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安堂中,初妍遇到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午后的阳光透过紧闭的门窗透入,滤出道道金色的光影,细微的尘土在光束中飞舞。
初妍坐在案前,宁心静气,笔走龙蛇,面前的竹纸上,一枝芍药渐渐成形。她答应了香椽给她画花样子。
香椽坐在炭盆边,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抬头看两眼越发栩栩如生的芍药,露出惊叹之色。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动静。香椽脸色微变,放下手中的针线,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透过门后向外看去。
屋子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穿着簇新湖绿色杭锦的公子哥儿,二十多岁模样,涂了粉,画了眉,头上抹得油亮,这么冷的天,手中还拿了一把题了字的玉骨折扇,时不时摇两下。
香椽皱起眉,小声抱怨道:“怎么又来了?”
这人香椽原本不认得,结果对方两天内来了三次,一来就得意洋洋地自报家门要见初妍,她不认得也认得了:保定府同知吴成的小儿子吴三公子,保定城中出了名的浪荡子。
初妍停下手中的笔,冲她摇了摇头。
香椽不再作声,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吴三公子满脸不耐,神情不善地用折扇指着前来拦他的殷娘子:“小爷每次来,她都不在。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这么巧,你们同安堂是故意把小爷当猴耍吧?”
殷娘子忍气道:“吴公子,我真没敢骗你,你看,客房的门都是反锁的。”
房门是初妍叫反锁的,也是以防万一。
上一世,同样的事也曾发生过,那时有宋炽帮她解围。如今,她已经不是宋炽的妹妹,自然不能再指望他。只能用上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反锁屋门,任谁来看都会以为原本住在屋里的人离开了。
前两次,吴三公子就是这么被哄走的。
这一次却没这么容易了。吴公子横眉竖目地嚷道:“小爷的人一直在外面守着,就没看到人出去。给我把锁打开!”
殷娘子赔笑道:“钥匙被姑娘带走了。”
吴公子连吃了三次闭门羹,早积累了一肚子的火气,听到这话火气蹭蹭上涨,冷笑道:“带走了?我倒不信了。来人,给我把这锁砸了。”
他身后的扈从有备而来,齐声应下,取出一柄大锤来。
殷娘子大惊:“吴公子,不可。”想要阻拦,却被一个扈从一把推开,站立不稳,差点跌倒在地。
屋中,听着外面“哐啷啷”几声大锤砸下的声音,香椽也是大惊:“姑娘,这该如何是好?”
初妍落下最后一笔,望着墨迹未干的芍药,搁下笔,心中叹了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说起来,这个麻烦还是宋炽为她惹来的。军粮舞弊案,吴成牵涉颇深,吴家人病急乱投医,听说她是宋炽的妹妹,动了歪念,想让吴三公子用强娶了她,好和宋炽拉上关系。
这一回,她不再是宋炽的妹妹,却因黄二小姐那次来惹下了后患。她为了解决掉黄二小姐,任对方误解自己是宋炽的妹妹,消息传出去,才叫吴家人又动了念头。
香椽焦急道:“姑娘,你先躲一躲,我去拦着他们。”
香椽总是如此。初妍想到临死前香椽让自己先避一避的情景,眼眶微热,捏了捏她的手道:“你休要着急,不会有事的。”
香椽怎么能不急:“这吴三公子不是个好东西。”他一个外男求见人家未出阁的姑娘,本就无礼之极,见不到连强行砸门的事都做得出,可见平时是如何霸道无行之人。
就几句话的工夫,一声巨响,铜锁被砸了开来。
香椽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初妍对她安抚一笑,轻声道:“别怕。”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向门口走去。事已至此,躲已经躲不了了,只能迎难而上。
香椽急得直跺脚,连忙跟了上去。
吴三公子在扈从的簇拥下正要进屋,忽见屋里亭亭走出一个身量未足,身形单薄的小姑娘。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眉似笼烟,眼若桃花,莹白的肌肤在阳光下仿佛透明一般,娇姿玉颜,鲜妍如画。
一瞬间,众人的动作都顿了顿,安静了一瞬。
殷娘子被吴三公子的扈从挡住,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愧疚地看向初妍:“姑娘,我实在拦不住。”
初妍轻声道:“不关您的事。”
娇声入耳,呖呖如莺。吴三公子心头一荡,理了理鬓发,又平了平衣襟上的褶皱,将折扇往手心一拍,做出斯文之态,向初妍唱了个肥喏:“小生吴诠,见过宋小姐。”
初妍看向吴三公子,神情淡淡:“吴公子错了。”
吴三公子讶异:“小生哪里错了?”
初妍开门见山地道:“我并不姓宋。”对吴家来说,她最大的利用价值就是是宋炽的妹妹,如果这个利用价值没有了,吴三公子就不至于这么执着要打她的主意了。
吴三公子露出惊色:“可黄家二娘说……”
果然是黄二小姐那边传出的消息。初妍垂眸:“黄二小姐误会了。三公子试想,我若是宋大人的妹妹,岂会孤身住在医馆,身边一个护持的人都没有?”
吴三公子看向香椽。
殷娘子道:“香椽是我同安堂的人。”
吴三公子惊疑不定:的确如此,宋炽好歹是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宋炽的叔父更是官居吏部侍郎,深受永寿帝赏识,坊间传言,乃入阁的热门人选。宋家门第高贵,他们家的小姐,怎么会流落医馆,连个随身服侍的丫鬟婆子都没有?
吴三公子脸色铁青:“你不是宋家的小姐?”
初妍道:“不是。”
吴三公子啐了声:“早说,浪费我的时间。”抬起头,细细地打量了初妍几眼,抬了抬下巴,露出凶狠之色,“来人,把她给我抓回去!”
香椽一惊,要挡在初妍面前。初妍拉住她,开口问道:“吴公子这是做什么?”她记得这位吴公子向来只喜好胸大腰细的丰满美人,对她这种尚未长成的小姑娘没兴趣的,怎么忽然变了脾气?
吴公子恨声道:“你这个骗子,害得小爷白白跑了三趟,小爷就这么放过你,岂不是便宜了你?”他侧头问一个扈从,“我记得五叔最喜欢玩这种没及笄的小姑娘?”
那扈从谄媚笑道:“三公子记的没错,您把这个送过去,五老爷一开心,说不定就会把公子看中已久的娇荷姑娘赏了公子。”
吴三公子眼睛一亮,抚掌道:“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初妍心下一沉:她前世从宋府到皇宫,人人端着面具,纵有阴谋诡计,鬼蜮伎俩,亦是藏在暗中,不敢撕破那层光鲜亮丽的外皮。她实在没想到,世上竟有人能连一点廉耻都不顾,妄为至此。
她委实不擅长应付这种粗暴无礼、撕破脸皮的无耻行径。
吴三公子呵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初妍的腰背下意识地绷紧,力持冷静地道:“吴公子是要强抢民女吗?”
吴三公子呵呵笑道:“抢多难听,本公子请小妞儿去我们府上做几日客罢了。”
初妍沉下脸道:“宋大人还在保定呢,三公子如此妄为,不怕宋大人追究?”
吴三公子一愣,皱起眉来。边上扈从小声提醒道:“公子,我们出来前,夫人再三关照过,最近风声紧,不可惹是生非。”
吴三公子悻悻,到底有了顾忌,“好吧好吧,暂且放她一马,等那姓宋的走了。”他狠狠瞪了初妍一眼,“今天算你运气!咱们来日方长。”呼喇喇带人向外而去。
初妍垂于身侧的双拳慢慢握起:曾几何时,这种货色她只要一根小指头就能将之碾碎,现在她却只能忍气吞声。这一次借了那人的名头过关了,等那人离开了,她该怎么办?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转身回房,忽然听到扑通之声不绝。她循声看去,蓦地愣住。
前方的回廊下,宋炽一身玄色氅衣,负手而立,远远地看着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身前几步,吴三公子一行人被龙骧卫的刀兵抵着,面如土色,趴伏在地,一动都不敢动。刚刚的气焰荡然无存。
宋炽见初妍看过来,微微一笑,步下回廊的台阶,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一下下响起,仿佛敲击在心上,初妍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一动都无法动。
这是她知晓他不是她兄长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他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却已不再是她的兄长。
初妍想到在溪边初遇时她对他做的事;想到她一声声喊他兄长时他的疑惑;想到她对着毫不知情的他哭泣、撒娇;她穿上了他贴身的衣物……浑身血液倒冲,整张脸都变得绯红。
她该怎么向他解释?
时间仿佛无限拉长,又静止在一瞬。宋炽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停下,低头看她,神情近乎温柔:“抱歉,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