怜那相框再度掉落,这回却再没人有闲心去捡它。

她两手环住颜欢的脖颈一瞬后,理智战胜了本能,改为推拒。

但理智再强大也抗拒不了地心引力。何况颜欢发着烧,正是四肢无力的时候,别说稳住她的身体了,被她这么一环一拽,反倒跟着向前栽倒。

201办公室正中那套名贵的真皮沙发,是小颜老师平日待客的地方。

然而此刻,P大年轻有为的副教授小颜老师却烧得脸色酡红,与前女友抱团在沙发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惨不忍睹。

谢光沂悲痛地闭上眼睛。

原本只是辗转轻柔相触的嘴唇,这么一摔之下狠狠撞在一起。牙齿咬到肉,谢光沂吃痛地嗯了一声。幸好颜欢被拽着摔倒后好像更晕乎了,唇瓣退开,略微直起身一些,稍许蹙起眉心,似乎也咬痛了嘴唇。他的眼神有些迷蒙,又因发烧而亮晶晶的。如此近距离与颜欢对视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谢光沂心里一慌,八爪鱼似的扑腾着就想推开他起身。

可是她忘记了,就算颜欢病得晕头转向,也是个男人。比力气,她怎么可能比得过。

这次是被按住肩膀倒回沙发里,反抗换来更用力地吸吮。不幸中的万幸是沙发材质不错,身下触感绵软,给颜欢制住手脚也不至于腰酸背痛。谢光沂憋得脸色通红,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喘了一口气,正想骂人,还没飙出第一个音节,就被恶徒抓住机会,更进一步地侵入,攻城略地。

是不是她刚才挑衅得太过分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以牙还牙?

她不是生活在漫画真空里的纯情少女,没有为人间蒸发的前男友坚守大本营的伟大觉悟。颜欢杳无音信后一年多,她断断续续交过几个男朋友。起初还很抵触抗拒,但若想重砌一段坚实顽固的恋爱新城墙,接吻是不可或缺的工序之一。认识到这一点,她便渐渐试着不再排斥与新男友的亲密接触,其中不乏吻技高超的,也不乏青涩到只是亲吻嘴角就连耳根也红得要滴血的。

她不再排斥,但心中总有个声音在说,不对。

这些都不对。

并不是技巧问题,也不是说初恋的地位无可取代什么的——自她从少女漫画毕业以来,更是坚决抵制宿命论。或许她总有一天会再遇见一个能让她觉得比颜欢更正确的人,但她已经倦怠了,不想再流连寻找——她的人生又不是非得恋爱不可,甚至倘若颜欢回来了,她也不再想要。

然后,颜欢就真的回来了。

虽然她很不愿意承认,但在被如此熟悉的气息包围之时,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

“本就应该如此”。

这样的感觉。

像是要惩罚她的不够专心,颜欢忽然发出一声不满的呜咽。与此同时舌尖一痛,谢光沂难以置信地瞠圆眼睛。她还没来得及发怒,对方的唇舌又像要讨好她似的,停止了狂风暴雨般的侵略,小心翼翼地轻轻舔舐起她的嘴唇。

一巴掌抽醒眼前这个得寸进尺的家伙之前,谢光沂脑中倏忽盘桓起一个滑稽的念头。

若隐若现的黑色内衣没关系,反而是“我记得你发烧会眼眶酸痛”这个青涩得要死的理由让他暴走了?

暌违八年,依然纯情地生活在漫画真空里的人是颜欢才对吧?

“走。”

“去哪儿?哎哎,放手!勒死啦勒死啦!”

十八岁的颜欢,人生中99.9%的时间都戴着一张淡漠矜贵的精英面具,以至于这张面具几乎要生出神经纤维融进血肉里。难得需要扒下面具的时候,便不是一般的疼痛惨烈:“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十八岁的颜欢同学,智商、情商双双逼近满分线,平时男友力爆棚,但关键时刻拿出的求和礼物,竟然是两张单价刚够买一份烤鸭包的巴士车票。

目的地是距离F大所在的S市约两个小时车程的小镇月河。

谢光沂气不打一处来。但难得见识到古朴的水乡风味,她决定暂且搁置战火,新奇地四下逛游着。站在青砖桥上眺望曲折河道,乌篷船晃晃悠悠地穿过桥洞,谢光沂激动得当下就要冲去码头一乘为快。

颜欢牵住她的手,适逢桥口为游客拍照留念的中年男人拦住他们:“十块钱一张包塑封,很划算哦。”正在兴头上,谢光沂可不想踩到两人之间的地雷,拖着颜欢就要走人。不料颜欢松手,抬起手臂揽住她肩膀,对大叔微微笑了下:“嗯,麻烦您了。”

“嗯?!”谢光沂见了鬼似的瞠圆眼睛。

结果拍出的照片就是这样子——最好年纪的两个人,面容年轻得让人羡慕,女生张牙舞爪一副想要打架的样子,男生则温柔却不失强势地圈住她,稍许倾过身来,额角抵住她的刘海。

那是她本来的样子,和他本来的样子。

趁着大叔回店里塑封的时间,谢光沂大马金刀地叉腰站在桥中央,质问一反常态的男友:“你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冒名顶替了颜欢的外壳?快说你到底是谁,把真正的颜欢藏到哪里去了?”

起了风,桥下流水倏忽变得湍急了,有那么一小股清流急急拍打上岸边岩石,裂成一朵晶莹的浪花。时隔八年,谢光沂再想,为何她能骁勇迎战骄矜毒舌的颜欢,却偏偏对示弱的他束手无策呢?或许答案早就埋在了那时吧。男生苦笑着道:“我的确不太喜欢拍照,但和你……是不一样的……”

他说着,脸颊竟泛起可疑的绯红。

“大头贴实在是,不太好意思。这样的合影不是很好吗?”

木制相框的背面,他用黑色碳素墨水写下了一行字:2011年1月13日 Es muss sein。墨水渗入木头纹路,微微溢开。谢光沂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才发现它早已干涸了不知几个年头。

远远的小操场上,年轻人们还在敲碗敲碟,大声唱着歌。

串了歌词也不管。

“一闪一闪亮晶晶,挂在天上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