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来信到了不久, 新帝的旨意也到了,宣召赵玺轻城夫妇回京奔丧, 并令赵玺即刻将大军的指挥权转交给征西将军郭富贵。
轻城一下子听出了其中的凶险,太子,不, 现在该称新帝了, 是要趁机夺了赵玺的军权。没了军权的将军, 便如拔了牙的老虎,还不是任人宰割?
而那位征西将军郭富贵,也就是昔日与王用将军不和,买走全部人参刁难王夫人的那位,素来与英王、王用、赵玺不是一条线上的人。如今看来, 原来他是新帝的人, 难怪如此嚣张。
但为人子者, 为父尽孝乃天经地义,何况赵玺与宣武帝感情极深。新帝是算准了,就算赵玺明知道是陷阱, 也得往下跳。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天家使者到的时机实在不巧, 恰逢赵玺率军追击羯人,深入腹地, 这一去, 没个一两个月根本不可能回师。
留守幽云关的副将一脸诚恳地问使者, 要不要派人送他们深入羯地寻赵玺传旨。
使者:“……”哪有这个胆子?羯地荒凉险恶, 别到时候人没找到,自己反而成了羯人的俘虏或者迷路了冻死饿死,那就大大不妙了。
最后使者和随从商量了下,不得已将圣旨留下,先请轻城动身。
*
京城,禁宫。
十一月末的京城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几场大雪之后,宫墙内外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大行皇帝的梓宫根据钦天监算出的吉日,将在数日后安葬西郊皇陵。太一殿前,在一片山呼万岁声中,新帝正式登基。
长乐宫中一片忙乱,所有的东西都从架子上拿下,一样样登册后打包,粗笨的家具则另外编好号,同样登册,等着大力太监搬动。宣武帝薨逝,褚皇后成了褚太后,从坤明宫搬到了寿康宫,其他妃嫔也都升格为太妃太嫔,再不能住在原来的住所。
夏淑妃穿着素服,坐在暖阁的大炕上有些魂不守舍。郑丽妃可以出宫跟着封为宁郡王的二皇子过日子,她却只能住在寿康宫的偏殿,依附褚太后而过。可她和褚太后关系素来不怎么融洽,原来还有宣武帝护着,如今,褚太后的儿子继了位,又惯是面甜心苦,以后她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可她明明有机会和郑丽妃一样的。夏淑妃捏紧手中的帕子,脑海中蓦地浮起先帝停灵时,新帝特意过来对她说的话,渐渐犹豫起来。
要不要冒一回险?可这样,也太对不起楚国公府了。
玉梨走进来,恭敬地禀告道:“娘娘,陛下那边派人来报,公主的车驾已经入了午门,很快就能到乾宇宫。”
荣恩回来了?
夏淑妃霍地起立,声音因紧张有些变调:“荣王呢,没有和她一起回来?”
玉梨道:“听说西北战事紧张,荣王殿下脱不开身。”
真是天助她也!夏淑妃心中的天平瞬间倒向一边,下了决心,抬手将头上的银簪白花一一拆下,任满头乌发披散下来。
玉梨吓了一跳:“娘娘你这是做什么?”
夏淑妃道:“本宫要去向先帝请罪。”
玉梨吓得脸都白了:“请,请罪?”好好的请什么罪,娘娘这些日子一直忧愁难安,难道现在这是疯了吗?
夏淑妃看了她一眼,嗤笑道:“看你这胆小的模样,怕什么?本宫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也不过是不想得罪新帝,并且想让自己有更好的生活罢了。新帝说是和她商量,也不过是先礼后兵罢了。就算她现在不答应,他也会想出别的手段让她不得不答应,到时候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与其如此,还不如早点配合,还能换取更大的好处。姐姐姐夫知道了,想必会原谅她的。
*
寒风呼啸,彤云密布,天空又开始飘飘荡荡落起小雪来。
轻城一身素白下了车,被扑面而来的雪花冰得一个激灵,抱紧了袖笼中的手炉。鹧鸪动作熟练地帮她拉好风帽,阿卞默默地撑起伞,遮挡住越来越密的雪花。
商皇后派了褚六娘过来迎她。轻城看到褚六娘时愣了愣,她一直记得褚六娘鲜艳明媚的模样,可如今,这个曾经美丽动人的少女明显憔悴了许多。她脸色惨白,瘦得有些脱形,眼中的光也已不在,如一朵失去了水分的鲜花,枯萎了。
她想起昨日刚刚到京城,便听说的那些传闻。新帝样样皆顺,唯独子嗣无缘,新后连生两位公主,第三胎滑落后再无生子可能;两位侧妃先后有孕,却又先后莫名其妙地滑了胎,之后,肚子也再无动静。
轻城当时听到时心中是称意的,像赵昶这种伪君子,就该遭到这种报应。可这会儿看到褚六娘的模样,却不免生起几分同情:嫁给了赵昶这种禽兽,褚六娘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褚六娘向轻城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陛下命我领公主先去祭拜。”这会儿新旧交替,原太子妃,现在的皇后商氏已经正位,她和小商氏却还未来得及受封,自然要向轻城行礼。
轻城听到那声“陛下”有些恍惚,随即反应过来,这个“陛下”指的再也不是那个对儿女慈爱纵容的父皇了。
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默默点了点头。
乾宇宫内一片雪白,神帛招摇,铭旌飘舞,几筵之上,香烛袅袅,供着酒馔,后面停着宣武帝的梓宫。一群妃嫔宫女披着麻衣,跪在两侧,见她过来,立刻哀哀痛哭起来。
轻城望着漆黑冰冷的棺椁,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西北实在太过遥远,她紧赶慢赶,还是没赶得及在大殓之前赶回,连宣武帝的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
宣武帝对她,从来都是慈和有加,虽然不是亲生父亲,却比亲生父亲更为慈爱。尤其在侍疾的那段日子后,两人关系拉近,他对她更是关心爱护,为她的婚事操心,一心想着她能过得好。最后,也给了她一个赵玺这么好的丈夫。
旁边有内监引导她依礼祭拜,拜毕,她跪在拜垫上,深深伏倒,泪如雨下。
正当伤心,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过来,一道尖利凄凉的哭声忽地响起:“陛下,臣妾对不住你啊!”随后有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她旁边。
轻城愕然看去,就见夏淑妃披头散发,一身麻衣,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她仿佛全然未看见旁边的轻城,继续哭喊道:“臣妾犯有大罪,自陛下去后,夜夜梦见陛下责备臣妾,臣妾心中难安。陛下在天有灵,臣妾不敢再瞒下去了。”
轻城皱起眉,隐隐觉得不对,开口制止她道:“娘娘,你这是做什么?休要惊扰了父皇在天之灵。”
夏淑妃哭道:“这几天,我一合眼就看到你父皇,他在怪我,怪我当年做的那桩错事。我,我不能再错下去了。”
“哦,什么错事,叫淑太妃如此愧疚?”脚步声再响,熟悉的温和声音传来,轻城心头一紧,就见穿着素服的赵昶缓缓行来。四周顿时伏倒一片:“参见皇上。”
“荣恩回来了啊。”赵昶在前呼后拥中一步步走近,目光落到轻城身上,露出一个温和得叫人不安的笑来,“好久不见。”
轻城已经恢复了镇定,从容下拜道:“见过皇上。”
赵昶道:“平身吧。”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她,语气难明地开口道,“朕虽继位了,也还是荣恩的皇兄,还是照旧称呼得好。”
轻城暗暗皱眉,倒没有和他纠结称呼。在西北半年多的历练,应付过形形色色的人,这点事早就无法叫她动容。她依言起身,从善如流地改口道:“皇兄。”
赵昶露出满意的笑,这才转向哭得眼睛都肿了的夏淑妃,语气温和地道:“淑太妃因何事如此伤心?竟说出愧对父皇的话来。”
夏淑妃忍不住看向他,触到他目中表情,心中一凛,不敢再迟疑,下拜道:“这件事,藏在我心里快二十年了,我原本想烂在肚子里,再也不提。却不曾想,先帝在天有灵,日日入我之梦,我不敢再瞒了。”
赵昶道:“究竟何事?”
夏淑妃道:“还请陛下恕罪。”
赵昶道:“朕恕你无罪。”
夏淑妃这才开口道:“我当年曾经生下过一个孩子,落地就没了,叫先帝伤心不已,陛下可知?”
赵昶点头:“正是因为如此,父皇才会将荣恩抱入宫中,安慰淑太妃丧子之痛。”
夏淑妃泣道:“我骗了先帝,那个孩子,”她顿了顿,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其实还活着。”
一时间,满室静寂,落针可闻。
轻城的目中瞬间充满了震惊。电光火石间,从前想不通的一切都想通了。难怪当年夏淑妃会被郑丽妃要胁,难怪夏夫人吞吞吐吐地不肯明说。藏匿皇子,瞒天过海,这可是欺君之罪!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深宫之中,身为后妃,有个皇子是最大的依靠,她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谎称皇子死亡,私下却偷偷送走?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赵昶露出讶色:“还活着,淑太妃的意思,朕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兄弟?”
夏淑妃道:“是。”
赵昶追问:“他在哪里?”
夏淑妃道:“陛下也见过。”
赵昶越发惊讶:“这么说,他就在京中。他是谁?”
轻城的心中生起不详之感,耳边听得夏淑妃缓缓答道:“他就是楚国公府的二公子姜羡鱼。”
轻城霍地看向夏淑妃,不敢置信:怎么是姜羡鱼,为什么是他?可想到夏淑妃对姜羡鱼素来的态度,她又有几分信了。夏淑妃生性凉薄,对自己这个外甥女兼养女,也不过如此,却偏偏对姜羡鱼疼爱有加,百依百顺,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又能是什么原因?
楚国公府竟会帮着她藏匿皇子,欺君罔上!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这个秘密既然隐瞒了这么多年,如今夏淑妃为什么又要抖出来?她这样,是要陷楚国公府于何地?
休要说什么梦到宣武帝责备,这话骗骗三岁小孩子还差不多。宣武帝弥留之际不说,小敛时不说,大殓时也不说,偏偏等到自己回来,在先帝的梓宫前哭这一场。
而且,赵昶来的时机也掐得刚刚好。
细细思量,轻城不由不寒而栗。
夏淑妃究竟想做什么?她知不知道,她这么做,非但把自己置于险境,还将整个姜家都推到了悬崖边缘,生死全在新帝的一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