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练月的意识苏醒之后, 最先感觉到的是疼痛, 来自自己心口的疼痛,蛛丝一样绵密, 疼得她把眉头皱成了一团。

她迷迷糊糊的想,自己究竟是逃出来了,还是又被抓回去了?她可千万别被抓回去, 她宁愿死掉, 都不要回地宫了。

她想睁眼看一下,可是睁不开,心口那里真是疼, 她在这疼里分神去想,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被谁伤到了心口?她明明记得自己身上最重的一处伤应该在左肩,因为她记得自己落水之前被东音的箭射中了,怎么左肩不疼, 反而一直是心口疼?她想抬手去摸一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伤,可胳膊根本就抬不起来, 一阵猛烈的疼痛涌上来,她忍受不住, 昏死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她看到了一张白净的脸蛋, 杏眼,小鼻,薄唇, 虽是淡妆,却清丽绝伦。

那姑娘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见她醒来,杏眼蓦然圆睁,接着脸上浮出惊喜笑意,道:“你醒啦?”

练月想要坐起来,但才刚一动就扯到了伤口,她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姑娘赶紧将她按下,道:“姑娘的伤太重了,大夫不让乱动,姑娘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就成。”

练月躺下后使劲晃了晃头,她觉得脑子里好像被塞了什么东西进去,又沉又疼。晃过之后,她睁眼去打量四周的陈设,这一打量她发现了,自己在船上,这是舱房。

她呼的舒了一口气,逃出来了逃出来了。

那姑娘倒了一杯茶过来,练月勉强抬起一点身子,心口的疼牵连着全身上下都在疼,那姑娘见她眉头都皱成了一团,就道:“要不我喂姑娘吧?”

练月摇了摇头,接过杯子,强撑着喝了一点,那姑娘又把杯子接回,要扶她躺下,练月却硬撑着坐了起来。

姑娘见她执意如此,只好遂了她的意。

练月靠在床头缓了一会儿,心口剧烈的疼痛方才消了一点,她舒展眉头,问:“是姑娘救了我?”

那姑娘正在拿帕子给她擦额头上的冷汗,听到她这么问,抿嘴一笑:“姑娘落水时,我们的船只刚巧经过,大家就顺手把姑娘捞了上来。”顿了顿,“我姓沈,单名一个九字,大家都叫我阿九。”

练月想了想,既然自己已经逃出地宫了,那地宫里的名字就不能再用了,于是道:“我姓练,单名一个月字。”

沈九道:“那我叫你月娘吧。”

练月点了点头,又问:“九姑娘,你们这船是要去哪?”

沈九道:“安陵。”

“夏国的国都安陵?”练月问。

沈九点了点头。

练月问:“那现在是?”

沈九道:“现在船行曲水,刚过郝洲,估计再有三、四日就到安陵了。”

自己是在穆国落的水,而曲水是夏国的内河,穆夏两国又不交界,想必她昏了很久,于是问:“不知道我昏了多久了?”

沈九笑了一下,道:“三日前,我们路过太平城,将你救上来的。”

“太平城?”练月惊诧道,“沛国的太平城?”

沈九见她困惑,就道:“是啊,我们大家都看到了,你从断崖上掉下来的,就砸在我们船的前方不远处,刚开始大家以为是块石头,后来琢磨了一下,觉得像个人,就找了两个船工下船去瞧,这才把你救了上来。”

怎么可能,练月想,她明明是在穆国边境落入穆水,就算一路沿河而下,也应该被河水冲到炎国去,毕竟穆水的下游是炎国,怎么可能会被冲到沛国来?

她这一惊又牵扯起心口的伤,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立时涌上来,她拧着眉头,伸手摸了一下心口,还有这伤是怎么回事?

沈九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船上的大夫过来看了看,上了药,说看天意。如今醒了,捡回一条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就别想那么多了,安心将身子养好才是。”

练月瞧着沈九,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问:“那现在是何年月?”

沈九不知她为何这么问,但还是回答了:“如果按大郑的通历来说,现在是云启二十六年正月初七。”

练月的脑子嗡的一下。

她明明记得自己落水之前是云启二十三年,怎么一睁眼,就成了云启二十六年了?

中年那三年……

而且她为什么会在沛国的太平城落水?她心口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云启二十三年,她才十九岁,现在她已经二十二岁了?

???

沈九出去找大夫之前道:“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伤得太重,需要用贵重药材,牡丹姐让人写了张卖身契,让你摁了手印,如果你醒了,还了医药费,就把卖身契给你,若是还不起,那就只能卖身还债。”

练月道:“这是理所当然,只不过这个牡丹姐是?”

沈九道:“这船上的姑娘都是牡丹姐在各国买回来的,我也是。”顿了顿,“牡丹姐是做青楼生意的。”

练月一时没忍住,喷了一口血出来。

练月这么一喷血,吓得沈九立刻折回床边,拿出帕子给她擦拭,边擦拭边安抚:“你伤的这么重,养好也得个把月,若是不愿,可以在想其他办法脱身,不必急于一时。”

练月揪着沈九衣服的袖子,问:“若是我没醒,她要怎样?”

沈九从善如流道:“我替你做了担保,若是醒不来,我来付这个药费。”

练月就知道若无人做保,那个牡丹姐是不会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让人给她用药的,她猜出来了,她喘了一口气,道:“多谢你的好意,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出这个药费的。”

沈九笑了笑:“无所谓,反正我已注定要吃这碗饭,不差这一点,我权当给自己积福积德了。”

后来大夫来了,牡丹姐也来了,一船的年轻女孩都挤到了这个舱房来瞧,叽叽喳喳的围着说了好一阵话,沈九以病人需要静养为借口将她们全都打发走了,只留了大夫。

大夫说她心口的两处刀伤不浅,伤了心脉,虽说侥幸醒了,那也得仔细养着,切勿大动,否则心脉崩裂,就无力回天了。

练月做杀手多年,对这种刀伤剑伤还是有所了解的,不用大夫多说,她也知道,她想问的是脑子的问题。

大夫一听她的描述,就立刻懂了,说她可能掉下断崖时,俯冲的力量太猛,震伤了脑子,出现了短暂性的失忆。大夫说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只摔丢了三年的记忆,没有摔傻,已是幸运了。他之前看过一个病人,被马从马背上甩了出去,脑袋磕到石头上,直接摔回了襁褓中,醒来之后话不会说,饭不会吃,衣服不会穿,字也不认识,所有的事情,都是从头开始学的,直到现在还没想起以前的事情呢。

练月沉默了。

“当然。”大夫又道,“这是个极端的例子,一般情况下,只要不是太严重,养一段日子都能慢慢想起来,之前有个孩子上树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摔丢了两个多月的记忆,养了半个月,就慢慢的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顿了顿,“这种事情分情况,姑娘不必太过担心,该想起来的时候自然就想起来了。”

后来在船上的日子,一直都是沈九照顾她。给换药,给熬药,给喂药,陪聊天,是个很温柔很周到的女孩子。

沈九,姜国人,今年十七岁,原是姜国松石村的浣纱女,牡丹姐的船路过松石村,见她一个人在河边浣纱,一眼就瞧上了,于是将船靠岸,拿了二百两银子把她从父母手中买了下来。

沈九那对老实巴交重男轻女的父母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于是好劝歹劝,让她上了牡丹姐的船。沈九当时也天真,真以为是被买去做侍女的,后来登了船才知道是去做妓|女的,可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做侍女也好,做妓|女也好,都不由她。

这年头,乡下的女孩子很少有读过书的,沈九是个例外。当然,她家里很穷,并没钱让她读书,全靠她自学。所谓读书是为明理,可能因为读过书的缘故吧,再加上她本身心性过人,看上去很是不同,是那种在人群中可以一眼挑出来的不同。

二百两别说于沈九那对没见过世面的父母了,就是对于姜国国都里的普通老百姓来说,都不是小数目。牡丹姐作为夏国国都里最大青楼的二把手,一双眼睛瞧过多少人,毒辣的很,她肯花这个钱买下沈九,自是知道她奇货可居。

跟沈九聊天的过程里,沈九也问了一些关于她的事情,练月隐去了一部分事实,但没隐瞒自己会武功这事,说自己是个打手,以前给人看家护院的。沈九说会武功好,这样的世道,会点武功能保命。练月虚弱的笑,说她宁愿不会武功,就做个平常女子,过普通的日子,那样也不至于一直流离失所,还要常常被伤痛折磨。沈九也笑了,说大家都是对已经拥有的看不上,而羡慕那些自己没有的。

练月觉得沈九这句话说得非常漂亮,漂亮又通透,因为的确是这个道理。如果当年她没有跟家人走散,普普通通的长大,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生一窝普普通通的娃,那么她闲来无事时,可能会羡慕书中那些孤身一人走天涯的人,不需要牵挂任何人,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