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卫庄番外(1)

云启二十六的正月二十, 他从天阙城回来。

他回到太平城, 去敲她的门,久无人应, 只好翻墙进去,人一落地,觉得有些不妙。

房屋门窗紧闭, 院子里杂乱无章, 落满了被风吹断的枯树枝和不知道从哪里卷来的枯树叶,像无人居住的空宅。

他稳住自己,去蔡婆那打听。上次她一走三个多月, 他从天阙城回来见不到人,就是去蔡婆那打听。

蔡婆叹了口气,说大年初二那天,她媳妇看见有几个人在巷子里堵她, 那天之后,就再未见她了。

他心里一沉。

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从未关心过她。

他喜欢她, 甚至说爱都不为过,可却从未关心过她。

他知道她是个杀手, 却从未想过要问她是如何走出来的,也从未关心过她如今到底是什么样的处境。

他只是坐享其成了一切, 她的年轻,她的美,她的温柔体贴, 她的善解人意。她带来的悸动及美好,却从未付出过什么。哦,不对,可能也有,他只付出过他的嫉妒。

现在回头看,他多么自私和可恶,她毫无保留的把自己奉献出来,只想换他一句话,可他连这句话都不想给。

他回到她家里,从窗户里翻进去,落地时,脚踩到了一个东西,他捡起来看,是一封信。

一封信而已,打开它,却用了很久,上面只有三个字,澜山寺。

他按下心头涌上来的各种情绪,直奔澜山寺。

澜山寺离他住的地方并不远,他以前常去那里找方丈下棋喝茶,寺里的人都认识他,方丈见了他,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派人去叫戒嗔戒痴。

戒嗔戒痴这两位小师父告诉他,事情发生在大年初三的。

他走后的第二天。

戒嗔戒痴说那日他们在断崖上练功,后来遇到了她,她自称误食了毒草,求他们帮忙找一种叫荨黄草的药草,戒嗔戒痴答应帮她去找,可才刚下了断崖,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男一女上了断崖。男女上断崖之后没多久,戒嗔戒痴又碰见了一伙儿人,这伙人打首的穿着一袭紫衣,也跟着上了断崖。

戒痴戒嗔觉得有些奇怪,便折回去,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看。

戒嗔戒痴说从紫衣男子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还说了他的妻子,接着打开了一幅画。

戒嗔戒痴说她看了画之后,差点没从断崖上摔下去。

后来紫衣男子又提到了他,说他不姓卫,而姓韩,叫韩厥。

紫衣男子让她跟他回去,可她不愿意,就用刀往自己心口上戳,戳了两刀之后,紫衣男子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她忽然笑了,然后往后一倒,掉下了断崖。那伙儿人扑过去救她,可是没救上来。

那伙人走了之后,先前扑上去救她的一个紫衣女子落在最后,等前面的人都走了之后,她把戒嗔戒痴俩拉出去,嘱咐他们,说如果将来有叫卫庄或叶湛的人到澜山寺,请他们务必把今天看到的这一切告诉他们。

最后,戒嗔戒痴还掏出了一个荷包交给他,说是她让他俩转交的。

他打开看,是一缕青丝,凑近了闻,还能闻到桐花香。

头发是身体的一部分,她把自己的一部分剪下来交给他,当然是在说她爱他。

真是个傻姑娘,在生死关头,还念念不忘她那没心没肺的情人。

卫庄在断崖边坐了整整一宿。

他想她一定是误会了,以为他把她当做慧娘的替身,还瞒着她自己的身份。她一定会觉得她上当了受骗了,她肯定恨死他了。她宁愿死,都不想在见他了。

可他没有,他从未把她当做谁的替身。他看到她,会想到慧娘,因为的确有几分像,却从没有把她当做替身,因为他对慧娘没有任何留恋。

可她并未给他解释的机会,她从断崖上跳下去,就是不打算给他机会了。看上去软软糯糯的姑娘,可骨子里是多么决绝。她要是不那么决绝,她要是被抓回去了,那就好了,只要她活着,他一定能把她找出来,然后再跟她解释。她那么爱他,一定会听他解释。不听他的解释也好,只要她活着就好,生命如此可贵,没有人值得她为之放弃。

他坐在那里想,真是奇怪,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她跟叶湛搞在一起时,他还觉得难受,可现在她有可能已经死了,他却出奇的平静。他想,或许他还没有接受她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他的确无法接受。

他想,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他会被她困上一辈子。

她大概就是想看到这样的结果,用死来报复他,让他终生不得解脱,他不会让她得逞的。

他回到天阙城,去见青冥帮的帮主,以十万两白银作酬劳,请这个江湖上的第一大帮派,帮他找人。

青冥帮的人顺着断崖下的盈河,往四面八方散去。

他留在太平城,住在她家里,等消息。

他开始做梦,每晚都会梦到她。庭院深深,春月如水,她站在那棵紫桐树下,笑着问他有没有想她。桐花香素雅缠绵,萦绕进他的鼻息,一如她让他刻骨铭心。他说想了,很想很想,又问她在哪里,他去找她。桐花开得热烈,她却只是望着他微笑,并不说话,像幅渺远的画似的。

醒来后,他总要出去走会儿,庭院深深,他从二月走到四月,院子里的那棵紫桐树才开了花,他坐在亭子里,把搁在心口的那缕青丝拿出来,缠在手上。

如果她真的死了,那怎么办,他总不能殉情吧。当年那么大的污名砸下来,把二十七岁的他砸得头晕转向,又累及家族和师门,被万人唾骂,他也没想过要死,现在却要为了一个女人殉情,简直太可笑了,他可不能这样。他想,如果她真的死了,他能接受最好,太痛苦的话,就算了,他找个高人给他配副药,喝下去把她忘掉。反正她也死了,他记不记得她,不重要。

有个这个打算之后,日子就好过了一点。他总在想,他是殉情的意愿强烈,还是吃药忘掉的意愿强烈?他总在疑惑,他对她应该没有到这个程度吧?可为什么会这个方向想呢?大约是觉得如果他死了,她说不定会给他殉情。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她那样义无反顾的爱他,他也得这样回报她,才算得上公平。

他把自己殉情的意愿转化成了士为知己者死,这样听起来就好听多了。

剑客们的自尊心,可以在决斗中死去,可以为知己死,可以为名誉而死,这些都能传为佳话,就是不能为女人去死,好像为女人而死,就会显得骨头软似的。

他为她殉情,也不能说是殉情,得给自己找个借口,否则不等别人笑掉大牙,他自己就要骂自己没出息,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

六月上旬时,青冥帮传消息到太平城,说找到了,在夏国都城的万花楼做打手,没缺胳膊没少腿,好得很。他反复确认,青冥帮的信使说错不了,他们拿着画像,请救起她的那艘船上的艄公和舵手甚至连随行的大夫都挨个确认了,并且还去万花楼找姑娘打听了一下,的确有这么个人。只不过因为他要找的那位姑娘外出了,不在安陵城,他们没办法亲自确认,所以就先传信回来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会这样命大。可他想,她既然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找他?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他瞒着她跟慧娘长得像这件事,又瞒着她自己的身份,她难道不应该回来砍他几剑,再跟他恩断义绝吗?还是已经心灰意冷到懒得搭理他了?

他还没想完这件事呢,青冥帮的信使又说,虽然人没事,但听船上的老大夫说,跌下断崖的时候,可能摔到了脑子,摔丢了几年的记忆,不过这不算什么大事,养一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来了。

他松了口气,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跟着青冥帮的信使去了安陵城,又亲自问了一遍老大夫,老大夫事无巨细,把能想起来的全跟他说了,他这才敢相信,的的确确就是她。

他在万花楼对面的青楼里待了几天,每天就坐在窗边,盯着万花楼的动静。

三日之后的一个下午,一辆马车从巷口驶过来,在万花楼门前停下,一群姑娘轰地一声围上来。

马车上先下来了一男一女,接着下来一个穿一身劲装的红衣女子,红衣女子很快就被姑娘们围住了,可他还是看清了。

确确实实是她。

相识不过短短的一年多,她让他尝尽了人去楼空的滋味。

他站在窗前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那些姑娘抱着她一人亲了一口,把她亲的满脸都是口红印子。

她以前不怎么穿红色,穿一次就很惊人,那次她带着叶湛去找他,一身的红,浓烈的像是要溢出来,如同她给他的那样,浓烈的要溢出来了。

原以为她喜欢清清淡淡,看来不是,是故意把自己整得清淡了一些,淡得像不存在一样,原以为能躲过那些人,最后还是被找上门去。

他从窗边走开,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喝了下去。

十成里,她只有一成活下来的机会,可她活下来了,活着好好的,这是命运给他最大的奖赏,他突然决定原谅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决定不再为难自己,不再为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