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练月叹了口气:“跟太聪明的人在一起, 也不是什么好事,想藏点什么都能被发现。”
卫庄紧紧的盯着她:“全部都想起来了?”
练月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边往里进边道:“也不是全部,就是这前前后后的事情想起了一点。”
卫庄进去之后关了门,追问:“前到什么时候, 后到什么时候?”
练月将册子搁在桌上, 转身去瞧他,这人紧张了,真有意思, 她走到他面前,仔细瞧他的眉眼,好看,还是好看。她的手指落在他眉骨上, 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滑下来,最后停在他唇边,目光也落在他唇上, 这嘴唇以前对自己是多么致命啊。她细细的摩挲着,低声问:“很少见你这么紧张, 怎么,我有什么不能想起来的?”
卫庄捉住落在自己唇上的手, 力气大的她都有些痛了,可声音却是平静的:“月娘,折磨我是你的爱好, 是吗?”
练月巧笑倩兮:“我何尝能折磨你,不都是你在折磨我么?第一次走,连招呼都不打,第二次,又是招呼都不打,害的我连太平城都待不了,只能出去闲逛,你倒好,一句鬼迷心窍,一句落荒而逃就把我打发了。”
卫庄捏了一下她的手:“还有呢?”
“还有?”她瞧了他一眼,“还有什么?”
卫庄懂了,她只想起了这么多,他偏了一下头,瞧着她身后桌上的那本册子,问:“那是什么?”
练月扭头看了一眼,又贴在他身上,道:“韩厥。”
卫庄怔了一下。
练月察觉到他的反应,问:“你也知道他,对不对,还是你也认识他?”
卫庄将她扶正,抽身从门和她之间出来,走到桌旁,去看那本册子。
册子上面还有积落的尘土,上面印着“赤冥六记”四个字,落款是无名氏。
他转身瞧着她:“你怎么有这东西?”
练月走过来,拿起来,吹了吹册子上积落的尘土,尘土纷纷扬扬,她往后退了一步,躲了躲,道:“在这投宿时遇到了一对说书的爷孙,这是他们送我的。”
卫庄问:“既是送你的,为何没带走?”
练月坐下来,翻开册子,边看边道:“我小时候将他当个英雄来仰慕,但他后来出了事,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想必你也知道。我很失望,不想看任何为他辩解的东西。失望不是因为相信了他做了那些污浊事,是失望他那样死掉了。我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被人陷害,不甘受辱,才选择了自绝,还是真的做了那些事,畏罪自尽的。”
卫庄看着她的眉眼,只想了一下,就做好了决定,他拉了把凳子在她对面坐下:“倘若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练月来了兴趣:“怎么,你知道?”
卫庄将册子从她手里取走,放在桌上,看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练月偏着头想了一下,道:“我其实不相信他是个污浊之人,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绝于狱中,难道他不担心,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畏罪自尽么?”顿了顿,“我知道剑客们很爱护自己的名誉,甚至可以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而死,可他的死并不能维护他的名誉,只会毁了他的名誉,我一直纳闷这个。”她看向卫庄:“你知道这里边的原因么?”却没等他回答,而是先叹了口气,“估计你也不知道,我想这个问题,除了他自己,大约没人能回答。不过也不是很重要,天阙城的那个掌柜说得很对,无论如何,他已经死了。”
卫庄默了一下,道:“他入狱后想过要洗刷污名,直到后来,有人告诉他,他这场牢狱之灾的起因是天子看上了他的妻子。天子有没有明确授意人去做这件事他不知道,但最终的结果就是他入狱,他妻子被接到了宫里。当时他在卫国的家族因为这件事,在整个卫国都抬不起头来,师门名誉也因此受辱,而这件事又牵扯到了天子,断不可能再有真相了,他当时唯一的出路,便是死,他死了,这件事就尘埃落定了。”
练月之前多少知道一点,听他这么说,倒也不奇怪,她道:“所有事情都是这样,只要牵扯到天子,那就到头了,天子总不愿意为了一个臣子让自己的名誉受损,的确是别无选择。”顿了顿,纳闷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如此清楚,你是他朋友?”
他看着她,眼神坚定:“月娘,卫是我的国姓,庄是后来师父起的名,是希望我继续保持对剑的庄重和敬畏,我原本不叫卫庄,我姓韩名厥。”
练月的脑子轰隆一下,像被天雷炸了一样,变成了一片空白,在这片空白中,有一段话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在她耳边响起:“他不叫卫庄,他姓韩名厥字恒之,是卫国韩氏的宗室公子,云癸宗宗主琦兮的高足,曾经的天下第一剑,郑天子的卫安侯,风光无限,最后因自己的妻被自己的王看上,被人以强|奸|幼女的污名弄进死牢,累及家族和师门,最后不得不假死逃出,蜗居在这沛国小城,不见天日。”
她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双手摁住了自己的脑子,有更多的东西随着这段话蹦了出来:“白练,你知道那种恨吗?隔着这么多年,我都知道他有多恨,你知道吗?不,你不知道,因为你一无所有,所以你从来不会恨。想象一下这样的恨,再想象一下他在这种恨里找你是为什么?我们顶顶大名的剑客,王姬公主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为什么会看上你?你说我把你当玩物,那你就去找一个把你当人的人啊,如今这样,你告诉我,替身和玩物有区别吗?”
是萧珩,是断崖,有紫苏,有东音,还有一个白芷让她印象深刻,原来她心口的那两刀是自己弄的,那是澜山寺的断崖。
她为什么会到断崖去,是因为白芷。白芷给她服了软骨散。为什么白芷抓到了她,因为白芷跟她在清水巷交手时,在她身上洒了香粉,白芷寻着这个找到了她。
紫苏、东音、白芷和鹰扬,他们四个人在清水巷堵她。那是大年初二的下午,她提着篮子,篮子里放着裁好的布,那布是用来给自己的心上人裁衣服的,她的心上人去宗郑办事去了,她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再往前想,是大年初一,那是她的婚礼,她和叶湛的婚礼。她为何跟叶湛认识,因为叶荻中毒了,是因为雪灵芝。她让叶湛跟她假成亲,为何她要叶湛跟她假成亲,因为她在天阙城遇到了她心上人的朋友,他朋友说,她心上人不喜欢送上门的,她心上人喜欢挑战,所以她决定人为的给他制造一些危机感。
她和他的初见,不是寺庙,而是在巷子里,夜色很暗,他嘲笑了她绿色的夜行衣。
只是一瞬间,她将所有的事情都想了起来。
认识他之后的和认识他之前的,统统都想了起来。
没有认识他之前,她一直一个人住,半夜起来做饭是常事,做完之后,第二天早上将东西都分给左邻右舍。蔡大娘是过来人,知道她孤单,想给她找个伴,可她老人家介绍的那些她都看不上,所以后来遇到了他。她看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了,很喜欢很喜欢那种。她从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她喜欢过萧珩,可那点喜欢不及这种喜欢的一成。他说话也喜欢,不说话也喜欢,笑也喜欢,不笑也喜欢,就连他的冷漠和无情都喜欢。她怎么会那么喜欢他,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大约就是命吧。
可最后,萧珩告诉她,她只是一个替身。
她死的那一刻还在想,她死了,他会不会感觉到疼,要是会就好了。替身用久了,难道不会不舍吗?
眼泪啪嗒啪嗒像珠子似的,一颗接着一颗落在地上,她双手抱着自己的头蹲了下去。
卫庄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她,她似乎马上就要缩成一团,从地下遁走,逃开他了。
卫庄没有上前抱她,也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此刻她不需要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话。
他站起来,打开门,走出去,又替她关上了门。
卫庄走后,练月抱着头想了一会儿,过去三年的记忆在她脑子里左冲右突,她觉得头疼,越想越疼,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想她现在不能跟他待在同一个地方,她必须离开这,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
她收拾了一下东西,下楼,牵马,出城。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有稻花千里,她牵着马,走在太阳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突然就觉得好多了。
这才刚过完大暑没几天,天气正热,她没走几步就全身开始往外冒汗,一会儿身上就湿透了。
后来她在路上碰见一个赶车进城的瓜农,车斗里是全是花皮西瓜,西瓜上面做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练月将瓜农叫停,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给了瓜农,换了他的斗笠来带。瓜农千恩万谢快马加鞭的走了,生怕她反悔了似的。
练月将斗笠带在头顶,继续牵着马往前走,走累了,她就将马拴在田间地头的树上,自己坐在树根上啃干粮。
田间没有一丝风,她拿斗笠当扇子,扇了一会儿,想靠在树根上眯一会儿,只是一旦停下来,就无可避免的要去想事情。
其实也没想什么新东西,来来回回还是那些事。
想在太平城的种种,想她在安陵城的种种。
现在已经没有最初的疼痛和伤心了,估计已经过了那个劲,她能很平静的去思考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