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虽然一夜未眠,但练月并未睡很久,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她就醒了。醒了下楼去,此时还不到午时,所以客栈里的食客并不多,只坐了那对说书的爷孙。莫盈和店内几个闲来无事的伙计正围着在兴致勃勃的听说书呢。

莫盈见她起来了,忙抽身过来,陪她在离门口最近的一个方桌上坐下,然后又高声叫了一声伙计,让他上壶好茶,伙计也从说书人那抽身而出,沏茶去了。

莫盈让练月先坐一会儿,然后一个人去客栈的后院了。

说书人还在讲自己的剑客传奇,他正在讲的是云启十八年的“天阙论剑”以及那届的剑魁。

那是八年之前的事情了。

说书的老人,声音洪亮,声调抑扬顿挫,讲到精彩之处,还下意识的拍一下桌子,全当走惊堂木了。

每五年举行一次的天阙论剑,定在秋起时。为观看这一武学盛事,八方名士提前一个月就赶去天阙城。因为去晚了,会连客栈都定不着。

天阙论剑开始前的半个月,和中间这一个月,以及完事之后的这半个月,是天阙城住宿最紧张的时期,几乎每家客栈都住满了人,甚至很多人都只能卷了铺盖打地铺。

那个时节,也是天阙城最热闹的时候,出门一趟,你能在街上把大郑百十来个诸侯国的人全碰一遍。

可以想见,天阙论剑的影响之大,绝不止于王城,绝不止于宗郑。

很多剑客在天阙论剑上一战成名,从此名声大噪,入诗入画,垂名青史。

八年前的那场天阙论剑论出了很多剑术高手,其中最有名的还是那一届的剑魁,韩厥。

说书老人说,韩厥自幼拜云癸宗的云中君为师,时年二十四岁,一柄长剑横扫天下剑客,夺下那一届的剑魁。郑天子亲授赤冥宝剑,并招其至麾下,成为近身护卫,一时风光无两,成为王城少年心中的英雄人物,成为王城少女的梦中情郎。

说书老人还说天阙论剑过后的次年,也就是云启十九年,便是三年一次的“春狩”,当时万国来朝,郑天子在桑田会见各路诸侯及外宾。大郑西南的邻居戎越国以献千年宝剑为名刺王,被韩厥一剑击毙。

说书老人又说,还是云启十九年,从东南边来了一个剑术高手,向韩厥下了战书,时人都说这剑术高手是云启十三年那届的剑魁东方晓。云启十三年,东方晓夺得那一届的剑魁,接受天子赠剑之后,便翩然离去,消失的无影无踪。有人说他携红颜隐居山林,有人说他化去姓名,经商了.....如此种种,本已成为传奇的一个人,却突然出现。东方晓和韩厥缠斗三天三夜,最后弃剑离去。

说书老人继续说,天子的十三公主倾心于韩厥,郑天子欲赐婚于二人,韩厥却以家有妻室为由,拒绝了这桩婚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讲到此处,说书的老人停下来,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坐在一旁听书的掌柜和伙计,见他停下来了,急切的问道:“然后呢然后呢,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后,这个韩厥怎么着了?”

老人放下杯子继续道:“自古以来,天子赐婚,从未有拒绝者,韩厥拒绝,天子勃然大怒,说他藐视天威,辱没公主,一怒之下,将他投入了死牢——”

说书老人本欲接着往下说,但这个时候却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冷笑,于是便寻着冷笑的来处去看,他看到自己右前方坐着一个素衣女子。

是莫盈那个小丫头的月姐姐。

掌柜的和伙计也顺着说书老人的目光瞧向了发出冷笑声音的练月。

老人微微扭了一点身子,斜瞧着她,疑惑不解道:“怎么,姑娘有话要说?”

练月放下杯子,瞧着客栈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轻笑道:“他如果真如老先生说的那般,那老先生的《天阙剑客列传》中怎么没把他列进去?”

老人捋着胡子,沉吟道:“这个嘛,老朽尚在考虑……”

练月又是那样轻轻巧巧的笑了:“老先生的《剑客列传》开篇就写了东方晓,而韩厥既然赢了东方晓,那理应当排在东方晓前面,成为开篇人物,可先生上部都写完了,却还在考虑要不要把他列进去?”

老先生继续沉吟:“韩厥的际遇比较特殊,老朽其实是想把他放在结尾做收篇——”

练月侧了身子,回头去看说书的老先生,认真道:“依我之见,老先生还是不要把他放进去为好,一个玷污了剑的人,不值得老先生费这么大的心思给他立传。”

老先生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姑娘既然知道韩厥此人,想必也是此道中人,关于韩厥的那些传闻,其实很多都——”

练月偏着头定定的瞧着说书的老先生。

老先生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问:“姑娘为何这么瞧着老朽?”

练月道:“我怀疑老先生是不是真的来自天阙城?”

老先生一愣:“姑娘何出此言?”

练月道:“老先生若是真的来自天阙城,那就该知道,韩厥不是因为拒婚被打入死牢的,而是因为他做了为人所不耻的事,才被打入死牢的。”

在侧旁听的客栈掌柜霍然睁大眼睛:“死牢,直接进死牢?他到底干了什么,要直接给弄到死牢里去?”

练月冷冷地笑了:“死了的人,不说也罢。”

“啊,真的死了,这么年纪就……”掌柜很是惊讶,又问,“怎么死的?”

掌柜的见练月不答,又拿询问的眼神看向说书的老先生,老先生叹了口气,“服毒自绝。”

掌柜的也不说话了。

老先生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后生。”

练月坐正身体,瞧向远方,秋阳白花花的落在客栈门口,风里已经有了凉意,她冷漠道:“是他自作孽。”

老先生叹了口气:“都说史书冰冷无情,王侯将相一生,几个字就说尽了,姑娘年纪轻轻,却比史书还要无情,自作孽三个字就否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练月仍是淡漠的语气:“我跟他素不相识,无怨也无仇,为何要否定他?是他自己不珍惜罢了。”

老先生默了一下:“姑娘是个有心人。”

练月收回目光,疑惑不解的瞧向老先生:“老先生刚才说我无情,现在又说我有心,真是奇怪。”

老先生道:“刚才没发现,现在发现了,无情是因为有心。”

练月直接道:“我听不懂老先生在说什么。”

老先生笑了:“姑娘的心事,姑娘若是不懂,旁人又怎么会懂呢。”

练月顿了一下,又回过头,继续看客栈门口。她想,或许曾经有过吧,但是都不重要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些心事只是一个困在阴暗地宫里的少女,对遥远王城里的剑客的仰慕。

第一次知道韩厥,她才十四岁。那一年韩厥是万众瞩目的剑魁,是明雍常提起的天下第一剑。

第一这个称号,总是很唬人的。

后来听得多了,那个剑客就渐渐的在她心里形成了自己的模样。想象中,他面容英俊,身姿挺拔,剑法刚疾,势若游龙,而他本人却跟他的剑完全相反,潇洒不羁又兀自多情。

天阙城距离临安那么遥远,要知道他的消息可真难,可地宫寂寞,她要找点事情做,她兴致勃勃。

她最经常去的地方就是茶楼,如果能遇到从天阙城或是随便从宗郑的哪个城来的说书先生,听他们说上那么一两句剑客,都能高兴好几个月。虽然说书先生的话,并不能尽信,可这是她唯一的消息来源。

云启二十一年,她的主子萧珩要陪自己的长兄,也就是穆世子萧稷去天阙城朝拜郑天子,她原本以为自己能跟着过去,可她的主子却偏生在那个时候派她和东音去了姜国。

那次执行任务,她中了毒箭,命差点都没了,在姜国滞留了两个月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就去找明雍。

明雍是她生平仅见的剑术高手,他此去天阙城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也想会一会这位天下第一剑。可明雍说他们到了天阙城之后,就听说韩厥已经被关进死牢,罪名是藐视天威。

藐视天威是官方说法,民间的传闻是,强|奸|幼女。大郑律明文规定,强|奸|幼女未遂者,责以杖刑,情节严重者处以绞刑。民间传闻,这个幼女指的是天子那位尚不足十岁的十七公主。民间还传闻,韩厥在自己的私宅藏了很多幼女。民间传闻,韩厥高超的剑术,就是幼女滋养出来的……

昔日受万人追捧,今日就受万人唾骂。

但明雍却并不相信这些传闻,他觉得韩厥应当是一个爱剑的人,一个爱剑如痴的人,不会这样。

朝见完天子之后,萧珩私下去拜会太子,说起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太子脸色铁青,只说了一句话:“父王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

王城流言纷纷,王城的剑客骚动不安,王城的说书人迫不及待的添油加醋。

流言把本该属于韩厥一个人的罪孽扩大到了他的师门云癸宗,那是一个隐在山林中的老派武学圣地,传世四百余年,却被世人借由韩厥的错误,而描绘成了一个异端血腥的邪派。

他们离开天阙城时听说韩厥在牢中服毒自尽。

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在心里造了一个英雄世界,而如今,它的崩塌也只在一瞬间。

掌柜的还在拉着说书老人问韩厥到底犯了什么事,说书老人云里雾里的说了一大堆,却始终也没说出他入狱的真实罪名,大约是想给昔日的天下第一剑留点尊严和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