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农庄中一片温馨祥和。

轻城午觉睡多了, 晚上一时不想太早歇息,懒洋洋地倚着,看布谷几个围着红漆雕花榉木八仙桌挑选布料。

她走得匆忙,只带了银两与随身衣物,其余细软物件一概未带。又因隐姓埋名,嫁妆无法动用,正担心有钱都买不到适合孩子的布料。没想到英王倒是细心, 想到孩子出生需要,这回一并带了些布料过来, 说是给孩子做衣裳。

这些布料都是内造上用之物, 自然远非外面买到的能比。

几个侍女都是兴致勃勃,这个说:“这松江三棱布又细又软,可以给小主子做贴身衣物。”那个说:“这万字不断头如意纹大红缂丝可以做件小斗篷,保证神气。”这个又说:“小主子出生时天气正热,这各色杭绸可以给他做几个肚兜, 绣上水鸭子,小兔儿之类的,后面衬块细棉布就不会硌着他了。”……

轻城笑盈盈地听着她们说怎么裁剪,怎么绣上花儿又好看,又不会磨伤孩子娇嫩的肌肤,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到了在西北的荣王府, 外面飞雪漫天, 屋中暖意融融, 赵玺抱着她坐在暖洋洋的大炕上, 一边亲着她的嘴角,一边眉眼飞扬地道,他猎到了一只雪貂,皮毛雪白,油光水滑,他叫人硝制了,给她做个围脖。

她笑着说不用,她的皮毛已经够多,留着给以后的孩子吧。

他大笑,翻身将她压住,咬着她的耳朵道:“那也得先有孩子再说啊,轻城莫非是抱怨我不够努力?”

她哪是这个意思,顿时红了脸,试图推开他。他的手却早就灵活地游走过她的衣襟,手指过处,衣衫尽落,露出她无瑕的玉体。他低头吻住她,半晌,气喘吁吁地道:“皮毛是送你的,你就用着,等我们的努力成功了,我再去打几张就是。”到最后,声音渐渐含糊,只余暧昧的声响回荡。

思念蓦地涌上心头,如潮水吞没了她,叫人猝不及防。心头空落落的,美丽的桃花眼染上哀愁,渐渐有些湿润:她和赵玺,已经离别了四个多月了。如今,他的努力终于见效了,他却至今不知。

自从相识,两人还是第一次分别这么久,也不知这么长时间了,他有没有收到她的消息,是不是一切安好,与东羯之战是否顺利,是不是……也会想她?

她心潮难平,索性起身去外面走走。布谷最细心,忙赶过来给她披上一件大氅,伸手要扶她。她摆了摆手,吩咐道:“叫阿卞过来吧。”

外面星月无光,檐下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将小院照得半明半暗。院中两株桃树花枝烂漫,如云如霞,树下她的摇椅还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她立在檐下,远眺西北,惆怅难消。

阿卞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垂手静候吩咐。

许久,她开口道:“你试着联系一下西北吧。”

阿卞微愣,先前他们担心消息会泄漏,并不敢主动联络西北。毕竟,他们的对手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赵玺再厉害,总对抗不过皇权,甚至还有可能惹上杀身之祸。

如今,公主怎么改了主意?

轻城没有多解释,只道:“去吧。”西北形势有异,她实在担心赵玺,哪怕可能会暴露自己也顾不得了。

百灵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欲言又止。

轻城讶异:“怎么?”

百灵吞吞吐吐地道:“夫人,我听说一个消息,不知该不该讲。”

轻城道:“有话直说,这个样子是做什么?”

百灵道:“我听说五爷不是来办事的,而是……”

“而是什么?”

百灵道:“是被陛下逼得离了京。”

轻城露出惊讶之色。英王在她面前竟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百灵道:“五爷在先帝在时原掌着五军都督府兼京卫,负责天下兵马调度和京城守卫。当今却对五爷颇多猜忌。就在十天前,陛下下了旨意,命他卸任京中职务,再赴西北,接掌西北大军。”

轻城脸色大变:赵昶此举实在不怀好意,西北形势不明,这个时候命英王接掌西北大军,是在逼迫英王赴险。英王肯听从他正好,和赵玺火并,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英王若是不愿意,他削了英王的权柄也就名正言顺了。

赵昶好阴毒的手段!

可为什么?英王又没有得罪过他,且一直忠心耿耿,他怎么忽然就拿英王开刀了?就不怕寒了其他宗室和老臣的心?这不像是惯会做表面功夫的赵昶会做的事啊。

轻城想了想,问道:“如今五军都督府和京卫是由谁接掌?”

百灵道:“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之职由楚国公接替,京卫指挥使则由吴国公兼任。”吴国公商融,是商皇后的父亲。

轻城越发惊讶:这个位置分配,楚国公竟隐隐压了商皇后之父一头?要知道不久之前,楚国公一门可还是阶下囚。

百灵道:“听说当今对那位假公主极其宠爱,如今在宫中也算是独一份的。”

轻城隐隐觉得不对劲,假公主受宠,英王被贬,几乎没有打仗经验的楚国公掌五军都督府,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吗?

*

京城,甘泉宫。

锦帐之中,被翻红浪,一片糜乱。

赵昶身下的女子一声尖叫,飞快地缩入被中。赵昶又惊又怒,坐起身斥道:“什么人……”忽地卡住,失声道,“怎么是你?”

他上身精赤着,印着几个殷红的唇印,背上还有几道抓痕,显得分外暧昧,下身亵裤倒还是整整齐齐地穿着,望向赵玺的神情又是恐慌又是吃惊:“你怎么进来的?”

赵玺嗤了一声:“自然是走进来的。”

走进来?京城重重防卫,他是怎么不知不觉进了京,又顺顺利利地入了宫,还能找到甘泉宫?京城、禁宫的防卫是假的吗,自己的暗卫都是死人吗?

赵昶心中越发恐慌,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什么,藏在被下的手一边慢慢伸出去,试图去抓床头的一根绳,一边佯装镇定地笑了起来:“四弟是特意回来恭贺朕新纳贵妃的吗?”另一只手拍了拍缩在被中的女人道,“荣恩,不和老熟人打声招呼吗?”

那女人缓缓从被中探出头来,露出一张与轻城一模一样的绝色面容,盈盈垂泪地喊了声:“王爷。”纤长卷翘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悄悄抬起,恰和赵玺看过来的目光撞上。

她心中陡然一惊:那目光望着她,冷若冰霜,如看死物,仿佛不带丝毫感情。

赵昶见赵玺不为所动,舔了舔唇,继续道:“荣恩果然是个尤物,难怪四弟当初念念不忘,哪怕和朕作对,也要把人娶回去。可惜,不该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只要赵玺心神乱了,他就有机会。

赵玺一声嗤笑,“铮”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剑。

赵昶大惊失色:“你,你要做什么?你敢伤朕一根毫毛,就不怕凌迟处死?”

赵玺淡淡道:“自然是……”手中长剑挥出,剑光如霜如雪,毫不留情地刺来。赵昶一躲,却没有躲开。赵玺一剑直直刺入他小腹,用力一绞,拔剑,最后两个字才出口,“弑君。”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将明黄的被褥都染成了血红。赵昶的手已经抓到了床头连着铃铛的绳索,刚摇一下,但见剑光一闪,直接将他的两根手指削了下来。

赵昶发出一声惨叫,痛得几乎晕死过去,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小腹的伤处,绝望地叫道:“来人,快来人!”

自然没有任何人过来。

赵玺面无表情,又是一剑刺出,这一次,从他的两根肋骨间刺入,刺穿了内脏。

剧烈的疼痛袭来,赵昶痛苦地倒了下去,赵玺却依旧不肯放过他,第三剑、第四剑……接踵而至,偏偏每一剑都避开了要害。不过片刻工夫,赵昶已经成了一个血人,痛苦得连滚都滚不动了,却还吊着一口气,气息微弱地恨道:“你好大的胆子!”

赵玺又一剑割下他半截舌头,这才收剑,眼皮微掀了掀,扫过边上吓得几乎瘫软的假公主。

假公主面白如纸,楚楚可怜地喊道:“王爷,妾身都是被逼的,妾身的心中始终只有王爷一个啊。”她害怕得瑟瑟发抖,颤若风中之花,配着那张倾城的面容,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不忍。

赵玺的心却似比铁石还要冷硬,面上无一丝动容。

假公主泪光点点,怯生生地看向他,盈盈美目中满是乞求。

赵玺忽然道:“她从来没有喊过我王爷。”

假公主一愣,反应倒还算快,垂泪道:“妾身此身已污,岂敢再提旧日称呼?”

赵玺气笑了,带血的长剑架上她的脖子,眉目冷厉,森然开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假冒她?”

奄奄一息的赵昶一愣,只觉赵玺真是疯了,到这个时候还要自欺欺人。呵,他就算再强悍又怎么样,放在心肝肝上的女人还不是给自己睡了?虽然自己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些。可事已至此,悔也无益,唯一安慰的是,他至少能让这个疯子一辈子痛苦。

赵玺仿佛察觉了他的目光,厌恶地对假公主道:“露出真容,否则……”他的剑稍稍一递,假公主的脖子上立刻沁出血珠来。

假公主吓得面无人色,试图再挣扎一下,凄然求道:“王爷,我不是……”

赵玺不耐烦地看着她,目中杀机毕露。

她心中一片冰凉,心知赵玺真的能认出她不是真的,只得胡乱裹了件衣服下床,去抽屉里掏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个黄豆大的药丸,颤声道:“我需要水。”

赵玺叫了声“小二。”不一会儿,钱小二端了一个装有水的鎏金铜盘进来。

水是凉的,假公主手触到,不由一个哆嗦,却也顾不得了,将药丸溶在备有水的水盆中,用帕子蘸了水洗脸。

随着她洗脸的动作,一张新的面容缓缓呈现:肤若蜜蜡,长眉入鬓,眸如点漆,明艳异常。若是轻城在,必能认出,对方赫然就是画像上的庄小姐,她前世的仇人,庄阁老的孙女庄若盈。

赵昶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怎么可能?姜家怎么敢这么欺他、瞒他!他得意洋洋地以为得到了荣恩,宠她,爱她,百般怜惜,甚至听了她的话将皇叔权柄削去,逐出京城;他给予楚国公府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只为让她知道,自己比赵玺更强,也比赵玺更配得上她。

可到头来,她竟是一个不知来历的女人假扮的!那他这样费尽心思,甚至把赵玺逼反了,把自己陷入到这种境地又是为了什么?

他想问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他想问他们怎么那么大的胆子,竟敢欺君罔上?可舌头被断,剧烈的疼痛早就抽去了他浑身的气力,喉口嗬嗬,哪里能发出一个字的声。

赵玺充满戾气的面容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可这笑意也分外冷酷:“恭喜你,睡到了东羯汗王的宠姬。当然,在跟东羯汗王前,她还辗转跟过七八个羯人中的英雄,听说这些人个个都对她念念不忘,确实是个尤物。”

庄若盈的身子剧烈一抖,瞬间面若死灰:她没想到,赵玺竟认得她,还把她的来历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赵昶睁大眼睛,一口气上不来更下不去。他竟把仇敌的女人捧着手心当宝!

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隐约听到有人在叫“救驾”。赵昶露出希冀之色,他的人终于赶到了,他是不是有救了?

然而下一刻,他只觉心口一凉,低头看去,便见一柄长剑深深捅了进去,随即撤出。鲜血随着拔出的剑喷溅而出,一点点变凉,便如他的体温。

他终于咽了气,至死亦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