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湛将叶荻拉到身后, 进了卫庄的院子。
院子是被清扫过的, 积雪堆在院子两侧,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雪, 脚踩上去,只能留下很浅的脚印。
竹屋连着月台,月台连着前阶, 叶湛在阶前三五步处站定, 抱拳朗声道:“在下穆国叶湛,冒雪前来叨扰,实在有失礼数, 然舍妹客居在此,湛实在担忧,如舍妹有失礼之处,得罪了阁下, 还望阁下看在舍妹年幼无知的份上,宽宏大量放她一马,如此, 湛,感激不尽。”
江湖客也讲究礼数周到。
叶荻掩嘴悄声对练月道:“姐姐, 他昨晚让我分了一夜的红豆和绿豆,如果有机会, 记得帮我报仇。”
练月也悄声道:“可是我看你精神的很。”
叶荻骄傲道:“那是我身体好。”
练月想,这丫头熬了一夜,精神头还这么足, 果然正亢奋呢。
竹屋的帘子啪嗒一响,叶湛一直仁兄仁兄的那位阁下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一袭黑袍,银线勾边,神情淡漠,只是手中没有握剑,大约时觉得出来见他们也不需要拿剑。
最初盯练月时,叶湛就看到过他,只是知道他是高手,就算自持轻功了得,为了以防万一,也未敢离得太近,今天这么一近看,嗯,倒是跟自己想象中的没差。
叶湛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右侧,便下意识的将练月往身后推了推,一派严防死守,生怕谁打她主意似的。
竹院的月台高出地面一尺多,卫庄站在上面,算是居高临下了,他瞧着阶下的那三个人。
两个大人都披着披风,男人披着长毛滚边的月白披风,女人披着长毛滚边的红披风,十几岁的女孩子一袭蓝衣。男人将一大一小护在身后,俨然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口。
卫庄的声音很淡漠,淡漠之中又带了一点威严:“小孩子无礼是大人教的,错不在孩子,我不为难小孩子,阁下可以把令妹带走,但——”顿了下,“一个换一个,今天这里只能出去两个人。”
叶湛当然知道这位仁兄话里的意思,于是道:“在下仰慕阁下已久,正苦于没有机会结识,今日乃天赐良缘,不如就让舍妹和夫人先行回府,在下留下,一则替舍妹陪个不是,二则也借此机会瞻仰一下阁下的风采,以慰在下的仰慕之情,如何?”
“夫人?”卫庄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眼。
叶湛解释道:“月娘乃是在下的未婚之妻,又曾与阁下有旧情,实在不便久留,想必阁下定能理解,还望阁下放舍妹和夫人离去,在下感激不尽。”
卫庄轻笑一声:“我若不肯理解呢?”
叶湛无惧道:“在下虽不才,但也愿借此机会与阁下切磋一番。”
卫庄看着他身后披着红披风的女子,问:“你要我拔剑?”
练月知道,叶湛善追踪,轻功卓绝,但剑术却不怎么样,否则那日他同自己交手,就不会只守不攻,他同自己交手已是吃力,同卫庄这样的剑术高手对阵,更是自讨苦吃。他不是此道中人,陪她作戏而已,不能让他因此受辱,于是她从叶湛身后走出来,笑道:“漫天飞雪,应当围炉叙旧,拔剑就没意思了。”顿了顿,替叶湛整理了一下披风,像个妻子那样,“叶郎,你同荻妹先行回去,我跟这位叙叙旧,稍后就回,不必担心。”
叶湛握住她的手,道:“月娘……”
一副欲语还休情意绵绵的模样。
练月若不是知道他正在作戏,简直要怀疑他是真情流露,她捏了捏他的手,道:“午饭我回去吃,叶郎和荻妹在家等我吧。”
叶湛用余光观察着廊下的那位仁兄,作戏都作到这个份上了,那位仁兄还是不动如山,真个好定力。
叶湛低声道:“那好,我和阿荻回家等你吃饭,你切勿久留。”
叶荻积极配合,作哭泣不舍状:“嫂嫂,你快点回来,我吃不惯哥哥做的饭。”
练月想,这对兄妹怕不是经常这么行骗吧,如此真挚,哪里像演出来的?而且,这丫头才吃了她几顿饭,就能想出“嫂嫂,你快点回来,我不吃管哥哥做得饭。”这样平实朴素又情深义重的话来?
练月拍了拍,又把手中的伞递给她:“别担心,这位卫先生是个君子,又跟嫂嫂是故交,他不会对嫂嫂怎么样的。”
叶荻重重的点了点头:“那好,嫂嫂,我们先走了。”
练月一直将他俩送出门外,方才关了门,又走回来,卫庄双手抱臂靠在门边,瞧着她。
练月跨上台阶,走到他跟前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臂,笑吟吟的道:“小孩子调皮而已,这就得罪你了,你不至于这么没肚量吧?”
他也不生气,而是抽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道:“我想了想,你说得对,我们还可以苟且一阵子。”
她要把手抽出来,他紧紧的握着,另外一只手则掀开帘子,将她带进了屋里。
屋里有炭火,还是温暖的。
他十分贴心的替她将披风解了,挂在架子上,里边也是红衣红裙,像血一样的颜色。他垂眸细细的打量她,打量完之后,捧住她的脸,对准她的嘴唇,轻轻咬了一下,含糊道:“你真美。”说完便要吻她。
练月握住他的手,躲了一下道:“你要我这样替叶荻赔罪?”
他凑到她耳边:“随你怎么说。”说着就把她推进了里间,一路推到桌子上,他站在她两腿之间,俯身去吻她。
她还是躲开了,道:“我马上就要成亲了。”
他也没勉强,而是道:“不是你说可以继续苟且的么,这么快就出尔反尔了?”
练月尽量与他错开,不看他:“我昨天也说不要让你再出现了。”
卫庄用手扶正她的脑袋,要她看着他:“是你要来的。”
练月只好低着眼睛,道:“是你逼我来的。”
卫庄又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这下好啦,她逃无可逃,不得不看着他。
卫庄道:“我没有逼你,是你自己选的。”
练月没说话。
卫庄道:“你舍不得他受辱,却怪我为难你,月娘,你有些不公平。”
练月觉得自己怎么都说不过他,索性放弃道:“随你怎么想。”
他笑了下:“你书里夹着的那幅画像是他,对不对?他在你们穆国那么赫赫有名,你早就认识他,对不对?”
练月警觉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点了点头:“他果然是裴湛。”
她顺着他的话道:“是啊,他是国都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我是从小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原本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更没想到能与他结缘,这是天赐,要叫人好好珍惜。”
他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
练月瞧着他,心里期盼着他的下一句,下一句他要说,那我呢,你跟他有缘分,那我又算什么,我是你的什么人呢?
她就说,那你先回答我,我是你什么人?他可能会语塞,想一会儿,纠结一会儿,最后说出她希望的话来,比如你是我的心上人,或是你是我喜欢的人……
然后她就冲上去抱住他,告诉他,他也是她的心上人,她最最喜欢的人……
但说实话,虽然练月期盼这样的对话,但她觉得不大可能发生,她忽然意识到,卫庄这辈子都不可能说出她期待的那些话来。
他背过去,走到窗前,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练月有些绝望,卫庄这人真是太坏了,天底下没有他这么坏的人,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只给鱼饵,诱人上钩,然后把其他的全部藏起来。她上钩了,他就推一下拉一下的,一直给她能得到的错觉,可又总不让她得到。
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我要跟他成亲,你一点都不在乎吗?不在乎的话,为什么要跑到我的院子里去,你在看什么,你想看到什么,看我跟他相亲相爱?不,我觉得不是,你是想我了,对不对?你嫉妒了,对不对?”她上前一步,“如果是的话,你告诉我,好不好?告诉我,你不想我嫁给别人,你喜欢我,就只是一句话而已,说出来,我就回到你身边。”
卫庄怔怔的看着她。
她几乎祈求了:“一个人住在这林子里有什么好呢,你喜欢一个人吗,多个人来陪你不好吗,我可以陪你练剑,陪你喝酒,陪你下棋,同你一起做饭,让你搂着睡觉,还会说很多好听的话。你想平凡的过日子还是想云游四海,我都可以陪你。我不要你的钱,不要你的剑,只想要你,只要你把自己交给我,我会让你每天都痛痛快快的,难道这样不好吗?”
半是祈求,半是诱惑。
他的眼神在她的话里逐渐怔松了。
她握起他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如果你拒绝了我,我只能跟别人去做这些事情了,你要我同别人一起吗?”
她眼睛里有无数希冀的水光,她正在瞧着他,求他回应她,她期盼的看着他,诱惑他:“卫庄,说你喜欢我,说你想要我在你身边,就这一句话,说出来,我就是你的。”
卫庄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紧。
她的期盼都快从眼睛里跑出来,化成春水淹没他了,他却忽然把手从她手里抽走,握进袖中,转身在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道:“你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吃午饭。”
练月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扶住窗棱。
看看,他是多么高明的剑客,她花招耍尽,手段用尽,恨不能三十六计轮番上阵,他以不变应万变,将她打得落花流水。
她突然笑了:“告辞”
她走得匆忙,像落荒而逃,就在快要走出里间时,卫庄忽然道:“我要走了。”
她的步子扎在了地上。
他道:“去宗郑,会有一段日子不在。”
身体里的血轰的一声冲到了头顶,练月觉得有些眩晕,她闭上眼睛,稳住自己,默念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跟我……去他娘的没关系,她一脚将身侧的剑架踹翻,连剑带鞘一起摔在地上,她冷笑道:“此去山高水远,道阻且长,我祝君死于非命,永无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