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黑中透出一点淡淡的藏蓝。
最漂亮的就是晴朗的冬季夜空——晶莹耀眼的星子密布其上,仿佛是谁盛了满满一玻璃杯的碎钻,然后用力朝天幕倾洒而去。烟火在高处炸裂开,那些数以亿万计的、转瞬即逝的微小光辉跌落入青黑之中,似乎被寒冬的低温冻结而凝固,成为冰冷却恒久闪耀着的星星中的一员。
它们紧紧簇拥着,成为硕大的族群。看似亲密依偎,实则彼此相距甚远。
跨年的钟声响彻校园,这个夜晚最后一轮的狂欢正式来临。遥遥能听到操场上的欢呼沸腾之声,相较之下,教室里反倒寂静黑暗。这份静谧和黑暗将自己的急促心跳与身边之人的绵长呼吸放大,再放大。
烟花绽裂之声隆隆,那些明晰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她却完全听不到了。
心跳声覆盖了她所处空间的一切声音。而她眼前的世界,只剩下身边之人微微勾起嘴角,低低俯身靠近,因此超乎意想地放大在面前的英俊脸庞。
无限靠近的气息。
对方眼中闪烁着调侃般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亲昵如同耳语。
微光从操场正中笔直地蹿上天空,绽开了最硕大的一朵花火。
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她愕然瞪大了双眼。
二
列车一个急拐弯,谢光沂脑壳砰地撞在车门玻璃上,被迫清醒了。
眼前没有熟悉的教室,也没有星子满布的漂亮夜空。傍晚七点多正当第二波下班高峰,车厢内塞得密不透风,满眼尽是和她一样加班到华灯初上时分的疲惫人群。
她艰难地在车门和座椅之间的拐角处为自己争取到一席之地。
跑了整天的采访,身体酸痛到像是被人打散了重装似的。困倦到极点,谢光沂靠着车门竟然就打了个盹儿。
居然还做了梦。
梦见过去的事。
那是她早就下定决心要碾成渣滓,丢进垃圾桶的腐烂回忆,没想到时隔多年又跑到梦里找存在感。谢光沂揉了揉撞疼的后脑壳,顺手挠了挠因经受了一天风沙而稍许油腻的头发。
习惯这样的生活已经多久了呢?
放眼所及尽是疲倦的面容。写字楼里西装革履、健步如飞的上班族们,卸下了端正严谨的外壳,脱去外套,解掉领带,衬衫的袖口皱巴巴地高高挽起。他们不是目光僵直地玩着手机游戏,就是怀抱公文包尽情发呆。因此,尽管车厢里拥挤到极点,却相当安静。
只有她身后的两个人——谢光沂忍不住从玻璃倒影里睨了她们一眼——跟大环境格格不入的两个年轻女生,化着很时髦精致的妆,衣着靓丽到扎眼,看样子不是要去逛街就是去泡吧。没有两个小时绝对无法搞定的装扮,谢光沂心想,她们恐怕就是一觉睡到午饭后,不紧不慢地洗个澡,开始精心梳妆打扮,然后呼朋引伴出门过精彩夜生活的那类人吧。
简直是闲适到要令工薪族咬牙大呼可恶的人生。
其中栗色梨花头的女生故意高高翘起右手,展示无名指上硕大的钻戒。一旁的黑色直发的女生则捧场地惊呼:“好大呀!这个有两克拉吧?”
“两克拉二十二分哦。”
“太幸福了吧你!他是不是跑到你们小区花园里摆了满地的玫瑰花求婚来着?”
栗色梨花头的女生止不住脸上的骄傲,但又想做出矜持的苦恼表情,结果五官微微有些扭曲:“哎呀,我也不想太早结婚的!但他都把阵仗搞得这么大了,我也不好太折他面子呀。”
黑色直发的女生顺势双手捧心,表示羡慕。两人笑闹了一阵,又说到等会儿要先到village的莫斯科餐厅吃饭,然后和男朋友在酒吧街碰头。期间栗色梨花头的女生始终把右手的无名指高高翘起,生怕旁人不知她手指上戴了两克拉的钻石似的。
通勤高峰时期,待宰的小羔羊竟然还敢在公共场合大肆炫耀,不是没常识,就是太不缺钱了。祝你的戒指一下车就被偷掉——谢光沂忍不住坏心眼地想。
距离换乘站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但她的手臂被两个女生压得紧紧的,没法从包里拿出书来看,只好穷极无聊地仰头盯住座椅后方的移动电视。电视里正播着一个经典电视剧大盘点的节目,主题曲的旋律相当熟悉,却因有些年头未曾经耳了,给她的感觉非常微妙。歌名根本想不起来,但随便哼哼几句,歌词便接连清晰地浮现在脑中。
歌里唱着:“没有变坏的青春,没有失落的爱情,所有承诺永恒得像星星。”
手机在包里突兀地震动起来。
列车刚好靠站,两个女生下了车,谢光沂的躯体总算获得了一点自由活动的空间。好不容易才从背包深处摸索出手机,来电的是总编。她正要接,不巧列车再度滑入黑洞洞的隧道,没信号了。
跑新闻的家伙,可没什么工作时间与私人时间之分。哪怕前脚刚进家门,屁股还没坐热乎,一旦总部发来命令,她就得认命揣上录音笔和DV再度冲出门去。更何况,这才刚离开编辑部没多远,两分钟后,她在下一站下了车,站在月台上给总编回电话。暗数听筒内单调的信号音,响到第六声,老头子才咋咋呼呼地接了起来:“光沂啊!”
“不好意思,总编,刚才在地铁上。”
“没事没事!也不是很急。”老头子年轻时是个不折不扣的海归派,在英国出生,二十多岁才回国,那时他连中文都不大会说,但在P市报界摸爬滚打几十年下来,如今北方口音那叫一个地道,“你家住在东五环是吧?明天呢,就不用来报社啦,有个专题得让你去跑。小星星孤儿院,地址和具体资料你手里应该已经有了吧?加油拿到大独家啊!”老头子末了还伤心地抽泣起来,“新来的孩子都不靠谱,好几天了,连孤儿院的大门都进不去。还是得靠你啊光沂!你熊的!”
“请不要一边偷吃零食一边布置工作,总编。”谢光沂在站台旁的横椅上坐了下来,掏出笔记本写下新的条目,同时很冷静地戳穿电话那头的独角戏。
老头子嘿嘿笑出了声,更加肆无忌惮地咀嚼起来:“还有啊,他们之前工作的进展……”然后口齿含糊地抱怨了一通新人们如何被孤儿院拒之门外,孤儿院的管理人员又有多么刁钻可恶。
谢光沂娴熟地在笔记本上记了关键信息,并不时应付老头子天马行空的插科打诨。
“哦,好,我知道了。那不重要,我更想提醒您的是,您之前贪便宜买了国产的假牙,吃蚕豆可能还是有点危险。”
话音未落,就听那头清脆的咔的一声,总编发出惨叫,继而通话就中断了。
谢光沂听了会儿耳边的忙音,好半晌才叹了口气,收起手机,然后合上笔记本。
小星星孤儿院。她当然知道那个地方。
因为有个叫果果的八岁小女孩在卫星频道的益智节目中展现出惊人的算数天赋,一举成为热门人物,连带着她出身的小星星孤儿院也备受媒体关注。
是天才,是孤儿,又被专家判定为自闭症患者,果果一举赚足了话题。
早在果果那期节目播出时,社里就开了选题会。总编本是打算把任务交给谢光沂的,但几个刚进社的实习生联合起来,表示希望能拿到大选题,获得锻炼的机会,硬是把这个任务抢走了。她手头还有几个自己挖的独家,本来觉得无所谓——既然抢到了选题就好好做啊?到头来还得她来收拾烂摊子算是怎么回事?
总编也是,选题会上一摊手,“孩子们都开口了,光沂,你就把机会让给他们试试吧”,等到实习生们搞砸了,他倒也轻松,把破烂拾回来没事人似的往她头上一丢,还像给了她天大的信任一样。
因为总编拿准了,她就吃这一套——“他们都搞不定,只有我能行”——她近乎病态地享受着这种自我认同感。只要对方搬出冠冕堂皇的信赖之辞,她不管手头已经积了多少工作,都会不辞劳苦地再揽下一桩。
不过,活儿是接下了,但她一时抓不准方向。和小孩子扯上关系的新闻都麻烦得要命。未成年人保护法很难搞,公共舆论很难搞,那些更年期的看管阿姨更难搞。谢光沂叹了口气,预见到此后好一阵焦头烂额的悲惨生活。
她一口气还没叹得舒坦,手机再度不安分地震动起来。
这次是老家打来的。
“小光,下周末回家来啊!”母亲大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发出指令。
谢光沂当即头痛起来:“怎么可能嘛,要上班的呀。”
“上什么班啦,你妹妹结婚你不管的哦?”母亲大人扯起嗓门。
谢光沂愣了一下:“阿秋要结婚?”
亲妈没好气地哼给她听:“不然呢?阿秋还比你小两岁呢。多大年纪的人了,也不晓得一天到晚在忙些啥……”
广播通报着又一趟列车即将进站,谢光沂忙打断母亲大人永无止境的念叨:“妈,我要上车了,等会儿到家再打给你。”然后果断结束通话。她收拾了一下东西,走到屏蔽门边。
门内的广告灯箱坏了,漆黑的通道令屏蔽门的玻璃成为一块清晰的明镜。谢光沂看着倒影里的自己——连帽卫衣、牛仔裤、球鞋、运动品牌的帆布双肩包。明明已经是离开校园好些年的人,还穿得像个不修边幅的高中生。早晨去市郊山上拍金秋游客赏枫的新闻,天不亮就起床,根本没工夫化妆,一天下来头发也蓬乱得有如鸡窝。糟透了,她舔舔干枯到起皮的嘴唇,心里想。
阿秋竟然都要结婚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
列车呼啸着进站。之间明明有着屏蔽门的阻挡,她却感觉到一阵迅疾的风。那风扑面吹起了她的头发,吹得脸颊生疼生疼的。
三
二十六岁,女,单身。
出生在南方小城,大学在离家不远的S市名校就读。毕业后不顾家人反对,独自北上来到P市,在被称为“史上最难就业季”的年份一举拿下大报社的工作,惊落所有人的眼镜,顺利就职。先用一年时间从没什么前景的文摘版面跳到新闻版面,再用两年时间从跑腿小记者逐渐爬到责编之位。第三年末,得到总编金口玉言,被盛赞为“最得力的部下”。
光看文字表述,似乎算是挺成功的人生。
不尽如人意的,好像只有感情生活。
大学时谢光沂谈过几场恋爱都无疾而终,曾在酒醉时分自我反省过为何总是失败,但抓破脑袋也想不出个门道,只能归咎于天生没有恋爱技能,并且从那以后掐死一颗少女心,彻底专注于工作。相处亲密的同性友人也曾有不少,可大家都留在南方,远远跑到P市的她便成了异类。再加上工作繁忙,这两年连春节都没能回老家——再怎么尽力保持联络,也不免日渐生疏。
于是,没有恋人,也没有朋友。
她偶尔会悲观地假设,如果自己当下得了什么绝症,恐怕真的只能抱着工作孤零零地去死了。
开灯,卸下背包掷向沙发。有道白影如闪电般蹿了起来,躲过背包的突袭,以和它肥硕的身躯全然不符的轻盈姿态落地。谢光沂狐疑地探过头,果不其然见到满沙发垫的碎屑。
“谢大福,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在沙发上咬饼干!”她双手并用,才吃力地提起了雪白的大肥猫。
万幸,她还有谢大福。
几年前的冬天,在报社门前捡的小野猫。当时下着牛毛细雨,它缩在消防栓后头瑟瑟发抖,骨瘦如柴,毛发干枯而脏污地纠结在一块,根本看不出毛色。谢光沂事后回想,她倒也不是动了什么恻隐之心——刚到P市,微薄的月薪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哪还有多余的爱意分给其他生物——只不过加班到半夜,一边嚼着同事给的草莓大福暂且告慰辘辘饥肠一边走出报社大楼时,转头不经意见到墙角蜷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忽然觉得小猫还蛮可爱的。
于是她起了玩乐的心思,蹲下身,把啃了一半的草莓大福递过去。
“如果你肯吃这个,我就带你回家。”
小猫或许是饿得狠了,对准麻糬皮就凶恶地咬下一大口。
谢光沂说话算话,拎上它,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因为它奇迹般地吃了一口草莓大福,所以取名叫“谢大福”。
之后给同事看谢大福那天的照片,同事惊恐万状地瞪大眼睛:“这个叫可爱?谢光沂,你的审美有没有问题?总编,总编,我强烈请求撤换新闻版的美编啊!”
请了半天假把谢大福送去宠物店让专业人士清洗,搓下三大盆泥水才露出雪白的毛色。店里的小哥好心提醒谢光沂这只是一只土猫,不值得作为宠物饲养,但是谢光沂心想捡都捡了,就这样吧。
她从没养过宠物,回老家见着邻居家的狗总是绕道走。但不知是她天赋异禀还是谢大福本就潜力无限,原本一副小难民模样的土猫吹了气似的发福,雪白的毛皮更是养得油光水滑。不过,谢大福最漂亮的还是眼睛,滚圆的一双瞳仁大而乌漆,眼白则是少见的水蓝色。不少人乍一看照片都以为谢大福是什么名贵品种,追问谢光沂购买途径。而当初嘲笑谢光沂审美品位的同事则连连感叹:“果然这年头,找准潜力股玩养成游戏才最靠谱。”
谢光沂双手提着谢大福,没一会儿就觉得小臂酸痛。肥猫身子一扭就要挣开,她顺势松了手,望着那圆滚滚的屁股感慨无限:“我捡你回来的时候,你的体积还不如现在一条后腿吧?”
谢大福充耳不闻,甩甩尾巴踱进洗手间,蹿上洗手台对镜顾影自怜起来。
谢光沂给谢大福拌好猫粮,自己则煎了块汉堡肉简单吃了。把碗盘泡进水槽时,挂钟时针刚指到九点。谢光沂换上运动鞋,问谢大福:“我去锻炼,你想出去透透气吗?”
吃饱喝足的谢大福继续在镜子前自我陶醉,谢光沂对此已习以为常,拿了手机、毛巾和水杯便出门了。
多数圈外人都以为记者是动动笔杆就能赚到丰厚薪酬的清闲脑力劳动者,殊不知事实的恐怖。寒来暑往、日晒雨淋的,跑起新闻来奔波十几二十个小时是家常便饭。谢光沂原本也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弱小花朵,但四年的记者生涯已让她磨炼出了钢铁般的体魄和意志。为了让自己维持独自带着相机和录音笔狂奔一天的体能,谢光沂养成了不管当天工作有多累都要在晚饭后跑步一个小时的习惯。
乘电梯下到二楼,不出所料,某人仍蹲在老地方。
房东庄聿是个怪人。
家境似乎非常富裕,二十多岁便从祖辈那里继承了可观的现金资产和一整幢地处东五环的写字楼。P市寸土寸金,照理说,庄聿只需将写字楼出租,下半辈子就能安然躺在钱堆里睡大觉了。但他偏不这样做,反而挥霍全部现金资产,将写字楼大肆整改了一番,做成一居室户型的公寓,然后标上不可思议的低廉价格,贴出广告寻找租户。
大约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谢光沂刚到P市,涉世未深,不知生活艰辛的她轻率地在黄金地段跟人合租了高层公寓,结果不出三个月,存款便见了底。工资不够应付高昂的房租,再加上谢光沂正处于事业起步期,时常早出晚归,跟室友的生物钟完全合不到一块去。最后,谢光沂先退了一步,开始寻觅新居。
她是偶然从超市邮报的边角发现了庄聿打出的广告。
第一反应是,“这是诈骗信息吧”——东五环,单间面积六十平方米的一居室,租金却便宜得吓人,房东疯了吧?但是存款见底,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就只能露宿街头,谢光沂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打通了广告上登的电话。当天下午去看了房,她先是被写字楼贵气犀利的外表震慑了,进到里头,每个单间竟然还各有不同的装修风格,年轻的房东先生慷慨表示任她挑选,谢光沂犹疑地挑了最简洁朴素的一间。最后,庄聿带着抑制不住的自豪表情,领她参观了写字楼的二楼。
由于一楼被改装成车库,二楼便是实际意义上的最底层。
庄聿把百余平方米的面积全部打通,做成了一间巨大的公共休息室。
沙发随意摆放着,角落里有自助茶水吧、台球桌和麻将机,墙上则挂了108寸的液晶电视,落地窗的一侧是不逊于专业健身房的全套器械。事后谢光沂回想,让她决心租下房子的或许就是其中那台价格不菲的最新款跑步机。
相较之下,茶水吧附近的一套原木桌椅并不那么显眼。后来谢光沂才知道,庄聿在闲闲当着房东、收取些许房租之余,还是个剧本作家。那套原木桌椅就是庄聿的办公场所。
至于楼里其他的住户,谢光沂几乎毫不了解。
零星遇见过那么几个人,但也只是在楼前匆匆打个照面。听庄聿的闲谈,她的邻居们似乎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四楼有个怀才不遇的演员,成天一个人在屋里分饰多角地演莎士比亚;五楼是个疑似患有公主病的富二代,不停地循环着结婚搬出去、离婚搬回来的单调流程;六楼住的程序员是个同性恋,因为性向暴露而遭到公司排挤,被迫辞职,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之都是些奇怪的家伙。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庄聿倾注了全部心血打造的公共休息室,除了每天晚上来跑步的谢光沂和他本人以外,再无其他人来使用。
对了,庄聿给这幢写字楼改造的公寓起了个名字,叫“冬木庄”。
谢光沂认定自己是冬木庄公寓唯一的正常人,并以此为傲。直到某天,庄聿不咸不淡地道:“正常人?超过二十五岁的老女人,没有可以约会的男朋友,也没有可以逛街买衣服聊八卦的闺密,每晚要么加班,要么一头扎进酒馆喝酒,要么宅在楼里疯跑,你还敢自称正常人?”
谢光沂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刺痛了。
庄聿继续火上浇油:“如果你过了三十岁生日还没结婚计划,我就把你现在住的那套302送给你养老。”
能在P市免费挣一套一居室,简直可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但谢光沂完全不觉得高兴:“又不是从来没有桃花运,我也谈过不少对象的啊!如今我决定将后半生彻底奉献给工作!”
她自以为这伟大的情操非常站得住脚,结果庄聿从剧本里抬起眼皮,冷冷道:“这还不叫奇怪?”
谢光沂痛定思痛,再也不跟庄聿为任何哲学问题争执。
庄聿蹲在他的原木小桌旁,十指如飞地在笔记本键盘上敲打着。谢光沂也不打扰他,设定好跑步机,戴上耳机。
由快跑到慢走,共计一个小时的运动时间。等十分钟慢走结束,喘息差不多也已平复了。
耳机里还在喧哗地唱着“Don't stop, make it pop”。谢光沂一把扯下耳机线,捞起毛巾擦了擦汗水,走到茶水吧给自己倒了杯果汁。干哑的喉管还没能得到润泽,丢在跑步机旁的手机就催命似的响了。
该不会又是老妈打来的吧?
谢光沂赶紧把苹果汁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和封建家长战斗。
来电却是个未知号码。
谢光沂疑惑地接起。
那头的声音很熟悉,可又因暌违经年而让她稍有陌生之感:“是表姐吗?”
谢光沂一只手扶着跑步机的横杆,慢慢站直了身子。
“阿秋。”
她的表妹叫秦锦秋。直至高中时代,两人都可称得上亲密无间。但这份表姐妹之间难得的亲昵随着她升学离家而渐渐淡薄,她北上P市之后,两人更是许久没有联系。谢光沂抿了抿嘴唇,好半天才找到话头:“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
秦锦秋在那头直笑:“是啊。想给你送请柬来着,但姨妈说你没时间回来。”
“实在太忙了……”明明说了大实话,但谢光沂自己听着都觉得像借口。心头浮起一丝针对自己的烦躁,她拼命按捺了下去,转头问起表妹的事:“对方怎么样?我见过吗?”
“事务所的同事,挺普通的……嗯,你应该没见过。”
秦锦秋高中时曾经历过一段痛苦的往事,自始至终旁观全局的谢光沂至今想起仍会为表妹扼腕。她本以为秦锦秋会借高考的机会远离伤心之地,没想到这个死心眼的妹妹念了四年大学,绕了一个大弯又回到老家,进入一家小小的私企当了会计,就此落地生根了。谢光沂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普通就好。挺好的。”
她一连重复了几个“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秦锦秋主动问:“你现在怎么样?”
身上的汗慢慢干了,后背凉飕飕的,谢光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揉揉鼻子:“还是那样呗。”
还能怎样。
谢光沂挂断电话,扭头发现庄聿不知何时已合上笔记本,正盘腿坐在原木小凳上看电视。他手臂一环,事不关己地感叹:“薄情啊薄情。”
谢光沂朝房东大人翻了个白眼:“躺在租金和稿费上睡大觉的有钱人,你能懂工薪族的心酸?”
庄聿耸耸肩膀:“稿费也是要扣税的啊。大家都是光荣的纳税人。”
谢光沂懒得理他,窝进沙发里,盘算起该给秦锦秋包多少礼金。
108寸的液晶屏上正重播着果果初次亮相的那期《超级大脑》。小女孩长得不算好看,黑又瘦,身上簇新的小裙子一看就是为上节目而特地准备的,与她全然不搭。更糟糕的是,果果双目空洞无神——这时字幕打出“自闭症”“孤儿”的人物简介,说服力十足。
女主持人露出和善笑容,试图和她对话。但小女孩只顾抓着自己的衣角,头也不肯抬。
挑战项目是五位数的加减乘除速算。
专家煞有介事地进行了一番预测和点评。
果果自始至终都只朝镜头露出一个干枯的发顶,对专家的发言更是充耳不闻。
舞台正中央摆好了桌椅和黑板,由十名数学系大学生组成的验算团早已准备就绪。
预备,开始。
算式一个接一个地从大屏幕掠过。果果抓起粉笔头,飞速在黑板上写下歪歪扭扭却精准无比的答案。一个正确,两个正确,三个正确……验算团接连按亮绿灯,现场观众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表演圆满结束,但果果仍攥紧了粉笔死死盯着大屏幕,仿佛只要她不移开目光,那里下一秒钟就会继续蹦出算式似的。
“现在这些做电视的真是丧心病狂。”庄聿直摇头,“找个小孩子来闹腾什么劲。”
想到自己还得去小星星孤儿院打一场硬仗,谢光沂也觉得很糟心。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果果被女主持人牵着手送下舞台。就在电视屏幕蹦出幼儿润肤乳广告的前一秒钟,谢光沂的余光捕捉到场边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她正待定睛仔细去瞧,但那转瞬即逝的画面却不等她。
庄聿回过头,见她睁大眼睛死盯着电视,不禁很纳闷地问:“你对幼儿润肤乳感兴趣?太未雨绸缪了吧。”
难得地,谢光沂没跟房东先生抬杠。
那个似曾相识的影子,让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四
高中时,谢光沂一度疯狂迷恋过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
她收集三岛的一切作品,连手机桌面也换成三岛由纪夫的近身肖像,卧室墙头甚至贴了从文艺杂志裁下来的大幅黑白照片,惹得那人吐槽:“看看书就得了。自杀身亡的作家,你每天早晚睁眼都瞧着,不觉得难受吗?”
那人读过的书绝对比她多,却从没见过他沉迷于哪个作家。不光作家,歌手、演员,甚至是学校附近味道不错的小饭馆,无一例外。间或微笑着应景说句“喜欢”,但日复一日,她终于察觉到那人是隔开了一颗真心,以恒久的距离感划定了他自己的安全范围。
永远保持头脑清醒,永远冷眼旁观。
绝不随波逐流,绝不容许自己沉湎于某事某物。
若要用一个词形容那人,谢光沂就算抓破了脑袋,第一时间跃入脑海的仍是“凉薄”二字。可惜,这些都是她很久以后才看透的东西。
如果带着“倘若早知如此”的心情回望,许多少年时不懂的事,也能顿悟了。
当年,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中,她最喜欢的是《金阁寺》。
金碧辉煌的森严庙宇因其美而灭亡,这样一桩沉重的悲剧中,她深爱着的却是三岛借主人公之口描写少年鹤川的轻盈至极的一笔:“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把所有的月光译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间苔藓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
想来便是个无与伦比的美少年。
十七岁的谢光沂,审美观仍然缀着珠光闪耀的蕾丝网点,对臆想中的美少年流流口水、发发花痴也是常有的事。
但有一件事,她是当时就心知肚明的。
如果要用这段描写来形容那人,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非得把四个比喻全都掉转方向才行。
把所有的向阳译成背阴。
把所有的白昼译成黑夜。
把所有的日光译成月光。
把所有白昼晶亮的摇曳着的嫩叶,译成夜间苔藓的阴湿。
积压再多的怨愤不平,到最后只能宽解自己一句“他就是那样的人”。
仅此而已。
五
成长是件非常残酷的事。
中学时代,谢光沂时常彻夜躲在被窝里看少女漫画,为女主角的悲惨际遇哭得眼皮红肿、脑袋抽疼,央求妈妈打个电话给班主任说句身体不舒服就能舒坦补觉。可现在呢?就算天塌了,次日清早也得把自己撕下床板,丢出家门,更不用说她只是因为回忆起往事而丢人地失眠而已。
新闻不等人,工资和全勤奖金更不等人。
相机隐蔽地藏在运动挎包里,录音笔则别在胸前口袋。谢光沂倚靠着横栏上打了个盹儿,到终点站时睁眼下车。头昏脑涨,太阳穴更是突突地疼。她从自贩机买了咖啡,一边喝一边查起手机地图。
小星星孤儿院地处P市东郊,地铁转公交车后还得步行一刻多钟。粉刷成鲜亮颜色的建筑群在荒凉郊外格外显眼,正门口守着两名保安,将一大群面色殷切焦急的记者拦在门外。谢光沂隔着数百米停下脚步,啧啧地咂了下嘴。
好好的大独家,硬给拖成了烂大街的选题。她忍不住暗骂那群不自量力的实习生。
抢不了先,还搞什么专题啊,做个短平快的小报道得了。
虽然心中如此想着,总编号令却不得不从。谢光沂冷眼判断了一下形势,确定从正门突围的可能性极低,便果断抽身,打算先沿四面围墙观察一圈。
占地百亩的大院戒备森严,正面及侧面的三面围墙都超过三米高,上头还架了铁丝网。谢光沂绕到院子后方,眼底精光闪过。
不出她所料。
前头装点得堂皇富丽,背面却仍一副破败相。围墙比另外三面矮了许多不说,墙皮还斑斑驳驳的。越过墙头往里瞧,估摸着后院要么是小操场,要么是荒地。
当了三年多的新闻记者,明察做得多,暗访的机会更不少。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她——谢光沂退后几步,高高捞起袖子,助跑,腾跃,敏捷地翻上墙头。
正要一气呵成地落地,但神使鬼差地,她低头朝墙脚下看了一眼。有个孩子正背靠墙壁坐着,膝盖上摊着本几乎有她半个身子大的书。谢光沂瞧着那孩子或许由于营养不良而稍显枯黄的短发和头顶小小的发旋,暗叫一声糟了。
后院确实是块荒地,她怎么都想不到会有个孩子躲在这儿。
看那洗得掉色的小围兜,孩子应当也是院里的孤儿。谢光沂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进是退,而孩子已闻声仰起了白瓷似的圆润小脸。
小孩的眼睛生得很漂亮,黑曜石一般大而明亮,却没什么神采,直勾勾地盯着谢光沂看。
该不会跟果果一样,也是个自闭症儿童吧?谢光沂抬起手,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嗨?”
孩子不说话,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她。
这时,谢光沂看清了孩子手里的书。
《少年儿童百科全书》的艺术卷,很老的版本,洋红封皮都掉了色。这的确是儿童读物没错,但孩子横竖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字认全了吗?
两军对垒,对方不说话,谢光沂只得再度主动开口:“嗯……跟你商量件事,我有很重要的工作,需要进到院子里……我跳下来,你不要叫,好不好?”
孩子继续盯着她。
谢光沂被盯得心里发怵,心想这孩子总是不说话,索性就不管了,赶紧完工回去交差要紧,这时,孩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我考你一段话,要是你能答得出来,我就放你下来。”
逻辑还挺清楚的。
看来这小孩不傻。
谢光沂骑在墙头上,觉得屁股硌得慌,当然求之不得:“你说。”
她可不信自己玩问答游戏还玩不过小朋友。
孩子翻了翻手里的百科全书:“那,我报一个页码,你背出那页的第一段话。”
啊?谢光沂傻眼了,瞪着厚度远甚砖块的硬壳书,试图跟小朋友摆事实讲道理:“你还小,不懂……一般人是不太可能做到这种事的……”
“可你刚才还信心满满的样子。”
谢光沂被噎住了。正常孩子说问答游戏,不都该是脑筋急转弯之类的吗?谁能猜到你要玩百科全书啊?
“对了,你是记者吧?”
谢光沂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知道”。
“相机,还有录音笔。”孩子指指她的挎包和胸前口袋,“隐藏手法这么低端,你到底是不是专业的?”
谢光沂心头轰地升起了一朵蘑菇云。
“你也是来找果果的吧?没跟那帮白痴一样挤在前头和保安废话,算是聪明些。现在想采访果果,不给院长塞个大红包根本不可能见到她。”孩子耸耸肩,黑曜石似的眼眸里全无讥讽或其余的情绪,冷静得出奇。
小孩只是在陈述她所知道的事实。
“小孩子别张口就钱啊钱的。”
谢光沂简直要招架不住。
她当然知道这招。但总编是个铁公鸡,绝不可能拨出这种预算,否则前头的实习生军团也不至于仓皇败逃。让她真正感到惊悚的是,说出这话的人。
这个年纪的小孩,不是应该还天真烂漫地流着口水,扒住爸妈裤腿要糖吃吗?
“要我带你去找果果,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得先做一件事,放心,不是红包。”
孩子的话头忽然一转。
谢光沂绝望地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被小朋友牵着鼻子跑了。而且,她依然进退不得地悬在墙头,从屁股到大腿都酸麻酸麻的。
“我报一个页码,如果你能背出那页的第一段,我就告诉你果果在哪儿。”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都说了正常人类不可能做到的!”
无奈和疲倦之下生出烦躁的火苗,谢光沂没有耐心再陪小朋友绕弯子,径自跃下墙头。站直身才发现,身穿灰布兜的孩子还不及她的腰高,抱着百科全书仰头淡淡地看着她。被那目光盯着,谢光沂又有些不忍起来,蹲下身试图跟孩子说清楚。没想到孩子先她一步,抢过了话头。
“我能。”
谢光沂没听清楚:“哎?”
“我能。”小孩把百科全书塞到谢光沂手里,“你随便说页码,还有段落数。”
“哦。”谢光沂刚觉得这孩子还挺聪明伶俐,当即又怀疑起她是不是有什么臆想症,于是她不抱什么期望地随口说了个,“第347页第三段第一句。”
孩子张口就道:“昆剧,即昆曲、昆腔,也叫昆山腔,是我国古老的声腔和剧种,与海盐腔、余姚腔、弋阳腔合称为‘四大声腔’。”
谢光沂震惊了,下意识又考她:“第546页第四段。”
“腓尼基人是现在的叙利亚和黎巴嫩地中海沿岸居民的祖先。一些考古学家认为,腓尼基人早在公元前534年就曾经乘船光顾美洲,证据是在巴西发现了一块具有腓尼基文物特征的墓志铭拓片,拓片上记载着一个来自腓尼基商业中心的商人探险家团体。”
谢光沂赶紧翻书验证。
一字不差。
孩子说完最后一个字,连气也不带喘的,就那么睁着双黑曜石似的圆眼静静地望着她。
谢光沂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她当即想要道歉,却又不知这份歉意该从何说起。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遇到的这个孩子可能拥有比果果更骇人的头脑。可如果有的话,这孩子为什么不像果果一样,用聪明的头脑换取镁光灯和漂亮的新衣裳,反而穿着灰布兜躲在后院的荒地里看书呢?
她蹲下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客气地指出:“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坏人。”
谢光沂猜想,这种头脑聪明的小孩或许更喜欢被大人平等对待,于是她尽量放平语气,并从衣袋里掏出名片给她:“我叫谢光沂,是《城市晚报》的记者。”她留心观察着孩子的脸色,“我再拿一个情报跟你交换,你把名字告诉我,怎么样?”
孩子接过名片,正面看了看,背面再看了看,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交易。
“你先说。”
再怎么聪明,终究还是孩子。
谢光沂扬起嘴角:“其实,就算我不管你,直接跑进院子里去,你也不会揭发我的,对吧?因为,你自己躲在这儿,也很怕被人发现。”
“我才不……”孩子陡然抬起头,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又像打算投降了似的,“算了,告诉你也无所谓啦。我叫……”
远远的,有个声音打断了她。
“小福,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谢光沂眼见着孩子霎时僵直了视线。那视线越过自己,死死地盯住荒地的另一端。
神情警戒,犹如一只炸起了全身毛发的狼崽。
谢光沂依稀觉得那嗓音极其熟悉,如初春淙淙泉水般清冷,但记忆中,应当更单薄青涩一些。
记忆中的那道嗓音,属于她曾经深爱的少年。而身后平静冷淡的话语,它的主人显然已经背离了青涩的少年时光。
谢光沂僵硬地回过头。
目光遥相交错,呼啸而过便是八年的光阴。
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