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抉择
杜兰德紧赶慢赶地跑到胡蝶身边时,她正在低头检查一个仰躺于地的男人,应当是活的,他看见那人的胸膛还有微微起的伏。
只是这人也太惨了点,衣服几乎被碎成碎片,仅剩的地方也脏兮兮的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半边脸上都糊着血痂,看不清模样,右耳不知去哪儿了,只余一个血洞,裸露在外的四肢上全是黑灰,左小腿上还有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感染,脓血和污垢混在一起,凝结成扭曲的模样。
也难怪胡蝶会尖叫,杜兰德一个大男人陡然看见都心惊了一下。
从伤口来看这人应当遭受了炸弹袭击,黑手是谁不言而喻。
让杜兰德佩服的是胡蝶在开始的惊慌后很快恢复镇定,还不忘自己身为护士的本职,毫不嫌弃地给伤员检查身体,还撕破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伤口。
“阿杜,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来帮忙啊!”胡蝶扭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杜兰德,忙招手道。
“哦,好。”杜兰德嘴上应了,动作却不甚积极,不是他见死不救,而是很清楚地知道这人救不活。
不说炸弹爆炸时的冲击波对人体内脏的伤害,就是腿上那道已经化脓感染的伤口,在抗生素没有普及,截肢手术又无法开展的现在,都足以要了这人的性命,胡蝶所做的不过是稍微减慢结果的到来。
“我要做些什么?”杜兰德走到胡蝶身边,怜悯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男人。
“你先把他扶去树下坐着,我去找点止血的草药。”胡蝶不放心地又叮嘱一句,“小心点,他身体很虚弱。”
杜兰德点点头,弯下腰将男人以“公主抱”的姿势抱起,又轻手轻脚地走到树下,让对方坐靠在树干上。他刚刚将伤员安顿好,胡蝶就拿着大把草药回来了。她顾不得叶片上的灰尘,胡乱擦两把后放进嘴里,嚼烂了吐在手心,仔细地糊在那人溃烂的伤口上。
这样不卫生,草药无法彻底消毒,唾液中的菌群还可能加重他的伤势……
一肚子的话在嘴边,看到她认真的表情后又吞了回去,杜兰德知道她肯定清楚这个人的情况,现在的尽力抢救只为对得起自己,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没道理去打击她。
太阳已然落山,只剩余晖斜斜撒在天边。半干不干的裤子贴在腿上,带着池塘的寒气,杜兰德觉得有些冷,转身寻到脱下的衣服随意穿上。他无意中瞥见双手沾满血污,便索性蹲下去,就着池塘洗个手。
“阿杜,你来一下。”胡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欣喜。
杜兰德应了一声,将湿漉漉的手在衣摆上擦干,大步走回去。
兴许是处理得当,男人竟然在胡蝶的照顾下悠悠转醒,甚至还哑着嗓子向她要水喝。
两人都没有带水囊,只得用树叶盛了池塘里的水,慢慢喂给他。
男人喝水后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看上去神智很清醒,不像重伤在身的样子。杜兰德知道,他是回光返照了。
只是他说的是方言,那些奇奇怪怪的语句杜兰德一个字都听不懂,全靠胡蝶一句句给他翻译。
原来这人是嘉兴人,为了躲避日军的空袭才逃出城,逃难路上被炸弹所伤也不敢停留,拖着伤腿一路爬到这里,最终体力不支昏了过去。本以为就此丧命,没想到被胡蝶所救。
在得知两人准备取道嘉兴去南京后他用尽力气不停摇头,表现出强烈反对,说是嘉兴绝大部分地区已经陷落。由于国民政府要求嘉兴担负起掩护淞沪战场上撤下来的主力向内陆撤退的任务,所以也是日军攻打的重点城镇,绝对不是取道的好选择。
杜兰德只知道抗战的大致发展趋势,对这种具体到市县的战况压根不了解。如今听见胡蝶的转述,只觉得遍体生寒。虽然他不懂历史,但也知道作为后撤必经之路的地方绝对是敌人重点关注对象。他们这群老弱病残想要穿过嘉兴去南京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如果尼克知道扬州会在11月19日陷落,那他怎么会不清楚嘉兴承担着掩护主力军撤退的事?如果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坚持走嘉兴去南京,不是羊入虎口?
杜兰德觉得眼前迷雾重重,不仅要面对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的日军,就连一起来的两个同伴都各怀心思。一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要隐瞒自己对这段历史的了解程度,另一个则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还对去南京有莫名的执念。
在去上海的提议被否后,菊若退而求其次,认为可以去苏州,尼克却坚决反对,甚至为了避免去苏州而选择取道路程更远的嘉兴前往南京,无视通过苏州也能去南京的事实,借口是苏州即将沦陷。
可如今看来,嘉兴比苏州更危险,不仅已经大部分陷落,还是日军的重要关注区域。尼克既然知道苏州沦陷的日期,没道理不知道嘉兴的战况。他为什么要撒谎?
在此之前杜兰德只对菊若心生怀疑,甚至在尼克使劲浑身解数活跃气氛的时候,一度觉得他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但现在的他似乎比菊若更可疑。菊若的举止勉强可以用无颜面对历史解释,他引导众人深入险境的原因是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那人突然开始浑身抽搐,双眼直直望着胡蝶。胡蝶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握着他的手,瞬间红了眼睛,却还保持着温柔的笑容。
杜兰德叹了口气,单膝下跪,握住那人的另一只手,以行动告诉他,他俩在陪着他,他不是孤独地死去。
最后一线余晖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那人停止抽搐,双眼也永远地闭上了。
胡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杜兰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这是他穿越时空后第一次亲眼看见生命的消逝,不是因为生病或是天灾,而是不折不扣的人祸。他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姓名、年龄、籍贯,甚至因为语言不通,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但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话,男人不想死。他还记得男人濒死时的眼神,那是对生的无限渴望。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那个堆满尸体的山坳,他们临死前是不是也像这人一样,迫切想活下去,却发现生路全无。
“阿杜,我们把他埋了吧?”胡蝶哑着嗓子说,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杜兰德没说话,只是找来一截较粗的树枝开始挖坑。好在由于池塘的存在,附近的土质较软,加上胡蝶也来帮忙,很快就挖出个足够容纳尸体的坑。
两人刚将尸体放入坑中,还没来得及填土,尼克就拎着一盏“煤油灯”大步走来。
杜兰德瞥他一眼,知道灯里的光源是太阳能电筒,煤油灯外形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你们离开太久,大家都以为你们出事了,我就说肯定不会有事,指不定在——”尼克戏谑的表情在灯光的映衬下非常滑稽,调笑的话却在看清坑里的尸体后没了下文,“这是?”
“我们抓鱼时碰到的。”胡蝶低低说道,“他伤得太重了,我没办法救他。”
尼克知道她说的不假,尸体身上的伤口基本都被处理过,有的地方还绑着布带。只是这世道,受如此重的伤基本救不回来。
“他是从嘉兴逃出来的,他说嘉兴承担着掩护淞沪战场上退下的主力军撤退任务,是日军重点关注区域,大部分城镇早已陷落。”杜兰德盯着尼克,一字一字说。
尼克猛地睁大眼,难以置信道:“什么?怎么会这样?菊若告诉我日军正在集结大部队攻打南京,苏州是必经之路,嘉兴相对和平。我才坚持要经过嘉兴去南京!”
“菊若?”杜兰德微微提高音量,“是菊若告诉你嘉兴安全?那苏州即将沦陷也是她告诉你的?”
“不然你以为我一个美国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中国战场的事?”尼克无奈地摊手。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明明晚上她还提议可以去苏州!”
尼克似乎生怕他不信,忙说:“就是早上,胡小姐介绍她的同伴时,菊若附在我耳边说苏州即将沦陷,如果要带着一群老弱妇孺去南京的话,从相对和平的嘉兴走比较好。”
两人对话开始后就在沉默的胡蝶突然开口:“我可以作证,当时菊若小姐确实与尼克先生在耳语,至于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不过我愿意相信尼克先生。”
没想到胡蝶会站出来说话,杜兰德觉得有些难以消化,却又觉得豁然开朗。如果说都是菊若的问题,那一切就解释的通了。胡蝶与尼克素未谋面,不可能联合起来陷害菊若。或许,他内心深处也不愿相信尼克是别有目的的人。
一时间大家都不再说话,不知是谁起的头,三人齐心协力地将挖出的土重新填回坑里,将尸体掩埋在泥土之下。
回程路上,沉默还在持续,直到快进房子时,胡蝶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说:“阿杜,不管你信不信,我个人觉得,菊若小姐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