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月手上的劲儿松了一点, 诧异道:“你认识我?”
小姑娘委屈道:“姐姐, 我们才三个多月没见,你就不记得我了, 你好无情呀。”
三个多月未见?那就是说,他们在三个多月前还见过,这小姑娘是她丢失的那三年记忆中的一部分?
她诚实道:“我的确不记得你了, 你是哪位?”
小姑娘气笑了:“姐姐, 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呢,我跟哥哥打赌,说悄悄跟着你, 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们,没想到姐姐这么快就发现了。好姐姐,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儿吧,我再也不敢了。”
饶是这小姑娘如是说, 练月也没放开她,而是问:“你哥哥呢?”
小姑娘道:“哥哥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练月问:“你们一直在码头,对不对?”
小姑娘理所当然道:“对啊对啊, 我们一直在码头等姐姐,哥哥说, 月姐姐如果知道我们在找你,一定会来这找我们的。”
练月皱眉问:“这么说, 你们是故意让人把你们在码头打听我的事传给我的?”
小姑娘道:“我本来是要直接去找姐姐的,但哥哥怕打草惊蛇,就想出了这招, 我觉得他是多此一举,但他非要如此,我也没办法。”
两人正说话呢,那个脸上带疤的男子就出现在了巷子口。
练月立刻又锁紧了小姑娘的咽喉。
那男子好似一点都不怕她对他妹妹不利,直接走到了她们跟前,笑道:“月娘,你可让我们好找,不过好在结果是好的。”
练月蓦然睁大了眼睛,这女孩的哥哥怎么会长得如此像韩厥?
她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和他拉开一点距离。
叶湛的目光扫过她锁着叶荻咽喉的右手和锁住叶荻左肩的左手,那绝对不是吓唬叶荻的虚招,而是致命的锁喉,只要她一用力,叶荻就会一命呜呼。
叶湛的目光移到了她脸上,最后停在了她的眼睛上。
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里,充满了警惕和戒备,还有一点没有完全褪去的震惊,就是没有他期待中的那种惊喜和热络。
叶湛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忽然有些紧张了,他问:“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们了?”
练月眼里的杀机一闪而过,锁住叶荻喉咙和左肩的手又紧了一些,叶荻小姑娘难受得都快要哭了。
练月冷声问:“你们到底是谁?”
叶湛确定了,她的确不认识他们,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月娘,我是叶湛。”顿了顿,“又叫裴湛。”
“裴湛?”练月皱眉思索了一下,“穆国的裴湛?”
知道裴湛,却不认识叶湛。看来没有完全被摔傻,还记得一些,就是不知道到底记得多少。
叶湛点了点头。
练月知道他,穆国的捕盗使裴湛,国都里赫赫有名的人物,裴氏因为通敌叛国被全部下了大狱,裴湛和裴荻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萧珩派紫苏和南亭找了两个跟他们兄妹酷似的人,把他们换了出来。
练月问:“这么说,你是萧珩的人?”
叶湛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萧珩也没忘。他道:“我不是萧珩的人,但他有个东西要我交还给你。”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东西来,递到了她眼前。
那是一个紫缎的荷包,上面绣着几朵姹紫嫣红的牡丹花,系带也是紫色的,两头还坠着同色的流苏。
这个东西她是认识的,的确是她的,她甚至还知道那里边藏着什么。
练月稍微放松了一些警惕,只是仍然没有松开叶荻。
叶湛道:“他说如果你死了,那最好,如果活下来了,让我把这东西交还你,从此你们就互不相欠了。”
她抬眼看着叶湛,是很冷的一双眼,跟之前那个练月不像是一个人,她冷冷的问:“他还说什么了?”
叶湛摇头:“没了,就这一句话。”
练月又问:“那你们跟我是什么关系?”
叶湛定定的看着她,道:“大约两年前,阿荻中了银鸩毒,我为了给她解毒,迫不得已回到穆国去求萧珩,他以雪灵芝为代价,让我帮他找你。我和阿荻顺着当年你落水的穆水一路南下,找了一年多,方才在沛国找到你。当时你手中也有一颗雪灵芝,你将雪灵芝给了我,我便放弃了与萧珩的交易,但没想到萧珩的人顺着我的路线,还是找到了你,你被他们围堵在断崖上,后来就落了水。”
练月冷笑:“我既跟你做了交易,换了一条命来,却没有立刻离开太平城,而是等着萧珩他们来抓我?”
叶湛有种直觉,她大约是连卫庄也不认得了,他道:“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你,最好换个地方,只是你不愿。”
“哦?”练月明显不信,她的确不信。就算她之前完全相信叶湛,给了他雪灵芝,但为了以防万一,也会在给了他雪灵芝之后,立刻离开太平城,去一个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地方,这样就算叶湛不可信,那也无妨,可现在叶湛竟然说她不愿意换地方?她倒要听一听,她冒着被萧珩抓回去的危险留在太平城的理由是什么。她冷声问:“我为何不愿意?”
叶湛想,的确是不记得卫庄了。
叶湛神色复杂的瞧着她:“你说想过一个安稳的年,等过完年再考虑这件事,只是未来得及。”顿了顿,补充道,“你很喜欢太平城,你就住在城门口的清水巷,是租的房子,租你房子的人是蔡大娘,你的院子里有一棵紫桐树。除夕那天晚上,你跟我和阿荻一起守岁,还送了我们一人一只荷包。”说着把腰间的一只荷包拽下来,一起放在了左手中。
练月松了手,一把将叶荻推到叶湛怀里,叶湛单手接住了叶荻。
练月从叶湛手中拿过那两只荷包。紫缎的那个,的确是她的,她认识。她打开一看,里边果然还藏着那缕头发。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知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的时候,她情窦初开,分不清真心假意,被萧珩偶尔的温存迷了眼,剪了自己的一缕头发藏在荷包里,塞给了他。后来,懂了一些事情之后,便想把东西要回来,他一句丢了就把她打发了。那时候他是主子,她是猫啊狗啊般的存在,心里虽然发冷,但嘴上还是恭顺的说了一声是。没想到时隔这么久,这玩意竟然还在。
练月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紫缎上牡丹花,开得真是浓烈,像廷尉府那片牡丹花。
跟紫缎牡丹荷包相比,另外一只荷包就粗糙了许多,粗布的面料上马马虎虎的绣了一支紫桐花,针脚又粗又乱,简直没眼看,如果真是她做得,她怎么有脸送出去?
叶荻一边揉自己的脖子,一遍将自己身上的同款荷包拽了下来,递给她:“姐姐你看,这是你送我的。”
练月只瞧了一眼,便知叶荻和叶湛的荷包的确出自一人之手。她将荷包还给叶湛道:“杀人我会,女红我一点都不懂,我想你们认错人了。”
说完也不理会他们,一个人走了。
叶湛在练月走过自己时,忽然道:“我们暂时歇在安仁街的八方客栈。”
练月没做任何停顿,走了。
叶荻看着自己的哥哥问:“哥哥,月姐姐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叶湛看着远去的那抹背影,若有所思道:“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回到万花楼,练月拐进灶房,灶房里已忙成一片了,她将紫缎的牡丹荷包直接丢到灶洞里,烧火的小厮觉得可惜了,想拦下来自己带着玩,但没拦住。
她跟萧珩再没有任何关系了,她想了那么久的事情,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实现了。或者说,其实并不容易,只是她把那担惊受怕的三年给忘掉了。
火遇到紫缎,猛然蹿了出来,她很快就闻到了缎子烧糊和头发烧焦的味道,于是直起身子,走了出去。
出去之后,她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仲夏时节,天湛蓝,有大片的白云,微风将发迹吹散,一时之间她还觉得有些恍然。
恍然过后,她告诉自己,自此之后,她就只是万花楼的打手了,再不是谁的杀手,她可以不用那么紧绷,可以松快些,可以随意些。
晚上安排好值夜的相关事宜之后,练月回屋歇息。
躺下后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脑子总是不自觉的想到叶湛的话,想太平城,想清水巷,想自己的院子,想院子里的紫桐树。这些东西在想象中拼合起来之后,就是一副炊烟袅袅的画,很美好的意象,只是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女红了。她的手,拿过刀,用过剑,十八般兵器,每个抡起来都能耍两下,就是没用过针。或许也用过,但是特质的飞针,含剧毒的那种,用来当暗器的。绣花针,她从来没拿过,也不会用。如果那两个荷包真是她做的,那她那三年过得得有多寂寞啊,才会去做女红打发时间?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睡之前想太多,晚上做梦竟梦见了太平城的清水巷,以及那条巷子里的带紫桐树的院子。
好像是暮春时节,院子里的紫桐树开得很热烈,满院子都是紫桐朴素的香气。
那树下有个小巧的亭子,亭子的石桌上搁着一盏防风灯,暮色四下,她就着灯光在亭子里看书。
烛光昏黄,书看起来有些费劲,她揉了揉眼睛,却不想回屋,只想那么待着。
后来也不知怎么着,她竟枕在书上睡着了,朦胧中,感觉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她环着他的颈,他将她抱到了屋里,搁在床上,她咕哝着问他有没有想她,他说想了,于是她非常满足,便凑过去亲那人。
那人亲得她很舒服,舒服的都要睡过去了,可睡过去之前,她决定睁眼瞧一下他,她想瞧一瞧她亲的这个人是谁。她知道这是她的心上人,可她却不知道她的心上人是谁,她想瞧瞧她心上人的模样。
于是她在同他亲吻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睁开了眼,她看到那张脸之后,梦醒了。
醒了之后,她发了会儿怔。
那是叶湛的脸。
可她看到那张脸,在梦里边想的却是韩厥的名字。
可她怎么会梦见韩厥,她根本就没见过他,而且在他死后,她也很少想起他了。
窗外的月色透过窗子洒进来,地上像被洒了一层白霜似的反着光,她靠在床头,认真的分析了一会儿,她梦见的或许不是韩厥,而是叶湛。因为她想象中的韩厥,脸上没有那条疤,而叶湛脸上有,她梦见的是叶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