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决定好之后,两人各自收拾一番,就上路了。

莫盈不会骑马,练月只好去租了辆马车,出了车门之后,一路向北而去。

沛国是大郑的一等公国,位居大郑东南,沿海,地带狭长。都城临安,居沛国中央偏南,距边陲小城太平城有千里之遥。练月和莫盈晓行夜宿,走走停停,加上中间遇到暴雨天,每日行不过百里,行至第六日,路途过半,路过曲中县,便歇在县中的客栈了。

连日来,车马劳顿,这莫盈到底年纪小,经受不住这样强度的奔波,只是她生性强悍,一直强忍着,恐拖慢了行程,到了曲中县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刚下马车就吐了起来。

到了晚上,莫盈还发起高烧来,又是请大夫,又是抓药,熬药的,这一折腾,就折腾了两天,及至第三天,她才稍微好了点,所以两人打算再歇一日,次日晨起上路。

结果在曲中县的第三日傍晚,练月就撞见了鬼。

这个鬼,就是她的旧主,穆国的三公子萧珩。

那日下午,练月刚在城里转了一圈,备下半途所需的物资,正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客栈走,她远远看见,客栈门口停下了两辆马车,接着前面那辆马车的帘子被打开,紫衣黑靴的男子弯腰从马车上下了来。

萧珩,练月脑袋一嗡,立刻闪进了客栈旁边的巷子里去。

她靠在墙上,心怦怦的急跳了起来,他怎么会出现在沛国?

练月稳住心绪,探头出去看,店里的小厮把马车赶紧院子,萧珩一行人走进了客栈。

练月没敢直接回客栈,而是又在城里转了一圈。她先找了一家成衣店,进去买了身男装,借了人家的地方,换上;然后又买了两顶帷帽,那种帽檐上有纱垂下来,一直垂到膝弯的帽子,这样就遮住了她的身形;最后她在路边拿了几块石子塞到鞋子里,制造出跛腿的假象,然后才敢拖着右腿回客栈去。

萧珩养了她十四年,对她太熟悉了,她非如此不可。

客栈的小厮见她进来,没有认出,当做是新客来招呼,练月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她配合着,就当自己是新客,又让小厮开了间房。

小厮领着练月去二楼自己的房间,经过萧珩房间,她还听到了明雍的声音。

明雍,她的长君。萧珩,她的主子。主子将她救回来,长君授她剑术。这两个人曾对她那么重要,可如今她却要千方百计的躲着他们。

练月拖着自己的跛腿,面无表情的经过了他们的房间。

进了小厮给自己开的新房间之后,练月插上门栓,把鞋子里的石子取出来。暮色下来之后,她便从窗户翻去了隔壁房间。

隔壁原是她跟莫盈住的房间,莫盈此刻正靠在床上歇息,听到窗户有动静,立刻警觉起来:“谁?”

练月“嘘”了一声,悄声道:“别说话,是我。”

莫盈立刻翻身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来,又见她一身男装,脸上遮着面巾,便立刻明白了几分,她压低声音道:“姐姐,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练月拉下面巾,简单的跟她说了,莫盈立刻领悟了这桩事的严重性,她严肃道:“姐姐,我们两个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吩咐。”

练月道:“吩咐倒是没有,就是恐怕咱们明日上不了路了。”

莫盈的反应非常快:“姐姐是说他们也是去临安的?”

练月道:“沛国东边是海,南边也是海,只有西边有个夏国,他们打北边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取道沛国去夏国,要么目的地就是沛国。而这两种可能性相较而言,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小些,因为他们如果要去夏国,应该从穆国出,穿邢国,然后到夏国,而不是自找麻烦,绕一圈,到沛国,从沛国进夏。我想,他们的目的地多半就是沛国,而且多半就是临安。如此一来,我们只能走他们后面,以防被他们在途中追上,躲无可躲。”

莫盈从未出过沛国,所以练月说的这一堆,对她而言,完全是天方夜谭。她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听不懂这些,不过我信姐姐的判断,姐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征求我的意见,我听姐姐的。”

练月要的就是这句话,她道:“那好,从现在起,在人前我们要装作不认识,如果店里的人问之前跟你一起住店的人呢,你就说她累到了,在房间休息,如果有人要进来看,千万不要让他进来。至于我,我就住你隔壁,你不用怕,只要今晚没事,明日他们一启程,那这事就算过去了。”

莫盈慎重的点了点头,并安抚道:“我懂,姐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那天晚上,练月和衣而睡,枕头下面压着短剑,身边搁着长剑,睡眠很浅,外面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要起来查探一番。进入后半夜,四周全部静了下去,似乎连风声都没了,她的戒心方才放了些,允许自己睡得深了一些。

然后这一睡,便做了一场梦。

这次,她没有梦见自己的剑客,而是梦见了自己的旧主。

梦见他说喜欢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要她为他杀人,于是她开始不停的杀人。血喷在脸上,甚至溅进眼睛里,喷在脖颈里,喷在衣服上,刚开始是热的,后面就凉了,一点一点的凉下去,粘在皮肤上,她把自己都洗烂了,也洗不掉血腥味。一会儿又梦见他教她练剑,和她在牡丹花下行云雨之事。牡丹花开在暮春,姹紫嫣红,花瓣落满身,衬得人比花娇。他说她像牡丹花,富丽堂皇,他喜欢她,每一寸都喜欢。

一会儿又梦见他接二连三的娶妻纳妾。妻是他国公主,妾是世家小姐。真伤心,梦里也伤心,真心实意的伤心。那时候她还小,做什么都真心实意,不懂得虚幻一招兵不血刃。可没有用,伤心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于是渐渐学会了硬起心肠。

心肠硬起来,不想那么多了,杀起人来,就痛快多了。十七、十八岁那两年,她杀戮成性,开始喜欢血喷在脸上的感觉,见血就兴奋,现在回头来想,大约对自己无能的迁怒。地宫里的杀手,都被种了蛊毒。逃,只有死路一条。拒绝,奴是不能拒绝主人的,所以她用杀戮来麻痹自己。

她记得很多人临死之前的表情,睁大的瞳孔,扭曲的面容,涨红的脸颊,爆起的青筋……人越杀越多,她越频繁的做噩梦。梦见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人,把自己万剑穿心,她死在荒野中,身体被秃鹫一点点的啄食干净,只剩下皑皑白骨,风吹日晒,终成齑粉,融进黄沙,不见踪影……

练月醒来时,月已西沉,这沛国的小城,静夜无声,她伸手抹了一下眼角。

杀人和噩梦,是个死循环,那段日子她开始吃寒食散度日,寻求夜里的解脱。寒食散吃多了,手开始抖起来,剑就拿不稳了,人也跟着恍惚,外出执行任务时,总是出错,只是长君护着她,她没有受多少惩罚。可她实在已经厌倦到了极点,她决定要逃。她拼着蛊毒发作,也要逃出去,见一见外面的阳光。她要逃,长君早就知道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最后一刻,还解了她的蛊毒,所以她得以成功出逃,一路逃到太平城。她想,太平城有比她更罪大恶极的人,如果上天真要惩罚他们这些造了许多孽的罪人,那轮到她应该也需要一点时间,她尚能苟且偷生一下。

在太平城最初的那一年里,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她怕被复仇的人砍成肉泥,又怕被旧主找到,整夜整夜不能合眼。后来时间长了,她慢慢的适应了平凡的生活,慢慢的能与周围的街坊邻里打交道了,于是噩梦就渐渐的少了。她喜欢市井之间的烟火气,那些平实朴素的东西能祛除她身上的血腥味和杀戮。

后来的一年多里,噩梦慢慢的少了,她很少再梦到穆国,很少梦到地宫,也很少梦到杀戮和血腥,她梦见的是太平城,是那条挤满了各种小摊贩的长街,梦见的是自己院子里的紫桐树。

她原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想起穆国,想起地宫,想起萧珩,可没想到,时隔两年多,她会在这个荒凉的城中,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遇到他们。遇到他们,又勾起陈年旧梦。

她其实没睡多久,很快就醒了,但梦却那么的长,好像又把过去的种种全部经历了一遍。别人是一枕黄粱美梦,而她这大约叫一枕黄粱血梦。

练月抱着膝盖,坐在床头,窗子外面有模糊树影,她安静的想,神明保佑,让他走他们的路,她走她们的路,他们再不见了。