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是一口水井, 水井沿高处地面一尺多, 上面盖着木头井盖,井旁的一侧是大水缸, 叶湛将木桶放在水缸旁,道:“总觉得这院子里缺少点绿意,就移了一棵过来, 是不是凉快多了?”
练月走到树下, 继续仰头看。
看着这棵树,她总感觉自己要想起点什么了,可再一细想, 却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觉得熟悉。
叶湛说她在太平城的院子里也有一株紫桐树,不知道她那棵紫桐树是不是就长这个模样?
她仰头看树,叶湛看着她。
她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叶湛也没说话。
后来,练月回身去瞧倚在缸边的叶湛,正好逮住他的目光, 他也没回避,就那么一副坦荡的样子。
她跟叶湛原本就只隔了三、四步的距离, 但好像还嫌太远似的,就迈过这三、四步的距离, 一直到了他眼前。
这下叶湛有点压迫感了,他下意识的站直了。
练月的目光聚在他左半边脸上的那条刀疤上,他定定的瞧着她:“怎么了?”
练月抬手抚了上去, 女子的手滑过他的脸颊,如春风拂过心尖,她问:“这是条新疤,是么?”
叶湛低声回答:“也不算新了,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她的目光仍停留在那条疤上,叶湛想他没看错,那是钟爱的目光。
她问:“怎么来的?”
叶湛扯起嘴角笑了下:“失信于人的代价。”
练月把目光移到他眼睛上:“是萧珩吗?”
叶湛垂着眼睛:“好在我们多少有些交情,他生气归生气,倒也没有下狠手,只砍了我一剑,在我脸上留下了这条疤。”
练月扯了一下嘴角,道:“他可真坏。”
叶湛波澜不惊道:“跟他没关系,失信于人的确是要付出代价的。”
练月细细的打量着他,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打量他:“那我可不可以理解成这条疤是因为我才有的?”
叶湛把她的手从他脸颊上拿下来,握在手里,道:“跟你有点关系,但主要还是因为我。”
练月又问:“那这棵紫桐树,是因为我吗?”
他愣了一下。
练月再问:“你留在安陵,是因为我吗?”
他还是没回答。
她继续问:“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叶湛瞧着她,仍没说话,或者他心里其实有些期盼,期盼她继续再问点,多问点。
她果真继续问了,只是垂着眼,没看他,她问:“叶湛,你是不是喜欢我?”
多么聪明的姑娘,从来不让人落空。
叶湛瞧着她低垂的眉眼,问:“怎么这么问?”
练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苦恼:“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经常做梦,总是梦到你,本来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思虑的问题,可梦到的次数多了,就有些坐立难安,你又老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所以我就在想我们之前到底是什么关系?”
叶湛巴巴的瞧着她,问:“你梦到我什么了?”
练月没说话。
叶湛催促道:“月娘?”
练月看了他一眼:“总是梦见你亲我。”顿了顿,“或者是我亲你。”
叶湛一愣。
她解释道:“我觉得我并没有日有所思,可老是夜里有梦,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叶湛不相信似的:“你确定自己梦到的是我?”
练月点了点头。
叶湛也点了点头:“你猜的很对,我找你是因为喜欢你,留下来也是,写信也是,种树也是。”
练月往后退了一步。
叶湛往前上了一步:“我不说,你非逼我说,现在我说了,你准备回应还是不回应?”
练月瞧着他的脸,瞧着他脸上那道疤,她想,这是叶湛的脸,她看着他:“既然如此,我就不怕是自己占你的便宜了,你亲我一下吧。”
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叶湛瞧着她脸上的神色,他觉得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可她刚才说什么,他严重怀疑自己出现幻听了,于是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练月坚定道:“我想你亲我一下。”
叶湛还是有点不相信:“你不是开玩笑?”
练月摇了摇头:“我从不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叶湛再三确认:“你想我亲你?”
练月有点没耐心了:“你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想还是不敢?”
叶湛僵了一下,他从没遇到过这么主动的姑娘,这姑娘主动的他有些措手不及了,他做了最后一遍确认:“那我可就真亲了?”
练月闭上眼睛,都有些跃跃欲试了:“别废话了,快点吧。”
她这么踊跃,搞得叶湛很无措,他抬起双臂,似乎是想握住她的肩头,然后抱住,最后亲上去了。可又觉得,她只说让他亲她,又没说让他抱她。万一她真的只是好奇心重,就是想试一试呢,所以他这手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可是美人已经闭上眼睛了,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他却这么犹豫,真是可恶。于是狠下心肠,握住了她的肩头,推着她,向后倒过去。
她睁开眼睛瞧着他,他一直把她推到桐花树上。
叶湛觉得有些不妙,这个前奏打的太长,他道:“闭上眼睛。”
练月顺从的闭上了眼睛,还是那副任君采撷不设防的模样。
叶湛想,她曾经那么喜欢过一个人,可说忘也就真的全忘了,连个影子都不存在似的,现在能心无旁骛的接受另外一个男人的示好。
难道他高估了她对卫庄的感情,卫庄对她来讲,并没有那么重要?还是说重要的其实是时间,如果当初他早于卫庄出现了,就不会有卫庄什么事?
练月左等右等不见有动静,于是睁开了眼睛,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叶湛亲了上去。
她闭上眼睛,双手搂住了他的脖颈,细细的品味着,这滋味是否跟梦里一样,品味的同时,她又睁眼去瞧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真是张好看的脸,即便有条疤,也好看。
亲人真是个累人的活,她伏在他肩头喘息。
午后的时间,蝉鸣阵阵,太阳又大又毒,但好在有这片阴凉的地方。
他半揽着她,很久之后才轻声说了一句:“我一向觉得自己还算个正人君子,现在突然发现自己也挺小人的。”
她趴在他肩上,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的开导起来:“君子也是人,是人都有私心,你别把私心当做小人之心,那样不知道有多辛苦。”
他瞧了一眼怀里的人,笑道:“你都不知道我在讲什么,就这么乱开导。”
她也笑了:“可我这句话通用啊,放什么事上都说得通。”
他点了点头,表示她说得有道理,却没继续接着说。
她抵在他肩上都快要睡着了,他才又说了一句,声音很缥缈,像从天边传过来的,不像是耳边的,他道:“我想他早晚都会来,不过这次是我赢了时间,或许那时候,答案会水落石出,到底时间和人哪个更重要。”
她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真的有点困了,懒得去问,她把头从他肩上拿下来,揉了揉眼睛道:“有点困,我要回去眯一会儿。”
叶湛这会儿心思正缠绵呢,他轻声道:“要不你就枕着我睡会儿吧,反正回去也是睡。”
练月轻轻笑了:“不累吗?”
叶湛道:“软玉温香在怀,怎么会累?”
练月笑道:“冬日软玉温香正好,这样的酷夏,我怕给你捂出痱子来,我还是走吧。”
她既这么说,叶湛也不好再留,弯腰替她将掉在地上的扇子捡起来撑开,给她扇了两下,道:“那我送你回去。”
她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别送了,被别人看见,不知道要怎么说呢。”
叶湛道:“你还怕这个?”
她道:“我是不怕这个,反正也不打算嫁人。”
叶湛笑:“不嫁人的话,那要做什么?”
她边走边道:“其实我以前的梦想是走江湖,然后结交很多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大家一起耍,但不晓得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的在太平城住了三年。”
叶湛道:“可能是时间改变了你的想法吧。”
她想了想,觉得不对:“我觉得可能不是时间,而是萧珩。”
叶湛问:“怎么说?”
她道:“我无事的时候捋了一下,事实应当是我十九岁的时候出逃成功了,但又害怕自己到处乱逛会被萧珩的人抓到,所以就找了个地方悄悄的躲了起来。而这次你说萧珩打算放过我了,所以就不怕了,于是想法也跟着变了。”
他笑:“这样解释倒也说得通。”
走出早点铺,毒辣的太阳直射下来,她下意识的用手挡,叶湛又把她拽到石榴树下,说太阳太大,他回去拿把伞遮一遮。
她笑:“没那么娇贵,不用了。”
叶湛没听她的话,还是折了回去。练月只好拿着扇子边摇边等。
叶湛很快就出来了,他将伞撑开递给她,说:“这么大的太阳,还是撑一撑,就算不怕中暑,也能防晒,姑娘家的,晒黑了怎么办?”
练月接伞的手一顿,思索了一下:“奇怪,怎么感觉刚才那句话有人跟我说过呢。”又看他,“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我黑?”
叶湛一愣,接着笑了:“你这样白,我还要说你黑,真是天理不容。”
练月也笑了:“那可能就是你在梦里说过。”又道,“我这就走了,大热天的,留步吧。”
她转了身就要走,叶湛忽然叫她:“月娘。”
练月撑着伞回头瞧她,以为他有什么事要说,他却摆了摆手,道:“没事,走吧。”
她朝他笑了一下,转过街角,不见了踪影。
风吹过来,榴花在太阳底下开得如火如荼,整个街道都懒洋洋的,看不见什么人,叶湛在石榴树下站了一会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